8 娇娇与娆娆

那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顶多六七岁。红色圆润的脸蛋像个苹果。翘着小鼻头,不停地笑。她穿着红色毛毡长裙,戴着红色头巾,活脱脱一个洋娃娃。

“阿哥,你回来了!”

“嗯,娇娇。”加兰德捏捏她的脸。

后面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孩,长发梳成一条辫子垂下来,头上戴着羊毛帽子,穿着彩色布条缝制的裙子。脸上露出温婉可人的微笑,也说道:“阿弟,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娆娆。”加兰德有点不好意思,明明之前说和萨吉去打猎,但是也没带回什么像样的东西,马匹上挂的几只猎物是方才路上打到的。他把猎物取下来交给娆娆。娆娆很高兴,笑着接过来。

娇娇则是一直缠着加兰德没有放手。

“咦,那个丑八怪是谁?”娇娇指着不远处的奴隶发问。娆娆也探着头看了看,结果被丑八怪吓得又躲回去。“他是什么人?怎么那么丑?”

“他嘛……他是……古温克!”加兰德脱口而出。古温克,反正也是丑八怪的意思。

“哈哈哈——”娇娇指着古温克大笑,“古温克,人如其名!”

少年无奈地说:“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不然我也不知道叫你什么好。”

“嗯,好好好,就叫古温克。”古温克眯着眼睛笑。

娇娇在一边小声地说:“真的好丑……”

“那他怎么被绑着,他来做什么?”娆娆怯生生地问。

“他嘛……”加兰德到了家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他是个奴隶。以后就是我们家的奴隶了。”

娆娆其实很害怕“奴隶”这个词,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一些往事,恐惧的阴云一下子浮现在她温婉的脸上。加兰德一见她害怕了,连忙解释道:“我不会一直把他留在家里的。我出门的时候,都会把他带上,你们放心吧。”

娇娇和娆娆真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孩子,娇娇还在那里调皮地戏弄古温克,拿草叶捅他;娆娆却一脸忧郁,不知道在担心什么事情。

“这个古温克要怎么办啊?”娇娇天真地问,“要弄个笼子关着嘛?”

“怎么可能,尽说傻话。哪有那么大的笼子!”加兰德倒也没想过怎么处理古温克,知道他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但是在家里的时候可怎么办?他是个人,还一肚子坏心眼,万一对我们使坏可怎么办?

“哎呀,小主人啊,你可别忘了,你还要去城堡里看一看呢!你还要知道更多关于北方的事情呢!你可要留着我的性命啊……”古温克看加兰德面有难色,马上提醒他。

“而且,你也不能老是这么绑着我嘛,你看我手腕都青了,怎么干活嘛。”古温克笑着说,“诶,要不这么办吧,你找个铃铛,挂我脖子上。这样我万一乱跑,你就听到了,多好!”

古温克这个没脸没皮的劲儿,真是天下第一。加兰德算是彻底服气了。他也没有养奴隶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古温克说的话倒是有点道理,先听他一次吧。反正自己的猎刀从不离身,丑八怪要是敢乱来,有他好看的。

铃铛什么的,找来找去,只有马脖子上的铃铛声音很响,系在古温克的脖子上。这家伙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居然还挺高兴的,在两个女孩面前又唱又跳,逗她们开心。

加兰德环顾家的四周,找了点活打发古温克去做,还告诉他,等太阳下山了再回来帐篷吃晚饭。然后他拉着娇娇娆娆的手走进帐篷。

少年的家是一幢很小的白色毛毡帐篷。小到只容得下他们三个人栖身。以前他们年纪都小的时候没觉得这个家小,只觉得这里是最幸福最温暖的地方,无论多么大的暴风雪都不怕。

小帐篷还是那么整洁温馨。娆娆是个细心的女孩,她一直都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帐篷里铺的毛毡毯子,还是那么温暖。

天气好的时候,得把锅架在帐篷外面。铁锅里,还留着一些热腾腾的饼和热汤。

帐篷里可容不下陌生的奴隶,等会古温克那家伙来吃饭,只能坐在外面草地上。

娇娇把好吃的端给加兰德。而加兰德把这几天经历的各种事情都讲给她们听。她们是少年最亲近的家人,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毫无保留地讲出来。两个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她们与外界接触的唯一途径。

只是这一次,跟三兄弟打架的事,加兰德只言片语带过,没有细说。

两个女孩性格迥异,跟她们人生的经历也离不开关系。娆娆今年已经二十岁,比加兰德年长得多。她小的时候,就是其他族人的奴隶,受过很多苦,非常不容易。加兰德两岁的时候,大公主把她买下来,做儿子的小保姆。

从那个时候开始,娆娆就一直照顾着加兰德的饮食起居,可以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了。加兰德四岁的时候,那场可怕的瘟疫带走了大公主,从此以后娆娆就是胜过一切、对他来说最好的亲人。

而无论是大公主本人,还是加兰德,都待她像亲人一样。她再也不是奴隶,对他们也非常的感激。

“娆娆,你不开心吗?”

“……阿弟。”娆娆低着头问,“我们,也算是你的奴隶吗?”

加兰德托起她的脸,吻了她得额头,轻声说:“不要胡思乱想。你们是我最珍贵的家人。”

娆娆依旧不太开心。

“你不喜欢看到那个古温克被当作奴隶吗?”加兰德问。

娆娆眨眨眼,眼里都是泪水,没有说话。但是她眼神流露出的神情,承认了这番话。

“你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哪怕那么丑的一个家伙也会怜悯。”加兰德感叹道,“那么我答应你,他也不是奴隶,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他自由,他以后爱去哪就去哪,好吗?”

“嗯。”娆娆这才点头微笑。

“奴隶究竟是什么啊?”娇娇趴在毯子上问,“我也是嘛?”

娇娇更小的时候,还真是。那个时候,娆娆和加兰德相依为命。一次在集市上,娆娆看到这个小姑娘受尽委屈,就不由得想起自己。加兰德不想让她难过,二人凑了钱才买下她。

“小傻瓜。”娆娆指着她得小鼻头说,“你不是,我也不是。”

娆娆每次提到母亲,都是说她如何温柔,把她说得如同圣人。从未讲过一丝负面的内容。因为古温克提起了那些往事,少年久久无法释怀。他突然想借着兴致试探一下娆娆,看能否打听更多过去的事。

“娆娆,你还记得多少关于我母亲的事情?”加兰德放下食物突然问。

“她,是个特别温柔、特别仁慈的女主人。”娆娆羞答答地说道。

“我不是想听这些笼统的话,我想听真话。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这关系到我的身世,我必须知道。”

可能因为他的口吻变得严厉,娆娆很害怕,还有些委屈,好像眼泪又要淌出来了。

但是这次加兰德的意志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娆娆低着头,小声说:“我来到家里的时候,大公主就是一个人带着你生活的。”

“还有什么吗?那个时候,有别人来找母亲吗?”

娆娆摇头。但是她的神情恍惚,总让人觉得还藏了什么话。加兰德再三逼问,娆娆才说出来。“那时候,虎嚇会经常来找大公主,每次都会吵得很激烈才离开。后来她害怕族人加害你,搬到远离大营的地方,独自一人放牧。”

虎嚇……这名字好耳熟,是谁来着……?

加兰德念了几遍,想了又想,诶,不就是大将军自己么!族人没有姓氏,孩子的名字后面会跟着父亲的名字,三兄弟的老爹,就是虎嚇。

原来大将军和加兰德家庭关系交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少年自己也努力地回忆着小的时候,但是只能回忆起依稀的影像。那时候,一直来找母亲的男人,原来就是现在的大将军虎嚇……加兰德的确记得有这么个人。

“那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呢?”

娆娆又是再三逼问下才肯说出来。

“大公主与虎嚇的哥哥有过婚约。但是那个哥哥已经战死了。大公主单身之后,虎嚇一直缠着她嫁给自己做小老婆。”

加兰德再回忆童年,记忆里那些只言片语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放开娆娆,长长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古温克那个家伙,无心开的玩笑竟然说中了实情。母亲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有父母许下的婚约,对象是本族的同龄人。而那个人在战争中被杀。

“他那哥哥可千万别是我父亲杀的,否则……就难怪虎嚇一家人和我如此深仇大恨了!”少年恍然大悟,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没有任何长辈亲口承认,这件事只能靠只言片语去揣摩而已。

“哎,何苦呢……”加兰德躺下看着帐篷顶,自言自语地说。他耳畔也浮现起儿时的记忆,那个记不清脸的男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只是一个战俘,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太阳落山的时候,古温克跑回来吃晚饭。他真的是逗人开心的天才,装怪耍宝,把娇娇逗得合不拢嘴。古温克这家伙,还号称知道城堡里面女人的美容法宝。

“我跟你们讲,城堡里面的女人啊,都特别白。他们用面粉啊什么的,涂在脸上,诶——”古温克拍拍自己的老脸,“脸蛋就变得特别白,特别讨人喜欢。”

“然后啊,它们还用烧成碳的小木棒,诶——”他又比划比划,“把眉毛涂得弯弯的。”

“还有什么花啊叶啊的,红红的颜色涂在脸蛋上,就变得美美的!”

娆娆噗嗤一笑。没想到,娇娇竟然就学了起来。家里并没有白面粉,只有一些发黑的青稞粉,娇娇直接给自己涂了个大花脸。再用木炭往脸上乱画一通。“阿哥,好看嘛?”

加兰德捂着自己的脸,真是看不下去。

“你们不要听这个丑八怪的话。他就是个骗子。”

古温克可是丝毫不为所动,又讲起城堡里地女人洗澡用得猪油皂。

“哎呦,那叫一个香喷喷啊!”古温克做出捧着宝贝闻一闻的动作,然后手指头又弹一弹老胳膊老腿,“洗完之后呢,皮肤滑滑的,细细的,摸一摸,好有弹性!”

“哈哈哈哈!”娇娇捧着肚子打着滚笑,一边笑一边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古温克就把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通,又表演了一遍那套滑稽戏。少年真是无语了:想不到女孩子们对谎言一丁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娆娆她那么大了,应该有些分寸吧?加兰德目光转向娆娆,只见她捂着嘴羞答答地笑着,也看入迷了。这两个人……竟然乐在其中!

古温克啊,还拉着娇娇的小手,跟她讲:“城里的女人啊,还会用香香的水喷在手上。整个人都散发着迷人的花香,就像小仙女一样!”

“真的嘛?”娇娇一脸心驰神往的样子。

加兰德反倒被扔在一边凉快了。娇娇啊,她今年才七岁,居然就在想往这些玩意了。

没想到娇娇居然还转过头来痴笑着说:“我也要做香喷喷的小仙女,阿哥肯定超级喜欢……”

“额……”加兰德彻底无语了。

“好啦好啦,天色不早,都要休息了。”加兰德打发古温克出去。

“帐篷这么小,不会给你睡的,你去羊圈睡吧!”

“遵命,小主人。”古温克乐呵呵地跑出去。娆娆翻出一条旧毯子给他。

加兰德带着古温克去羊圈,就在帐篷背面。简易的木栅栏围着他们家的羊群。荒原上得条件十分艰苦,好在现在是春天,夜里的温度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安顿好奴隶,少年返回帐篷。

两个女孩铺好被褥,拉下帐篷的帘子。太阳很快下山,月亮升起来照着小家。小丫头娇娇简直粘上枕头就能睡着。老远了还能听到她“呼呼”的鼾声。

加兰德躺在帐篷当中。不知为何,他一点也睡不着。他思索着关于自己的种种往事,透过帐篷顶上的缝隙看着天空,数着星星。

夜里反倒是一段充满焦虑的时光。一旦四周归于沉静,一些白天里无法说出口的想法就会塞满脑袋。他有个没人知道的秘密,不曾向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白天会暂时忘记,每当这个时候,又会被提醒。

有个只有夜里才会出现的声音,会在寂静的时候呼唤加兰德的名字。这绝不是幻觉或者梦境,而是真实的感受!尤其是别人全都入睡,只有他失眠的时候。那声音,就真切地回荡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