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那刘管家和仆从倏然大惊,仓皇奔到炉火前。
又哪还抢得出什么?
刘管事“噌”的一声站起,双眉倒竖,口液喷溅,面目因惊怒而变形,奋力前伸手臂指着王景禹:
“王牛旦!你个浑事不通的蠢物!竟然烧了我们主母的契书!我家主母那是镇上秀才老爷家的小姐,看上这俩狗屁不懂、早晚要饿死的崽子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没了这桩好事,你们这一窝穷光蛋,下贱的农民,就等着绝户吧!”
王景禹盯了一眼刘管事的嘴脸,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并没什么神情,只淡淡道:
“秀才算个啥?”
穿来的七八天以来,身处这样的荒凉乡村,古代普通农户的生活和生存有多艰难,王景禹现在亲身体会到了。
王家本是四等下户,可三年前,县里重造五等丁产薄时,因为原本的中上户财产减少,中上等户数不足,重定了等第。
王家在还是那些田产的情况下,被提为了三等中户。
依朝廷律令,三等及以上用户除了夏秋两赋,还需要服科配差役等劳役。原主的爹和爷爷就是这次重造丁产薄以后,被摊派去的边境支移。
为确保边境军队粮草供给,临近州府的税户必须无偿将粮草运送到指定地点,谓之支移。
三年来,王家田产陆续变卖,实际情况已经到了五等下户与客户的边缘。可五等丁产薄五年一重造,王家在薄上仍旧是三等中户。
到了今年夏天,饭都吃不上了的他们一家子,还要继续按三等中户的田产来缴夏粮。
还有他见到的那些没有地,只能租种的佃户;地也租不起,因着灾祸路经此地的流民;小峦山的深处,还住着不少破产后躲避朝廷追缴的逃户。
哎!真的是太苦逼了!
不对,苦逼还有点自嘲成分,普通农民是实实在在的太苦了!
可王景禹仔细想过,他穿了过来,如果一辈子这样只做农户,想要活下去,还要活的好,无异于痴人说梦。
像上辈子他的家族那样经商成为商人,倒是可以活的好一点。
但他十分清楚,中国古代多少年的历史一直重农抑商,商人的地位非常低。
没有地位、又没有话语权,徒有钱财绕身的商人,还常常是政府打着各种旗号劫掠的对象,甚至最后成为某个不知名政治斗争中牺牲品,被推出去做替罪羊的也比比皆是。
小命依旧堪忧。
因此,在这个世界里,他带着这一家老小,想要过上有品质保障的生活、有尊严有地位的生存,有朝一日安安心心的躺平享受,读书做官仍然是改变他们的现状实现目的的最优途径。
有句话说,卷不动躺不平,宇宙的尽头是编制。
果然在这片土地上,不论千年前、千年后,核心特色始终一以贯之。
只是,他如今作为一个只有两亩地的下等的农户,想要在以后能够有余力读书走仕途,首先也要解决了一家子的温饱。
这间灶房本就极其粗陋,四面漏风,此时的争吵声,也把临近的几户下了地回家吃中饭的老少村民引了过来。
农家的人们喜欢在做好了饭后,端着饭碗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唠些闲话。
大伙儿顾忌着王家这情形,自然不能进去院子里瞧,万一再被那个王家大郎粘上了可不是自讨苦吃!
但这穷乡僻壤的,精神消遣太匮乏,只要有点新鲜事儿,哪里忍得住不看。
于是,不一会儿,王景禹家前门那面半人高的篱笆墙外,就围了不下十个人,手里端着饭碗,边吸溜吸溜的吃边探着头看。
听到这里,有人“咦”了一声,“大哥儿这莫不是饿的手抖了吧?”
有人叹息,“完咯完咯,他那舅母可不是个省事的,这回要是真惹着了,怕是最后这点盼头也要黄了……”
有个妇人忍不住,想隔着院墙劝劝他,赶紧给好好认个错,求一求人,兴许还能再有个回转!
刚开了嗓,就被家里男人瞪了一眼,“就你多事!他们家的事儿谁还管的了。你之前非要好心借出去那好些粮,如今不是都打水漂了?”
王景禹上辈子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脑子还不赖。
只要他有了书、能够获得参加科考的资格和条件、可以接受到这个时代的学校和名师适当的指引,科考本身对他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古代的秀才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社会的本科学历,却要比现代的大学本科要难考许多。
但王景禹坚信,秀才只会是他脚下踏过的一块石。
虽然目前还没踏到,也不妨碍他先把这个逼给装了。
“你说什么?”那刘管事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院门外更有人呼哧笑了出来,但想想他这一家子的境遇,又转而叹气,“这大郎,怕是脑子已经不灵醒了哟!”
与灶房一面土墙之隔的邻院里,王家二婶刘氏正扶着大肚子,坐在墙根下的一面榆木条凳上,手里拿着石蛋穿不上了的衣服料子,改制婴儿小衣,仔细的侧耳倾听着这边的动静。
听到这里,也像是再次拿到了什么把柄,笃定的说:“我早就说,这老大一家没救了,没得再拖累了我们。”
突然,刘管事“哎哟”一声险些摔倒,从灶间外有人撞开了他。
只见王母披着衣服仓促的从主屋出来,拼着一口气撞了刘管事后,自己也摔在了地上,深吸着气咳喘起来。
王景禹和两个崽立马过去扶起她:“娘!”
王母借着力好歹靠着墙坐到了木凳上,用力扯着王景禹的手,眼神疲惫而绝望,胸脯上下起伏:“大哥儿,不能让两崽儿走啊……娘……娘的身体会好起来的,真的……我照顾你们,养活你们……有娘在呢……你那舅母没安什么好心,去了那里压根不是活路啊……”
王景禹紧紧回握了她的手,直视着王母满是泪水的双眼:“我知道,您放心。”
他松了手站起身,重申:“二哥儿和二丫哪里也不去。”
声调被他刻意抬高,让篱笆墙边的村民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他抽空抬手翻了刘管事带来的袋子,里面粗磨的麦粉以及粟米各有七八斤,二两盐巴,半斤菜籽油,以及十多个鸡蛋,一小块腊肉。
这就是舅母给的两个崽卖身入奴籍的钱。
据他上午在乡市上所了解的市价,哪怕是论斤卖肉,他家那两个双胞胎崽也不止这个价钱了!
在原主的记忆里,自从家里入不敷出以来,她母亲曾经不止一次蹬过县里舅父的家门,却连舅父和舅母的面都没见着过一回,就被舅母指使着仆人言语带刺极不客气的撵了出来。
他自己也不是没去过,那小身板更是连大门都进不了。
王景禹抬起眼,正对上一直注意着他一举一动的刘管事。
他面上露出些淡笑,扬声道:“难得舅舅和舅母还能惦记起我们这门穷亲戚,也劳烦两位送来这些吃食。改日我若进县里,必定上门拜谢他们对亲妹和亲外甥外甥女的接济之意。”
外边那些村民都是早就经过了岁月磋磨的人,这些年对王家的情形看在眼里。对于这王家舅母要两个崽是干什么,也很容易想清楚。
当然不可能让他们真的当可以承继家产的继子继女。
因此上,也早猜到王家大哥儿上次签下的只怕是两个娃儿的卖身契。
像这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卖儿卖女不失为活人的一个法子,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此时见王景禹手里提着的不大的袋子,也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就是王家卖出两个崽到亲娘舅家的全部所得。
两个活生生灵巧的娃儿,还是至亲的舅舅和舅母,怎么也要给足钱银的吧!
此时,听王家大哥儿一说,才觉稍稍合理。
还真以为就是他们发了善心,要接济接济王家了。
“呦呵,这王家舅舅和舅母,倒总算能顾念点骨血亲情了。”
“可不是,我们这一个村的,早就连远亲都算不上了的,每家每户少说也接济这孤儿寡母七八回了。人家这县上的富家至亲,秀才老爷家的女儿女婿,还是头一回!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