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回到双满村,午饭后稍作休憩,王景禹按时到了老村正家。
今日按照老村正的计划,主课是识字练字,其次是温习《孝经》。
在这个年代,有条件的人家,往往在幼童三到六岁的时候就开蒙了。
李念仁作为双满村唯一开蒙读书的幼童,今年八岁,开蒙一年有余,已经算晚了。童子们发蒙之初,皆是以识字背书为主,写字练字的进度都会稍晚一些。
像王景禹这样已经十岁的孩子,运笔所需要的腕力是足够的,再加上王景禹也并不真的握笔,一直只是拿手指蘸水书写。
因此上,老村正从一开始就直接把他的识字和练字,几乎放在同步来进行。
这王家大郎一直都是蘸水练字,在李长发看来,王家大郎也重在能识能写,写的好坏并不十分打紧,如此便甚好。
只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今日大郎竟然带着真正的纸和笔来了!
王景禹照旧来了他们上课的西屋,开始上课前就取出一刀纸一笏墨,又将今日买的《论语集解》《诗经》取出,这两本书是老村正要在今年教授的。
外加两包用油纸包着的腊肉干和果脯,凑够了六样,放在桌面上一同推到老村正面前。
也并未在几人学习的桌案坐下,而是站立一侧,手掌平展,两掌相叠,两臂抱了个半圆,躬身。
竟是郑重的对李长发施了弟子礼!
王景禹道:“村正爷爷,小子既在您这里读书识字,那您就是小子的开蒙先生。这些拜师礼小子今日才补上,还请村正爷爷莫要见怪!”
按习俗,发蒙礼拜师所需的六礼束修,应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腊肉这六礼。但在王景禹看来,对老村正来说,那些东西,反不如纸墨书籍,更实际更有诚意。
李长发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一眼即知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其中两本书《诗经》《论语集解》他一直未舍得买,就连纸墨,李念仁也只被允许日常用毛笔蘸水在石板上写,每隔三五日才用纸墨考校练习一回。
纸墨在案,线装书籍整齐崭新。
老村正和李念仁俱是震惊无比,李长发问道:“娃儿,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王景禹恭敬答:“小子上午在县城书肆所买。”
“可你哪来的银钱?”
老村正有些着急:“这不是胡闹吗?就是得了银钱,紧着家里过日子才是紧要。还有这肉和果脯,我要这个做什么!我不缺你这点,都给我收起来拿回去!”
但他很快又想到,这些日子来与王家大郎的相处,自问对这娃子的脾性有所了解,不会冒冒失失做没有道理失分寸的事情。
因此,又缓了语气:“娃啊,你们日子还长咧,以后一道一道的关口太多了,是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根本想象不到的。可受不住这样大手脚的向外抛洒啊!”
老村正言辞真诚,王景禹怎能不明白他的好意。
他也诚恳的解释:“村正爷爷,小子知道您是一心为小子一家的生活为计。小子家中的确困窘异常,但今日不妨和您说了,现在以及往后,我们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俱是能够吃的上吃得饱的,家母的身体也渐渐在好转。包括今天带来的东西,也都在小子可以负担得起的范围内,是小子的一片心意,您大可放心收下。”
当然,王景禹解释的同时也知道,这件事是否真的在他的负担范围内,应该只能算是会引起旁人疑惑的第二点。
第一点最受关心的,就是老村正的那首一句问话。
眼下他买这些东西的钱是怎么来的?
但这种问题,就像现代人到底挣了多少钱的工资一样,答案是有个人私密性的。说与不说、乃至如何说,情形不同自然也都不同。
王景禹此时倒不是因为个人私密性而斟酌言辞,而是因为这种事涉及他拥有超越千年的知识,与自己此番仅十岁的稚龄,多少是不甚相符的,说多错多,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模糊化甚至让人觉得是涉及私密性不好探听,反而是一种保护措施。
因此,他只诚恳答道:“至于这银钱,小子可以保证,都是正当所得。”
李长发心下仍不十分安定,毕竟这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这些日子的相处,又让他下意识愿意信任王家大郎的话。
更让他有些暗暗期盼的是,大郎做这些事,所代表的涵义。
他沉吟片刻,问道:“既如此,大郎你要正式拜师,可是准备专心读书,参加科考了?”
“正是。”
听了少年人清亮又坚定的回答,李长发一时胸腔鼓荡,心潮起伏。
满腔犹疑终还是被对这娃儿的信任,以及良材可得出头的庆幸所压倒。
他长叹一声,终又喜道:“好!爷爷知你是读书的好料子,一直都为你惋惜!现在,你能真的走这条路,真是再好不过了!是好事、是幸事啊,老汉为你高兴!”
“只是今日大郎你带来的这些礼,我却不能收,你们两个,无论是谁都不必称我为师。六礼束修之类,就更不必再提。老汉我带你们识字背书,只为送你们走出这农家户跨越龙门的第一步。”
“旦有一日,你们能过了县试,成了童生,那就要到县上的私塾又或者官学去,到那时再正正经经的拜师。”
“村正爷爷……”
王景禹话刚开口,又被李长发一抬手打断了。
他把桌上的纸墨及两册书接过,腊肉条和果脯又推回去。
“我收了这纸墨,你就算尽了心意。两册书暂放我这里,待学完了这两本,还由你拿回家去。既下了决心要读书,那么老汉我今后,可要对你与念仁一般,严加要求了。”
老村正的态度坚决,王景禹也不在这一时间多做拉扯,遂道:“好,但请爷爷指点要求。”
“既要正式读书,你牛旦的贱名儿就不要再用了。”
李长发捋了捋胡须沉思道。
关于这点王景禹自然是早就想好了。
“村正爷爷,小子倒是自己想了一个。”
“哦?快说来听听。”
王景禹道:“景禹——景慕之景,大禹之禹。”
李长发有些意外:“景禹?景禹……禹贡通远俗,所图在安人。窃景禹修,不错,不错!”
其实王景禹这个名字,原本并没有这重含义。
上辈子他们王家到他和他大哥这一代,皆为“景”字辈,而他因天生体弱,父母去为他起名为“禹”,“禹”取得是“愚”字的谐音。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正是取了苏轼当年对幼子的殷殷寄福之意。
李长发点头:“既如此,从今日起,我便唤你景禹了。”
说罢又对李念仁道:“念仁,你和景禹正式开始携手共进科考,你二人俱得了学名,这便互相见了礼吧。”
李念仁在旁看了这半晌,从今往后,他正式多了个一起读书、还要一起参考的小伙伴,自是心中欢喜。
他一蹦跳下书案,王景禹也侧过身,和他相对而立。
两名小小少年,俱是一脸喜意,双双抱手弯腰行礼。
“念仁。”
“景禹。”
两人互相称呼完,李念仁头一个没忍住,咯咯笑了起来。
李长发也受到感染,心情很好。
王景禹读书的事既已定下,他便督促两人不再耽搁,开始今日的功课。
李念仁规矩的坐了回去,王家大郎今日送来的纸墨,自然也都是给他用的。
虽然他家里为他购置了齐备的纸墨笔砚,但他使用的极其珍惜,练字时候也往往是先同大郎一样,蘸水在桌面上记准了字形,然后是握笔蘸水在石板,最后才蘸墨在纸上书写。
今日,第一次有人同他使用一样的纸笔练字,小小少年也起了比拼的心思。
在爷爷教了王景禹握笔方法,让他试着开始书写后,忍不住频频看向王景禹的纸面。
然后,在王景禹写完了一个字后,就再也无法专心写自己的,直勾勾盯着王景禹,只见王景禹目不斜视的对照着字帖,一个一个写了下去。
瞧他握笔的姿势,运腕的力道,再看他落笔后写的几个字。
李念仁感到三观受到了极大震撼,自信受到了极强的冲击。
他可是第一次握笔啊?就可以写的这么好吗??
此时的王景禹,还真不是假认真。
他是有着超越千年的知识和智慧不假,可孤身一人来到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么也必须要熟悉和掌握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
想要走的稳走的远,他就不能做一鸣惊人,孤身犯险的空中楼阁。
况且他上辈子学习什么都又快又好,可书法这门传统文化艺术,是需要持久练习的,他自己并未在这上面认真花费过功夫。
在这个时代,书法并不是一项特长、不是一门艺术,而是读书科考、交流通信的一项必备技能。
而这里的汉字,也与现代简字繁字均略有不同。
因此他一个书法几乎是零基础的门外汉,的确是在认真学习这项基础技能。
只不过他虽然上辈子没写过书法,钢笔、签字笔写字还是不少写的,意念上对于腕力的把控就比李念仁好了太多。
此时他写出的这几个词,其实是完全谈不上任何书法艺术成就的,甚至也谈不上多么工整好看。
只是,对于八岁的李念仁来说,实在是规规矩矩、有模有样的太多。
一页字帖写完,他轻轻放下了笔,活动了握笔的手腕和手指。
只见李长发一脸欣慰,旁边的李念仁两眼都要直了,王景禹略笑了笑。
李念仁回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景禹,你可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