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斗一言堂
孙疆出手了。
极快。
极速。
极为厉怖。
作为“神枪会”麾下六大分堂中负责调训高手。杀手的“一言堂”主事人,他用的也正是枪。
他的枪极为平凡。
但也甚为罕见。
他是随手拾来。
但又无人能枪,独步天下。
他手上无枪。
他一伸手,己抄过来了一支枪。
那是庄丁手上的长长火把:他抄在手上,成了“火枪”。
枪的攻势本就十分凌厉。
而他手上的枪竟似是活的,着火的,火龙一般的舞着。
使黑夜炸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火花,在星空下划过一道又一道的火光,使得仍吊尸树上的女体掠过一阵又一阵的惊艳,令赤手空拳横眉冷对的京城名捕铁游夏遇上一次又一次的惊险。
枪法本来就十分难以应付。
何况是“挫骨扬灰”孙疆使来的枪——而且还是在他手上的火枪,那就像一头头上着了火的龙,就算刺不着,只要给他荡灼烧着了,也一样皮焦额裂。
他光是舞出来的火花,已令人目为之眩。
——目眩事小,目盲事大。
孙疆大喝一声,已几乎震聋了全场的人,而令他施火焰,更令敌之目为之睽。
耳聋目馈,岂能相抗?
铁手纵有一双铁手,也无法抵挡。
因火势烈,风助火势,火长风威,只要给扫/掠/辣着一下,就得要遭殃。
铁手空有一身内力武功,也只得尽力闪,躲、退、避。
孙疆追击。
以火追命。
以枪索命。
铁手沉着应战,镇定回避,退得七八步,突然,一抄手,一让步,手上已多了一样东西:
剑!
——他手上怎么会有剑?
剑自别人身上来。
袭邪!
袭邪这时站得相当靠近铁手,同时他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不但以外姓弟子却在“一言堂”里身居高位,而且他腰间一直佩着剑,手上并没有枪:长的短的水的火的一概阙如。
此际,铁手便一伸手,抄出了他的剑。
一把黑色的剑。
这是好剑。
好得很邪。
——人邪,剑也邪。
邪剑!
铁手便用这把“邪剑”与孙疆的“火枪”兵刃相交。
交手三招。
三次交击。
每一招,都剑枪互击。
硬碰。
碰一记,枪头的火焰都炸飞了一些,枪柄也削短了一些火焰又激飞去了一小截,三招之后,孙疆手上的”枪”只剩下四尺八寸三。
铁手身上却起了几处火头。
小火。
燃着。
铁手却没去理会那些小小但炽炽的火焰——他已无暇分心。
不得分神。
——大敌当前!
“山君”孙疆,毕竟是“一言堂”里第一把交椅的第一号领神、第一流人物!
山君手上的枪,火势已小,手中的“火枪”只剩下五寸余的一截还沾着小小的蓝火。
有几处火头伸张吞吐着小小的绿焰,兀自燃烧在铁手肩、胁、腰、腿的衣服上,火头甚小,有的只像一只指甲的火晃漾着,看来毫无伤害,却不肯灭。
铁手不及去扑灭那些小火,因为一团“熊熊的烈火”就怒烧在他身前:
“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的孙疆正在盯春他,井随时都会发动下一轮攻袭。
场中只剩下火光猎猎之声,夹杂着孙疆翁动着两张葵扇般张舍不已的鼻翼,发出呵呵噪响。
后像那儿开了两扇非常风霜的风箱。
这时,场中的人听觉多已恢复。
铁手和孙疆这两大高手也陡停了手。
火光映着月光,照在血渐凝固的女体上,铁手忽然觉得一阵难堪的难过,遂而生起了一种不忍的难堪,这么多人在看一个剥光了衣服少女的删体(尽管她己失去了生命),那门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于是他说:”——不如我们先把小红放下来再说……”
孙疆一听,兀笑了起来。
震耳欲聋。
这回,人部分的人部用双手掩住了耳,拿着火把,灯宠不能缓过来手来的,都苦了脸。
山君笑得甚为张狂。
他一笑起来,几乎整张脸都化成了一个中间整着一条牛眼一般的大血洞。
只听他一阵夜枭般的怪笑,一笑嘶声问:
“……你到现在还想毁灭罪证——!?”
铁手看着他。
静静的。
然后,陡然地,发生了一件事。
他出手。
要注意的是:这是他今晚在“一言堂”里第一次出手,也是他对“神枪会”的人首次主动出击。
他出手极快。
“嗖”的一声,全场的火光为之一晃,大家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他是怎样出手的?
——他出的是什么手?
——他如何收手?
大家都只知他出过手,如此而已。
因为他的出手太快太速了,谁也看不见。
他一出手就收手,快得就像全没曾出过手一样。
大家除了知道他出过手之外,也肯定知道他出的是左手——因为他右手还握着剑。
他只出手,没出剑。
他出手迅疾得令人摸不着,但要击中对方,总也得要移上步。
他的步子可没出手那么快。
他一迈步,已欺近山君,出手,收,退,可是孙疆仍在他急退之际,“呼”地击出了一枪。
这一枪,要是戳向铁手胸前,铁手想必能招架。
可是这一枪委实诡异己极。
而且很绝。
它在铁手身前出枪,啪的一声,枪尾却劈在铁手正在疾退的背上!打个正着!
蓬的一声,铁手硬挨了一记,却飞身上树,切断了缚住小红尸首的红绿绳,并褪去了身上的白袍,裹注了她的身子,再舒身落下地来,但已与山君拉远了距离。孙疆瞪着他做了这件事,又望着他再用手拍灭了身上几处小火头,却始终没有出手。
两人只都静了下来。
没再动手。
铁手咀角微笑,却挂了一丝血渍。
山君手上曾击中铁手一记的枪,火焰已全熄。
好一会,大家才又听到孙疆浓烈的呼吸。
先说话的却是铁手:“左,下,复数第五,坏了。”
他口中念念有辞,把小红的尸身轻放于草丛上,然后他把左手里的一物递给山君。
山君沉默,伸手,接过。
——这次神情居然显得有点温驯。
不过大家都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啥事物!
又隔了好一会,这次是山君孙疆先说话了。
他的语音甚为干涩:“你若凭空手,断接不下我的火焰枪的”
铁手咳了两声,道:“所以我才用剑。”
山君地干笑一声:“你是用剑几乎削断了我一半的枪身——但你可知我的‘枪焰’是一种‘毒火’?”
铁手平实地道:“燃着必毁,灼及必灭的‘毒火’,早已如雷贯耳,比阁下的笑声吼声咆哮声还闻名——所以我这才借用袭兄的剑。”
然后他平和的补充道:“袭邪的剑,名为‘辟邪’、百邪辟易,万毒不侵——我是不问自取,希祈他勿见怪,不是之处,我再向他请罪。”
然后他双手奉剑,泰然递给袭邪。
袭邪冷着脸,斜着眼,漠然收下了剑,插回鞘内,只听他森然道,“铁兄曾在多年前连云寨之役旱,以剑法巧挫戚少商的‘一字剑’,今日得见,果然非凡。”
奇怪的是,他的黑剑一回鞘,连鞘带剑,却像一条蛇一般的搐动了几下,还隐隐约约的发出一声呻吟来。
山君左眼盯着袭邪的剑,右眼却盯着铁手,好像觉得很奇怪:
“你吃了我一枪,居然还不倒?”
铁手平静地道:“承让。”
孙疆又嘿地干笑一声,不知想说什么,孙忠三却忽然说话了:
“不可以。”
他只说了三个字,但却一字一句、一字如一击。
但大家都不明白他说什么。
“他是吃了你一记,这是大家都看出来的,但他却一出手便拔掉你口里下排上边的第五只坏牙。”“山神”孙忠三堂堂正正的说,“你不能占了他的便宜。我们‘神枪会’的人,可以胜,可以败,可以生,可以死,但不可以耍赖。”
孙疆这回“格”地干笑了一声,居然将刚才铁手递给他的那只牙齿,一手丢入嘴里,喀哧喀滋的嚼碎咀烂,和着牙血咕噜一声吞到肚里去了。
“刚才是‘一言堂’的堂主与你一战,”山神向铁手一抱拳,朗声道:“现在是在下‘正法堂’的孙忠三向阁下求教。”
铁手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来这儿,本来只是查案的。”
孙忠三道,“但现刻你也涉了案,”
铁手凝肃的道:“我到一言堂来,本要伸的是援手,伸张的是正义。”
孙忠三道:“可是现在你却像是我们的敌人。”
铁手凝重的说:”我本无意决战神枪会。”
孙忠三道:“不过你已经在跟神枪会决战了。”
铁手沉重的点头,沉凝的问,“我真的不想跟神枪会作战,更不欲与你作战——我能不能甘拜下风,不跟你交手?”
孙忠三反问:“你能不能束手就擒?”
铁手沉思片刻,反问:“我要是不抵抗,可保我能够受到公正的对待?”
这句话,大出人意表之外。
听来,铁手竟有意投降!
——他明明是占了上风,至少这连番决斗下来,他都没有败过,至少,他可以大有机会打出“一言堂”,只要能杀出“神枪会”,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定必声名更威,威尽天下!
可是,到这时候,他居然似有意不打了,弃战了,认栽了!
但是,孙忠三的回答更妙:“不能。”
他的答案斩钉截铁。
铁手沉厚的语音似也有不解:“我不想打下去,是不想与你为敌,为何却不能保我有公正的审讯?”
孙忠三道:“我知道你的用意。这儿是‘一言堂’,不是‘正法堂’,你已触了众怒、小红之死,群情汹汹,这儿不是我能说一不二的——所以你一旦遭擒,我纵尽力保你,但也不敢确保你的安全。”
他正色道:”所以,我不能保你有公正的公平的下场。”
铁手长叹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打下去了。”
孙忠三道:“看来只有如此。”
铁手微喟问道:“正法先生,我们就不能不动手吗?”
孙忠三堂堂正正的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
铁手道:“听过,但我总以为这只是不负责任的人之藉口;其实人在江湖,大可由己,也总比江湖来去闯过的人由己多。只要不高兴的事便不做,高兴的事做了便不后悔,那还有什么不由己的事呢!”
孙忠三道,“你是不是铁手神捕?”
铁手道:“我是。”
孙忠三道:“我是不是孙忠三?”
铁手答:“你是。”
孙忠三道:“那我们只有决斗一途了——这还算由己?”
铁手喟然道:“那么说,也只是情非得己;看来只要有天下第一的名头,就会有天下尽是死伤了。”
孙忠三道:“世事本如是。”
铁手道:“我却从不争第一。”
孙忠三道,“你不争也没有用,人还是要斗你。”
铁手间:“为什么?”
孙忠三道:“因为你碍着人的前路。”
铁手道,“我只是站在这里。”
孙忠三道:“你站错了地方。”
铁手道:“那我让开好了。”
孙忠三道:“让开也没有用,总有人会不同意。”
铁手问:“谁?”
孙忠三疾吐一字:
“我!”
然后他就动手!
动手。
——也动了枪!
因为他的手就是枪!
他的手里没有枪!
但他的手却发出了枪风,使出了抢劲!
他已人枪合一。
他已不必拿枪在手。
他的一双手已是兵器之王:
枪!
——****!
他出手一枪,竟比真枪还要刚劲。锐厉,大开大阖,杀势万端。
而且更意在枪外!
铁手只有出手。
他出的是手,但用的却是剑招!
——出手一剑!
他竟把剑法融合于掌中,而把剑气运聚于手中。
他的手就是剑!
手之剑。
——剑手!
这一来,“****”遇上了“剑手”!
就像虎遇上了豹。鹰逢着了鹫、大日如来硬碰上了不动明王!
两人二手相触,就像枪碰着剑,剑砸着了枪。
星花四溅。
——那绝对不是手。
至少不是普通的手:
而是兵器。
——极其犀利的兵器!
两人一触即攻,点到即止。
这两大高手,显然都有意去秤一秤对方的斤两,但却都无意作玉石之焚,是以招出得快,也收得速!
所不同的是:铁手是一收招就跳开,孙忠三则是一收招就变招:
跨出:
出击!
出手快。
且有力。
——这才是真正的快招:没有任何一丝花巧,不搞任何花式。
不但快,还选取了最直接最准确最短的距离下手!
——那才是真正的有力,没有任何一点力量是多余的、浪费的、虚耗的。
不但有力,而且还抓准了时机不容对方作任何闪躲招架退避腾挪。
他已打了下去!
击中要害!
这回他的手己不是枪。
手已口复了原来的“手”!
——擒拿手!
他双手一沉,拿住了铁手的双腿。
铁手退不及。
——他没想到孙忠三会轻易攻他的下盘。
铁手避不及。
——他的腿法绝没有手法灵便。
铁手挺不住。
——的确,他的下盘便是他的弱点。
“山神”一下子便觑准了,一招便减出了,所以第一招发枪,只是“投石问路”,这第二招才是真正的攻袭。
饶是铁手,也给拿住了双腿。
他下盘功夫不如何,但内力沉宏,孙忠三一时拔不起他。
可是他已受制。
他先势已失。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双肘一沉,双手疾递,霎时爪住了孙忠三的双臂,许且扣住了、拿稳了。
这刹间,一个在京城刑部出了名的铁手神捕,跟一名山东武林出了名的山神刑判,一个拿住了对方的双腿、一个扣住了对方的双手,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山神的额上,铁手的脸上,都有:
汗。
火的声音。
众人手上的火把,发出裂帛似的哑笑声。
人的声音。
众人在场中不管是鼻冀翁开不己,还是张大口喘息不已,甚至是根本屏住了呼吸的,夹杂成为一种扭曲的、变异的调子。
大家都盯着场中。
眼神里没有声音:
只有惊、疑、震、怖:
——谁赢?谁输?
决战的结果往往就是这样:
不是你倒下,就是我倒下。
决斗的下场也通常如是:
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可是人能不能不战不斗?
不。
不能。
不管被迫的或自愿的,人总要与人、与事、与天地、乃至与自己作战,不管是分胜负、定输赢、还是判生死、决存亡。
终于有了声音。
——场中也终于有了动作。
声音来自人群中。
是刘猛禽,他尖锐的语音像铁骑进裂,银瓶乍破的划裂了黑夜、割开了月色,还扇起了风拨亮了灯:
“别打下——人绝对不是铁手杀的!他是无辜的!”
大家更静了下来。
——如果视线是箭、是矢,猛禽早已给乱箭穿心、千疮百孔了。
仿佛连火舌也不笑了。
连场中所有的枪尖都在闪烁着邪异的冷锋,在等他让下。
他也已只有说下去了,且说得声嘶力竭,像一头在抑着伤痛已久而今才撕裂长曝的禽兽:
“我刚才一直在跟踪着他,来到绯红轩这棵紫微树下——”
他猛兽般喘息着,咆哮着:
“——他来的时候,小红已经死了!”
孙屠狗的眼神冷得像每天习惯了都要屠宰禽畜的屠户,但语音也跋扈尖锐得像一只养了七年而今才初偿一刀剖进腹腔之痛的猪:
“你凭什么说他是无辜的?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猛禽一时无言。
无语。
——对,他跟铁手是一伙儿来到“一言堂”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维护铁手?谁知道他讲的话是不是真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也有份杀害孙小红?谁知道?
忽听一个声音打斜里插入、从斜里说出淬金厉铁的正气来:
“他说的是真的。”
孙屠狗一句就回了过去,就像一记还手反击:“为什
“因为我刚才也跟踪着他,一路过来这里。”
说话的人是袭邪。
我不必重述八百次,我意思在场的人,不见得完全没有人不相信铁手的话。
——尽管在眼前形势吃紧之下,只怕没有多少人对以勇于承认自己己杀了人,但以铁手神捕在江湖上的信誉、武林中的地位,“一言堂”里上下是没有人不生疑置:到底是是不是铁手杀了小红?铁手为何要那样做?他犯得着这样作吗?
就算绝对不相信铁手是无辜的人,恐伯也不见得会不信猛禽为铁手的作证。
——因为山东“神枪会”有不少子弟都活跃于武林,行走于汀湖,自然听到风声传言,他们大都深刻理解,刘猛禽所隶属的来月明派系,跟铁手所份属的诸葛正我之系就是壁垒分明、友少敌多的两大阵营,按道理,“午夜鬼捕”刘猛禽没有必要说好话。
——更没有必要说假话。
可是,就算既不信铁手也不信任猛禽的人,到现在也下得不信,也不得不有疑惑了:因为袭邪己说了话。
作了澄清。
他更没有必要维护铁手。
——因为他是“一言堂”的大将;“山君”孙疆身边的红人!
“山神”孙忠三做了一件事。
他起先只是一只手指:尾指。
他放松了尾指。
左手的尾指。
然后是右手。
右手的尾指。
之后是左手的无名指。
接下来是右手的无名指。
他一只一只的松开他的手指。
一只一只的放开。
一直至他完全放开了双手,不再拿捏住铁手的双腿为止。
铁手也放手。
只是他更快。
他在孙忠三放开第一只(尾)指开始,他己放手。
迅速放手。
双手齐放。
——也完完全全地放开了他本来亨捏往孙忠三双臂的要穴。
两人都放了手。
一先一后。
一缓一速。
但都已放手。
拿着,手合拢成了拳。
放订、紧抓的拳成了张开的掌。
——无论如何,要抓住什么,总比放开,放下来得花费力气,紧张多了。
放得下便轻松。
而且自在。
——只不过,在人生里,有几件事是可以你说放下便放下的?放得下手却放不了心,不见得放下便能自在;真正自在的,就算执著不放下,也一样执著得开开心心。
其实管它执著放下,只求活得自在开心。
放开了手的铁手,温和的说:“承蒙相让,铭感心中。”
孙忠三缓缓的收回了他的手,神情好像收回了他(心爱的)兵器一样:“你的下盘的确不如你的手。”
铁手承认:“那一向是我的破绽。”
孙忠三道:“只不过谁也无法突破你那一双手,穿过你雄厚的内力,去攻袭你的破绽。”
铁手一笑:“刚才山神阁下就己轻易办到这点。”
孙忠三肃容正色道:“但你也即时扣住了我的手——要是我要发力废掉你的腿,我的手也一样得给你废了。”
铁手道:“但还是你先制住我的腿。”
孙忠三道:“不过你的内力一定能后发而先至。”
铁手笑道:“幸好还是山神放了我一手。”
孙忠三正色道,“我能先制住你,是因为你身上确有几处给灼伤了,所以转动略见不灵……”
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触起来,朗声叹道:“一个人,为了维护一个死去的小女孩之尸身,不致暴露得太难堪,难看,而不惜先为她罩上遮掩衣物才再搓灭自己烧的身上的火焰,以致负伤不轻……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去杀害另一个无辜可怜的弱女子呢!?”
大家默然。
只剩火笑。
——火舌燃烧于空气时发生劈劈啪啪的垦花与爆炸,是为:火的笑声。
火笑。
只有火与笑。
人不笑。
人都在听。
——这些人都尊敬“山神”孙忠三,所以他一说话,谁都在听。
专注的静聆。
“我刚才的出手,是旨在试探一下,这位铁手名捕的为人:“孙忠三以一种极为震得住场也慑得住面子的语音道,”他刚才每一次出手应敌,都有机会伤人,但他都留了手。
没下手,不但为我们神枪会的人保了面子,也为大家彼此都留了个余地——包括刚才他跟我交手,本大有机会制住我,但他还是没发力。收了手,别忘了,他现在只一个人,跟我们这么多人对敌,形势极其险峻;到这危急关头,他尚不肯伤人,亦不愿胁持人质,试间又怎会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呢!?“铁手即道:“不是的。刚才是阁下先留了力,不然,我的一双腿早就废了。”
孙忠三道:“你的手就扣在我臂上,我的手又如何能发力废你的腿?”
铁手忙道:“您别忘了,是你的手先抓住我的腿的,”孙忠三哈哈笑道:“我没忘,你就是让我双手搭住你的腿,你才能一举抓住我双手。”
铁手仍坚持道:“我下盘有破绽,您一眼便看出来了,您若发力制住我双腿我哪动弹得了?”
孙忠三也一点都不退让,“别人就是以为你下三路是弱点,但只要一发动攻击,结果反而落在你上三路的强力反扑下,自讨其毁、自取其辱。”
铁手亦不让步,“是您放了我一马……”
孙忠三脸色一变,向场中朗朗滚滚的道,“你们大家也应该看出来了;铁二捕头在这几次交手中,我方出动的人。一批比一批强,武功也一个比一个高,可是他对付每一批人,都手挥目送,镇定从容,不因对手较弱而轻忽,不因敌人较强而惶恐,对付每一阵,都一样从容不迫,都依样的毕恭毕敬,不以对方位轻而冷傲,亦不以放手位高而自抑,始终保留情面,一直不肯伤人。”
说到这里,他也不让铁手答腔,只滚滚荡荡的向众人说了下去:“我出手是要再秤一秤铁二名捕的斤两,也是要试炼一下他的人品,而今虽然小红之死,似与铁手脱不了干系,可是,依我之见,铁游复决不是杀小红的元凶——”他环目四顾,火舌哄的一声,仿佛被他目光逼得吞了回去:“而今刘猛禽说是。他跟踪铁手来此,而袭邪又证实一直跟在午夜刑捕之后,这都证明了铁手理应不是杀人凶手。”
孙忠三以一种煎药般的脸色和于肉般的语音说道,“当然。这是‘一言堂’,不是我忠三说一句话就可以了事的,但我不必也不打算重述八百次我的意思。”
这之后,他一字一句如落地作金声的说:“不管如何,我忠三代表‘神枪会’的‘正法堂’说一句话:我认为铁游夏不会是杀小红的凶手,我愿以性命担保:若真是他,我一定负责杀了他,以谢众家弟兄;若不然,我亦以一死谢罪。”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作了下面总结:“我觉得:要给铁手一个澄清的机会。”
5。你们不干,我干!
他的确是已不必再重复八百次他的意思。连一次也不再需要。
因为场中的“神枪会”子弟,大多都已十分同意孙忠三的判断。
铁手望定孙忠三,像看到一句剧烈但十分贴心的好词,他说了两个字:“谢谢。”
“你不必谢我,”孙忠三眼色慈和。脸色凌厉:“要是你干了,谢我也没用;要是你没干,又何须谢我?”
然后他望向孙疆,“你怎么看?”
——这儿毕竟是“一言堂”。
——言堂的堂主是“挫骨扬灰”孙疆,而不是他。
他还在等孙疆说话。
——哪怕只是一句话。
孙疆沉吟了一阵,然后才说话。
这时,他已不再怒愤得像要一口口啃噬自己的骨头了,而是说话谨慎得像只要说错了一个字就得要面对一场牢狱之灾似的,他说:“既然有三哥担保,我也不好迫人太甚。但小红的死,我一定要对会里弟兄有个交待,讨个说法。”
铁手即沉声朗道:“小红临死之前,辗转交我一物,可能跟她的死有密切关系。现在我不便在此公开,但一定会据线索追查到底。摇红姑娘仍在泰山,死生未卜;小红姑娘己惨死此地,沉冤未雪。我既来了贵地,又成了凶嫌,此二案我会一并办理,请大家予我十日时间,我当设法上山为摇红小姐尽救助之力,也一定口来把小红姑娘之死查个水落石出。”
然后他又敲了记暮鼓打了记晨钟的加了一句:“十天。请给我十日。”
孙忠三定定的望向孙疆。
孙疆一跺足,狠狠地道:“好,就给你十天!”
然后他又恨恨的扬声龇牙道:“铁手,你这话可是对神枪会众家兄弟说下的,到时若果食言,别恨我们要向京里来的捕爷对着干了!”
孙忠三冷冷加了一句:“你们不干,我干!没道理让凶手逍遥法外,不可以使毁诺的人得意逞凶!”
铁手看着像一只抓住了鱼儿的苍鹰般的孙疆,又看看目慈脸厉的孙忠三,道:“你们放心,我决不食言。破不了此案,我就赖在一言堂里,赖死不走,打死无怨。”
孙忠三道:“好!那么——”他一伸手:“请便。”
——“请便”的意思就是:事情已了,几乎可独自去办自己的事了。
他此话一说,大家便不再剑拔弯张了,仿佛连火舌也减了半焰。
孙疆也加了一句:“好,撤了!”
——“撒了”就是解散。
于是,本来杀气腾腾、重重包围住铁手的“神枪会”子弟,而今一下子,全都消散了。撤走了。
他们的人很多。
走得却很快。
很轻。
——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两三百人,但在撤退拔离的时候,跟两三个人静悄悄的离去,几乎是没啥分别的。
他们走前是失收了兵刃:他们绝大部分的兵器都是枪。
——各种各式的枪。
铁手注意到其中还有人手持一种枪,有着弯曲长方形的木柄,枪管子看来是中空的,且在管咀上装上了七八枚(或以上)的枪链,利而尖锐,看来里边还有弹簧机枪有的还只不到尺长,只要手指一按,这些枪尖就像密集的暗器一般,飞射出来,而且,还一气数(十)发。
——如此发展下去,必定成为极其犀利的武(暗)器。
这使他想到,难怪世叔诸葛先生一直在精研“惊艳一枪”了,他就曾有过这样的优虑:“山东神枪会”一旦壮大。
组织完善了起来。秘密枪法得已练成了的话,挥指侵夺中原之心,只怕更炽,而他们一旦发动,武林中各派力量一直相互残所,能制拒他们的人,只怕亦所剩无几了。
不过,诸葛先生又再附加了一句,“不过,神枪会孙家的人一直不太团结,私心大重,野心又大大,连少数几个像孙青霞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也给逼离关东,流落江湖,而像孙忠三这种主持得了大局的人,又受到排斥孤立,连孙华情也明显不得志、也未得势。——要不然,‘神枪会’只怕已扫平东三省,直取中原,再指江南了。”
而今,铁手却注意到他们的武器:虽然同是“枪”,但经过改良设计:精心镌造,果然有极大的不同。
——有些连铁手也摸不准它的用途。
铁手更注意的是这些人退走时,是先收兵刃,再熄火把,然后才首尾呼应。纪律森严的列队退去。
在这当儿,若任何人想攻击他们,或他们遇上任何突击,他们肯定都能马上反应、即时还击。
他们有条不紊,退,只是一种蓄势待发,若是进,则是一种灭绝扫荡。
他们退走很快,很静,但不是有疏、有漏。
他们逐一把地上的断枪拾去:——仿佛那是他们的手臂肢体,他们决不让自己的手足遗落在地上。
他们也不忘抱走小红的尸身:那个皱着白眉,以三只手指一直在拿棉子捏小红玉头的老人,大概就是“神枪会”里著名的“神通大夫”孙疯牛吧?
看来这人却不如传说般“疯”。
反而很沉静。
一种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静。
铁手特别注意到这些,这也是诸葛先生特别派他来查办此案的隐因之一。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铁手,猛禽和袭邪、孙屠狗、孙疆、孙忠三。
铁手道:“我们马上也要起程了。”
他“起程”当然是要上泰山:救摇红。
——救人如救火。
这是急事。
对铁手而言,这句话也是一个交待。
“好,你是只管走,”孙忠三道,“只要你能履行你的诺言就好。”
孙疆却嘎声道:“记住,替我杀了那怪物,挖了他的心回来,我要吞了它。”
孙屠狗却嘿声道,“铁手;铁锈是有名的‘山枭’,可不好对付哦——别带我上山到处寻觅你的骸骨背下山去,那就太令我遗憾了。我们还没好好的打一场呢!刚才那一战、不过痛!”
袭邪没有说话。
猛禽也没有。
袭邪身上依然邪气迫人。
猛禽却漫发出一种死味。
两人咀里没有说话,但眼里都说了。
他们狠狠地互瞅着,不但已像骂了对方几十句话,甚至似己交手数十回合。
——刚才不是袭邪一力作证,才使猛禽不致涉嫌杀小红一事中的吗?怎么两人眼中,却充满了杀气敌意?
是以,在回“一监院”的路上,铁手就这么问了猛禽一句。
“你为什么要说谎?”
铁手走在前边。
猛禽在后。
没有灯引路。
月己埋入厚厚的云堆里。
饶是这样,铁手仍感觉到在身后七尺之遥的猛禽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铁手依然往前走。
他感觉到身后的死味更浓。
猛禽仍然跟在后头。
他也感受得到前边的压力更矩。
两人一前一后在走,越走越黑,愈走愈夜,那么黑的夜,那么夜的黑,仿佛再也看不到一点光明,一点微明。
直至“一监院”门前,铁手猛然立住,猛禽也即时立
其时云破。
月现。
大地重现光明。
明月皎皎。
花香馥馥。
铁手手触了门,正要推开,忽听猛禽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承认他“说谎”。
甚至也不回答铁手的问题。
他只反问。
铁手便不推门了,说:“因为我知道你在我抵达绯红轩紫微树下时,并没有跟着我。”
猛禽又微微一震。”
震动是因为惊讶。
“你是怎么知道我那时没跟着你?”
“你有味道,”铁手温和地道,“我跟你相处已有一段时日了,你身上总漫发着一股味道——你在,就会有这味道,不在,自然就没有了。”
又一朵大黑云遮住了月色和月光。
铁手看看天色,笑笑又补充道:“这可不难辨别。”
猛禽森然道:“那你为何不当众拆穿我的谎言?”
铁手道,“我这样做,有好处吗?你是说谎来证明我的清白,而我也真的没杀小红,在那种情形下,他们也不见让你有辩白的机会。可是,我还是要知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猛禽沉默。
他仿佛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良久,他才说:“我是不是一定要告诉你?”
“是。”铁手始终没有回过身来,他的一只手还是维持在推门未推的姿态,“你有必要告诉我:否则,我难免要怀疑小红的死与你有关。”
猛禽似已跟黑夜结合成一股侵天略地的力量:
一种黑暗的力量。
杀气更浓。
——死气更烈。
铁手要想对付这个人,除非得要与全个黑暗为敌。
——由于此际天地尽暗,所以也等同与天地为敌。
猛禽好一会才用言语打破了像凝结成了固体的沉默:
“我没有杀她。”
铁手仍坚持问:“你去了哪里?
他这一只手仍在推门,但始终未触及门环。
他知道:他一旦与这身后的刘猛禽为敌,恐怕要比刚才所有“神枪会”的高手更不好对付。
他仿佛得要与这弥天漫地的黑暗为敌。
所以他的手伸了出去:
一旦出手,他就会先推开门。
门一开,这天地间原来的静和黑,就打开了一道裂缝。一处缺口,而且也有了声音:
他就是要这一个破绽,一点点的缝隙——只要开了那么一下点儿的罩门,他就可以先行荡开这越到深夜杀力越强死味越盛的午夜刑捕与生俱来的恐怖压力。
刘猛禽没有马上回答。
——要是他开口答话,那还是在对话中,虽然仍有可能交手,但至少是还没有动手。如果他不回答,那么,交战己然开始。
在黑夜里跟这样一个“杀手刑捕”交手,那的确好像是“死亡”已在你鼻端打了个喷嚏的事。
铁手不能回身。
——在这时候连转身也是一件凶险的事:在身干将转未转之际,防范必定是最脆弱的状态,这一刹间,要是让敌手掌握住了,已足可死上四十八次!
有些错失,是一次也犯不得的。
有些险,也不能冒。
铁手也不想冒这种险。
所以,他的手,仍将推在门上。
猛禽仍在他的身后,与夜色溶为一体。
夜,仍很深。
很黑。
天放光明。
云破。
月来,
花弄影。
月亮终又破云而出。
天地恢复明亮。
皎洁。
猛禽终于回答了铁手的问话。
他是以问题反问,但问题本身已是一种答案:
“你知道我是谁派来查这案的?”
铁手答:“朱刑总。”
“你知道他为什么派我来这里?”
“你是他手上大将,他肯派你来到东北,必有重大原由,恐怕不止是为了追缉铁锈救回摇红一事而已。”
“你猜对了,”猛禽甩了甩长长的发尾,终于在月华下照出了他的影了,像一只禽兽拖着一条会抖动的尾巴,而铁手也缓缓的回过身来。
“很多人不知就里,以为我们刑部的人只会抓罪犯办凶案,却不知我们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任务,也得交由我们负责——”猛禽桀骜骛的嘿笑道:“例如:查出朝廷民间有什么人心怀贰心,意图造反的家伙,在他们未能有所动时先行打杀;或在圣上出巡沿道布防保驾,又或是各路太子王爷一动一静,咱们也得为皇上江山主座勤加监视观察……”
铁手冷冷地道:“那自然也包括了替圣上和权臣清除异己的一项了。”
猛禽在黑暗里像一头黑色的兽,有尾,不大动,但双目竟是惨绿色的,“你是刑捕,而且是经验老到的名捕,这些自然都瞒不过你,找们们部里其实细分了许多系统,专办这些勾当,不见得朝中大臣能知个中玄机但恐怕你却比我们更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你们隶属诸葛先生。直接负责在圣上龙躯前周护,不必拐弯抹角,而我们则连皇上出幸猎艳,晴幸私娼,也得去打点一切……谁叫咱们皇上偏好渔色,乐此不疲,觅尽世间美女,供他淫兴,天下美女,一旦得知是皇上宠幸,全都骚了情,出尽浑身解数来讨好。什么地方有奇山异石,搬不回来的,皇上便要过去看。我们又得在凡圣上所经之地方圆数百里都得下功夫充门面,这都只苦了我们,皇帝一旦上了瘾,我们可像上了吊。”
铁手只冷哼一声自漫吟道:“其身不正,何关妇人!山石何辜,天意难测,草木同悲,天堑无涯,煮鹤焚琴,怀宝自侵,玩物丧志,犹如以脚弹琴,用手走路,时世若此,固然上行下效,在所难免,但若助虐养好,拨火煽风,到头来歪风天炽,只怕也只害了自己。”
他顿了顿,以一种温和但沉重、平静但有力的语言道:
“尽管我们身在公门,但有些事,我们还是可以不做的;有些事,我们则一定要做的——上头有没下达命令,都不是真正的关键。”
猛禽又沉默了下来。
他似乎在咀嚼铁手的话。
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令人有一种静得让你以为自己死了的感觉。
——不是他死了,而是他的静默让你以为自己死了。
不过铁手不怕静。
也不怕死。
他的心一向都比湖底还静。
也许更清。
沉默了片刻的猛禽,隔了斗晌才森冷地道:“我跟你不一样,你有诸葛先生,我没有。
铁手道:“你也有朱月明朱刑总。”
猛禽道:“那不一样。朱月明栽培我,是要我听他的话。服从他的意思,一定要有利用的价值,世上所有的‘老总’都是这样的。”
铁手道:“既然有利用的价值,那就是说你是有价值、有才能的人,——你是靠自己的实力,而不是仰仗他人。”
猛禽道:“我靠他则须得受他控制。不靠他就算武功再好,也上不了场面露不得光,不久便在江湖道上多一副骸首白骨而已。靠山的吃山,近水的喝水,不靠山不仗水的,不冤沉海底,也得灰飞烟灭。邪不胜正的规律,早已不复存于世。”
铁手道:“不存于世,不见得不在于心。大丈夫终得仗自己打出名堂来。秦叔主也有当搁卖马的时候。我知道世事往往正不胜邪,但正的责任就是要胜不了也斗一个邪。”
猛禽又静了静,陡然诡笑了半声,道:“我斗了。”
铁手问;”斗了?谁?”
猛禽答:“袭邪。”
铁手道:“难怪他腰间似乎受了点伤,而你后颈似乎也有点扭动不灵——那一战想必精彩激烈,可惜我没这福分得观其神,”
猛禽冷哼道:“要不然,你也未必能一出手就借得了他的剑。”
铁手道:“朱刑总不会要你来跟袭邪打这一场吧?”
猛禽道:“刚好相反,他是叮嘱我若无必要,千万别招惹这个人。”
铁手道:“可是你还是惹上了。”
猛禽道:“我是不得己,但也早想与他一战,他的责任是保住神枪会的机密。而我的任务却是要攻破大口的孙家的秘密。”
铁手道:“你是在行动中给他察觉了?”
猛禽道:”你一遛出门去绯红轩,我就犹豫了一下子。”
铁手道:“犹豫?”
他仿佛说想到这浑身散发出强烈的决死之气的汉子,也会有“犹豫”的时候。
猛禽道:“我犹豫:究竟要跟踪你走那一趟好,还是趁这个机会去夜探一言堂。”
猛禽道:“你却是怎么一早就知道了我并没有跟在你后头——光是凭气味,你总不敢如此肯定吧?”
铁手道:“我在人丛中作战已看出你的颈受了伤。要是你跟在我身后,以你身手,尚且负伤,我是没有理由会不知道的。”
猛禽道:“你当然不知道。你那时大概正在绯红轩,我却已到了九鼎厅。”
铁手道:“九鼎厅,看来,你是志在直捣黄龙了。”
猛禽道:“我是有两个目的:一,朱总探悉‘神枪会’近日正秘密地研究出一种极其可怕的枪法,快接近成功了。一旦成功:杀伤力极巨,且连武功底子不甚高的人,只要得到了这种‘秘法’,便几可天下无敌!”
铁手耸然动容:“有这样的沧法!?”
猛禽叹道:“更可怕的是:我们只知有其有,但连那‘秘法’到底是枪法还是一种兵器,也不得而知!”
铁手道:“你来就是为了探个究竟,”
猛禽道:“必要时,不管它是枪是法,也夺了再说。
铁手道:“所以朱刑总派你假借救摇红姑娘之名来此。为的便是要查出这个机密?”
猛禽道:“还有另一个目的,这‘一言堂’里另有乾坤。”
铁手轻吁了一口气:“一言堂又另有秘密武器,”
猛禽道:“便是。那可能是一种药物,一种秘方,或者是一种调练人材的法子。”
铁手道:“一言堂向来为神枪会训练出精英高手,在所多有:人家,调训得好,懂得用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方法。”
猛禽截道,“这不同。”
铁手奇道:“不同?
猛禽道:“这绝对不一样。近六年来,一言堂反而有不少高手失了踪,或得了失心疯,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一旦有高手出现,一定闹得个腥风血雨,贻祸武林,而且武功也高得离谱,却横行虐威不多久,就一定暴毙惨死——这些年来,至少已有六七名‘一言堂’高手,便是如此下场的。”
铁手沉吟道:“你是认为……他们有特殊训练高手的方法,可以使人武功突飞猛进,但却难以纵控,使人发狂而死?”
猛禽道:“若真有这种秘法,不但朱总要有,连蔡相也想有。”
铁手狐疑地道,“真有这种秘法吗?”
猛禽道:“真有。别忘了,神枪会里有朱总一早派去的卧底,一言堂内也早伏有蔡相遣来的内应——天底下事,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他们两人的?他们才是天下最不可一世的人中龙凤!”
铁手一笑道:“知道人家的隐私就是不可一世了?那么,最不可一世的人说是史官了:他们纪实记事、纂古述今,那才是可监人心的大人物。何况,就算掠夺了一言堂调训精英的秘法又有何用——连他们也还未控制得住这方法的后果,强取豪夺,到头来只怕咎由自取,作法自毙。
猛禽道:“朱总、蔡相他们,可不管这个。能把手下效命的人功力猛然提高数倍,加上能一种不论什么活儿,便能使出几近天下无敌的武功,谁不想要?谁不欲得?是以我便来走一趟关东行!”
铁手忽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猛禽道:“因为你跟我取向不同,告诉你无伤大雅。”
铁手峻然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说不定。我反过头来要抢了你正要抢的东西呢?”
猛禽沉静了半晌,终于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而今要告诉你,我也情非得己,更迫不得已。”
铁手望定了他:“谁能让‘午夜杀人不留头’的猛禽刑捕迫不得已?”
“今晚我跟袭邪交手之后,便知道独身在此,只怕难以成事;”猛禽喉里发出一种类近野兽遇敌般的浓浊的胡吼:
“我要跟你合作。”他暗哑的道:“我要与你联手。”
“我们合则两得其利,”他迫切地道,“兮则两受其害!”
“形势非常明显,不必置疑,”他说,且带着强烈的死味和死志,”你只有跟我站在同一阵线,才能成事!”
铁手道:“我来是来办摇红姑娘被掳这件事的,现在还要找出杀小红的凶手来。”
猛禽道:“我知道。那并不相违背。”
铁手道:“我只要救人追凶,并没意思要为蔡京。朱总私人跑腿。”
“何况,”他顿了顿又道,“要是‘神枪会’乃以光明正大的手法研创枪法,兵器,而‘一言堂’若又以你情我愿的方式栽培子弟精英,那就跟我无涉了,我无意要干扰他们的运作。”
猛禽道:“你是名震天下的名捕,且看目下的神枪会格局:它像是没有并吞天下、冠绝武林的野心吗?你也见过孙疆的为人,他会像是用光明磊落手法任事的人吗?”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
压低了他的眉。
也压低了他的肩。
一下子,仿佛整个夜色都为之压低了下来,向铁手。
沉,而重。
黑,而浓烈。
“如果取得这秘法和秘技在动力便能够突飞猛进,以你我之武功基础,实不近乎天下无敌?”猛禽嘎声道,“我们夺得这些瑰宝,不一定要献给蔡宰相和朱刑总,我们大可自得其利啊——利用他们的情报,壮大我们自己的实力,雄霸天下,何乐而不为之哉?你我何不合作呢!我们联手,岂止不可一世,还可无敌于天下!”
铁手听了,也就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猛禽的意思了。
——人待他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之以诚。他也待之以减。
“我从没意思,也无兴趣要雄霸天下;”他浓厚的微笑道,“我听到天下无敌四个字就怕,我只愿活得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并为老百姓们办些好事,为同众作些奉献,做人止于一世,本就不可以不可一世,其实又何必不可一世!——来生当猪当狗,做鸡做鸭,尚未得悉呢!你是宰相,不一样是人,也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一个平民百姓,也都是人,同样,有父母兄弟、悲欢离合。你有觊觎‘神枪会’的秘密武器和‘一言堂’的训练高手秘法的野心我可没有这个雄心。”
猛禽似乎没料到铁手会这样回答他。
在他而言,就像一个小孩找到一块糖果一样,他肯分给另一个小孩食,已是他莫大的慷慨和对方至高的光荣。
然而铁手竟是拒绝了他!——而且态度还像一只仁慈的魔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夜味和死气在这人的正大光明下不可迫近、而且还无法逼视。
猛禽像负隅顽抗似的低声咆哮道:“可是……我拿你当朋友,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铁手的目光却柔和友善,“是的,你告诉了我,所以,只要你不杀人,不伤人,我决不会去阻挠你的行动。”
猛禽听后,他紧握的拳头才松了开来,本来紧起的发尾才又落了下去。
他咄咄地道,“在武林中,你不当第一,便连第二、第三也当不成了,人们只看最好的,不然就宁取贱货,谁要次货!?”
铁手笑道:“我是人,不是货,我最怕第一,当了第一,就不轻松自在了。要是不当第一就连第二,三,四也当不成,那就当第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好了——有什么打紧?我又不是货,我是人。忧算找只排行第一亿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但我只有一个我,别无分号,无法雷同,岂不是一样的唯我独尊、独步天下?”
猛禽哼哼道:“你没听说过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要是老存不争不斗、退让想法,你们四大名捕迟早一定过时,早晚要给淘汰!”
铁手温和的道:“要是淘汰了,就是我们已无存在的必要了,那就天下太平了,——那是好事哩!追命三师弟老喜欢吟诵这四句诗:愿为长安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这回可让他如愿以偿了。其实人生在世,又有几件是由得了自己的?我们连出生。死亡都由不了己,还要论其它的事!至于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早已成了男人做错事的藉口而已——再怎么说,闯江湖的人总比在家的人由已多了!”
猛禽仍不死心,“可是你是捕快。你眼看神枪会有了这种绝招、武器和秘法,就会横扫江湖、独霸天下,都不插手,你这是助约为虐、姑息养奸!”
这次铁手也神色肃然。
他很认真的回答猛禽这番话:“任何人都可以将自己的子弟调训成为绝世高手,任何人都可以去练无敌于天下的绝招,那是他们的自由,我是刑捕,也无权干涉。但他们老是用这些高手或绝招去为非作歹,我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坦白说,我来此地,也要追查一位过去好友下落不明的原因。假如给我查明‘神枪会’确是胡作非为,我就会查办到底;如果他门训练出来的高手在外边杀人越货,或者调训的方法过于草菅人命,我也一定严办。——但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我是不会干预他们的家事,更不会有这个野心去把他们辛苦研创的绝学秘藉占为己有。”
猛禽登时表示失望:“四大名捕;原来是不管事的。”
铁手哈哈大笑道:“我们只管天下不平事,但就是不管别人的私事。没有犯法的人;不违反道义的事,都不关我们的事。只要人们需要捕役来主持公道,道义的时候,我们吃公门饭的都能挺身而出,及时赶到就好,要是在他们没有作任何违法行为之时,我们决不干扰他们,那么,我们六扇门的人,就不会到处受人毁骂、列为老百姓心目中可厌人物了。我们不但要学会如何管事,不得约束自己:什么时候该不管事。”
然后他淡淡地道:“你一直不曾告诉我真正的目的,今晚却一一相告,我很感谢,却不知是不是在阁下与袭邪一战之后原订计划因而有了变化?”
猛禽冷哼一声:“你真是聪明人。”
铁手微笑道:“我是鲁钝出了名的。”
猛禽嘿声道:“一个聪明人是决不会说自己聪明的.甚至也尽量不会让人知道他是聪明人。”
铁手苦笑道:“但我真的很钝,所以对什么事都只好下死功夫,包括思考问题,因资质差,所以比别人多思索几次。”
猛禽冷笑道:“但你却一语中的,我的确是在跟袭邪一战之后,才改变了原先计策。”
铁手也不讶导:“你原先的计划当然没我参与的份。”
猛禽道:“这是我辛苦得来的消息,而且跟随朱总这许久了,才有这么一点好处,代怎会舍得拱手就让了给你!”
铁手微喟道:“可是我总觉得朱刑总待你不薄。”
猛禽忿忿地道,“可惜世上所有的老总都是这样。我刚才不就已说过了吗?他是老总我不是,我只好听他的话。他刻意栽培我、是因为他早已看出来了,我这种人,只适合执行他的命令,但永远取代不了他的位子,所以他才放心让我做事.不怕我夺权篡位。所谓‘老总’,总是希望黑锅由你背,汗人由他当。他给你一点权力和自由,但也只有在不影响到他和受他控制的情况下,才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施舍和赐予,而且你还得要感恩图报。一旦让他看出你忘恩负义,他连渣也不会给你捞。要是让他觑出你野心比他还大,他就会让你知道:他有本事让你起来,他就有本领让你倒下去。”
铁手只有叹息。
在心。
猛禽的双眼乍现绿色厉芒:“所以,我要奋斗,我要攫紧自己的机遇,我要有自己的成就。”
铁手忍不住道:“你已经有了。‘午夜魔捕’,天下皆闻。”
猛禽哼嘿了一声:“那只不过是一个魔。要当捕,就该当神捕。要行侠,就该做侠神。要成魔,至少也该是一代魔王。”
铁手不禁叹息。
这次叹息出了口:
“所以你要夺得‘神枪会’的秘密?”
“是。”
“可是你跟袭邪一战之后,又发现事情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
“至少难凭我一人之力成事。”
“所以你要我与你联手?”
“事实上,你不与我联手,他们也一定会对付你——小红的死于非命,只怕八成是为了陷害你。”
铁手黯然:“就算我没杀害小红……小红还是为我而死的。”
“所以你既来这里,已经陷了下去了,你已抽身不起。”
“因此我非与你合作不可?”
“正是。”
“那我先得要上泰山救摇红。”
“我也要上泰山抓铁锈——我们风雨同路,”
“‘山枭’铁锈跟你最感兴趣的事有关联么?”
“他是个关键。”
“哦?”
“所以我要先看小红留给你的那本册子——你刨出那本簿子的时候,我还是来得及瞥见了。”
“——你来得还是比‘一言堂’的出现得早?”
“但我已甘冒大不韪,替你作了澄清,你欠了我一个情。”
铁手笑了:“我欠你情?”
猛禽咄咄地道:“要不是我,你纵一时一能抵得住孙忠三、孙疆、孙屠狗,孙家变……难道你还能一个人敌得住山神、山君、山卡、纸扎人魔还有袭邪这些好手的联手不成!”
铁手点头道:“不错,我欠你情。”
猛禽刚出自牙:“你当然欠我情。”
铁手和气的道:“我确是欠了你情。可是,要是当时我也当众指出:你并没有跟在我后边,同时也不知去了哪儿……你说他们会不会怀疑你?会不会把攻击的目标,改到你那儿去呢?”
他的语调虽平和,但语锋显然淬厉。
猛禽又是一怔。
他现在才明白,江湖传言里,铁手是最和气的。
——但和气不代表没有胆气。
他也听说过铁手是著名捕快中最老实的一个:
——可是老实并不等于愚笨。
铁手可不笨。
他还是精明得很。
只要他不愿意,谁也别想骗他,谁也不用想占他便宜。谁也休想在他眼前玩小把式。
铁手随而笑道:“不过,说实在的,没有你即时解围,现在我岂可在这夜未央天色未明之际说这些风凉话,明儿上泰山?嘿,只怕要芳明年这时分阁下给我拜山来着呢!”
他总是温厚。
——既然把话说明了,便点到为止,总予人后路。
猛禽也笑了。
他的白牙在如漆如胶的夜色里依然醒目。
这时,夜已缓和下来了,仿佛连黑暗也没那么饮烈了。
——是什么使夜色不冷?不黑?甚至连他身上的死味也不那么强烈?
友谊是什么?
——友谊许或就是一条能在你血脉中遨游穿梭,使你开心、快活、不孤独的游鱼。
这回是猛禽自诋道:“本来也不一定就是来年我拜祭你——今与袭邪一战,我也差些几不能活出一言堂了。”
铁手忍不住问:“我看他剑锷上沾有一点血……他很厉害吧。”
“我倒并没有受他剑伤;”猛禽喃喃自语,仿佛犹有余悸:“我是想找出一言堂训练精兵的秘密,于是先摸入‘九鼎厅’,没探出个所以然来,正想潜入‘六顶楼’,直接去探一探孙疆的底,但就遇上了袭邪。”
铁手问:“那时有点灯?”
猛禽答:“没有。”
铁手又问,“可有月色照明?”
猛禽冷笑道:“月光照不进厅内,那儿本连蚊都飞不进。”
铁手再问:“那你怎么确定那是袭邪?”猛禽肯定地道:“那绝对是袭邪无疑。”
铁手遂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猛禽这次答:“就凭味道。”
“味道?”
“邪味儿。”
猛禽十分自信他说:“袭邪身上就有一股邪味——跟我所在之处有一股死气是很相近但不相同的。”
铁手笑了。
看来,这年青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毕竟,这年头,一个有本领且一向自大自负的年轻人还能够保有自知之明,是件难能可贵的好事。
所以他不再追究,只问:“他一见你就动了手?”
“没有。”
“没有?”
“我惊觉有人在的时候,他已在我前面不到三尺之遥。”
这一句。连铁手也吃了一惊:
“你的眼睛不是可以在夜间辨物如白昼的吗?”
“我是有这个能耐,”猛禽目中闪着绿光,苦恼的说,“但我却看不透他。他仿佛有一种能耐,能近木则成木,近火则如火,近水则溶水,近金则成金,近士则人士……我差一点儿没撞到他身上去。”
铁手即道,“是因为你及时闻出了他的邪味儿?”
猛禽懊恼地道:“是。”
“那么说,他也不一定能发现你了;”铁手随即安慰他道、“他可没你的夜视能力,不然,他早就出手了。”
“我想,他是在我发现他的同时警觉到我存在的;”猛禽倔强也懊恼的说,“他大概也同时嗅到我的味道/
在暗夜里,九鼎厅中,两大精于夜战、擅于暗斗、各有其味的高手,杀手相遇,连一向不好斗的铁手也觉得那是不可错失之一役。
那的确是动魄惊心之一战。
在山东。
神枪会。
一言堂。
九鼎厅。
黑夜。
门前。
一个黑豹一样的午夜猛禽,遇上了一个魅影一般的黑魈怪兽,他们互相辨别出对方的气味。
他们静了下来。
不动。
不言。
(袭邪没有问猛禽:“你为什么偷入这重地!?”)
(猛禽也没向袭邪发出任何警告:“你再不让开,我杀了你!”)
他们都没有说话。
甚至都没有问对方:想干啥!?
他们就像黑夜、洪荒里、亘古上的两只猛兽,却在岩道上遇上了。
——而没有退路。
只有决斗。
交手。
——从生死中定胜负!
他们其中一个,必定要倒下去,另一个才能踏着他(它〕的尸身,舔血往前直行而去。
一个是为闯关。
一个是要保关。
于是,只有,对决。
猛禽已悄悄地套上了他的爪子。
利爪。
他的武器便是套嵌在他十指上备足有三寸长锋锐至极的利爪:
他套上这些爪子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像——
很像一只猛烈的禽兽。
他是名不虚传。
——果然是猛禽!
他虽先行套上攻击敌人的武器,他的“青山依旧爪”。
可是先行出击的却不是他。
而是袭邪。
袭邪出袭。
他拔剑。
袭邪一动,猛禽就知道了。
可是仍来不及。
袭邪才手按至剑愕,猛禽正要施出“青山依旧爪”的“青字诀”让他不及抽剑,但突觉剑气已至!
——仿佛那是枪风,多于剑气!
这一“剑”从斜里出袭,绝对有点邪门!
何况袭邪剑未出鞘,剑气何来?
(但猛禽已不及细想。)
他接不下那一剑。
他只有退。
一退出门。
退得极快。
他退得炔,袭邪也追击得速。
他追得快得连剑也来不及拔。
剑未拔,剑气已拔。
猛禽己疾退到院子里。
他已避过了一“剑”:
剑气、枪锋!
他骤止退势。
他一停,形同袭邪向他疾撞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那时,乌云正遮月,天地间、院落里,犹黑幽幽一片。
谁也看不清楚谁。
谁都可以嗅到对方。
猛禽猛然站住。
他在等袭邪撞上来。
——只要他一撞上来,他就有二十八种方法可以撕裂了他。
可是他在疾退中兀然急止、但袭邪也在追击中蓦然陡儿。
一前一后。
面对。
面对面。
对决。
距离仍三尺。
袭邪仍手按剑锷。
剑末出鞘。
猛禽十指在黑暗中绽放迫人的惨绿。
死亡的碧。
杀气迫人。
院子里,原有鸟族栖息,而今,可能因杀气忽然弥漫以致满院子的乌,都欲振翅高飞。
可是却飞不起。
因为杀气委实太大了。
——杀气大,压力也大。
尽管两人都只立着,还未动手。
但小鸟都飞不起。
飞起的也落了下来。
空气绷得太紧。
空气凝聚:
杀气;
寒霜。
黑夜里凌发着邪气与死味。
第一次交手,是在九鼎厅中。
猛禽避过了一击。
惊魂未定。
第二次对峙,是在院子里。
——那是一个给堂里子弟称力“鹿死谁守苑”的地方。
猛禽犹有余悸。
但更有余勇。
他是感到振奋。
——他好久没遇上那么强大的对手了!
何况,敌手愈是可怕,他愈是奋亢。
所以他要反击。
他正要张牙舞爪作出力搏之际,对方己拔剑。
剑身是黑色的。
剑似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但剑只拔了一半,还未抽出来,猛禽已作了猛烈的攻市。
极其猛烈的揉击。
他一定要击倒这眼前大敌。
——他不能再让对方占上风。
因为对方的剑法太倏忽莫测了:再这样下去,他只有挨打的分。
他一定要趁自己还有遇强愈强的悍勇之际,先行反扑,至少先挫一挫对方锐气再说。
——对方锐气不挫,他自己可要饱受挫折了。
这口气,是兵家必争之势气,绝对输不得、失不得的。
——迁袭邪拔出了剑,情势可就更凶险了!
所以他一气呵成的使出了“青山疑”九爪大法!
这一招一旦施展,形势会如何?
不知道。
原因有二:
一,他已经有三年半之久,没用过这一招对敌,而在三年半之前,他用这一招,不但杀过连朱月明都认为他绝对杀不了的敌人,就连他自己也以为必败无疑的一役,也一样臻了功,粉碎了敌人的斗志,并毁了敌手的颈首!而这三年半来,他仍对这招勤练不懈,精益求精,这招威力更加大进,但进到什么境界,连他自己也未得悉。
二、他还没使出这一招——
因为“剑风”已至!
问题是。
“剑风”怎会说来就来!?
——剑不是仍泰半在鞘里吗?
可是,“剑风”,确实是要来就来了!
黑漆里,一剑已然刺到!
剑风如枪?
好个刘猛禽,翻身鹊起,躲过一剑。
“刷”地一声,他身后有一道急影掠起,冲天而去。
——那是一只受惊小鸟,终于突破了在黑夜苍弯里交织密布的无形压力,冲天而起。
鸟在半空。
猛禽人也在半空。
他已躲过第二剑。
然而他还未反攻——
——他不是不反击,而是反击不及!袭邪的奇袭,实在是太邪了!
就在他人在半空的时候,袭邪己然拔剑!
其正的拔出了剑!
剑黑如夜。
比夜更黑。
更厉。
更今人畏怖。
——而他就在这令人畏惊惊怖的煞气中,逼出了他杀气腾腾的第一剑。
剑攻猛禽!
猛禽人将落未落。
他力已将尽。
前力已消。
余力未至。
——形势十分凶险!
世上有些事物,十分珍贵,非要付出异常的痛楚,不可获得。
有一种蛇,叫“钻喉锋”,你得要用动物(例如鸡、兔、羊)给他咬着了,再用力扳转给它尖牙咬着的地方,才会逼出它真正的毒力来。那时,你就可以把蛇咬过的那块肉活生生的切下来,加药草焦熬成计,按时服食少量,听说就可根冶哮喘。
可是那给它咬着的动物可惨了。
而“钻喉锋”的尖齿也决不能保。
蚌也一佯。因为有沙子钻人壳内、使它痛苦,才分泌出粘液,把沙子紧紧裹着融化,日久成珍珠。
珍珠是可卖的,但却是用它的血与汗才能获得的。
而采珠的人一旦撕开了它的壳取了珍珠,它也就活不了了。
蛤蟆也一佯。听说东北这一带有一种蛤蟆,你把它手足一齐剁去,他才会因极痛苦而分泌出一种油膏,而这种油膏用以涂在肌肤,脸上,对皮肤嫩滑很有帮助,许多善良的少女都爱搽这个。
可是没有手足的蛤蟆,却是在极苦痛时才分泌出这种润肤油膏的。
如果它不会分泌这种膏汁,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同类给人剁成肉泥苦惨等死。
听说有些人也一样。
他们在危难时才能发挥潜能。
——甚至他们不知自己原来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么强的能力!
猛禽不是。
他自己都是知道的。
他的绝招除了“青山依旧爪”之外,还有一种名震江湖的奇技:
——“几度夕阳鞭”!
他手上无鞭。
头却有。
他是以发作鞭!
好一条鞭!
剑已刺出!
这一剑发出,黑天暗地里,决没有回寰闪躲余地。
剑邪。
——招更邪。
袭邪是斜着身斜拔剑,拔了邪剑也斜里发招。
这一招递出,剑未至,邪意大盛侵袭人。
但却给猛禽一鞭卷住。
剑给一把黑发死死箍住。
——剑本来就是黑色,在黑反里只闻邪气看不见,但给猛禽那一把比用破了的扫帚还乱的发鞭卷往,一时间,便似凝结在黑夜的空气间。
就在这时,忽听噗噗连声,那只自猛禽身后飞起的小鸟,大概在枝头梢稍一停之后,啾啾一声,再力向前冲。
往上冲。
高处冲。
它飞向天空。
黑暗的苍穹,也在此时,忽然变了颜色:
云忽散。
月华洒——
花树弄清影。
满树飞鸟齐振翅喧飞。
就在这一刹间,袭邪竟收了剑。
猛禽也收了鞭。
鞭又回到了他的脑谷,成了一大把发尾。
月照大地。
两人依然在“鹿死谁守苑”对峙。
但喧嚣叫骂声已然响起,火炬亮如白昼,人声就自绯红轩那一角传来:
这时际,正是铁手找到了“飘红小记”,发现了小红尸体,却给“一言堂”弟子包围情骂为凶手的关头。
铁手正听得兴味盎然。
这时候月己偏四,他们正在一监院中,猛禽则沉侵在怿动的回忆里。
听到这里,铁手不禁问:“——之后呢?”
猛禽寥落的道:“他己收了剑,我己收了鞭,然后,我就走向你出事的地方,他既没有再出手、也不再阻拦。”
铁手沉吟道:“或许,他只负责把守‘九鼎厅’、‘六顶楼’等重地。你既不硬闯,他便没有必要跟你动手了。”
猛禽喃喃地道:“像他那样的敌手,如没有必要,我也下想再缠战下去——我来是为了达成任务,取我要取之物。而不是跟这种不当之人拼个玉石俱焚在不当之时、不当之地的。”
铁手微笑道:“也许,他也发现拼不过你,这才鸣金收兵,点到为止,退回去了。”
猛禽甩了甩发尾,肯定的道:“不是的。”
铁手试探地道:”至少,你们也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着了对方的便宜,可不是吗?”
猛禽仍固执地道:“不是的。我以发卷往他的剑,我的颈筋已为他剑锋邪气所伤。”
铁手安慰他道:“但袭邪的右腕也转动不灵——要不然。正如你所言,他未必会计我借得了剑去……不过,你真的没有为他剑锋所伤吗?”
猛禽几近顽固他说:“不是的。动手时,在我身后的小鸟,至少有一只能冲天飞起,但他所处的地方,连一只乌也突破不了他的杀气无形网——这样说,我仍是输了一筹。我的颈筋确是为他剑气所侵,但他的剑仍挣不脱我的‘发鞭’!”
铁手听了,不禁由衷起了敬意,“你大可不必告诉我这个。我不在现场,根本不会知道谁赢谁输。”
猛禽以乎有点消沉地道:“我告诉你,是因为要你知道:‘一台堂’里诡秘莫测,‘神枪会’中更卧虎藏龙、一个袭邪已不易应付,所以我务必要与你联手——而你上必须要跟我联手。”
铁手笑道:”我们现在已不是联结在一起了吗?我们仍是一齐来办案的呀!”
猛禽也微微的笑开了:“如果你真有诚意,那就先得还我一个情再说。”
铁手迄此已听他提了两次“欠情”的事,他知道对方是认真的。
所以他也认真的问:“好,你说,我怎么还你一个情。”
猛禽直言不讳:“我要看你怀中的那部册子,若不是我故意第一个让你转移视线,在‘绯红轩’里失神落魄的去看摇红姑娘的肖像,吸引住大家,你岂能顺利的将小红示意要塞给你的字条拿到手?相信那纸儿自就是她通知你在紫微树下见面的讯息。”
铁手本侍要问:既然你来的时候“一言堂”的高手已对我展开包围指诬,你又怎来得及看见我藏起了“飘红小记”?
不过,他回心一想,却没即时问出口,只说:“为什么你一定要看?这册子很重要吗?”
“我认为这若是小红姑娘拼死要告诉你的秘密,而且也是摇红小姐出走前记录下来的秘本,它一定就是这案子的关键;”猛禽一清二楚三分明的说,“何况,她是跟‘一言堂’里昔日孙疆手上第一战将铁锈一道逃亡的,这里边必有隐情——我已毫不隐瞒的告诉你这许多重大情节,我只希望你还我这个情……”
他望定铁手,一字一句的说。
“让我看这册子的内容。”
然后他还补充了一句:
“我要知道内情。”
铁手想了想,终于随手推开了“一监院”的房门,道:“进去看吧。”
这时,冷月棱落,乌云尽去。
明天将会是个好天气。
猛禽随着铁手走人“一监院”的厢房里,他们就要一道儿看摇红弃之而遁。小红因之而殁的“飘红小记”。
铁手在未翻开靡页之前,已隐隐感觉得到。
这可能是一部记录最“至真至诚至痛至苦的爱”的册子。
他也曾一度怀疑:自己该不该看?
他也有迷茫:
那仍在泰山上遇难的女子,而今还好吗?她在干什么?她在想什么?
房里又点亮了灯。
然而外边天色已微明。
东方己渐显露一点红晕。
带点妖气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