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垣·第三章 险把红颜误

教完府上的规矩已经临近傍晚,卢掌事去小厨房给她拿了个热乎的红糖馒头,“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裴凌点头,卢掌事摸了摸她的头,“宫里的朝阳公主马上要来访,我这些天顾不上你。你同院里的姐妹劳作,早晚用膳时来我这边侍候公主。若是这两个月应心得手的话,我便将你调到长公主院里来。”

朝阳公主,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裴凌还是乖巧的点点头,“凌儿记住了。”

告别卢掌事,裴凌慢悠悠的往回赶。现在是下人的用膳时间,府中上下几乎空无一人,走到来时的一处长廊,听到一声惊呼,长廊中是一对男女。

定睛细看,只见那女子身着黛绿色的纱裙,男子手中握着一个精巧的香囊。

“驸马别这样,还给我。长公主看见了定会大怒的。”冯司韵惊慌失措的,想要夺回自己的东西。

驸马拿着香囊放到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司韵,这闻起来都是你的味道。我是真的爱慕你,从了我,我什么都给你。”

“驸马不要难为妾身,那是我贴身的东西,若是被府里的人看见了定会有流言蜚语的!”

她几乎是苦苦哀求,伸手欲抢,男子顺势环住了她的腰。

裴凌心里一阵尴尬,怎么这一幕让自己撞见了。长廊里没有遮挡物,冯司韵挣扎时,瞥见了裴凌,瞳孔一缩。

驸马看到冯司韵的神情,连忙松开手,讪讪回头,只见是个小丫鬟。

裴凌心中万般滋味,被驸马看到,以后怕是没什么好果子了。

她故作镇定,走上前,大声呵斥道,“冯司韵,晚膳时间就不见你人了。朝阳公主马上来访,府上检查新排的舞曲,偏偏少了你这个主舞!成什么样子!”

她转头对着故作镇定的驸马,上下打量,厉声道,“你是谁?也是嬷嬷派来寻她的?怎得这样慢?”

冯司韵被她这一出戏弄得不知所措,只得应声,“姑娘说的是,是司韵玩忽职守了,这就回去排舞。”

驸马见这小丫头这么有气势,又是个没见过的脸,也没认出自己,淡淡附和道,“啊,对。她就交给你了。”

裴凌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驸马讪然,转身快步离去。

两个姑娘看着驸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才松了口气。

“冯姑娘可还好吗?”裴凌问道。

冯司韵勉强一笑,“总有这样的时候,习惯了。倒是你胆量惊人,对着驸马也敢那样颐指气使的。”

裴凌叹了口气,“我总不能还行个礼,说句驸马好吧。本来刚到府上还没见过驸马,权当不认识吧。”

冯司韵轻笑,声音好似黄莺作啼,如曲儿一般动听,“你还挺机灵的,刚刚看到你,我还以为马上就要被告上一状了。”

“传到公主那里又如何?是驸马起了色心,想要强迫你,都是他的错。”

冯司韵轻轻叹气,“就算是这个道理又如何呢?公主再和驸马置气,明面上也得先杀之而警旁人。可惜我的香囊……”

想到自己的香囊还在驸马手上,冯司韵更是忧心了。

看她似乎有些感伤,裴凌拿出藏在袖口的红糖馒头,一分为二。

“这是公主小厨房的东西,我不知道你们院的伙食怎么样,且尝尝看。我每次吃甜食,烦恼都会一扫而光。”

冯司韵美眸诧异,还是接了过来。

人愿意吃一个人递过的东西的时候,便是认同了眼前的人。

二人坐在长廊的栏杆上,分吃一块红糖馒头。冯司韵身上是一股好闻的脂粉气,和裴凌完全不同。一双手也是白净细嫩,和院子里的侍女粗糙的手对比鲜明。

“你是新来的侍女?”

“对啊,我叫裴凌,叫我凌儿就好。”

“你怎知道我是冯司韵?”

裴凌笑道,“知道啊,一进府就看到了你的舞姿,侍女房里都羡慕你们舞姬。何况你是最出挑的那个,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字。”

冯司韵浅笑,旋即恳求道,“今日之事,妹妹可否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得到这个答案,冯司韵感激,随即匆匆告别裴凌。

起身时衣带划过裴凌的手,暗香浮动月黄昏。她此一人便是一景,一动便是一风情。

裴凌不禁感叹,这样的女子我见犹怜,何况是那些男人。

以她的年纪,此时学舞不算晚,只可惜舞姬向来只能为人所欣赏,像奢侈的玩物,众人皆想染指,却难以对其付出真心。

她不想被人观赏,她想实实在在的为人敬重。虽然如何到达这条路还未可知,志向却是定下了。

接下来的几日,裴凌渐渐适应了府里的节奏,她用心的学习着府里的规矩,想要早点安定下来,早点能见到父母。

早晚膳要伺候公主的时候,她都避开了驸马,在门外伺候。想着和冯司韵的约定,那日看见的事也未曾和任何人提起。

翌日晚膳时。

裴凌从小厨房出来,踏着温润的鹅卵石小路,端着一瓷盘山药糕,一路快步走到公主院内。

偌大的厅院中站着一个身段窈窕,身着金丝苏绣紫色缎裙,几支流苏金钗斜插在飞仙髻上,明眸皓齿,面如桃花的少女和几个脸生的侍女。

少女约莫和自己一样大,神态高傲,眉眼中透着机敏,一身打扮精巧华贵,像是贵客。

二人只是匆匆一对视,仿佛心中生出了感应,对彼此都有几分好奇。

只听房内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接着是长公主的一阵叫骂声,几个下人统统被赶出了屋子,没人再敢进去,裴凌在门前端着山药糕不知所措。

“萧敬声,你是浪荡得没边了!我有孕在身,还让人撞见你和小浪蹄子私会。传出去,我在紫垣还有何脸面?”

卢掌事拎着裴凌的后脖领,给她拎走,“主子说话,不许偷听。”

“哎哎!我这哪是偷听啊,公主声音那么大。”

裴凌被卢掌事带进她的屋子里,也就是长公主庭院里的偏房,“待在这,一会出什么事都别出来。”

裴凌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吃起了山药糕,“能出什么事啊,我爹娘也经常吵架。”

卢掌事给了她脑袋一下,“你爹娘吵架砸几个碗,公主驸马吵架,可要出人命了。驸马和一舞姬私相授受,被朝阳公主撞见了,现在人就被扣在外面。”

“舞姬?!”裴凌心下一阵紧张。

朝阳公主?是方才在院子里的少女。

卢掌事匆匆出门,回到公主房门口侍候。裴凌趴在大开的窗前,看着庭院中的情景。

公主房门打开,萧敬声被推了出来,脸上还挂着彩,好不狼狈。

朝阳公主似乎有些得意,一摆手,一个高挑的少年带着冯司韵走了进来,她双手被少年别在身后,随即被少年摔在庭院中央。

那少年头发高高束起,头戴镂空纯银发冠,身着一身黑色劲装,脚踏云纹长靴。虽是一身男子的装扮,样貌却是粉妆玉琢,眉目如画,五官深邃得好看,有一种阴柔的异域之美。

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不掺一丝感情,周身一股寒冷的气场,犹如修罗一般。

冯司韵在他面前如同一只幼猫,毫无还手之力。好不会怜香惜玉的主,白瞎了一副好相貌。裴凌暗自想着。

“姑姑,人我给你带来了,你来处置就好。”

朝阳公主旋即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旁的侍女连忙斟茶。

那位公主的姿态毫不输于长公主东方荷华,柔夷握着白玉杯盏,睥睨着地上的冯司韵。

“奴婢冤枉,司韵为长公主栽培,绝不会做对不起长公主的事情啊。”

“冤枉?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们追逐到假山后面,卿卿我我。若真是冤枉,你一个舞姬,为何要跟驸马私下幽会?”朝阳公主呵斥道。

一旁的长公主脸色阴沉,但也没发作。

眼前的架势分明是这个朝阳公主不依不饶,长公主未必想弄得这样人尽皆知。还说什么给长公主处理,这个朝阳公主就差在庭院里架起公堂来审了。

“你到底有没有?”东方荷华淡淡吐出几个字。

冯司韵欲言又止,见她半天不说话,朝阳公主笑道,“她怎么肯承认呢,这样妄想攀上主子的女子我在宫里见多了。姑姑,府里出了这样心思叵测的贱婢,直接乱棍打死吧。”

冯司韵一张俏脸满是恐惧,“是…是驸马支开了其他舞姬,非要和奴婢单独相处。奴婢为了避嫌才跑掉的,一时慌不择路,才跑到假山后面的。”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都有了数。长公主面色铁青。

萧敬声抓住长公主的手,“荷华,你别听她的。都是这个女人设计我,你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会做对不住你的事呢。”

长公主甩开他的手,就算此刻不信他的说辞,冯司韵这个女人也必须要解决掉。不然众目睽睽之下,皇家的颜面和自己的威信都会因此受损。

她闭上眼睛,一挥手,“来人,打断她的腿,送去妓馆。”

冯司韵整个人无力的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经年绝学,一身绝妙舞艺,如今就要被人断了生路,还要流落风尘,她顿感绝望。

几个下人拿来手臂粗的木棍,就要把她架起。

裴凌想起之前自己险些被张戚绞掉舌头那般绝望,不想让冯司韵也体验一番,她顾不得卢掌事的嘱咐,夺门而出。

“公主且慢!”她挡在冯司韵面前。

东方荷华不悦,“这般没有规矩。卢少兰!”

卢掌事连忙上前拉住裴凌,“长公主见怪,小女娃不懂事。”

裴凌挣脱卢掌事,“凌儿有话要说!”

“没人要听你一个女娃说话,快走!”卢掌事恨铁不成钢,连拖带拽,想要给她拉开。

“不!这事关皇家颜面,我作为府上的奴婢必须要说!”

萧敬声也认出了这是当日在长廊的少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长公主打断卢掌事,“你让她说。”

裴凌跪在长公主面前,“长公主要打断冯司韵的腿,是因为她与驸马私会。若是确有其事,冯司韵按罪该罚。可是方才众人都听到了,驸马和她都未曾承认,既然私会一事不成立,那就是子虚乌有,为何要受罚!”

朝阳公主一撂茶盏,起身叫道,“你聋了!本公主亲眼所见。二人追逐到假山后面私会,还说是子虚乌有。”

裴凌不理会她,继续说道,“是撞见了两人见面,又不是捉奸在床。朝阳公主用词还需谨慎一些,私会私通这些词,没有确凿证据前怎可妄言,岂非让长公主名声受损。”

“你!”朝阳公主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十指握紧。

长公主神情舒展了一些,“那依你看,此事如何?”

裴凌看了一眼驸马,继续说道,“此事事关驸马,奴婢不敢妄言。不过方才奴婢听司韵姑娘说,驸马支开了众人,想要和她独处,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奴婢愚见,从来偷情幽会都是晚上,奸夫淫妇都是暗自交好,怎么会引得众人侧目呢?”

她抬头看着萧敬声,暗示道,“不知道驸马是想和司韵姑娘讲什么?还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给她。”

萧敬声也反应了过来,连忙从怀里掏出香囊,“对对对,我是想归还香囊的。这是我在府里捡到的。听说是司韵姑娘的,便想还给她,谁知道她一见我就跑,才让公主见到了那一幕。”

朝阳公主上前一把夺过香囊,仔细端详上面的绣花,“好精巧的东西,一看就是贴身物品。这样的东西都落到你手上了,还狡辩说没有私情。”

说罢便将绣着水仙香囊扔在裴凌面前,转而对东方荷华道,“姑姑,连一个侍女都知道这东西的存在,这贱婢和驸马一事恐怕不是这一朝一夕啊。”

卢掌事连忙道,“裴凌是前几日长公主亲自选入府的,平日一直在院外伺候,今日以前,连驸马的样子都没有见过。此事长公主最为清楚。”

长公主对裴凌冷道,“那你要怎么解释这个香囊?”

卢少兰在一旁都为她捏了一把冷汗,舞姬的贴身香囊落在了驸马怀里,任谁也难说个清白。

裴凌一笑,“没什么好解释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便是解释不了。”朝阳公主讥讽道。

“在奴婢看来,驸马支开众人归还香囊,是为了避嫌。冯司韵躲避驸马,也是为了避嫌。外人都能看出此事是二人因为敬重长公主引发的误会。如何处置都在于长公主,就算真的要罚,如今您有孕在身,不宜见血腥,还请酌情考虑。”

长公主似乎对裴凌的话很买账,看来也不是存心计较。加之冯司韵是她最器重的舞姬,容貌舞艺双绝,若是就这样打入妓馆,确实可惜。便缓缓开口,问众人,“当真如她所说么?”

卢掌事行礼,“奴婢认为凌儿所言不虚,虽有不妥,确无逾矩。”

萧敬声也求情道,“是啊,荷华。一个小女奴都看得清的事实,切莫误会于我啊。”

冯司韵跪拜在地上,“司韵对公主的忠心日月可鉴,绝对不敢觊觎驸马。若有半句假话,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眼看舆论方向已变,朝阳公主指着冯司韵的脸,怒斥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发誓?有本事拿自己的容貌,和自己未来的夫婿发誓啊。”

冯司韵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脸上满是泪痕,梨花带雨甚是美丽。

“我冯司韵对天神起誓,若对驸马有半点觊觎,必定容颜尽毁,沦落娼妓,无子无女,孤独终老。”

这誓言着实恶毒,众人一时哑然。

朝阳公主更是怔在原地,只有裴凌知道冯司韵所言非虚。

长公主对这个结果甚是满意,“此事便是个捕风捉影的误会,本公主为了腹中孩儿积德,冯司韵,此次便免了你的责罚,日后再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就没有这种体面了。”

虽然话是对冯司韵说的,肃杀的眼神已经扫到了驸马身上,萧敬声垂头作恭顺的样子。

冯司韵连忙叩谢,“多谢公主开恩,司韵日后必定更加谨言慎行。”

东方荷华甩袖,云纹滚边的浅金色大袖卷起一阵风,高声对着庭院中侍候的众人喝道,“全部都退下。再妄议此事者,杖杀。”

“姑姑!”朝阳公主似乎还有话想说,东方荷华打断她,“都说了退下!晚膳时间,一个个和木头一样,还不带公主下去。”

“是。”众人齐声。

裴凌不禁感叹,不愧是长公主啊,果然威仪万千。

朝阳公主愠恼的瞪了她一眼,一字一顿的念着她的名字,“裴凌。公主府何时来了这么个巧舌如簧的婢子。真会狡辩。”

裴凌俯身行礼,“凌儿恭送公主。”

“用不着你送!”她怒道,带着身边一众侍女浩浩荡荡的走了。那个如同修罗一般的神秘少年,和裴凌对视了一眼,也提剑跟上了公主。

这样的人物居然跟着一个那么刁蛮的主子,不过看到她们离开也松了一口气,和冯司韵二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