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仇此恨共荣辱
雪还在下。平顶山银装素裹,分外明丽。高耸的松林举起无数白头,远视天下。峻峭的剑石凌云人天,苍然做劲,一副神女无恙的姿态。
中委峰的南面,有一座近乎庙宇的石头屋,屋前有一座藤棚,棚下坐着一位老僧,他正在弹筝。他的衣服很薄,风卷着雪扑过来,他毫不在意,也一点儿不冷。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筝声里,物我两忘了。
古朴的筝器发出的清声,同飞雪运行。初是慢慢的,犹如泉水吁咯,继而清声连成一片,起伏荡漾,犹似温柔的江水。待渐渐飞扬开来,筝声仿佛一只玉白天鹅直冲云空,激昂的祥和之音宛若白衣仙女云海飞动。忽又如泣如诉,酷似美人入梦。那甜爽酥馨的筝声啊,把老俗的满腹情怀泻净。
你若想哭,闻声会越发悲痛;你想笑,听音会高歌远行;你若欣然自得,筝声会把你带入一个新的天地里。筝声绵绵不绝,犹如这雪,飞扬旋滚,围着筝声。
在老僧的周围,有许多雪花儿是悬浮的,停在筝旁以摇摆动,就是不向下落。筝声激昂了,雪儿们犹似海浪跳起,翩翩舞动;筝声低吟了,雪片便组成一线,仿佛美女折腰哀鸣,那难以写尽的情态引人入胜。
这确是绝妙的情景,有山石飞雪作证。老僧的心情特别开朗,才有这样的境界。为之他苦苦寻觅了多半生了,此时才偶然所得,宛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太喜人了。他的手指在筝上飞动,越来越快。忽儿不弹了,若有所思。
少顷,他长叹了一声。
一道人影飞泻而至,他摇了摇头,很无奈。
来人停在棚子外,笑道:“宏法大师,我们好久不见了。你的筝声引我来的。”
宏法和尚淡然道:“邓道友,你来何事?”
于灵叹道:“自从忧患岛被吴畅捣毁,我就成了无家之人。云游天下寻访老友就成了我的活儿,无所谓有事。”
宏法老和尚点头道:“你能放下怨仇,寄情于山水,看来你悟透了人生。”
于灵连忙说:“老兄,忘记仇恨是不可能的。我所以这么无所事事,完全出于无奈。要知道,仇恨落在吴畅手里,那是不易夺的。江湖这多年来,无出其右者,我能怎样呢?不过我听老兄的筝声神异,也许可以与之一博。”
“你让我去与他争杀?”
于灵连忙笑道:“那倒不是。老兄弹筝已人物我两忘的境界,足见神功已达峰巅,可以与他匹敌。我不过想探问一下老兄的求进之道罢了。”
宏法老和尚放眼南望,看了一会儿飞舞的雪花,淡淡地说:“我的方法于你不合适的。”
“老兄,那也总有些借鉴的作用吧?”
宏法和尚摇头说:“我无它。不过放松形骸,宁静心田,让一切似清水流去,不存一念。往日不再是我的,我也不属于往昔。灵巧似雪,沉寂如山,抛却万般好颜色,只在雪石竹松上面寻自我。那方是一个纯净灵透的我,刚才的筝声也是我,现在的我却是非我。
于灵说:“老兄,这些我懂,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了吗?昔兄相会,你说起过这些,可那时你并没有这样的成就,其中定有缘故。”
宏法大师点头道:“知道些什么并不重要,进人什么才是厉害的。身临其境你才会有感受,这是说一千遍也不能代替的。禅家与诗人都讲究境界,武学一道,境界最为莫测。只有进入了某种镜界,你才能发挥某种威力,才知道会说与会做有多么大的不同。”
于灵仍没听出什么门道,不由摇头,最后只好单刀直入:“老兄,你不会没有特别的法门吧?”
宏法大和尚叹了一声说:“佛讲,见诸法非法,才见如来。这个你是知道的。大道易直,不必寻找什么奇技淫巧,那些都是靠不名的。只有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
“哎呀!”于灵不耐烦地说:“老兄,我到这来是想寻找秘诀的不想听你讲经。”
宏法大和尚有些失望地说:“贫憎心中唯有佛。没有秘诀,亦没有我。”
于灵忽地笑了:“大和尚,刚才我给你开了个玩笑,你别当真的。我不需要什么秘诀,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扔还来不及呢。”
宏法大师淡然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也不知有人在我身边这里没有山,没有雪,亦没有你我,连四周的平静也没有。”
“好和尚!”于灵赞道:“你‘空’得够可以的了,如来佛正向你招手呢。不过我不喜欢这么‘空’,也不希望这么‘空’。我千里迢迢顶风冒雪来看你,这么一‘空’,那岂不等于我没来吗?那我吃的那些苦,受的累是怎么回事呢?”
宏法大师笑了,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仿佛少年在恋人面前受了赞称。他忽儿觉得自己又飞回了几十年前的岁月,这种轻松的感觉是早已就失去了的。一个忘头在脑中闪起,他知道自己在向少年飞还,返老还童了。
他冲于灵微微点了点头:“道友雪天访我,老袖深感欣慰,有许久我们没有在一起长谈了。这天气真好!”
“是啊,百年不见的大雪,它能覆盖山川河流,能让天下变成一色,却不能影响我们的友情。有酒就好了!”
宏法大师笑道:“会有的,我还没把它看成空的,不过有时候必须把饥饿看成是没有。”
“好得很!李白酒诗百篇,我们不妨效法。”
宏法大师走进石屋提着一个红泥罐,拿着两个小茶碗出来。他把茶碗按到雪上,果然很安稳,然后倒上酒,两人端起。
于灵说:“以筝为题,请老兄吟诗一首。”
宏法大师笑道:“和尚会作什么诗呢,至多不过谒语尔。”
“那也不妨说出来,这样的雪天恐怕遇不上第二回了,别冷淡了‘雪兄’。”
宏法大师一点头,高声道:“一叶独行舟,八兵,英豪出深山,烈山炼真情;江雪老憎坐,后世不留名,谁是一个人,万世说不清。有美酒,独上高楼,谁吱声。哈哈……”
于灵被他逗笑了,亦信口胡诌:“雪天明月照,阴沉太阳红,生酒入肚去,刮起西北风;千里人独行,雪起海浪声,一人两只手,谁能永远赢!老婆跑了,惊醒花梦,我去点灯。”
两人笑作一团,这样的情景在他们的一生中也仅一次,宛如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他们正欲论武,忽闻外人声:“两个老小子拾着什么了,这么高兴?看来人老心不老。”
一阵沙沙响。薛不凡忽地冲到他们面前。
宏法大和尚对他不感兴趣,神色冷漠下来。
于灵笑道:“郑光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薛不凡不解:“我不是和尚,怎么是光蛋?”
“你的人马全被打光了,不是光蛋是什么?”
“哈哈……你的鳖窝都被人挑了,一样是光蛋。我们头上都没毛,谁也别说谁。”
于灵站起身来,笑问:“你有什么事?”
薛不凡说:“你老小子让我好找,腿都跑弯了。”
“不要紧,天生就是这样。喝酒吗?”
薛不凡扫了宏法和尚一眼,淡淡地问:“你到这里想来剃度的吗?”
“我儿子才做和尚呢。”他瞥了宏法大师一眼。
宏法和尚知道这是于灵激他,看他是否对荣辱无动于衷。他本想不理会的,可觉得无缘无故与于灵的儿子同辈了,总是不好。他淡然一笑:“道友,你永远都和别人大不一样,我记得你的儿子比你的年龄都大。”
薛不凡趁此笑起来:“大师很风趣呢。”
宏法和尚没理他,弄得他十分尴尬。
于灵连忙打破了僵局:“薛门主,老和尚什么都是空的,他听不见的。你来此做甚?”
薛不凡不答反问:“你呢,随来讨酒喝的?”
“我来想挖点东西。”
“挖到了没有?”
“正打算挖呢,你来得不是时候。”
薛不凡冷扫了宏法和尚一眼:“你什么也捞不到的,还是跟我走吧。”
于灵有些不愿:“我不能白跑一趟。”
薛不凡说:“别迷了,我有对付那小子的办法了。你求他是没用的,他根本不是吴畅的对手,把筝弹成石头也不行。”
宏法老和尚面如秋水,听而不闻。
于灵看了宏法和尚一眼,笑道:“老兄,小弟告辞,以后再来打扰。”
薛不凡一扯他,两人飘然而去。
下了山头。于灵问:“你到底有何妙计?”
薛不凡说:“为了置那小子于死地,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我打算牺牲自己的利益,来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牺牲什么利益?”
“把我的武功教给你,让我们来合战他。”
于灵大摇其头:“你的脑袋有没有毛病?我的武功还练不完呢,还要你来教。”
薛不凡得意地笑道:“我敢保证你愿意练我教你的这种功夫,因为它是所有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它可以使你超凡入圣。”
于灵似有不信:“你既然有这么好的武学心法,何以还不堪一击呢?”
“当时我没有练成它,现在也不敢说成功了,它是比较难练的,达到极至境界更难。”
“什么功夫有这么玄乎?”
“‘北斗逍遥功’从《碧月逍遥录》上得来的。”于灵惊了一下,笑道:“那太妙了,练成这种功夫收拾吴畅那小子就不费难了。”
薛不凡说:“先别得意。这种功夫并不是很好练,有了它,达不到上乘境界也没用。”
于灵哈哈地笑起来:“我没那么傻,放心吧。只要有练功法门,再难练的功我也能练成。”
薛不凡说:“那样更好。走吧,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把练功心法告诉你。”
于灵乐得眉开眼笑,与薛不凡一道向东方奔去。两个人飞掠了有一个时辰,进了一座小城。
城里大雪封门,路上的雪有一尺多厚,不见有人走动。他们顺着一条东西大街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大院门前。薛不凡上去打了两下门,院内有人应了一声。
开门的是个小伙子,他探头看了一下,让两人进去。薛不凡没说什么,直往堂屋里走。
于灵更没有说的必要了,跟着走过去。
他们走进堂屋坐下,小伙子献上茶。
堂屋里很空,只有一张八仙桌子,旁边有两条木凳,旁无他物。
薛不凡四下扫了一阵:“你师傅呢?”
“家师会友去了,晚上才回来。”
“他在这里还有朋友?”
“能喝酒吃肉,就会有朋友。”
“新交的酒肉朋友?”
“可以这么说吧。他的性情越发坏了,成天以酒消愁,什么也不想问了。”
薛不凡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于灵此时还问在葫芦里,不由问道:“你的这位朋友是何许人也?”
“你也认得他的,大名鼎鼎的朱祖。”
于灵笑道:“老家伙是很有操行的,怎么突然迷恋上杯中物了?”
薛不凡说:“恨难消,梦难续,唯有酒中寻迷离。他消沉得太快!”
“你没有说清楚呢。”
“噢,”薛不凡笑道:“他是有些想不开才这样的。他的忠君思想浓厚,一心想扶正乾坤,不料朱元璋想杀他,这伤透了他的心。大志不得伸展,恨君又做不到,尽忠都找不到地方,那只有喝酒了。一个男人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能干什么呢?”
于灵叹道:“老小子真傻,把一切愿望寄托在皇帝身上,那不是找没趣吗?朱皇帝面南称帝,稳坐龙廷,无非干两种勾当,一是想着杀人,一是玩弄女人。这样的下流胚到底什么地方值得忠呢?”
薛不凡笑了:“你算是弄透了,可他却弄不明白。任何过激之言,他都会认为是异端邪说。世上的大英雄,哪个不是大浑蛋。我们也算得上大英雄了,你觉得我们是否有点儿浑蛋呢?”
于灵看了一眼外面的雪,笑道:“在雪天里是可以承认的,春光明媚的时候,我们又该去干事了。”
两个人乐哈哈地笑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朱祖醉醺醺地回来了,是个小酒鬼扶着他回来的。两人的年龄相差很大,却称兄道弟,嘴里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他走进了堂屋,一下子坐到木凳上,用发红的眼睛盯了薛不凡和于灵一会儿,口齿不清地问:“你们是谁,到我这里干什么?想来找我喝酒?不,我今天不喝了,明天吧……”
于灵嘻笑着要与他说话,薛不凡一把拉住了他,神色一正说“爱卿,你难道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孤王十分想念你,特来问侯。”
“什么!”朱祖一惊,“你是皇上?”
“正是。寡人不能没有你,特来请你回去商计大事。”
朱祖乐了,也不问对方是不是皇上,马上扑通跪倒,“向薛不凡磕头。从前,他是不用向朱元璋行这样的大礼的,现在是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他想不到磕错了地方。
“万岁,臣也有不是之处。从今以后,臣会克服掉一切毛病,对万岁竭尽忠诚。”
“好得很,老爱卿,请站起来吧。”
朱祖仍然不起,以头触地道:“万岁,臣有一事请求。”
“请讲。”
“万岁,臣一时的糊涂,杀了你派去的杀手,还请万岁宽恕罪臣。”
薛不凡乐坏了,笑道:“那当然,你连朱元璋杀了我也会宽恕你的。”
朱祖一证,抬起来头:“你说什么?”
薛不凡一指屋外,笑道:“外面雪很大,皇上已走了,你还跪着干什么?”
朱祖向下一看,果见自己还跪着。他有些纳闷,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给他端上茶,他恼火地说:“不喝了,明天再……”
小伙子灵机一动,笑说:“师傅,这是皇上赐的,请您喝下吧。”
朱祖顿时来了精神,端过去就喝。
于灵怕这样搞下去不好收场,便对小伙子说:“你师傅若问起皇上的事,你不要否认。
他若不问,你千万不要讲,否则就麻烦大了。”
小伙子连忙点头答应。他知道他们玩得太过分,弄不好师傅会拼命的。
薛不凡在屋子里走动了几步说:“你师傅今晚看来醒不了了。你给我们收拾房间去吧,明天再和他谈正事。”
小伙子应了一声走出去了。
薛不凡指了一下朱祖,轻声说:“这老小子有些迷了,我们明天可得小心点儿。”
“没关系,他追不上你的。”
薛不凡笑而未语。
小伙子又回到堂屋来,领着他们院的东屋里。屋子里很乱,柴草中药混在一起,怪味儿很浓。于灵皱了一下眉头,坐到南边的床上。床是用草铺的,往上一坐,身子便往下陷,席子挺凉。
薛不凡也有些撅嘴,但舍此哪里去呢?他拍了一下小伙子的肩膀:“你可以走了。”
小伙子欣然退出,总算应付过去了。
屋里剩下了他俩,于灵迫不及待地笑道:“老朋友,快把你的绝活儿教给我吧。”
薛不凡说:“急什么,明天再说不迟。”
于灵不依:“这铺有什么值得睡的,我们还是练功代睡吧。只有这样,苍天才不负我们一片苦心。老伙计,你别耍弄我了。”
薛不凡盯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为了对付吴畅那小子,我们是得下点功夫。雪天里睡大觉,苍天也会怪罪的。”
两个人为了同一个目的,互相交流了起来。而他们的心里是感到别扭的。薛不凡觉得吃亏,把这么好的功法传给别人确实会给自己带来许多危险;于灵暗喜,却又感到自己跟薛不凡学功夫太丢面子,这小子凭什么要先我得到《碧月逍遥录》呢?
两人虽然感受不同,但都是大高手,合作还是能比较完美地进行下去的。
他们一夜未睡。到天快亮时,于灵已领会了“北斗逍遥功”的精义。
薛不凡惊诧了,于灵的悟性比他想象的高。他果在那里,好久无话,不知自己的心血来潮是对还是错。不过他发现,自己的心里后悔的成分居多。
于灵似乎理解他的心情,笑道:“老朋友,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要不是为了对付吴畅,我才不会低声下气向你讨教呢。现在虽说身负这种奇功,但能否对付得了吴畅还很难讲呢。
强敌就在面前,分心不是高手的作为。”
薛不凡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想笑跑心中的郁气:“老伙计,你多心了,我是在想与吴畅决斗会出现一种怎样的场面。”
于灵笑道:“你放心,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闪电般的搏杀来不及考虑更多。”
薛不凡点了点头,脸色凝重了起来。他现在仍然清晰地记着吴畅刺向他的那一刀,那是不平凡的。现在他也许能够接下了,但疑问还是有的。吴畅的功夫难道就不长进了吗?假如他的身手更高了,那将如何呢?
他不敢想下去,但愿这不成为一个问题。
于灵的心情却是开朗的,他觉得一夜之间自己进境神速,对付吴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若说自己一人独战他,还没有绝对的胜数。两人合战他,该不会有问题了。即使两人之中有一个要倒下,那吴畅亦必定要完蛋的。
至于在拼杀中他和薛不凡谁会倒下,他是不必想的,也无法想,还要看运气。不,要靠智慧。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起,与吴畅大战,他们两人谁强谁完蛋,因为吴畅要先对付强的。但若两人都想到了这一点,到时都不显强,那两人岂不都要完蛋?
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现在就暗藏私心,那是绝对无法成功的。他忽然觉得心计对他们是不利的,也许唯有团结才能打破这种僵局。
薛不凡望着他出神的模样一笑:“你又在想什么坏点子?”
“不,我在我想应敌之道。”
薛不凡哈哈地笑起来:“老兄,我敢打赌,你在为自己着想。也许你正为发现我们两个‘谁会完蛋’这一点高兴呢,但你马上又会发现你遇到了困难。我就是在这样的困难面前折回来的。”
于灵点了点头:“老伙计,你比我想象的要直率。”
薛不凡笑道:“不直率,我何必自找麻烦?秘技自珍绝对比外扬开来好得多。”
于灵叹了一声:“老伙计,我们唯有团结,只有奋力去拼杀,才会成功。至于结局,我们就别去想它了。”
“爽快,我就等你这句话了。”两只手破天荒地握在一起,这是发誓的象征。有时发誓比什么都有用,这是中国的特产。
雪停了。天也大明起来,不过仍然阴沉沉的,没有阳光射破重云的壮丽。
两人走出屋子,正巧碰上朱祖向这边来。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一同又来到堂屋里。
朱祖笑道:“你们是稀客,这次可要多住几天,我已吩咐人买酒菜去了。”
薛不凡说:“老兄,那样太麻烦。我们不如到外面的铺子里去吃,人多也热闹。”
朱祖爽快地答应了。几个人走到街上去。
他们在一条南北小街走了一会儿,拐进一条胡同。出了胡同,迎面是一座大酒馆,有五六间门面。酒馆的门刚开,里面还没有吃客。他们走进去,朱祖招唤拿酒、上菜。
酒馆的老板与朱祖挺热,是个中年人。他冲朱祖笑了两声,请他们稍等一会儿,酒莱马上端上来。
三个人坐下。朱祖笑道:“你们两人怎么凑到一起的?”
于灵说:“是他找的我,也是他找的你。”
“你们到我这里来恐怕没安好心吧?”
薛不凡笑起来:“这回与以前不同,绝对是来拜会朋友的,别无他意。”
“那你们跑在一起干什么呢?”
薛不凡“咳”了一声:“我们在一起是为了商量对付吴畅的办法的。不除去这小子,我实不甘。”
朱祖丝毫不惊奇,淡然一笑:“对付他,恐怕不容易吧。你们两人我看也想不出好点子。”
于灵说:“你别小看了郑大门主,我们已有了办法了,一个非常好的办法。”
“不可能的,”朱祖摇头说,“你们两人的那两下子比我强不了多少,我知道吴畅的份量。”
于灵笑道:“假如我们身负‘北斗逍遥功’这门奇学呢?若仍不行,我们合战他可以了吧?”
朱祖呆了一下,眼里忽儿有了亮色:“这也许行。假如我再助你们一臂之力,那就万无一失了。他再神,也斗不过一群妖仙。”
薛不凡乐了:“老兄,你如何帮我们?”
朱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可能亲自与他斗的。但我恨这个小子,我们一群老头子都降不了他,这太有点岂有此理了。他小小年纪,无论如何都不该比我们强的,可他偏偏强了,那我们就合力毁去他,这才是公平的。”
于灵哈哈地笑起来:“你的高论倒也新鲜。我并没有太多的理由反对他一峰独出,但他杀了我的兄弟,那我就不能放过他。仇恨是不能轻易抹去的。”
“我的理由与邓老兄的差不多一样,但也赞同李老兄的高见,无知的小子是不能跑到我们的头上玩把戏的。”
“好,那就请李先生讲一下对付他的妙计吧。”
朱祖说:“你们有了‘北斗逍遥功’,若再修习一下‘八卦仙功’,那岂不是锦上添花了吗?”。
两个人一愣,顿时老心开花,比吃了蜜还甜。这真是时来运转有天助也,谁能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好事呢。
“老兄,你知道‘八卦仙功’的修习法门?”
他华阳道:“这个自然,你们就跟着我学吧。”
三人一阵大笑。
这时,酒菜上了桌,三个人吃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三人来了豪情,有说有笑。
这时从外面走进三个人来,赫然是沧浪客与何家兄妹。两兄妹神采奕奕,大不同以前。
于灵和薛不凡与沧浪客有过几次交往,亦算是朋友,连忙起来招呼。
沧浪客冲他们点了点头,坐到旁边的桌子旁。薛不凡与于灵见沧浪客甚是冷淡,有些下不了台,这白毛老几何以这样无礼?
沧浪客要了酒菜,三个人一同吃喝起来。
黄宁也许是无意的,从碗里挑起一些青菜叶扬了出去,不偏不倚,连油计带菜叶热辣辣地打在薛不凡的右眼上。薛不凡勃然大怒,斥骂道:“王八羔子,你瞎眼了!什么地方不好扔。就看中了这地方?”
黄宁显得十分慌张,吱晤道:“我……以为那是个脏地方,没留意就扔了……”
薛不凡恨不能抑,用筷子夹起一块藕片,甩手扔了出去。不料黄宁身子一挪,伸筷挑住了藕片,然后放入嘴里吃了。
薛不凡被一个小子戏弄了,无名火顿时万丈,薛某人不信江湖上又出了一个“吴畅”。
他猛地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洒杯向黄宁砸过去,他失态了。
沧浪客一伸手,酒杯斜着飞入他的手里。
薛不凡没有泄出心中的火,怒目走向黄宁。他眼里飞起火苗一样的毒意,恨不得一像把何方于拍扁。黄宁都浑然不觉,在呷酒。
薛不凡冷笑一声,伸手抓向黄宁。这次他下了绝手。欲一举成功。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黄宁仍然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扑向他。
就在薛不凡快要抓任他的刹那间,沧浪容忽地身形一晃,不知怎么就站到了薛不凡面前,宛若幽灵一股。他的食指一旋,一根如普通筷子粗细的钢杀如毒蛇似地闪电般刺向薛不凡的咽喉。薛不凡惊骇万端,摇身急撤有些稍迟,心想完了。哪知沧浪客突然停了手,薛不凡这才安全撤到一边去。
沧浪客摇晃着铁条嘿嘿一笑,回到座位上去。薛不凡落了下风,恨得七窍生烟,呀咬得直响,这太丢人了!这对他杀掉吴畅的信心也大有影响。
这次受挫他至少有两个失误,一是认为他的对手是黄宁,排除了沧浪客的可能性;一是低估了沧浪客,料不到他能从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冒出来了。这样的失误本不会有的,怎奈他恨到了极点,忽略了这些细节。
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了沧浪客一阵子,冷声问:“老兄,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该是朋友?”
沧浪客说:“正是为了你这点记忆,我收留了你的儿子有百日。片刻之前,我们也不是对手。但你伤害我的传人,那就另当别论了。你毕竟不是我的徒弟,远近你是能分清的。”
薛不凡的脖子颤了几下子,欲言又止。
于灵这时站起来:“白毛老儿,你到这里来找麻烦可是找借了地方,也太不够朋友。你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伤了和气。”
沧浪客嘿嘿一笑:“有趣,还有想找没趣的。老夫久住深山,不靠别人,不知道‘和气’对老夫有什么好处。”
于灵说:“和气对你的好处大了,没有了和气,你在山里头一天也呆不下去。”
“那我倒要试试看。老夫不信你邓阎王连上天的神仙也收。”
话讲到这份上,那就没有朋友的味儿了。
他要过去与沧浪客较量一下,朱祖拦住了他:“老兄,和为贵呀。我们刚才谈的什么呢,有一个敌人也就够了。若满眼都是对头,还应付得了吗?”
于灵叹道:“这气很难咽呢。”
朱祖一反常态,冲他俩一挥手:“这里让给他们,我们走。小不忍则乱大谋。”
薛不凡实在不想离开,硬被朱祖拉起了。
三个人走在路上,还不住地争论着。
朱祖说:“你们别急,他们会找上门来的,要紧的是提高你们——我们的身手。”
“有理!”于灵说,“回去你就告诉我们‘八卦仙功’如何修练。对我们来说,练上一个时辰也是大有稗益的。”
“好,你们也要告诉我‘北斗逍遥功’如何修习。”
到了这光景,薛不凡和于灵别无选择,只有和朱祖做这笔交易。各取所需,也许谁也不吃亏。
他们急冲冲回到家里,平静一下心情,一同研习起来。
沧浪客在他们离去之后,得意地笑起来:“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会找到门上去。我偏让他们失望,让他们对自己一点儿也提不起信心来。”
黄宁说:“师傅,我们不该放走他们。薛不凡知道我父亲的死因,我们该问个清楚。”
沧浪容笑道:“傻小子,别急,一切都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我去跟踪他们吧?”
沧浪客摇了遥头:“他们是不能跟踪的,小看不得。薛不凡不是告诉过你左云是凶手吗?”
“我怀疑他这是骗人的,想让我们互相残杀。”
“难说。坏蛋也不是一句真话不说,我们还是先找左云为好。”
“若找不到他呢?”
“那再找薛不凡不迟,他飞不到天上去的。”
黄宁不吱声了,找一下左云也好,看他有何话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沧浪客说:“我到外面去一下,你们在这里等我,不要离开。”
何家兄妹点头答应,他飞身而去。
黄桥小声道:“哥,师傅会去找他们去吗?”
黄宁皱了一下眉头:“也许会的,可他……”
他有些不理解师傅的用意,为什么要这样呢?兄妹俩在酒馆里等了好一会儿,沧浪客才回来。他一脸忧色,心情似乎十分沉重。
他坐下呆了一会儿,说:“我们走吧。”
师徒三人出门上路。出了小城,他们向东而去。奔行在雪地上,满眼里似乎都是深渊,让人提不起精神来。过了一条小河,他们上了高城。忽见前面有三个女人慢行。
他们到了她们身边,三个女人转过身来。
林之君秋波暗闪,向黄宁笑道:“这位小兄弟,你们急着哪儿去,能同行吗?”
黄宁本不想理她,忽觉多交个朋友对自己也有好处,说不定她知道一些左云的情况呢。
有了打算,他便也冲她一笑:“请问姑娘哪里去?”
林之可说:“四海为家,哪里都去。”
黄宁一喜:“我可以向姑娘打听个人吗?”
“是死人还是活人、男人还是女人?”
“是活人也是男人,铁剑客左云,知道吗?”
林之君歪头笑道:“这个人我们不久前还见过呢,我知道他在哪里。”
黄宁大喜:“请姑娘告诉我。”
林之君低头想了一下,笑道:“那是个神秘的地方,我们也正要去那里,我们一同去吧。”
“你不会骗我们吧?”黄娇说。
林之君咯咯地笑起来:“我们萍水相逢,无冤无仇,骗死你们煮吃吗?”
沧浪客冷笑道:“丫头,你们不要摇头晃脑的,肯说谎的人脑袋是长不结实的。”
林之柔“咦”了一声:“这可奇了,说谎是男人的事,女人也有说谎的吗?”她冲沧浪客挤了一下眼。
沧浪客淡然笑道:“好,我们就信你们这次。那是个什么地方?”
“青杀口。‘月夜影子浓,阴风冷哩哩,白草一片有鬼魂,青天白日下,七尺男儿不敢走。’这江湖歌谣,想必你们听到过。”
沧浪客点头说:“我听到的时侯,你们的父母都还不认识你们呢,有几十年了。”
三女笑起来。
“你去过那个地方吗?”林之柔问。
沧浪客叹了一声:“一直想去,但不幸得很,想去的念头始终没有岁月飞逝得快。”
林之君笑道:“这次你可以如愿以偿。”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上飞掠起来。他们的轻功都不锗,就象几只归巢的燕子在贴地飞回。翻过了两座山。看到了无数的白头峰。群山连绵不断,仿佛人了迷魂套。
三女人似乎路并不熟,在一座山谷里转了好久,才冲出谷口向北而去。穿过一片难走的密林,几个人又飞奔了有一两个时辰。
天快黑时,他们来到了两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前。两座山相靠的一面,仿佛被神刀从上一刀劈下,形成了双壁对峙的局面,中间只有丈宽的窄道。拔地而起的高耸石壁的顶端造形颇为特殊,一面伸出一块巨石仿佛铁剑,一面犹如人形难逃杀劫。青杀口就是因之得名。
山脚下,有几片密林。由于全都披上了银装,仿佛许多雪山一般。这时,天上又飘下雪来,阴风亦起。
他们在山口处停了一会儿,四下打量了一阵,向窄道走去。窄道挺长的,一进去就感到窄道上的风比其它地方大得多,而且寒冷刺骨。
他们走了一会儿,快到了窄道的中间了,忽觉前面的风声都变了调儿,初听时呜呜响,现在似乎成了低沉的鼓响,仿佛入了十面埋伏阵,四周杀声阵阵。这奇异的声响连沧浪客都深感吃惊。他是玩弄怪招的高手,面对这样的声响,他毫无办法,也弄不清原因。
再向里走,风声儿又变,近乎鬼哭狼嚎了。
在雪夜里碰上这样的事,胆小的能吓傻了眼。
何家兄妹的胆量不算小,可也止不住地抖。
沧浪客皱了一下眉头,大声道:“我们停一下,听一会儿风声再说。”
林之君笑道:“来这里的人都会听到幻声的,不稀奇。你只要见怪不怪,什么也不会发生。”
沧浪客轻笑了一声,没言语,惭愧!竟不如一个头有见识,是自己远离外界太久了吗?
看来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是不行的,各有各的异处,狂妄自大是不明智的。
他们硬着头皮继续前行,听到的怪声更渗人了。黄娇连忙捂上了耳朵。
等过了窄道,风声突然寂灭,连风似乎也没有了。四周黑漆漆的。特别静,静得让人不安心。真怪,一入山谷,眼前竟突然黑起来,有些伸手不见五指,地上有雪也不行。
刚才还没这么黑的,难道这里的天特别?
林之君这时用手指了一下东方说:“谷中的人全在那,我们过去吧。”
他们踏雪前行,脚下软绵绵的,估计雪白草。谷中的树是特多的,因为看不见它,所以不认为有什么。
沧浪客功力深厚,目力精湛,按说该能看清一些什么的。可是不行,一入山谷,他就有些头疼,目力和常人无异了。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但他不能往回跑,自己一代武学大宗师若因惊疑而逃,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的。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了一会儿,林家三姐妹突然怪叫而起。在静寂无声的雪夜里,这叫声十分的恐怖。何家兄妹差一点被吓死。
他们相距毕竟太近了。一道绿光焰在她们脸上一闪,三人与妖鬼无异,十分狰狞,目闪凶光。
沧浪客虽是常玩“鬼”的,被她们这一下子也惊了一大跳。他没想到毛病先出在她们身上。
他沉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林之君说:“我的大爹哟,我能干什么,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一只毛毛摸了我的脸,还向我吹了一口绿气,象小蛇一样的绿气。”
林之可骂道:“摸你的脸还好呢,那鬼东西拧了我的胸脯。”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林之柔惊慌地说。
沧浪客看不清她们的表情,无法断定她们的话是真是假,怀疑亦无法下手。
林之君说:“看来这里出了问题,说不定被强人占了,以前我们来的时候没碰过这样的事。”
沧浪容笑道:“既来了,就不怕,不管这里发现了什么事变,我们都要弄个明白才能回去。”
林之君无话可说了,带头又往前走。
突然,林家姐妹大呼救命,声音远去。
黄宁欲追,被沧浪客止住:“我们上了这三个女人的当了,要救的不是她们了。”
黄宁大惊:“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们?”
“这要问你才合适。”沧浪客摇了摇头说,“你不要小看这三个女人,恐怕不是好惹的。”
“那她们也没必要把我们骗到这里来呀?”
“这就是行事的手法不同了。我们无法猜到她们想什么,因此也不知道她们会使什么手段。”
黄宁“咳”了一声:“我真是个无用之人,为报父仇总是不成,反而曲折重重。”
“别自责了,我被三个嫩头骗住了,老脸也没处放。还是顺其自然吧,总会好的。”
黄宁“嗯”了一声,扬脸细看苍天,似乎要看出藏在阴暗后面的是什么。
一阵怪响传来,他们马上警惕起来。
忽然,沉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青杀口,地上铺三尺酒,白骨黄面醉不休,万里风云鬼瘦,没日月,别走,待到白头。”
沧浪客忽地笑起来:“他们对我倒是挺优待的,可以自由出入。”
“你是怎么知道的?”黄娇问。
“你没听见吗,‘别走,等到白头’,我的头这不是白了吗?”
黄娇被师傅一逗,不由笑起来,连眼前的危险也给忘了。黄宁倒是没松一口气,可也没有一点用。到底会发生什么,似乎不取决于他们的态度。一切都对他们不利。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怪音又起:“白毛头,五十年怨难朽,但借这青杀口,把你蒸馏,扯不断你的挑头筋,顿不脱一江丑,别油。”
沧浪客一匠,忽道:“不妙,是冲我来的。”
黄宁笑了道:“师傅,你刚才还是说他们对你特优待吗?”
沧浪客哼了一声:“难道我能不许他们变吗?”
俩人还要说什么,突然,他们感到身旁有人影闪动。沧浪客摇身一晃,双掌飘摆而出,眨眼问击出十数掌,把敌人能进功的路全都挡住了。
然而并没有人袭击他,周身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让他十分恼火,也为自己的心慌而羞愧。在“太虚幻影”里,自己可以主宰一切,怎么来到青杀口就如此狼狈了呢?
他正疑惑,一股十分呛人的烟气扑向他的脸面,这次他竟然毫无察觉。如此的戏弄,沧浪客差点儿气昏过去,仿佛被一个无赖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他极力想看清什么,四周仍然空荡荡的。这些以前他玩得炉火纯青的小把戏突然被别人玩到了他身上。他感到一种莫大的讽刺,心犹如挨了一刀子,鲜血直流。他有些悲观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他虽然遭人戏弄,却未必弱于对方。在青杀口里,遇上这种尴尬的高人并非他一个,原因很简单,就是这里的夜太黑,对面不见人,你有本领也施展不出来,而高人却不能以简单的理由作借口来原谅自己。大高手有时也是可怜的,他们的心田里很容易产生空白,这是小高手所不能理解的,也不相信。
蓦然,呜呜一阵怪响,仿佛铺天盖地般射来许多东西。他们紧张之极,连忙向外拨打,又扑了空,什么也没有。三人正惊异,呼呼又有风声,他们稍怔,从天空落下许多同来,不下有十张。网柔韧之棚,非一般强索结成,罩到他们身上,迅速缩紧。
黄宁挥剑劈挑,也无济于事,斩不断。
沧浪客欲挣脱,忽又改变了主意。这样也好,更容易进入他们的腹地。
三个人被网儿图紧,动弹不得了,身子腾地飞起,有人拉网了。几个起落,他们被扔到三间大石屋里。
石屋里有不少人,有男也有女,还有老少。一个白发女人坐在一张擅木椅子上正冲沧浪客微笑,屋内灯火明亮,什么都能看清。
白发女人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一脸忧怨之色。林家姐妹笑盈盈地站在她两旁。
沧浪客抬头看见白发女人,惊叫道:“吴田,你在这儿啊!我可找了你几十年了,你看,我的头发都愁白了。”
吴田凄然一笑:“我的头发呢?”
沧浪客“咳”了一声:“想不到一场错误害了我们一生,造化弄人啊!”
吴田说:“许久以前,我发过誓要杀你的,可见了你,我又下不了手了。”
沧浪客一笑:“你当然下不了手,我们差一点成了两口子吗。”
吴因淡然笑道:“怎么是差一点呢,这三个宝贝就是你的女儿。”她一指林家姐妹。
沧浪客呆住了。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他们是我的女儿,你既然没变心,自然得当父亲。”
吴田一指女儿:“白毛老头是你们的老爹,快去给他磕头。”
林之柔笑道:“妈,我一见他,就觉得象。”
“少说废话,快去磕头。”
三个女人只好走过去给沧浪客磕头。
沧浪客叹道:“我可是太亏了。”
吴田一笑:“你亏什么?这些年你逃得不见人影,我反而还给你抚养了三个女儿,你没付出辛苦就做爹。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沧浪客点了点头说:“确是难找,我认了。”
吴田一喜:“你认她们是女儿了?”
沧浪客说:“唉唉,我到这里只能听你的,不认有什么办法呢?”
吴田乐极了,命人把网打开。
沧浪客站起来,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坐到一旁。马上有人献上香茶。
黄宁问:“左云在哪里?”
林之君笑:“他已经走了,不过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黄宁急道:“请姑娘快告诉我。”
林之君摇了摇头:“不行的,我还有事,来不及告诉你。”
黄宁急坏了,这不是要弄人吗!他把目光投向师傅。沧浪客一扬头,佯装没看见。
吴田凑过去,与他密谈起来。
片刻,沧浪客站了起来:“傻小子,从现在起,我决定再增近我们的关系,提拔你为我的女婿,怎么样?”
黄宁忙摆手说:“师傅,我父仇未报,怎能成亲呢?
何况这事也不宜太仓促。”
沧浪客把眼一瞪:“你懂个屁!我们既然来青杀口,你就得弄个媳妇。这也算个收获嘛,是好兆头,一切由我作主。”
黄宁看了一眼林家姐妹,不知哪个是自己的老婆。林之君走到他跟前,笑道:“弟弟,是我,你别认错了。”
沧浪客一拍黄宁的肩膀:“傻小子,振作起来,娶媳妇不是发大丧,要嘿嘿笑。”
黄娇站在那里发呆。林之柔走过去拉住了她:“把你扔在这里,真可怜。你若有志气。
就别理他,现在就走,自己去闯江湖。”
黄娇打了个冷战,一人闯江湖,那太可怕了……
第二天,黄宁不见了妹妹,一同,才知道是被林之可气走的。
黄宁被气疯了,眼里放射出狼才有的凶光,大喝一声,起身似电,剑刺林之可的咽喉,他要杀了她。
沧浪客见机得快,身子向左一转,飘摇拍出一掌。黄宁的身形顿时迟缓下来。
杀人不成,他抽身而去,呼叫着妹妹的名字奔向茫茫雪野……
沧浪客欲把他追回来,吴田身如鬼魅一般忽地挡住了他的去路。沧浪客大吃了一惊,吴田的身手比她的女儿们可高出太多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点。她飘洒的白发这时也显得森严神秘,也透着岁月的沧桑。
“他已不是孩子了,应该让他去。”她的声音温柔亲切。
有对黄宁的相信也有对沧浪客的眷恋。老来的爱深沉而宝贵,她不能再轻易失去了。人生劫数难逃,谁知道今之一别还有没有相会的那一天呢?她不能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把她的晚景弄得不象样子。
林之君见黄宁狂奔而去,顾不得其它,飞身就追。没有人拦她,也拦不了……
※※※
龙家的大门旁张灯结彩,院子里喜气洋洋。
方子玺与尤晶已拜过天地,一同入了洞房。
女儿成婚,尤机了结了一桩心事,身心放松下来。他与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尽快离开龙家,返回故乡去。
龙家父子不想让他们夫妻马上离去,进行了真诚的挽留。
这天,来了位同僚与方大人闲谈。无意间扯到尤机身上,那位同僚来了兴趣。方大人城府深沉,洞见颇高,见对方不怀好意,便十分不快,有了送客之意。
可那人赖着不走,一脸的虚笑令人恶心,眉眼藏不住歹意了,终于说出口:“方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前程似锦,留着尤机在家里可是引火烧身。尤机乃匪寇,是官府要捕拿的歹人。自古官匪不相容,方大人留他在家里,岂不有窝藏好党的罪名吗?这若让锦衣卫知道了,那将有灭门之祸啊!”他还有些关心呢。
方大人顿时如披冰霜,后背犹如插了一把钢刀,感到对方的骨子里充满了恶毒,他气哼哼地说:“他是什么好党?”
“你说呢?”
“他没做过伤天害理事呀。”
那人嘿嘿一笑:“方大人,我这是好心。尤机的事我略有所闻,也不觉有什么,我是怕别人不这么看,若有人小题大做上报朝廷;那麻烦就大了。方大人不可不防。”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看方大人不妨写个奏折上报朝廷,把来胧去脉写清楚。这既显得你襟怀坦白,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把这事平息了,大人何乐而不为呢?”
方大人哼了一声:“我会考虑的。”
送走那人,方大人心中如漫天雪花纷乱开来,后悔自己不该失言。料不到自己一生谨慎,还是出了乱子。对方名为劝告,实为威胁,这太可恨了。
他两眼发呆地在公案旁得了好大一会子,拿不出好注意。如实上报朝廷,他相信会有一个公正的裁决的,他对皇上的英明是毫不怀疑的;但这样一来,就有点儿对不起亲戚了。假如隐瞒不报呢?那也许更糟,弄不好真会殃及自身。
他忽觉在一点一点丧失自己,变成一个没有良知的人。
这种变化表现出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无奈,也使他对自己的人格产生了怀疑。
反复思虑了不知多少遍,最后他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朝廷的英明公正之上。他不能做一个道臣,忠君是第一位的。
任何一个人,你只要理解了“忠”字,你就理解了旧时代发生的事情。
犹豫再三之后,他写了一个奏折。奏章写得十分明白,他觉得没有欺骗朝廷,皇上若看了这折子,会赞赏他的忠心的。
写完奏章,他感到有些发虚,心里忐忑不安。若这么把折子报上去,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呢?若不报……他
不愿再想下去了,就这么办吧。
处理完这件事,他回到家里。看到尤机怡然自得的样子,他有些内疚,感到对不起他,但又不能把这一切告诉他。没有朝廷的明示,他几乎什么也不能做了。
尤机邀他对翌,他也微笑着拒绝了。
以后的几天里,他六神无主地等待着圣旨或别的什么。他心里很空虚,身子也有些发轻,似乎一股风儿都能把他吹跑,不过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再感觉到冷了。刺骨的寒风吹来,他感到是热的,甚至有点儿痒。他知道自己没有病,但他绝对过的是病人的生活。相似的经历也许有过,但都没这次莫名其妙。
他试图回忆起自己化险为夷的一幕,但什么用也没起,他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冷静,却象对另一个人说的。他忽觉有些可怕了,后悔还是感到可怕以后的事。
他在屋子里烦乱地踱步,忽听有小孩子的欢叫声,他走了出来。两个少女正在雪地上支筛子,筛子下撒了一些粮食,是诱鸟儿前去吃的。
这是捉鸟的最原始的办法,却十分有效。只要鸟儿去吃粮食轻轻一技支筛子的小木棍,鸟儿就会被卡在筛子下。捉住鸟的套子就拍手叫起来。这游戏也许不乏童趣,但恶劣的意味也是明显的。方大人就受了它的刺激。
何必那么怕呢,至多尤机被捕而已,于己无关。这虽然私心太重,那也没法子的事。
这时的方大人,还是有人情味的。
他正要把心放宽些,象个泰山崩于前而心不乱的君子,锦衣卫的头目盛天华和忧患岛的“阎罗”丁总管带着两个凶猛的捕快来到他家。
这让他惊了一跳,一种不祥之兆笼住了他。
丁总管十分冷漠而傲慢,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盛天华更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
丁总管投靠了朝廷,方大人颇感意外,因为“十方阎罗”一向耻于与朝廷为伍。他当然不知道丁总管的居心。
忧患岛被吴畅扫荡,他们损失惨重,欲重整旗鼓,非有银子不可。这些银子哪里来呢,抢吗?那样他就成了大盗,这有损他们的名声和自尊。于灵和他商议一番,决定让他进入锦衣卫。他们明白,只有在锦衣卫里聚财才方便。锦衣卫里的人没一个不是吸血鬼的。他们榨取别人的钱财都是公开的,这看似比偷抢文明些,实则更歹毒、阴狠。
方大人虽然对锦衣卫的这种行为不满,但对他们可不敢有半点不敬,他端的是朝廷的碗,可收回他的饭碗的权力多半在锦衣卫手里。他知道这是锦衣卫干权,是可诛的行为;也知道皇上英明,迟早有一天会发觉这些。可他却不敢出来弹劾,只是抱着“小人不会永远得志”这样一种心理等待着政治清明。他永远忠于朝廷,也永远不敢指出朝政的弊端。这是他的聪明。
然而任何聪明都是有弱点的。
盛天华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仰,笑道:“方大人,你的奏章皇上已看了,还是我呈上去的呢。”
方大人忙问:“圣上有什么旨意?”
盛天华嘿嘿一笑:“皇上说你的文笔优美。”
“没有说别的?”
“有的。皇上对你窝藏奸党十分不满。有人说你有不轨之心,故此命我们来查看。”
方大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周身霎时冰凉。在官场里混了几年,他知道怀有不轨之心是什么样的罪名,这几乎等于判了死罪。
在瞬间的绝望之后,他叫了起来:“耿大人,请您明鉴,下官对皇上赤胆忠心,绝无异志啊!”
盛天华点了点头:“方大人别急,我也是这么看的,若大人对皇上不忠,何必要写奏折呢?可上头总有那么一帮人,他们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编人的故事。谁若被编进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后果可想而知。”
方大人几乎被吓昏了,近乎哀求道:“大人,请您一定要奏明皇上,帮我洗清冤枉啊!”
盛天华叹了一声:“看你这个样子,我想你是一定受了冤枉。方大人,你放心吧,我会向皇上奏明此事的。不过,你是知道的,光皇上知道了真相还不行,还得拿些钱去堵那些人的嘴。只有皇上的耳根清静了,你才会无事。”
方大人知道这是要钱,低下了头。他知道有许多人向锦衣卫这么交过钱,就是没想到昨日的故事成了今日的事实,落在了自己的头上。这个样子交钱是很不光彩的,可铁一般的现实是:要光彩就别要命。当皇上很光彩,做得了吗?他心一横,极力平静地问:“大人,得需要多少银子?”
盛天华说:“你这么忠诚朝廷,我也受感动,怎么忍心向你多要呢,只要够堵住他们的嘴就行,我连喝茶的钱也不要。”
“多谢大人的善意,我怎能让大人为我白费苦心呢,那样我一点也不明世理了。大人,不要客气,你说个数吧。”
盛天华点了点头:“官场上的事你也明白,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夸张。
你不要多拿,有十万银子就够了。”
方大人的心仿佛一下被枪刺中了,呆住不动了。十万两白银,这可不是小数目。能把竹杠敲到这种程度,杀爹的心足够有了。他知道自己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但又不能嫌多,更不能拒绝。锦衣卫开的价是死数,不可改的。
他沉默了一下,闷声道:“耿大人,能宽限两天吗?”
盛天华说:“我是无所谓的,可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方大人,说句知心话,你不该写奏章的,也没真证实据呀。”
方大人悔极了,可事到如今,悔是没用了。
他咬牙点头道:“大人,银子我这就去凑,后天交齐行吗?”
盛天华心中一乐:“好的。不过尤机要立即缉拿归案,不能让他跑了。方大人,国事是大,别把私人情感放入其中吧。”
方大人仿佛被人猛烈地抽了一鞭,不敢伸出头来了。他的心在流血,也只能到没人的地方舔。把尤机交出去,他清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左思右想不得开脱,只好牙一咬,做一次小人了。他看了了总管一眼,叹道:“前辈,您这去抓他吗?”
丁总管才不知道什么是同情呢,他甚至怀疑乱施同情的男人有点儿毛病。他们兄弟十人在忧患岛上独享其乐,被吴畅那小子一下子毁去了八个,他们谁同情过?他人锦衣卫是为了敛财,为了东山再起,要不择手段,同情弱者不是他要干的事。他冷冷地一笑:“当然,你带路吧。”
方大人别无选择,为了自己,他只好把别人抛出去了。
他们几个人很快找到了尤机。他正在修理花呢。他的情绪很好,不知道大祸已临头了。
方大人冲他苦笑了一下,尤机呆了。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就象大海里的一片叶子,命运是不握在自己的手里的。随时都有被撕碎的危险。他脸色惨白地退了几步,眼里闪出极其哀怨而又邪异的怪光,似在诅咒方大人,又在向苍天呼救。也许他觉得人远不如冷淡而高远的青天可靠。
丁总管冰冷地们:“你就是尤机?”
“你找哪个尤机?”
“难道还有两个尤机吗?”
“是的,有大尤机,小尤机,并不一样的。”
丁总管一愣:“他们哪个人过中律门?”
“自然是大尤机,我和他不相干的。”
丁总管看了方大人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方大人“咳”了一声:“这要看你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了。”
丁总管冷然一笑,一挥手,两个捕快扑向尤机。这两人身手不弱,动作十分灵敏,好象两股怪风一样。尤机感到大难临头,大叫起来。
方子玺与尤晶闻声赶来,尤机已被拿住,他的妻子自然也跑不了的。
尤晶见父母被制,冲了过去,怒问丁总管说:“他们犯了哪条王法,你们凭什么抓人?”
丁总管的回答耐人寻味:“丫头,你几时见过有罪的人被抓过?罪愈大,愈安全。”
尤晶气道:“既然他们没罪,那就快放人!”
“这个不难,只要你跟我们走,什么都好说。”
“我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丁总管笑了:“你凭什么让我们放人?”
“他们没犯王法,凭这还不够吗?”
“我们抓的就是不犯王法的,这你懂了吧?”
尤晶气得两眼发红,想要拼命。这是个什么世道。不犯法也会挨抓,天理何在?
她看了一眼可怜的父母,胸中的仇恨燃起来,银牙一咬:“你们既然这么无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身形飘然一旋,运起“百花神功”,幻想起许多花影向了总管击去。各种香味带着迷人的芬芳也四射开来,仿佛百花争艳,月光云影,飘忽飞旋。
丁总管毫不在意,一个小美人能把他怎么样呢?他嘿嘿一阵奸笑,甩手一掌拍出,并不讲究什么招式。
“啪”地一声响,两人交了一掌。丁总管这才惊了一下,他并没有把对方一掌击飞,虽然他并不想弄死尤晶。
他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丫头,你的‘百花神功’倒也奇特,老夫低估了你,不过你别以此想在老夫身上得到什么。”
尤晶冷哼一声:“并没有人请你来。”
丁总管笑道:“老夫这么大年纪了,没人请能来吗?你公爹若不上递奏折,谁知道这里有好党呢?”
方大人这下有理也说不清了。
尤机顿时向他投去怒恨交集的目光。
方大人苦不堪言,两手一摊,说:“这里将再无一两银”子,发哪门子财呢。”
方子玺见岳父恨极了父亲,十分难过。他不明白父亲何以会这样干,难道他精明过了头?
尤晶的眼里闪出轻蔑的光来,方大人感到如箭一般射向了他。无奈何,他唯有佯装不知,解释是多余的。
盛天华这时说:“方大人,在你的家里,你想到犯人对抗官差的事吗?”
方大人苦着脸说:“雪儿,你不要这样,凡事都会有交待,一切都会弄清楚的。你这样与官差对抗,会把事弄糟的,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尤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丁总管笑道:“官府是不会冤枉好人的。若没有事,还会放出来的,你着什么急呢?”
尤晶看了一眼父母,似在征寻他们的意见。尤机自然不想被抓去,可他也不敢与官府对抗,那样他就逃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安全的了。也许让他们查一下的好,反正自己没干什么。
他对官府多少还抱有一线希望的。
他冲女儿艰难地点了点头,流下了两行泪。在这种时刻,他感到了自身的渺小,生不由己。
丁总管哈哈一笑:“这才是明智的,带走!”
两个捕快把尤机夫妻押走。
他也许还有许多话要说,向女儿不住地回头,眼里那是企盼的目光,无声的叫喊。
尤晶的心一下子碎了,身子一晃,差一点栽倒。方子玺急忙冲过扶住她:“雪妹,你别太又难过,总会有办法的。”
尤晶没有吱声,伤心泪横流,这真是天下无处有太平啊!原指望安稳过下去呢,怎知大祸又临头,这是什么世道呢?人心险恶,就是指的这种为了自己可以坑害其他一切人吗?她不明白方大人还想要什么。
方子玺盯了父亲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我怎能说得清呢。先什么也别说,快准备银子吧。”
方子玺叹了一声,扶着尤晶离去。他也明白,这时候神通最大的就是钱了。
尤机夫妻被下了大狱。盛天华和了总管在等龙家的银子。龙家上下忙开了,东南西北凑银子。十万两银子并不好凑,他们几乎用尽了办法,才弄到八万两。那两万如何来呢?
方大人急得几乎想上吊。交银子的期限到了。他还一筹莫展。
盛天华摆出一副莫不关心的样子问:“方大人,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下去的,银子准备好了?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不过区区小数。”
方大人几乎要跳起来,或者要人地,这不是拿着人血当凉水泼吗!但他没跳也没有人地,在锦衣卫面前,他的勇气只够答应他们要求的一切。和锦衣卫打交道,事后没有几个官员不虚脱的。他鼓了好几次勇气,战战兢兢地哀求道:“大人,再宽限两天吧,我才凑够八万两呢。”
盛天华顿时冷下脸来:“方大人,我们不是向你索债,这是为你办事,你这样岂不让人寒心?”
方大人哭丧着脸说:“大人,一时我实在凑不齐十万两。您再小住两日,我一定不让您失望。”
盛天华冷道:“再等你一天,明天这时候交银子。”他甩手走了。
方大人呆在那里,等回过神来,又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方子玺这时走来,父子商议起来。
“为今之计只有抢了。”方子玺说。
“抢谁呢?”他并不反对儿子的妙计。
方子玺没好气地说:“自然是抢那个让你写奏折的老混蛋!不是他捣鬼,哪里有灾祸上门。”
方大人不语了,儿子的话对他的口味。逼到这分上,还管什么是官是民。他冷酷地盯了一眼儿子:“必要时,可以把他干掉,要不留痕迹。”他似乎要把自己的仇恨通过儿子传给那人。
方子玺点了点头,起身走了。他一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做个清宫,没想到先做了盗贼。
人生难料啊!这一切是那么的荒唐,自己竟没有看出一点儿真实的东西,真是无用。
他轻飘飘回到自己的住处,把打算告诉了尤晶。她没说什么淡淡点了点头。
夜幕落下来,小雪儿也飘起,方子玺与尤晶飞身入了那人家里。他们一身黑衣,皮革罩面,仅露着眼睛。
两人冲进那人的书房里,方子玺用刀逼着他问:“银子在哪里?有金子也行。”
那官僚吓坏了,连忙带着他们去取银子。
两人见老东西凑不足两万两银子,方子玺一刀捅了他,然后把尸体塞人床底下去。
两人拿了金银匆匆而去。
他们回到家里与父亲略一商量,又潜入另外的官员家里抢劫。他们的动作倒也利索,几乎没出什么麻烦,一口气就抢了十几家。
黎明时分,他们把抢来的金银珠宝放到桌案上清点了一番,心里踏实了,十万两银子总算凑得差不多了。有些奇珍,一件就值千把两银子。
方大人眯起眼打了个盹,等盛天华来取银子了。
“方大人,凑齐了吧?”盛天华冷笑问。
“托大人的福,总算差不多了。耽误了大人的行程,下官实在有罪,还望大人原谅。”
盛天华哼了一声:“银子哪?”
方大人连忙命人把金银财宝搬过来,东西全在箱子里。盛天华打开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丁总管一挥手,让跟来的人把银子抬走了。转眼间,十万两银再不姓尤了。
方大人正要向盛天华寻问如何处置尤机,盛天华忽道:“方大人,圣上有旨,说你有谋反嫌疑,命我们押你进京受审。”
方大人顿如五雷轰顶,一颗心猛地沉到了底。自己忠心狄耿,圣上难道就忠奸不分吗?”
他陡然地大叫起来:“耿大人,我是忠于圣上的呀!一定有人陷害我,请大人替我鸣冤!”
盛天华笑道:“方大人,皇上是无比英明的。你若无罪,绝对不会冤枉了你,放心吧,你会回来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们,难道也不信皇上吗?”
这一句是厉害的,它尖锐得让人无法正视。
方大人的身子一阵哆嗦,对皇上不再抱有幻想了。几年为官,他深知大狱高堂容易进,想要出来万万难。名为受审,这不过一种托词,当过官的人若还不懂得这一点,那脑袋不要也罢。奸佞歹人的漂亮武器就是口蜜腹剑。
刹那间,他明白过来,自己被盛天华耍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和恶毒涌上心头,对皇帝有了属于自己的诅咒:这头蠢猪(朱)英明个屁!忠好不分,黑白不辨,十足的恶狼恶棍,他能得天下,真他妈的上帝瞎了狗眼!他骂了一周圈。
有了这样的心情,反抗就难以免了。
他强压着心头的恨,十分留恋地看了一眼周围的旧物,半闭了一下眼睛,也许就要永远与这片土地诀别了。他凄然一笑:“大人请稍等片刻,我去收拾一下,马上与你们一同上路。”
盛天华冷然一笑,没答应也没阻拦。
方大人走进另一间房里,很快就出来。
他神色是平静的,身子也有些轻飘,眼睛里的苍冷也几乎消尽。他慢步走到盛天华身边,轻声说:“耿大人,请。”
盛天华抬步就走,他十分得意,以为这事办得漂亮。方大人快步向上一靠,猛地抽出一把明亮的短刀,一下子刺向盛天华的后心。
盛天华的身手不弱,可就是没想到这一点,也没察觉到不妙。
方大人亦是会家,手脚十分麻利。他虽称不上高手,可杀人的技巧是相当熟练的。盛天华等发觉尖刀刺身时闪躲己晚了。扑哧一声,尖刀刺进他的身体,鲜血迸洒。
盛天华骇然之极:“你这个叛贼,竟敢杀我!”
方大人快意极了:“我是为了让你永远花不完那些银子。”
丁总管哈哈大笑:“方大人,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即使你不出手,我也会除掉他的。”
“你很会杀人夺财,这我知道,可你杀了他就不能再回锦衣卫了,所以你要感谢我才对。”
丁总管摇头道:“你又错了,不管是谁杀了他,我的回答都是不变的。锦衣卫相信我的。”
“这么说,你要栽赃?”
“为达目的,我是不在乎采取什么手段的。朱皇帝并不信任你,对他来说别人都可杀。
你对他忠心耿耿,那是拿脸往牛腚上贴,聪明人是不会这么干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想告诉你下辈子做人别太傻。”
“你得了银子还不放过我?”
“放了你我就不好交差了。你反正是死,在哪里死不是一样呢?天下黄土都埋人。”
方大人嘿嘿地笑起来:“丁总管,这里的官还是听我的话的。我若说你们是冒充钦差的罪人,银子你一两也拿不走。”
丁总管哈哈大笑:“你手下的废物也挡得了我吗?告诉你,银子你夺不回来了。”
方子玺这时冷冷地说:“丁总管,你别高兴太早,今天你和银子都不会漏掉的。”
丁总管嘿嘿阴笑了几声:“小子,凭你也配说这种话吗?”
“那你不妨试试看。”
丁总管盯了他一会儿,抢身欺上,身形陡然一移,双掌旋勾拍出,一股青蒙的内气笼住了他的手掌,冷而脆的内功直击方子玺的面门。他身法飘忽阴森,快速异常,欲一举成功,把方子玺击碎。
方子玺欲与“阎罗”试比高,双掌陡然平举,斜划了个圆圈,猛地推过去,内劲一时如潮。
“膨”地一声闷响,两人对了一招。方子玺踉踉跄跄退出七八步,丁总管却稳如泰山,含笑不动。
方大人这时发话了:“这时还充什么英雄,你们一齐上,能把他宰了才是最炒的。”
尤晶与方子玺顿时站到了一起,严阵以待。丁总管自忖以一抵二有些不易,笑了:“你们想以多为胜,那可大错特错了。力量最雄厚的是朝廷,你们斗得了吗?”
方子玺冷道:“斗不了是一回事,敢斗是另一回事。”
丁总管从怀中摸出几粒红色药丸,笑问:“知道是什么吗?”
方子玺没有吱声,反正不是好东西。
丁总管玩弄了一会儿药丸,猛地向他们弹去。方子玺和尤晶只有向两方飞动。
丁总管趁此机会,突然向龙大人欺过去。
龙大人被突如其来的偷袭惊住了,竟忘了闪躲。其实躲也躲不过,对方来势太快。他只觉半个身子一麻,左侧的“章门穴”被丁总管点中了。
丁总管一招得手,乐得哈哈大笑:“你们还不行,得再历练一番,才配与老夫动手。”
方子玺见父亲落入敌手,身子凉了半截,一时无策。
丁总管恶狠狠地将他的手在龙大人的“玉枕穴”一按,龙大人顿时杀猪般嚎叫起来,那声音仿佛破钻钻粗瓷,十分刺耳,并带着凄惨。
方子玺顿时受不了了。
这时,大门又打开了,方子玺与尤晶吃了一惊,原来,那两个捕快押着尤机夫妻走了过来。
捕快看见了盛天华的尸体,顿时惊呆了。
丁总管乐坏了,两个捕快可谓雪中送炭。他冲他们一招手:“押过来!”
两捕快立即把尤机两口子推了过去。
丁总管看了他们一眼,笑道:“方先生。我想做一件好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尤机惊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会做好事?”
“那当然,我并没有坏透呢。”
“你想做什么好事?”
“放了你们。”
尤机笑了:“这并不需要我们同意呀。”
“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让你闺女跟我一起走。怎么样?”
尤机的脸色霎时青红不定,仿佛挨了一巴掌。这真是太恶毒了!但他处境不妙,不敢斥骂。
丁总管见他一脸怒气,劝道:“我向来不喜欢对女人动硬的。与人交易,更讲究两厢情愿。这对你是个机会,不要错过了。你应该明白,你的罪名对你十分不利。说句交心的话吧,进了京城,你就活不成了。锦衣卫的刑罚惨绝人寰,抽筋扒皮下油锅花样百出,你没有个不屈打成招的,到那时你的脑袋能不搬家吗?”
尤机惊讶道:“这么说,你知道我是冤枉的?”
“当然知道。我不象朱元璋那群浑棍,他们成天疑神疑鬼,杀这砍那,其实真正浑蛋的是他们。”
“那你千吗还要抓我们?”
“我有自己的目的,替朝廷办事仅是借口。”
尤机不吱声了,越是坦率的敌人越可怕。
丁总管一拍他的肩膀:“方先生,这交易做不做?”
尤机偷瞟了女儿一眼。心神意乱地说:“怎么做呢,我你去锦衣卫是有死无活。”
丁总管失去了耐心:“那我就送你们下地狱。”
他小剑一挥,刺向尤机的后心。
尤晶心里乱极了,不加思索地叫道:“住手!我答应你。”
丁总管嘿嘿地笑起来:“这就对了,跟我走有什么不好呢?”
尤晶脸色苍白,犹如害病似的。
方子玺恨到了极点,胸中的火山爆发了,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流,几乎要烧熟了他。这对男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件不相适宜的事。他感到两耳轰鸣,头晕眼热,仿佛全世界的耻辱都扑向了他。
一个热血男人,能面对这样的场面吗?
可他却不敢扑过去,不敢把妻子拉回来。他知道冲过去的后果,他不想让亲人死去。
人面对不能调和的矛盾是十分痛苦的。对这一点,方子玺算是有了体会,刻骨铭心的体会。
尤晶无可奈何地走过去。一个时辰后,丁总管心满意足地从新房走出来。
方子玺顿时被击晕了,仿佛心儿被掏空,破口大骂:“丁总管我操你祖宗!你这个龟孙怎么说话不算数!?”
丁总管嘿嘿一笑:“我不抓你们两个孽种已是格外开恩了。”
方子玺再也不顾利害了,长剑当胸举起,旋动一揽,挟毕生功力刺了过去。
丁总管冷哼一声,拧身一转、绕到他的旁边,一掌拍向他的肩头。
方子玺怒恨过了头,有些发昏,急闪不及,被丁总管击中,身子顿时飞起来,鲜血从口中喷出,受伤不轻。但他恨得有些发了狂不顾生死又反身冲过去,象一头受伤的狮子。
丁总管拧身飞腿,一脚踢中他的小腹,他惨叫一声,爬不起来了。
龙家上下没有个敢出头的。
丁总管嘿嘿一笑,带人扬长而去。
方子玺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这人世间的恶魔也太多了他咬牙爬起来,走向新房。
尤晶还坐在床上,头发凌乱,两眼大失了神光,仿佛受伤了似的。
方子玺顾不得怨,也提不起恨,猛地冲向她:“雪妹,你怎么了?”
尤晶冷冰冰地说:“都被抓走了,我们这么无能。”
方子玺痛苦地摇了摇头:“雪妹,是我对不起你。作为丈夫,保护不了你的父母,也保护不了你……”
尤晶哀声道:“我完了,什么都没了。即使你能原谅我,我会不会宽恕自己的。”
方子玺怕她受不了刺激钻牛角尖,立时关心起她来:“雪妹,你别乱想,就当刚才被毒蛇咬了一口吧。我们要活下去,要争口气,要报仇!我们亲人还在他手里呢。”
尤晶的眼睛亮了一下,马上又暗淡了,苦笑道:“我的武功被他废了,没法儿报仇了。”
方子玺顿时如挨了一记闷棍,身子如披冰水霎时凉透,几乎绝望了。为什么祸不单行呢?
他恨、怨,却又提不起精神,似乎恨得十分吃力,落不到实处。这太不公平了!他想跳起来,却不能够。
夫妻相对无言,泪流满面。后来两人抱头痛哭,哀声悲切。夕腼的阴沉衬托着他们的心情,两人感到几乎到了绝境。
哭了一阵,心中的压痛减轻了。方子玺凄然一笑:“雪妹,你别太自责了。我们都振作起来吧,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尤晶叹道:“你的雪妹死了,是不孝的。活着的我,不过一个躯壳而已。”
方子玺急了:“雪妹,一切都过去,你别再胡想了,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尤晶摇了摇头:“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了。这耻辱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会一直折磨到我死。有罪啊!”
方子玺猛地摇晃了她一下,叫到:“雪妹,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们到了这步田地,应该相依为命,不应该鼓吹散伙!需要的是两颗心融合在一起,而不是索然冷漠尤晶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怯怯地问:“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能鼓励我就行。有你在身边,我就能活下去;没有了你,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
尤晶不言语了,她的情绪在调整。一切再明白不过了,若自己选择了自杀、消沉,就永远没有为父母报仇的希望了,更别说其他了。
是的,要活下去,要争口气!纵然心中有团阴影,也顾不得了。她心念一定,抬起头来。
女人的决心是可怕的,韧性更是骇人。她若要夜里搬走一座山,明天的早晨你绝看不到那片土地上高出的部分了。
方子玺见妻子那似乎成了灰烬的眸子里又燃起突突上窜的火苗,心一热,差点儿流下泪来。他感到一种生命包围了他,那温热与亲情让他激动,在这种时候,他需要这种感情。
他一把搂住妻子,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假如一个人的热量不足以驱走她心中的寒冰的话,他觉得两个人的热情足够了。生命在他心中扮演了一个无私的形象,一种纯厚的力量几乎把他托起让哪些恶棍和毒蛇暂时舒服几天吧!他不能无所做为,他为自己的放开眼光感到自豪,这才是男人的作为。他自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无私乃刚。
两人发出一声幽幽长叹,回到现实中来。
尤晶用手绢擦了一下丈夫嘴边的血,柔和地问:“伤得重吗?”
方子玺强笑道:“没事,明天就会好的。”
“我们明天就去追那个奸贼!我虽然失去了武功,可我的心是不屈服的。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的。”
方子玺一笑,握住了妻子的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尤晶出去熬药为他治伤。方子玺尽量静下心来练功。可杂念实在多,闭上眼睛,一切花样都出来了。没法儿,他只好放弃打坐。
尤晶把熬好的药端了进来,小声问:“要加点糖吗?”
方子玺说:“这点苦已微不足道了。”
尤晶把药汤递给他,从旁边拿一只小勺。方子玺连忙摇头,示意不用。
他把药端起,一饮而下。奇怪,药汤非但不苦,反而有些甜,这让他淡然苦笑。人的心境是多么重要啊,它竟能使苦甜颠倒。”
尤晶坐到丈夫身边,又给他擦了一下嘴唇:“明天我们直奔京城吗?”
“不。”方子玺说,“我们要先找一个人。”
“找谁?”
方子玺淡淡地说:“吴畅。我们不能这么去救人报仇,他们是一群虎狼呀。”
尤晶低下了头。片刻,她说:“他会帮我们吗?”
方子玺说:“会的,除非他是个小人。”
尤晶没有言语,她心里很乱,觉得当时有些对不起吴畅。自己若嫁给了他,也许……
她不敢再想下去,连忙止住自己飞扬的念头;此刻再想吴畅的好处,那太对不起丈夫了。她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方子玺也许理解她的心情,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柔发,和气地说:“雪妹,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能求人还是要求的。这对我们来说,毕竟是唯一之法,吴畅对我也是有恩的,我们之间不会象敌人那么紧张的。”
尤晶叹了一声:“晓哥,我听你的,你是我的主宰,说什么都不会错的。即使错了,我也会以为是对的。”
方子玺笑了一下:“雪妹,我们会成功的。”
两人慢慢地又拥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了。
翌日清晨,天仍是阴晦的,浓重低沉,寒风刺骨。他们爬起来抬掇一下,就走进了无边的雪原。风如刀子似地刮人脸,尤晶只好用围巾似的毛巾包上头,她武功全失,无法施展轻功,夫妻俩只好在雪地上慢慢行。留下的脚印很深,他们的心里很苦。
走了两个时辰,尤晶走不动了。脚脖子十分疼痛,脚心似有刺。失去了武功的人还不如本不会轻功,身上仿佛背了个沙袋子,愈走愈觉身子沉。
方子玺不忍看着她这么难受,两人便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这一坐,她更走不动了。
方子玺怕这样耽误下去会坏事,心如火焚。
尤晶恼恨不得立时死去才好。两人正各自心事重重,忽见西面跑来两匹马。马上的一对男女似乎在闹别扭,女的在前跑,男的在后追。马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他们身边。
方子玺猛地站起来,堵住了那女的去路。
马上的少女柳眉一扬:“你想干什么?”她自从跟沧浪客学了“甜功”,神气一直这么凌人。
方子玺轻轻笑道:“姑娘,在下想求您帮个忙,把我妻子带一段路。”
桑凌云扫了一眼尤晶,冷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帮你?还是让他帮你吧。”
方子玺一点头:“行,行。”
他不会在乎男女在一匹马上的。老子今天什么都不怕,只要他们能帮忙。
方子玺求那男的,那小子便看桑凌云,似乎在求她允许;没有她的应允,看来他是不会有什么行动的。沈天群是怕他的爱侣的。
桑凌云冲他一点头,他的胆子壮了:“让她上来吧,坐在我身后。”
方子玺心头一乐,连忙把妻子抱上马去。
两匹马又奔驰而起,方子玺紧紧相随。几人奔行了有四十里地,进了一座镇子。
也许是这几天一直下雪的缘故,今天雪一住,镇上的人挺多。各人要买必需品,人来人往,讲价还价,热闹非常。
桑凌云把马拴在一棵槐树上,走进了一家中药铺子。方子玺还想沾他们的光,也跟了进去。桑凌云瞥了他一眼:“你们怎么还不走?”
方子玺笑道:“姑娘,你能把马卖给我吗?”
了少珍嘿嘿一笑:“原来你在打我的马的主意,你以为我会给你吗?”
“姑娘天生丽姿,侠肠义胆,岂会拒绝呢。”
桑凌云乐得笑起来:“你的嘴倒挺甜的,看不出你还有一套花言巧语的本领。”
方子玺“咳”了一声:“这也是逼出来的,我并非天生就会拍马屁。”
桑凌云“嗯”了一声:“你要到哪里去?”
方子玺说:“姑娘也是侠义中人,我也不瞒你,我们是找人去的。”
“找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
“找吴畅,我们是他的朋友。”
桑凌云的脸上顿时飞起一些不快,看来还是大高手有人迷信,怎么就没人来找我呢。吴畅有什么,我至少还比他多了一脸美丽呢。但这些深刻的东西无法摆出来,至多只能在脸上表示一下而已。
方子玺不知道她的这种心理,见她忽儿不乐了,心中充满了迷惑,这是怎么回事?
“找他干什么?”桑凌云忽儿笑问,女人的变化总这么快,让人摸不着边际。
方子玺有些不好开口了,迟疑了一阵,才说:“我的武功有一部分得自他,现在我有些迷糊了,想去请教一番。”
“噢”桑凌云轻笑道:“天下没有别人可请教了?”
方子玺一怔,觉得有些不对,看来不能太坦诚了,弄不好要坏事。
他嘿嘿笑道:“那怎么会呢,比吴畅高明的有得是,不过咱不认识呀。我看姑娘神光莹润,飞华流彩,就比他只强不差。可是,您会指教我吗?”
桑凌云心里甜滋滋的,灵魂仿佛沐浴在一种甘冽的酒里,有些飘飘然。被一个男人恭维,比让十个女人搓背还痛快,她笑吟吟地一扬头,秀发技散开来,显得飘逸神秘,充满一种奇异的野趣,但绝不奸诈,清明的眸子闪亮了两下,笑问:“我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你想让我指点什么呢?”
方子玺心里冷笑,脸上热情,你除了指点我倒霉以外还能有什么?他原想让她帮妻子恢复功力,可又怕难住了她,那会弄得两人都不愉快。如此一来,自己刚才的那些话就显得肉麻了。但又不能让她指点稀松平常的,那她会认为自己是个酒囊饭袋。
稍为思付了一下,他向桑凌云施了一礼,很认真的:“姑娘指点一下我的剑法如何?”
“这个容易。练剑要收心,人剑要合一,只有练到我就是剑,剑就是我,才达上乘境界。你神清气正,是练武的好料子。若按我的指点去练,定可有大成功的。”
方子玺鼻子差点儿气歪,这样的大道理我都会背了,还要你教?谁不知道人剑要合一,怎么合呢,把剑插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吗?
他心里不痛快,可沈天群更恼。桑凌云把他冷在一旁,恨得他牙疼。他真想一剑刺进他的肝子里去,夺回自己的位置。桑凌云本该和自己谈笑风声的,而不是方子玺。
方子玺似乎发现了什么,连忙说:“姑娘的指点,在下会铭记在心的。我妻子的武功被人废了,您能帮她恢复吗?”他这是心存侥幸。
桑凌云有些为难了。她心高气傲,不过杀人的本领大些,度人之术几乎没有,她连恢复别人的功力如何下手也无从得知。
方子玺见她不行,立即笑道:“姑娘,这是我的冒昧,请您别见怪。”
桑凌云连忙摇头:“也许我有法子,让我试试。”她毫不犹豫地走到尤晶面前。
尤晶有些怕,不由退了一步。
桑凌云拉住她,笑道:“别怕,我是帮你的。”她的手灵巧地伸进尤晶的裤子里,放到尤晶光滑的肚皮上。这倒是个暖手的好地方。
尤晶脸色顿红,向方子玺投去求援的目光。
方子玺急忙走到她身边,安慰说:“也许你会恢复过来的。”
尤晶无言地点了点头。即使她明知桑凌云是无能的,她也不会拒绝的。因为她有种负罪感,对方子玺只能绝对顺从。唯有这样,她才觉得能减轻自己的罪过。这实在是不幸。有什么法子呢,她不能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自己的,她只怨,这是她的悲哀。
桑凌云在她温热的肚皮上摸了一会儿,食指按到她的“气海穴”上。稍停片刻,她骤然用力,一股强大的内劲顿时进入尤晶的脉道。
尤晶陡觉肚皮被刀子挑开了一般,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尖厉,几乎带着绝望的成份。
桑凌云吓了一跳,连忙在她肚皮上乱捏胡揉,以期把出的内劲驱散。可是不行,她愈是这佯,尤晶越是痛苦难当。
方子玺怒恨不已,真想一拳捣过去打瞎她的眼睛。这个小熊妮子真不是东西,我怎么这么浑蛋上了她的当!他连忙向抓药的中医先生求救,那人看了尤晶几眼,惊道:“是热火攻心,得快救,要不就完了。”
方子玺肯求他施术。
中医先生连忙摇头:“我不行的,唯有高功夫师傅才能救她。”
方子玺急了眼,冲着桑凌云叫道:“你快点救呀!你的本事哪?”
桑凌云腾地火了:“这怪我吗?是你让我做的!”
方子玺破口骂道:“无耻贱人,没能耐吹你妈的什么大气!”他一掌劈过去。
桑凌云身子微扭,右掌摇然一晃,猛地拍了过去。两人的内劲一交,方子玺顿时如被烧的了一般,腹中好似落入一把火。他的身子霎时软了,难受异常。他是桑凌云用“甜功”伤害的第一个人。
尤晶见丈夫倒下,不顾自身的痛苦猛地扑到他身上,放声痛哭。这真是苦命夫妻百事哀。桑凌云冷扫了他们一眼,转身欲走。
“你就这么走吗?”一个沉重的声音从旁边飘来。
桑凌云连扫几下,没有发现说话之人。
她刚跨出药铺,一个老者堵住她的去路。
“小女娃,你一走了事,太缺德了吧?你的师长就这么教导你的吗?”剑仙冷道。
桑凌云勃然大怒:“老东西,你少管闲事,在我面前你还没有资格这么说话。”
剑仙嘿嘿一笑:“我是老了一点,但心还不错,你虽长得象妖精,心已烂了。”
桑凌云气得跳起来:“老浑蛋,你找死!”
她飞身而起,身子在空中一旋,双掌交合一抖,猛烈地击向剑仙的脑袋。毫无疑问,她想杀人了。
剑仙是前辈高人,岂会怕她?双掌摇闪一旋,迎了上去。
“嘭’地一声,两人对了一掌。剑仙实指望小妮子被他击飞,事实是他站不起来了,仿佛喝醉了要滑到桌底下去。
桑凌云安然无恙,面带微笑。她轻易地胜了剑仙,那份欣喜无以形容。霎时间,她觉得天下无故了,不由飘飘然起来。
剑仙败得莫名其妙,心里苦透了,实在不知招了什么邪才落到这步田地。有此一败,老脸恐怕没皮了,他哭笑不得。他哪里知道桑凌云修练的是让人哭笑不得的“甜功”呢。中了这种怪功,十分难整治呢。
桑凌云见剑仙愁眉苦脸,笑了起来:“老家伙,现在你心里如火,知道谁要烂了吧?”
剑仙冷笑道:“丫头,你的心肠不好,不会有出息的,迟早要栽大跟头。若是你脸上的俏没了,真不知你还会剩下什么。”
桑凌云又被激怒,飞起一脚把创仙踢出两丈开外。剑仙闷哼了一声,晕了过去。
沈天群目睹此景,心中有些怕意了。他只知道桑凌云美的一面,料不到也不相信她还有阴狠的一面,这使他震惊。
他疑惧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忽觉她的脸冷硬呆板,深处似乎一片朦胧,这是以前任何时候都不曾有的感觉。那时他看她,目光只要泻到她的脸上,顿觉眼前一片明丽,那精致的皮肤焰焰生光,五彩的光影仿佛晶莹的水珠儿在她脸上滚动,那昂扬生机令人心醉。现在这是怎么了!相距不过数月,何以判若两人?
他弄不明白,桑凌云在他眼里是一个最大的谜。他不知谜底会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了,唯有追下去。前面高山流水,风光旖旎这样最妙,若是一溜烟下了黄泉,那也没有办法子。
桑凌云见他发怔,拍了一下他肩膀:“我们似乎没有守护他们的义务,走。”
两人大步而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实在太凄哀,相信上苍也不会否认这一点,方子玺与妻子进入了生命的最灰暗处。
属于他们的唯有挣扎。
剑仙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