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竹竹簌簌)
少年淡青的袍角被葳蕤草木间的露水沾湿,他腰间蹀躞带上的金扣泛冷,怀中抱的山花半遮了腰侧的银蛇剑柄。
他步履轻快地顺着石径走出山林,才接近篱笆,瞥了一眼草棚里正眼巴巴望他的马儿,他只好走了过去,腾出一只手来添了草料在木槽中。
马儿摇晃着尾巴,欢快地长鸣一声,埋头吃草料。
进了院,少年快步上阶,推开竹楼最左侧的那道门。
“吱呀”的声音惊醒了房内贪睡的人,她迷迷糊糊地睁起眼睛,只见一只白皙的手拂开帘子,少年发髻乌黑,银簪清亮,抱了满怀山花,行走间衣袂带风。
他临近榻前,山花的清香与他身上湿润的,冷沁的竹叶香味拂来,好闻极了,商绒睡眼惺忪,唤:“折竹。”
他应一声,凉凉的,软软的唇瓣贴了一下她的脸颊,随即站直身体,去将新花装瓶,摆在她的案头。
夫妻一年,她再也不会瞧一眼道经,却从未间断过作画,她总是将自己的书案收拾得很整齐,画卷堆在一处,每一卷中都露出半片竹叶,她便是凭借竹叶上所书的字痕来分辨它们的。
商绒的眼皮又垂下去,声音软软的。
折竹回来,坐到她榻前,伸出双臂来抱她,商绒不肯,身上却没多少力气,还是被他抱着坐起身来。
她困得厉害,揉了揉眼睛,有点恼:“我不要起来。”
折竹的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她揉红的眼皮:“吃完再睡,好不好?”
周叔便是他不在时,替他看护房子的人。
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商绒按下他的手,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俏的面庞,她抿起唇,额头抵到他的胸膛,闷闷地说:“都怪你。”
折竹低眼,视线落在她未被长发遮掩干净的,衣领里露出来的那截白皙的后颈,几道红红的痕迹很显眼。
像被揉开了,减淡了些许颜色的胭脂。
“可你昨晚不是这么说……”
他话还没说完,趴在他怀里的姑娘一下挺直脊背,抬头撞到他的下颌,柔软的手掌匆忙捂住他的嘴巴,她脸颊泛粉,一双眼睛瞪着他。
可她发现,他白皙的下颌有点红红的,手指蜷缩一下,松开他,又摸了摸他的下颌,才下意识地想问疼不疼,可抬头撞见少年亮晶晶的眸子。
他还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疼。
忽的,商绒听到外头好像有“咕咕”的声音,她连忙推了推少年的手臂:“折竹,是鸽子回来了!”
“它回来,你便一点儿也不困了。”折竹似笑非笑,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商绒看他起身掀帘出去,没一会儿便又从外头回来,她坐在榻上看见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垂着眼睫在看指间的字条,便问:“是拂柳姐姐吗?他们到神溪山了?”
“嗯。”
折竹咬了一颗糖丸,将字条递给她。
第四一夕之间成为栉风楼的叛徒,走投无路之下,便借着商绒寄信的鸽子求助折竹,为了救白隐,她心甘奉上之前从折竹手中分走的造相堂财宝,连自己多年的积蓄也许诺给他。
折竹没打算回神溪山,也懒得要她那些钱,只给姜缨与第十五去了信,让他们去永兴接应第四与白隐,又找了人带着自己的那枚月桂玉佩给他们。
“只要他们不出神溪山,栉风楼绝找不到他们。”
折竹的手背抵在茶壶上探了探温度,随即倒了一碗茶递给她:“即便栉风楼发现他们在神溪山,楼主也不可能轻易闯山惩治叛徒。”
神溪山的主人是圣手张元喜,他是妙善的义兄,早年救治过许多江湖中人,其中不乏江湖大派的掌权者,那些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如今神溪山不见外客,若有人执意闯山,他们必是不会答应的。
“希望白隐观主的丹毒能解。”
商绒看了字条,第四并没有在上面提到白隐如今的病情如何,她抿了一口茶,还是困倦,往被子里钻。
她回头,看见少年仍坐在床沿,那双眼睛与她静默相视。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案头,是他清晨一起床便去山中摘回给她的山花,沾着露水,漂亮极了。
她的视线又挪回少年的脸上:“你要不要,和我再睡一会儿?”
少年的嘴角翘起来,他不说话,却抽出腰间的软剑放到一旁,单手往后解开了蹀躞带的金扣,脱去外袍,踢掉鞋子,很快躺到她的身边。
大约是山中的冷雾晨风所致,他身上凉凉的,商绒将他裹到被子里来,抱住他的腰,嗅到他身上竹叶积雪的淡香,她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弯弯的,她也跟着笑:“暖不暖?”
折竹也抱住她,开开心心地“嗯”了一声。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鸽子偶尔发出些“咕咕”的声音,这个春日清晨,商绒在他怀里,看他浓而长的睫毛半垂下来,她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有点痒,少年轻声笑,眼睫眨动几下,低头来亲她。
你一下,我一下。
两个人又一块儿笑起来。
但很快,商绒就后悔了,因为少年的呼吸稍重,他的吻又落来,舌尖舔舐她的唇瓣,探入齿关。
炙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随着他的吻很快流连在她颈间,肩头。
商绒推拒他,却见少年抬起头,他的唇瓣红润许多,眉眼干净而隽秀,声线裹了几分欲:“簌簌,你先亲我的。”
他的目光灼灼,商绒双颊烧红,脑子里混沌一片。
商绒终究没抵住他的这分诱引。
白皙的颈间再添薄红,衣衫落地,商绒只觉他的鼻尖轻抵着她的鼻尖,嘴唇轻轻擦着她的唇,又听他说:“簌簌,我想听那个。”
什么?
商绒神思迟缓。
折竹等不到她开口,轻咬了一下她的肩。
商绒呜咽,窗外急雨忽来,滴答噼啪不断,她在这般潮湿的脆声里浮沉,颤声唤:“夫君……”
下一瞬,她的声音淹没于他更深重的亲吻。
春雨绵绵,山雾朦胧。
这一场雨下至午后才将将收势,姓周的男人跑来时,见食盒还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被雨水浇了个透,他便走上阶去敲门:“折竹公子?桌上的早饭,你们没吃啊?”
周叔半晌也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他正纳闷,才听里面那少年懒懒地“啊”了一声:“忘了。”
“那你们饿不饿?我来得迟了些,也没带饭食,想请你们去我家中一块儿吃,你们不知道,我那儿媳妇儿生了!”
周叔满脸喜色,笑呵呵地朝里面喊。
周叔听见里面的人应声,便欢欢喜喜地跑回去张罗席面。
折竹雪白的衣袍宽松,衣襟微敞着,露出来半边形状漂亮的锁骨,他在箱笼边站了会儿,认认真真地在里面挑拣出一套绫罗衫裙。
“真的要去?”
折竹帮她穿衣,抬起眼帘看她困倦的模样,不由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如还是睡觉吧。”
“不,答应萍珠姐姐的画,我已经画好了,正好送画,也看看她的小孩儿。”商绒摇了摇头。
萍珠便是周叔的儿媳妇,商绒与折竹从泽阳来到庆都的这段日子,萍珠常来与商绒说话,见商绒会丹青,便请她替自己画一幅小像。
商绒拿着画与折竹手牵手去到周叔家中,村中的邻居与萍珠的娘家人都来了,在院子里聚在一块儿说笑。
周叔将他们请到房中,萍珠靠坐在榻上,展开商绒带来的画卷,她瞧着画上的女子,不由笑:“姑娘画得真好,只是奴家可没有这画中人好看。”
“有的。”
商绒认真地说。
商绒与萍珠说了几句话,走出去正见折竹双手抱臂,立在那儿瞧周叔怀中的小孩儿,她也跟过去瞧。
刚生下来的小孩儿皱皱巴巴的,商绒与折竹还没见过,神情都很奇异。
“才生下来的婴孩就是如此,过些日子就会变得顺眼了。”周叔瞧着这对年纪还很轻的夫妻,笑眯眯地说:“你们日后就知道了。”
日后。
商绒的脸颊微红,侧过脸,对上了少年漆黑纯澈的眼眸。
在周家吃过饭,商绒又牵着折竹的手摇来晃去,往回走。
寂静林中扇动翅膀的声音突兀,商绒抬眼,淡薄的雾气里,她看准那只鸽子身上黑色的花纹。
她的眼睛亮起来:“折竹!又一只回来了!”
少年松开她的手,借力轻松一跃,飞身掠至树梢之上,施展轻功追上那只鸽子,捏住它的翅膀随即轻盈地落回她的身边。
取下竹管,他递给她。
商绒从中取出来字条,一边走,一边看:“是父王,他说他身上的疽症已经好很多了。”
看到后面的字痕,她抬起头,望向身边正在摸鸽子脑袋的少年:“他要去蜀青与晴山先生见面。”
他说,当年被他亲手推远的挚友,理应由他亲自去挽回。
“你可想去蜀青见他们?”
折竹戳了戳鸽子脑袋,对上她的目光。
“想。”
商绒点头。
怎么会不想呢?当初从星罗观出逃,她也没有机会与岑照道别,后来离开玉京,她也只远远见过父王一面。
“嗯。”
他轻轻颔首,想也不想:“那就去。”
又要回蜀青了。
商绒夜里沐浴过后,便在案前作画,这一路她赠过不少画,有些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有些是如萍珠这般交集颇多的人。
她在画上落款的化名也由此传开了出去。
颈间落了水珠,商绒吓了一跳,她仰头便撞见少年白皙的面庞,他的发梢乌浓湿润,水滴下坠。
商绒匆忙伸手挡住宣纸,不让他看。
“我已经看见了。”
他眨动眼睫。
商绒抿起唇,搁下笔,纸上赫然是一个黑衣少年,他腰间有一柄银蛇软剑,剑柄坠着竹绿的穗子。
屋中灯烛灭尽,商绒被少年抱在怀中,明日便要启程回蜀青,但从周家回来后她睡了许久,此时还没有什么睡意。
“簌簌。”
少年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蹭了蹭。
商绒乖乖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睛,却并不能在这般漆黑的夜色里看清他。
“要是以后,我们也有一个小孩儿。”
他的声音裹着几分朦胧困意:“那他就随你姓。”
商绒一怔。
他的呼吸很近,像微凉的风。
他还是宁愿做有名无姓的自己,始终不肯接受云川程氏所要还给他的一切。
“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商绒小小声。
少年轻笑一声,清泠悦耳。
他什么也不说,但商绒知道他有许多敏感的心事还不曾彻底放下,他好像睡着了似的,呼吸轻轻的,平缓而柔和。
“夫君。”
黑暗里,商绒忽然轻声唤。
“嗯?”
他明明已经困倦到睁不开眼睛,可听到她这样唤,他还是清醒了一点点。
“你不是云川程氏的折竹。”商绒环紧他的腰。
“你是我的折竹。”
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