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醉后各分散
他要送花。
他今晚忽然有这样的热切,要把自那小女孩小手上接过的花,送给他喜爱的女子。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送花是一种感情,一种冲动,一种把感情送出去的冲动。
——能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就算未能接受他的爱,他也会记得她。
记得她一生一世一辈子。
因为今晚他寂寞。
因为今晚他只要一个能欣然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
接受别人送花是一种感觉,接受一种感觉。
今晚他孤单。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就在今晚。
今夜。
夜凉如水。
明月皎洁。
在白天,他已唱过了歌、作过了战,走过了风雨飘摇的路;在晚上,他便得要送出手上的花。
和他的寂寞。
在这京华的寂夜里,总有很多个寂寞的人,许多颗寂寞的心吧?
这点确然。
像戚少商这种男人,在奋战时不觉孤单,在拼斗时不怕寥落,可是一旦无意间看到了看到了一朵娇艳的花,蓦然看到一间房里燃起一盏灯、无由的寂寞便铺天盖地的涌卷而来,吞噬了他,直至没顶,一点余地也不留。
——难怪世上有采花盗:他们大概不止是为尝一个美丽女子的体温而冒险,同时也为分享那一盏灯亮时的温馨和灭时的幽秘而犯难吧?
戚少商当然不是采花盗,他甚至讨厌人采花,好生生、活刺刺的花因一个人稍动心动意便采撷下来,折于喜欢它的人的手上,那是多煞风景的事啊!
可是他手上有花。
——一朵鲜花。
他正要去寻访花的主人。
一一可是他自己又知不知道,这京城里、古都中、江湖上、武林间有多少美丽而热诚的女子,都在慕恋着戚少商这个人和他的事迹。她们大都是寂寞的。
她们都听过戚少商的故事。
——尤其在近日,戚少商趁蔡京下台之际,一气把一向支持蔡京、王黼、梁师成系统的“长派”、“圆派”,“方派”、“屈派”、“高派”、“矮派”六大派尽灭,更使他名声暴涨,如日方中。
他把“长派”掌门”刀剑书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圆派”首领“猫魔”鲁雪夫当场格杀。
他也把“方派”负责人“倒神”莫伯伤收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门人“倒爷”莫扎德废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统领“玉碎叟”庞德斩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当场格杀。
他是依这些人所作所为施以惩戒。
而且惩戒得还恰如其份,十分适当,以致京里的人,都拊掌称快,额手歌庆!
不少少女更加神迷于这传说中的白衣男子,听说他四起四落,当过大学士,做过小寨主,江湖流亡过,官方通缉过,而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为京城里第二大帮派的群龙之首,可是他仍然孤寂一人。
他到底是仍心悬于多年来他心仪的知已红颜?还是天下女子他未入眼?或是他本无心、无意,故而月老的七彩红绳总系不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成了传说。
传说里的神话。
他也成了神话。
神话里的传说。
神话传说里的人物。
他成了不少少女梦中慕恋的对象:大家只知道他常只孤单一人,走过长街,走过夕阳,走过寂寞和梦。
他的冷酷在流言里好像成了一种传染病。
——是太甜美的回忆成了无法遗忘的习性,致使他爱上了独身、喜欢上了孤单?
间谁,谁也不知。
——却引起无数女子的幽思:
(他好吗?)
(他孤单么?)
(他找到她未?)
未。他手里拿着一朵蔷薇花,白衣飘飘,正在月下飞掠。
他正在寻访她,把手里那花的魂魄交回给她。
——只不知她接受吗?
欢喜吗?
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这是她弹琴时爱唱的歌。
和词。
看到醉杏楼熏香阁里还有灯,他忽然念及这首歌。
在冷月下,飞掠中,他因哼起这首李师师常唱的歌而蓦然忆起一个人:
息大娘!
一一啊红泪!
他似给夜风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人要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但人和青春和记忆也都是好玩的东西,因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么不受控制、无法操纵。
有时人会在吊唁时忽然想到该结婚了,有时在出恭时想到拜神,有时在吃饭时想到昨晚醉后的呕吐,有时却在跟这个女人造爱造得活像跟一条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舍死忘生搏斗之际,心里却想到一只比黄鹂轻比羚羊盈比花娇的可人女子,在你怀中依恋不已。
戚少商是忽尔念及息红泪,且是从李师师的词曲中想起。
他却不是负情。
他只花心,他对他所爱的女子从未负过情。
由于他想到息红泪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见李师师。
他要对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问一问她:嫁给我好吗?
——好像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你若无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他既已见着了师师闺中的灯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缓一口气。
于是,他在一处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顶檐上斜落下来,伏了一伏,只觉好似有点晕了一晕。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真的该说吗?)
(该问吗?)
(下怕给拒绝吗?)
(——因为怕给拒绝,而不敢问吗?)
想到师师那一张艳人骨媚透心的脸,还有她那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艺多情,他就不再犹豫——
正要再一气掠至师师的“熏香阁”时,猛抬头,只见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顶上洒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后面瓦格上亦负手向他踱来。
他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正向他身前走来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个往他身后行来的,月光如水,照明万端:
也正是另一个他自己!
——也就是说:戚少商看到前面一个戚少商、后面一个减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时在月明风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阵惊然:
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谁?
——后面的又是谁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吗?
——身后的戚少商又是谁?
——如果身前身后俱是戚少商,那么,我又是准?
——自己是准?
——谁是自己?
——他们是谁?
——他们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谁?
——谁是我?
——我是谁?
一一谁?
戚少商只觉一阵恍惚,几许迷惑,却忽尔听到一些极为奇异(至少他生平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下面街道传来:他俯首一望,却看到了一个平生未遇的奇景:
下面很吵,醒醒恐恐的,似是煮沸了一锅汤,又打翻了一堡沸腾的粥。
就算没俯首去看个究竟,光只是听,也定必发觉:这种声音跟京城里的子夜、子夜中的京城很不协调。
——没道理下边会那么热闹。
——没理由这时分会那样嚣繁。
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尽管京都大街,向来车水马龙,行人如鲫,熙攘拥挤,但都绝不会有这样(可怕、恐怖、奇特、怪异、诡秘、扭曲)的声音,像一头头洪荒时期的庞大走兽鱼贯飞窜,暴龙还是懈豸什么的,一只只的来,一只只的去,全带着巨大的声响,惊人的速度,还喷着难闻的黑烟。
它们有四足——不,四只轮子,不停的、快速的、像赶赴恒河沙数三千亿般急速的转动着,有时发出尖锐的兽叫,像一头中了太阳神箭的翼龙,还发出焦味和狂态。
更诡奇的是:戚少商这样往下一看,连建筑物都完全不一样了。
不同了。
——那一幢一幢,失去了屋檐没有了个性少了瓦遮头的方格子灰盒子,算是房子吗?那是屋子吗?
抑或啥都不是,而是他自己正落入一个阵势里!
他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眼有点疼。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湿。
映着月色一照,那竟是一滩血。
可是,他没有受伤,怎会有血!?
难道,那血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他抬头望夭。
天无语。
月明。
星稀。
乌鹊东南飞去。
他忽然想起了息大娘。
所以他要见李师师。
渴切要见她。
见她送花。
所以他以手支额,在高檐上蹲了下来,缓绥的瞑合了双目。决定不去看这幻境、梦厉。
他在这子夜古宅的高檐上,忽然生起了一种顿悟:
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还是不知比知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会比理会的好。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自己岂不成了假?要是身前就是过去,那么,现在自己是谁?若是眼下的才是未来,那么,自己的过去存不存在?既不知真假,不辨是非,不管对错,不理你我,不分佛魔,这一刹间,戚少商只觉天大地大,四大皆空,他索性一时把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关闭起来,心为宇宙,意遁空性,没有意识,变成无心可人,无心可染,魔不能欺,邪不能人。
那一刹间,他闭起了双目。
心中只想念一个人。
千里拿了一朵花。
月下,他还流了泪。
上天人地,其实,这刹瞬间的戚少商,不管他所见是空是幻是真,是实是虚,是天堂还是地狱,实则他已度过了一劫。
——就在心性动荡之际,于差境起,一时迷惑,便佛来魔至,几乎立即便走火人魔,甚至走魔人火。
幸亏他及时省觉,修心养性,一心不乱,佛来不喜,魔来不忧,万境俱灭。
只剩下他和自己。
都是室。
一场空。
一朝风月。
万古常空。
戚少商在京城中心绝高的屋顶上,沐在月华中打坐了一会儿,徐徐睁开双目,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
动心忍性。
量才适意。
他还是要去找李师师。
李师师便是他现在要去追寻的一点真。
——尽管,那也许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又如何?若人生如梦,梦里追梦,犹如空中追空,风中逐风。梦里梦梦,反而就像画里真真,总不能因为不真而不画,而画成之后反而超越了真,回到至真。
只是,追欢刹那,也易破灭瞬间。
只不过,觉来梦梦了。
对戚少商而言,他心里真需切那一点依托,不管她是“李师师”、“张想想”、“陈佳佳”、“王好好”、“黄妙妙”还是“何笑笑”、“梁哭哭”、“雷巧巧”一··
那都一样。
他在追寻一个梦。
梦里那一点真。
情。
千家灯灭,万户寂寂,这京华夜里,谁给戚少商一份真情,一点微明。
万籁无声,檐影幢幢,李师师那一扇窗,仍点亮了一盏灯
在武林中,生死只一线。
在人世间,佛魔在一念。
刚才戚少商在恍惚瞬间,就乍见了一些本来不该在这时候(代)看到的景象。
可是他看到了。
他自然震动。
心神皆惊。
可是他终于在那刹瞬间,回复了本性,回到了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来魔亦至,世事,一场空。过去是梦,将来是空,人只活在当下现世。回复自性就是寻回了自主,他就在恍惚间度了一场劫。
梦幻空花。
——他手上真有一朵花。
月满高楼。
——他心里还有没有梦?
有的。
人活着就应该有梦。
人生如梦。
天荒地老梦非梦。
看到月华当空照,戚少商就念及息红泪。
她的笑。
一一还有伊的泪。
见到熏香阁里的一灯如豆,戚少商却想起的是李师师。
她的笑拒。
——还有她的羞迎。
所以当他掠身于飞檐之上,一接近杏花楼,就闻到那如兰
似麝的芬香,觉得里边的灯意宛如一口在被衾里的暖意,他忍
不住就要长身而入熏香阁里。
忍往了。
——他还是及时忍住了。
幸好及时忍住,因为他正听到一个人说:“最理想的戏,是
要亲自上演的;”那人就在房里,而且还说下去:
“人皆知师师你色好、声好、歌好、舞好,诗词棋琴无一不
好,我却独知你连戏也演得好——你说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
音?”
戚少商一听,凝神、屏息、吞气、倒回身、逆挂足,就吊
在屋檐下,冷了眼、铁了心,在观察阁内动静。
笑声。
那是李师师的笑声,除了让人开心之外还惹人怜。
“其实我什么都不好,”师师委婉的说,“千里马要有伯乐,买画的也要有赏画的人,如果不是有孙公子这样的人来赏识,我那些玩意儿哪有啥意思!”
“你这回答才有意思!”孙公子笑着敬她一杯酒,“师师的知音,上至风雨楼主戚少商、风流才子周邦彦,下至皇帝赵佶、天杀宰相蔡京,全都是你的知音知心,京华绝代李佳人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一句诗同还怕无人常识!”
这句话说的半甜半酸,半讥半讽,半疯不癫,有骨有肉,有意有思,更令戚少商觉得有趣的是:这人居然把“上至……”的人物摆他在天,反而把“人上人”的皇帝丞相,放在“下至……”那一档里,足见其人言行特立狂放。
李师师仍是笑。
灯火轻烃的晃。
栏杆前的月桂花也在轻颤。
——如此良辰美景,原来李师师是竟容与这人共度!
这人长得很高,背影颀长,但却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还是可以从后侧的颧额上,看到他两道眉毛之末梢,像两把黑色的刀锋,每说一句话,每吐一个字,那两把黑刀就似跃了一跃,变了一招。
这人说完了那句半带刺半配肉的话后,又敬了李师师一杯酒。
他敬酒的方式也很奇特。
他是把酒一口子尽,但意犹未尽,好像还要咬崩那酒杯一个缺口才甘休似的。
他敬酒,但完全不勉强人喝酒。
他只是喝他的。
师师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
——这些年来,她在青楼烟花之地,阅人无数,是以,她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饮酒,什么时候不该饮;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乃至什么时候该只听人说话,什么时候须对方说一句她便得要驳斥一句。
面对这人,他下喝,只看他喝。
这人从不勉强人喝酒。
这人喝酒像吞服刀子,一把一把炙热的尖刀徒肚里吞。
而且还吞得脸不改容——只越来越是煞白。
他喝酒就像在复仇——仇人不多,但行动却很剧烈的那种。
酒可以不喝,但对方的话她却一定答:
“女为悦己者容。我就算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人欣赏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欢的人欣赏我、喜爱我。女为己者悦容。”
她第一句是“女为说己者容”,第二句是“女为己者悦容”,字都一样,但编排颠倒了,意思就完全下一样了。所以她说了两次,次次荡气回肠。
可是神色却不知怎的,在戚少商这般熟悉李师师而且心细如发的人看去,显得有些慌张。
——为什么她会有些几慌张?
尽管她掩饰得极好,戚少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当李师师一直托辞找藉口不与他出行共游,他就养成了一眼便看出这名动沛京的绝世佳人,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好但是真的,以及什么时候绝对不是真的了。
那脸向李师师(却背向戚少商)的男子听了,却带点冷峻的问:
“贾奕呢?贾奕词,天下知,人也风流倜傥,他不是你闺中艳友么?他给你写过一首《南乡子》,还是他的才情之作呢!”
说到这里,竟漫声吟了起来:“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刹那,共瞻困倦眠。一夜说盟言,满掬沈檀喟瑞烟。报送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绢当宿钱。”
吟罢,他一口便干尽了杯中酒。
他的人很高。
露出来的一截脖子很白,也很长。
——白得让戚少商想起:要是一剑斩下去,血溅头落的情景。
却听李师师叹道:“贾奕?他一听圣上要在民宫修潜道,马上就吓得绝足不敢来这里了。连色胆也阙如,哪比得您的英雄气?”
那汉子道,“英雄气?惊才绝艳的秦少游有一首《生查子》,也把你的美写活了:‘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成时,说与青城道。看遍颖川花,不及师师好。’他可是摆明态度真赞颂你来着——他也不是你的知音吗?”
李师师微喟道,“他?添了脂粉气,少了丈大志。”
“丈夫志?英雄味?”那汉子又一干而尽一杯洒。
他的背很挺。
——连饮酒的时候也是。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桌子上(靠近这汉子身前之处),放着一尾琴。
焦尾蛇纹虎眼赤衣琴。
戚少商从没见过李师师有这口琴。
——显然,那琴非李师师之物。
只不知这口琴是这汉子的,还是他拿来送给李师师的。
戚少商遥遥看着这口琴:他不是看出了琴弦的韵意,而是看出了琴里的杀气。
杀机。
“那么说,戚少商戚大寨主,他是最有英雄气、丈夫味了吧?”那汉子道,“——他也不是你的知已情人吗?”
他这句问题一问,间得戚少商凝住了神。
他屏息细聆。
他也想知道答案。
正想知道。
真想知道。
答案是一声叹息。
一一幽幽。
悠悠。
那是李师师的喟叹。
对李师师的回答,戚少商宛似给迎脸击了一拳。
痛却在心。
虽然师师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只叹了一声。
这就够了。
在这时候的戚少商,已经过长久的深情与寂寞,而此际他的人已历风霜,但偏是情怀未老、情更炽,他本来有满怀的真情要去送出这一朵花,以及不惜用他全部的前程去追求一个女子一一
——只要在这时候恰好出现值得他付出真情的女子。
一一李师师是吗?
他不介意她的过去。
他不介怀她出身青楼。
他甚至不去计较李师师爱他是否像他对她一般深。
——也许谁都不算太深刻,至少还没演变到大深刻。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尽管李师师并没有回答。
但她只留下了一声:
叹息。
戚少商忽然觉得啪的一声,身体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而他和他的自尊和自信一下子仿佛只值得三钱半,就像正摆在那背向他而坐的汉子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尽管他尚未深情,但总是个多情的人。
多情总被无情伤。
很伤。
伤情比伤神更伤。
随着那一声叹息,那颀长身形的男子却笑了。
一面笑着,一面把他杯中酒一干而尽,然后仍以一种带头拨锐的语调说:“难道这人你也一样觉得他不行吗?”
戚少商在屋檐外窥伺着此人,情绪复杂起伏,只觉此人同情、可厌,但也居然有点亲切有趣。
——这人的来历,呼之欲出,而且他跟李师师的关系,以及谈话的内容,每每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
可厌的是这人说话尖锐,自以为是,好像非如此口出狂言不能表现出他遗世而独立的狂态来似的。
他连他语调拨尖提高也听不顺耳。
戚少商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故作猖狂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偏又觉得此人与自己似有颇多相近之处,似曾相识。
而且居然还有点可亲。
但最令他憎恨的是:
对方问了师师这一个问题。
而且还听到了李师师的那一声叹息。
他恨不得杀了他灭口。
他极希望李师师能说话。
说什么都好,只要说一些话,总好过这样像一片叶落的一声轻叹。
他有受辱的感觉。
笑了。
——那汉子。
然后他握住了拳头,右手,向屋顶举了拳。
——他在干什么?
——他向谁举拳?
——莫不是他向自己举拳!?
——难道他已发现自己的行迹!?
但又不像。
那双子举拳,是向着他所坐处的屋顶。
不是向窗外的他。
这一点,连李师师也觉得有点奇。
他带着一点点可怪的薄嗔,问:“你向谁举拳?”
那汉子淡淡地答了一字:“天。”
李师师一愕,”——天?”
那汉子道:“我举拳一向不向人,只向天。”
李师师似乎对他这个动作很感兴趣,“为什么要向天?”
那汉子答:“我用拳向天是问天——若是向人,则是一拳就打了过去,决不空发。要么人打我,要么我打人,才不发空拳。”
李师师噗噗笑说,“天有啥可问的?”
那汉子又锐笑了起来:“天?有大多可间的了,我要问到,为何那么多不平事?为何好人无权、恶人掌权?为何善的受欺、恶的欺人?为何人分美丑、人有贵贱?为何……为何你不回答对戚少商的看法?”
那汉子霍然一收,就像一招漂亮的刀势的收梢,已迅疾巧妙的回到原处,同样问李师师那没有回答的问题。
这次李师师说:“我可不可以不答?”
汉子点头。
又一口干净了酒。
只听“叮”的一响,他似乎还咬崩了杯口一角。
戚少商只觉失望。
因为对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他是期待着的。
他期许着她的答案。
他以为她是有思考的。
她是有梦的。
他以为送出的是鲜花。
他遇上的是荆棘。
他仍等待的是盟约。
但守着的却是烟灰。
他等到的答案是一句没有答案的答案。
他发现他手上的花儿也似要凋谢了。
花谢。
花开。
一一一开谢花。
开谢花不调。不调的许或是他的心。
他的心只伤。
不死。
——他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
可是一个太死心眼的人也容易害死他自己。
除非他容易变心。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那汉子问起了另一个人。
“周邦彦呢?”
戚少商专注的静聆。
——由于他是那么专注,以致不自觉的运足了内力,是以连周遭的猫儿叫春、蚊子交尾、蟑螂出穴、鼻鼾梦吃、猫捕耗子、“醉杏楼”内还有一房午夜梦醒还是迟不肯眠的人儿正在缠绵交欢的喘息与呻吟,全听在耳里。
也全交织在心里。
——周邦彦!
他知道这个词坛名手、情场杀手,近日的确常与李师师混在一起:他也想知道李师师对他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评价!
一一那是一声冷笑。
——抑或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神情?
一一还是又一声叹息?
没有。
李师师没有表情。
她只是垂下了头。
她甚至没有表示。
也没有回答。
戚少商失望极了。
他本来在今晚,犹如骑月色到侠风猎猎的年代,去为本身比一首写得好的情诗更甜美的她献上一朵花,原本孤单的心在寻花叩月的心情中开着浪漫的幽会,可是,到了这地步,他只有重复的在想:
——幸好我下需要爱情。
(幸好我不需要爱。)
幸好我不需要爱情。
——她大可以对周邦彦像待赵佶、贾奕一样……
——她也可以说:他?(一个字就可以了、足够了。)
——她甚至也可以直认不讳:我喜欢他。
可是她偏啥都不说。
避而不答。
且顾左右而言他:
“你今晚突然来我这儿,就为了问这些扫兴而且杀风景的话么?嗯?这样我会很伤心的哟。”
她笑得美美的。
她媚媚的。
牙齿很白,连微微焚着飞蛾还是飞虫时劈啪作响的烛火也照不出一点黄来。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还很纯,很真,就像个小女孩。
——如果李师师是个很出色的青楼女子,她出色之故,便是因为她不像是个青楼女子,而像位极美丽的邻家小女孩。
她这样一柔声软语,媚眼如丝,通常谁都不会问下去的
也问不下去的了。
——连恼,也恼下上来。
可是这傲慢的“孙公子”好像不吃她这一套,只说:
“其实,这番话,有人已问过你了。”
戚少商只听得心中一凛。
——他的“倒挂舍檐”还几乎因而失足。
他忙屏息凝神、定气敛心,稳住了身腰,再静聆房中对答。
李师师听了,似也大为惊诧。
“他……告诉你了?”
“他怎会告诉我这种事?你知道,戚寨主可是那种死也不认输的人。”孙公子调侃的说,”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窗外偷听你们说话。”
李师师怔了一怔,随即又笑道:“——我还以为孙公蛭孙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那汉子冷笑道:“光明磊落?像我这种恶名天下知的淫魔,还跟这四个字沾得上关系么!”
李师师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大家都误解孙公子你,师师可没有……”
孙公蛭只道:“其实我本也无意要偷听,我也是夤夜来访佳人,但既不意闻得戚寨主把你可给问急了,我也想听个究竟。”
李师师居然仍嫣然笑道:“你们就爱问这个。”
孙公蛭道:“因为爱你的人都想知道你爱谁?”
李师师轻笑道:“你们男人都爱问这个。”
孙公蛭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也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无爱亦可交欢的女子?”
李师师脸色一变,却仍掩嘴骇笑道:“——怎么这么轻贱我?无爱却可同交欢,这不是你们男人的绝活儿吗?”
孙公蛭冷冷地道:“情能使命起死回生,因而情也可以是致命武器——就看你怎么用!这点是无分男妇的。”
李师师脸色微变:“却不知孙公子你又怎么看我?”
孙公蛭长身而起,铮的一声,用手拨了那口焦尾赤琴一只一声。
铮的一声。
那不像琴声。
反而就点像道剑风。
——拔剑之声。
百年前当有英雄曾驾马拔剑对决于京华吧!百年后也必有好汉将解马拔剑决战于京师?仿佛就是这一种侠烈激越的剑风,突然在这子夜里、温柔的房中传来。
——戚少商是那么想。
而且迅速进入寻思。
——他为这汉子的身世而有点恍惚,有些迷蒙。
只听那汉子继续尖锐地笑道,“我记得你回答戚少商的话,也跟今天差不多,只不过,戚寨主没问你周邦彦的事……一我说过,他输不起嘛,情字一关,他过不了,他从来都过不了……哈哈哈……”
戚少商听得脑门轰了一声。
他巴不得杀了那背向他的猖狂汉子,可是、他又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他竟觉那汉子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
他一直很向往能做个彻底的自己。
可是那汉子所说的话虽然刺耳,但无疑十分能彻底的表达
自己。
也说出了隐隐在他心里的话。
只见李师师玉靥稍见凝重,到这时候,她反而不作分辩,而在灯下,她以柔荑支颈托腮,香颦粉颊,柔媚的望着那汉子,只让他高谈阔论、借题发挥。
可是这样望去,这柔和媚、柔而美已足令人荡气回肠、神魂颠倒。
她似是郑重的惹火,慎重的勾引他,但又不经意一切玩火的结果。
那汉子依然不在意的笑道:“记得你评议过周邦彦,你说他:一流才气,二流文章,三流人物……可是、而今,却不敢置评一字了……”
戚少商听了,不禁舒额。
舒意。
也舒心。
——原来师师是这样评价过周邦彦的!
——自己还差些儿误会了师师之意,以为她对周邦彦情有独钟呢!
(原来她对周邦彦的评估不过如此,不外如是。)
只听那汉子又笑着说:“我却知道你今天为何对周邦彦不置评的原由……哈哈哈……我大易他的大姊!”
他一拍桌子。
——显然,到末了一句,是一句他骂人的口头掸。
“他最近在皇帝身边走红了,又在蔡京麾下蓝中军中当官,他可不只是红人,还是蓝人!”他忽尔语带类锐的讥诮,尖锐的道:“就不知乌龟缩头、王八退荒的也算不算是汉子!”
李师师似给激起了一些怒意,“你若不满,又何必把话说满了、说绝了。公子若瞧不起师师,不来看师师这苦命女子就是了,何必口日声声骂人勒!”
汉子又一口干净了杯中酒,掷杯长呗道:“说的甚是,无奈我却不忍舍离你。师师之美,是美在令人无法相弃、不忍舍离——这却使得只有说你弃人舍人了。这可真是我们男人自己犯贱。可别以为我没听到,那次戚少商问你,你对我的看法如何
李师师无奈的望着他。
玉颊生春。
眉桃薄嗔。
汉子径自把话说了下去,“你就叹了那么一声——一如今晚我问起你戚少商一样!”
李师师这回饮酒。
她捋起小袖喝酒的姿态很美,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每一动就是一种风姿,每一步都赢来男人的艳羡,而那汉子(还有檐下的戚少商)也确用目光赞羡她每一步的风流,而这风情不但迷倒了人也同时迷住了她自己。
她也一干而尽。
然后她还替那汉子说了下去,“我叹息了之后,还是有评论你的,你忘了吗?”
“佳人赠语何敢忘?没忘!”那汉子笑道:“你说我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才三五年,忒也真少,你也真没把我高估!”
李师师流丽的婉笑道:“那是我给他逼急了,我说来玩的。”
那汉子道:“现在可是我来逼你了,你对我的评价可有更动?”
李师师格格笑道:“有。”
汉子兴致勃然,“且说来听听?”
李师师笑得花枝相颤:“江山代有恶人出,各翻风云三五天!”
吟罢,娇笑不已。
娇俏不语。
汉子喃喃地道:“这下可好了,剩下三五天,更卖少见少了——还从才人一句打翻,变成恶人哪!”
师师娇笑道,“小女子闹着玩的,孙爷别当真个。”
汉子道:“当真又如何?我本恶名昭彰。皇帝吗?听说皇帝老子要迎你入宫,这回他可当真了,你可又当不当真?”
这人说话和问话都颇为“不可一世”,他口里问的是皇帝,但仿佛那只是不相干的小人物,他岂止敢问,也敢骂、敢打。还敢杀之无懂似的。
他的态度根不可一世。
这回李师师却粉脸一寒。
美人一笑,是能倾国倾城,也可烽火戏诸侯。
美人之怒呢?
李师师本来最美之际,是她喜笑的时候,她笑意绽开之际,如花之初放,芳菲妩媚,尽在此际。
——美得使人心动。
可是尤为难得的是:她连嗔怒时也很美。
——一种让人心惊的美。
她这么忽尔从笑到不笑了,竟就这一转颜间带出不止薄怒轻嗔,更有杀气严霜,连头饰的环鬓金珠,替花翠洱,乃至髻插辟寒钡,一身明铛锦裆鸳鸯带,都荡起一阵金风杀意来。
竟使得原来就一副不可七八世的那汉子,今也肃神以对。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李师师拿着一只小酒杯,跷起了一只腿子,脚尖顶着只绣花鞋,略露收拾裹紧的罗丝袜,仰着粉靥,微含薄嗔的,问:
“都那么传,”那汉子带笑的说:“传说远比传真还传奇——我是对传言一向半信带疑。”
“要光听流言,”李师师的眼又含了笑,但话里却裹了针,“你还是武林中、江湖上一大色魔淫兽呢!”
那汉子一点也不以为忤,好像早已听说了、成习惯了,只说。
“所以我才来间你。”
“莫说万岁爷才不会真的对我有情……他真的会吗……?”李师师又悠悠幽幽游游优优的一叹,喟息道,“……就算他真的要纳我入宫,我这也是不去的。”
“为什么?”
“去不得。”
“——你不是说过吗?那是难得之荣宠,机会难逢,人家千求万祈尚未可遇呢!给你巴望着了,却怎可不把握,轻轻放过!”
“那我自己得要自量、自度、有定力。”
“定力?”
“皇上为什么对我尚有可留恋处?”
“——这是个荒淫皇帝,你是个美丽女子,他好色,自然便喜欢你了。”
“他有的是三宫六院,七千粉黛,他还是老来找我,还自皇宫暗修潜道,为的是什么?”
那汉子调笑道:“因为你醉倚郎肩、兰汤昼沐、枕边娇笑、眼色偷传、拈弹打莺、微含醋意,种种颜色,无一不美。”
“——你才老含醋意!”李师师笑着啐骂他,“老不正经的!他喜欢来宠幸我,是因为我特别。”
“特别?”
“一一与众不同。”
“众?你指的是他的妃子、婕妤?”
“她们是随传随到,对他天天苦候;我是闭门阁中坐,让他找我,她们是宫里的,我是野外的。若比礼仪教养,哪还容得下我李师师?就论花容月貌,比我师师姣好者,必有的是。我到宫里跟她们比,一比,就下去了。我若坐镇这儿,李师师还是京华青楼红颜花魁榜上占一席之位今未衰……”
“岂止如此,师师确是京城红粉第一艳。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别忘了,一旦入宫,有一日,说不定你成了正宫娘娘,那时……嘿嘿,恐怕你还不识得孙某人这白丁闲汉了。”
“你少讨人厌,嫉不出口话变酸!我可自量自衡得一清二楚的,就凭我的出身,能人妃子之列已属妄想,顶多能晋为宫娥,还能图个什么出息?不如窝在这儿,师师我还是个红角头。皇帝万岁爷真要召我入宫,我胆小,还真不敢去呢!”
“哈哈……没想到艳绝京都、胆色双全的白牡丹,还是生惧在入宫这一环节上!师师是从市井青楼门上来的,还怕那些未经世故的宫鬟殿嫔么!”
“孙公子,话不是那么说。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一旦流落乡井,确未必轮得到他们咤叱。可是在乡里翻雨覆云的,一旦人了庙堂,也不到他们话事。正可谓各有各的朝律俗规,以我这等出身跟备有背影靠山的妃嫔争风,只怕也一样落得个惨淡下场。”
说到这里,师师又郁郁一叹,泪光映上眼波:
“说什么的,我都只是个苦命女子,出不了阵仗,上不得殿堂,只供人狎弄调笑,私心底苦不堪言,惟勘破关头,独对红妆,空洒度日,残烛度年。”
说到这里,伊竟潸然垂泪,口占一阙吟且唱道:
“泪尽罗中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那汉子听了,似也坐立不安,终于踱到步来,忽然抬头,脸色好白,眼色好厉,猛向窗外一瞥,双目如电,几与戚少商目光对触,打了个星火眼。
只见那汉子脸尖颜白,双眉如剑,唇薄如纸,神情傲岸,志气迫人,轩昂缴奇,自有一股过人气态。
就在这时,忽听阁中房门急响,有老嬷嬷急促语音一叠声低喊急唤:
“师师,师师,万岁爷来了,道君皇帝来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