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当世几人堪白眼 快刀一战获青睐
斯人独憔悴
齐世杰回到家中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时节早已是大地春回。
从千里冰封的北国回到繁华似锦的家园,从举目无亲的异乡回到慈母的身边,按说应该有一份温暖的情怀的,但可惜对齐世杰而言,却是刚好相反。尽管眼前春光烂漫,他的心底仍是一片阴霾。尽管是在自己的家中,他却好像比起独自被困冰窟之时,心头的寒意还更浓重。
回到家中的好像只是他的躯壳,一个多月,他仍然一直是抑郁寡欢。
杨大姑当然知道儿子的心事,也曾想方设法,希望儿子恢复如初,重享天伦之乐。她曾经遍托亲友,替儿子说亲,齐世杰最初一两次还敷衍她,后来就根本拒绝去了。而那一两次他也故意装作痴呆,结果是弄到不欢而散。
俗语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医”,儿子的“心病”既然是她一手造成,她又有什么办法去给儿子找来“心药”?
令得齐世杰稍微欣慰的是:他的母亲还算遵守诺言,没有逼他去跟舅父杨牧做事。
他知道舅舅已经做了大内侍卫,不过舅舅这个身份还是未曾公开的。除了他的至亲和徒弟之外,别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他回来后这一个多月,杨牧也未回过老家。
母子之间,似乎都在遵守默契。杨大姑没逼儿子去做他最不愿意的事情,齐世杰也不再提起冷冰儿的名字。不过做母亲的当然知道,儿子的一颗心还是留在冷冰儿那边,并没有跟着自己回家。
有什么办法可令儿子欢乐呢?她只有尽量鼓励儿子去跟同伴的朋友交游了。
齐世杰在故乡的朋友不多,小时候和他常在一起的只是杨牧的六个徒弟。
杨牧的大弟子闵成龙如今已是御林军的军官,在京供职。
三弟子方亮、四弟子范魁前几年离开了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他们已经投入义军,不过谁也不知真假。
由于年纪比较接近的关系,齐世杰童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是杨牧的五弟子宋鹏举和最小的一个徒弟胡联奎。
宋胡二人这次又是到回疆去寻找他,和他一起回来的。交情是更胜旧时了。但可惜他们要回到北京的震远镖局当镖师,不能不和齐世杰分手。
杨牧的六个弟子之中,在保定的只有一个二弟子岳豪。他比齐世杰年纪大十多年,今年已有四十二岁了。他是保定的大绅士,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出师之后,就在家中享福。
岳豪最会巴结杨大姑,过年过节,总少不了送一份厚礼。平时无事也常来请安。在弟弟的六个门人之中,杨大姑最喜欢他。
齐世杰对岳豪既不特别讨厌,也不特别喜欢。由于他小时候,岳豪常常送一些小玩意给他玩,也还算是比较接近的。所以这次回来之后,他们也曾有过几次互相探访。
这天岳豪又派家丁来请他们母子去赴宴。名义是请他们赏花,说明只请几个至亲好友,并无“俗人”。那是因为他知道齐世杰怕作无聊的应酬之故。
岳家有个很大的花园,从南方请来了几个高手花王治理,从各处移栽奇花异卉,一到春天,满眼花团锦绣。岳家花园在保定算得是有数的名园。
齐世杰本来不想去的,杨大姑道:“反正你在家里也是闷着,陪我去看看花吧。他已讲好并无俗客,无须你作应酬。”齐世杰却不过母亲的相劝,心里想道:“岳师哥虽然不是雅人,饮酒赏花也还算是雅事。”同时也觉得这个多月来,自己对母亲未免太过冷淡,不禁有点内疚,于是就答应陪母亲去了。
岳豪好像接到宝贝似的,把杨大姑母子请入花园。只见酒席已经摆好,有两个人正在那里等候。
他们是一对父女,一见杨大姑母子来到,赶忙上前迎接。
杨大姑和那男子似乎颇为熟悉,寒暄之后,便即笑道:“罗武师,我与令媛几年不见,令媛可是长得越来越标致了,有婆家没有?”
岳豪则忙着替齐世杰介绍:“杰弟,你还记得我的表妹吗?小时候你们曾见过面的。”
原来那个罗武师是岳豪的姨丈,名叫罗雨峰,是保定数一数二的名武师,以前是和杨牧齐名的。
这个女子名叫罗碧霞,是罗雨峰的独生女儿,比齐世杰小两岁,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小时候齐世杰曾经在岳家和她见过三两次面,谈不上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似乎很骄傲,很喜欢说话,喜欢差遣别人,自己小时候并不喜欢和她玩的。
只见她涂得厚厚的脂粉,抹得红红的嘴唇,媚眼斜睨,抹嘴笑道:“我们乡下女子,世杰哥那能放在心上,恐怕早已忘记了吧?”齐世杰碍着母亲的面子,只好稍微顾一点礼貌,说道:“记得,记得,多年不见,罗姑娘你好!”
罗雨峰在另一边答复杨大姑:“唉,说来不怕大姑见笑,小女可还没有婆家呢!”
齐世杰心道:“你扮得妖怪似的,活该没有婆家!”其实罗碧霞的打扮虽然稍嫌“俗”气,可也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因齐世杰感觉得到,这次可能又是变相的“相亲”,心情不大好,是以对罗碧霞也就更加没有好感了。
岳豪连忙插嘴替表妹解释:“师姑,你不知道我这表妹可是眼界太高,多少人家向她求亲,她都不肯答允。不过,这也难怪她,她是文武全才,论武功,是家学渊源,论文才是琴棋诗画件件皆能,你说没有相当的人家,她怎么看得上眼?”
罗雨峰道:“贤侄,你太夸奖她了。好在杨大姑不是外人,否则可不给人听了笑话。”
杨大姑笑道:“罗姑娘文武全才,我是早已知道的了。更难得的是她人品好,有那么好的武功,却从来不出外招摇。不比有些稍微懂得弄刀舞棒的江湖女子,就号称什么女侠,不管什么黑白道的臭男人,大姑娘家都敢和他们鬼混!”这几句话自是暗指冷冰儿的,齐世杰如何听不出来?
罗雨峰忙道:“这倒是真的,文才武艺都在其次,人品最紧要,所以我自小就教小女要懂得三从四德,必须像个大家闺秀,不可有江湖女子习气。”
杨大姑笑道:“不知将来谁家儿郎有这福气?我倒想替令媛做媒,就怕配她不起。”
罗碧霞撒娇作态:“杨伯母,你开我的玩笑,我可不依。我是不嫁人的。不过,表哥,你把我说得好像极为骄傲,那可也真是令我太难为情了。有齐大哥在这里,我怎当得起文武全才四字。”岳豪与杨大姑相视而笑,正想说话。不料齐世杰却先说了。
齐世杰淡淡说道:“我识的大字不满一箩,懂的武功也只是几招三脚猫架式。你们谈文论武,可千万别扯上我。今天天气,哈哈哈,倒是不错,岳师哥,你园子里的花开得很好看呵。”
罗碧霞不觉愕然,齐世杰不理会她,竟自看花去了。
峰打了个哈哈说道:“齐少爷真会说笑。不过齐少爷也说得对,这么好的天气,是最适宜赏花,谈文论武,倒是显得俗气了。”岳豪接着道:“对,对。我本来是请师弟赏花的,难得师弟这么好兴致,咱们就先赏花,后喝酒。”
罗雨峰厚着面皮陪齐世杰赏花,罗碧霞可是讪讪的不好意思过去。杨大姑挽着她的手,微笑说道:“我这孩儿不会说话,罗姑娘你别见怪。咱们都去看花。”
岳豪为了挽回尴尬的场面,指手划脚的把他园中的名种花卉给齐世杰介绍:“这是云南大理移来的茶花,一般人只知昆明的茶花最好,其实大理更佳。你瞧这‘大玛瑙’,这‘青鳞囊’。‘大玛瑙’和‘青鳞囊’是茶花之名,前者红里参白俨若大红玛瑙,后者青丝花蕊镶着乳白花瓣竟有碗口般大。”齐世杰虽然心情不快,也不禁啧啧称赏。
岳豪越发高兴,又再说道:“这报春花也是从大理移来的,报春花别处也有,不过像这种桃红花瓣包着金丝花蕊的却是甚为罕见,除了大理,只有昆明才有的。啊,还有这种黑牡丹就更罕有了,这是从洛阳移植来的,今年才培养成功。”
齐世杰心里想道:“岳师哥从天南地北移来这许多名种花卉,也不知浪费了多少人力和金钱。一朵黑牡丹培养成功,恐怕已不止是穷汉的半年粮了。”
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孩子跳跳蹦蹦的跑过来缠住罗雨峰道:“罗公公,你说过教我玩铁胆的,你的铁胆带来了没有?”这孩子是岳豪的儿子,名叫岳宏,自小得父母爱宠,未免颇有少爷脾气,不过他和齐世杰还算是比较合得来的。齐世杰虽然有时讨厌他的顽皮,却也喜欢他的天真活泼。
罗雨峰道:“带是带来了,不过今天有客人,过两天才教你吧。”岳宏说道:“谁是客人?杨婆婆,你从来都说是把我作小孙孙的,你和齐叔叔不能算是客人吧?”
杨大姑笑道:“我和你的齐叔叔当然不能算是客人。”
罗雨峰道:“齐叔叔要赏花呢,你别打断他的雅兴。”
齐世杰只好说道:“没关系,我也想见识见识罗老伯的铁胆功夫。”杨大姑因为儿子刚才“失礼”,亦是颇感尴尬,趁这机会便捧罗雨峰一下,说道:“罗家的铁胆功夫堪称武林一绝,杰儿,你应该多多向罗世伯请教。”
罗雨峰眉开眼笑道:“不敢,不敢。谁不知道齐杨二家是武学世家,世杰贤侄兼两家之长,我这点玩意儿拿出来,只是怕班门弄斧呢!”
齐世杰不能不给罗雨峰面子,说道:“世伯如此客气可是折煞小侄了。只怕罗家的绝技小侄要学也学不来,还是请世伯先让小侄开眼界吧。”
罗雨峰越发高兴,说道:“多承杨大姐抬举,齐老弟谬赞,那么老拙献丑了。”
说罢,拿出两个铁胆,一大一小,在手里弄得哗啷啷响,递过去给岳宏道:“待会儿我把这两个铁胆同时打出,打对面假山顶上那块横伸出来的石头,你猜是那一枚铁胆先到?”
岳宏在手里掂了掂轻重,两个铁胆都是实心的,小的大概比大的那个轻了一半有多,便说道:“当然是小的这枚先到了。”
罗雨峰笑道:“是么?好,那我把小的这枚先打出去。”
岳宏说道:“那就更加是小的这枚先到了。”
话犹未了,只见罗雨峰把手一扬,果然是先发小的那枚,稍迟片刻,才发大的那枚。
眼看着小的那枚铁胆就要打到假山上了,大的那枚忽地加速追上,转眼便即超前。“轰隆、轰隆!”接连两声响,但见火花四溅,碎石纷飞,假山上那块磨盘大的石头给打碎了一角。登时掌声雷动,大家都赞:“好功夫!”
齐世杰心里想道:“想不到这老儿还有这么强的手劲,不过打碎石头还不算很难,举重若轻,后发先至却是正宗的内家功夫,难得多了。”因此也就衷心赞叹的拍起掌来。
罗雨峰掀须笑道:“献丑、献丑,见笑了,见笑了!”
掌声笑声中,齐世杰却好似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喧哗。
岳豪眉头一皱,道:“李海,出去看看,外面在闹什么?”李海是一个仆人的名字,懂得一点武功的。岳宏最喜欢趁热闹,说道:“爹,让我出去瞧瞧。要是有人闹事,我打架比李海在行!”不待他父亲答应,一溜烟的就跑出去了。
罗碧霞笑道:“谁敢到表哥的府上闹事,恐怕是你的下人驱逐登门强讨的叫化子也说不定。”原来岳豪为富不仁,他定下的规矩,即使是喜庆的日子,也不准叫化子登门讨饭的,必须在村口排队,他才叫家人出去派给冷饭残羹。驱逐门前叫化子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罗碧霞见过也不只一次了。
花园和大门口距离颇远的,但齐世杰内功深厚,听觉比常人也灵敏得多,却已隐隐听见外面似乎是打架的声音了。
杨大姑也听见了。不过只片刻之间,喧闹之声便不复闻。
杨大姑知道岳宏年纪虽小,本领却已学到他父亲的几分,等闲三五个大汉也近不了他身子,是以倒并不替岳宏担心,反而担心岳宏出手不知轻重,打伤了不知何故在外闹事的人。
岳豪正想把儿子唤回来,刚才出去的那个李海却已跑回来了!他一进花园,气急败坏的就嚷:“老爷,不好,不好了!”
岳豪道:“什么事不好了,这样大惊小怪!”
李海嚷道:“少爷给他们掳去了!”
岳豪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谁,谁是他们?”
话犹未了,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人还未见,笑声已是震得园子里的人耳鼓嗡嗡作响!齐世杰不禁心头一凛:“此人的内功倒是非同小可,但他有这么好的功夫,必定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怎会欺侮一个小孩?”
心念未已,李海所说的“他们”已经踏进园门。只见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虬髯大汉,年纪约在五十左右,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年约四十刚刚出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十分美丽的姑娘。
这个美妇人手里拿着一条软鞭,软鞭的一头套在岳宏的臂上,岳宏是给她拉进来的。
岳豪是雄霸一方的豪绅,平常只有他欺压别人,谁敢惹到他的头上?想不到竟会碰上飞来横祸,这一下火气可大了。
不过他总算是个有见识的人,明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心里想道:“这汉子的武功似乎在我之上,好在师姑和姨丈在此,多厉害的强盗他们也对付得了,何须我亲自出手?且先看看他们来意如何?”
此时岳家的人早已闻风而至,豪门奴仆惯会仗势凌人,何况如今在这园子的,除了主人之外,还有杨大姑和罗雨峰两位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在这里给他们撑腰,他们自是不能容得外人登门挑衅,个个都想趁着这个机会,表示一下对主人的忠心了。
这些豪奴可没有主人的见识,只知争功,发一声喊,一窝蜂的就抢上去!
那虬髯汉子俨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昂首阔步的依然径自前行。
陡然间只听得“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说也奇怪,根本就没看见那虬髯汉子出手,扑到他身边的豪奴已是一个一个跌了个四脚朝天。
他们是怎么样跌倒的,连岳豪都没能够看得清楚。他可是在杨牧门下学过十年武功的。
不过,杨大姑和罗雨峰却是不能不大吃一惊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虬髯汉子使的乃是武林罕见的“沾衣十八跌”上乘内功!
那中年妇却又另有一功。
由于岳宏是在她的手中,豪奴扑向她的比扑向她的丈夫更多。当然另一个原因也由于他们以为“女强盗”比“男强盗”容易对付。
中年美妇嫣然一笑,说道:“你们来讨赏钱吗?好,我虽然比不上你们主人有钱,一点小钱还是有的,就给你们几文赏钱吧!”
话犹未了,只见她把手一扬,登时在她的周围跪下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那些扑向她的豪奴,都给她的一文钱打中了膝盖的“环跳穴”。
这样厉害的暗器功夫,岳豪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本来是有恃无恐的,此时也不禁怯意暗生了。
那美妇人格格笑道:“一文赏钱,你们就全都行起大礼来啦,真是不脱奴才本色。我却之不恭,只好受之有愧了。”
她用软鞭拖着岳宏,跟在丈夫后面,笑声中已是来到筵前。
岳豪忍住气道:“阁下是那条线上的朋友?”
那虬髯汉子道:“关东尉迟炯特来拜会岳大财主!”
虬髯汉子一报姓名,岳豪这一惊固然是非同小可,连杨大姑和罗雨峰也都不禁心头一震了。
原来尉迟炯是江湖上名头最大的侠盗,他是关东马贼出身,二十年来夫妻俩闯荡江猢,纵横南北,黑道白道全不卖账,不知多少恶霸豪绅闻名丧胆,镖师捕快,为之皱盾。官府称他为“关东大盗”,江湖上的一般人物则称他为“关东大侠”。
不过近几年来却很少听见他做案了,不料他却突然会在岳家露面。
更妙的是,他称岳豪为“岳大财主”,这样的称呼,对别的财主没有什么,对岳豪则分明是一种蔑视。
要知岳豪虽然家财万贯,但他也是武林中人,按照江湖一般礼节,既然同属武林一脉,不管对方人品好歹,也该叫他一声“岳师傅”或最少是称为“岳庄主”的。如今叫他做“大财主”,那是只把他当作“羊牯”了。
岳豪忍住了气,说道:“原来是尉迟炯大侠,久仰了,这位女英雄是——”
杨大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中年美妇,此时忽地接下去说道:“这位女英雄想必是尉迟夫人,江猢上人称‘千手观音’的祈圣因,祈女侠了?”
那美妇人道:“不错,我正是祈圣因。至于什么‘千手观音’,那可是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脸上贴金,当不得真的。”
杨大姑冷说道:“尉迟夫人不必过谦,凭你这手天女散花的暗器功夫,已是足见‘千手观音’的雅号,名不虚传!只是我却替你有点可惜。”
祈圣因道:“可惜什么?”
杨大姑道:“千手观音对付三脚猫,不嫌大材小用么?”言下之意,给她打倒的那班家奴只不过是懂得几招“三脚猫”把式的粗汉,把他们全都击倒也显不出千手观音的本领。弦外之音,已是隐隐有向祈圣因挑战之意。
祈圣因也不知是否没有听懂,淡淡说道:“我们当家的要来拜访岳大财主,我反正闲着没事,就跟他来趁趁热闹。三脚猫我是不屑理会的,但要是变成了咬人的恶狗,可就似乎不能置之不理了,你说是么?”
杨大姑道:“岳庄主是我的师侄,你打猫也好,打狗也好。我不理会。但要是有人欺负到我的师侄头上,我也似乎不能置之不理,你说是么?”和祈圣因的话正是针锋相对。
尉迟炯忽地哈哈一笑,道:“圣因,你可要小心了。你这个千手观音可碰上了辣手观音啦!”
杨大姑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么咱们就更不用兜着圈子说话了。请问尉迟夫人,你为何掳劫我这师侄的孩子。”
祈圣因道:“这是我们当家的主意,我是夫唱妇随。你要知道,就请你们的正主儿去问我们当家的吧。”
岳豪已知杨大姑决意助他,胆气顿壮,大声问道:“尉迟大侠,可是劣子无知,有什么得罪你了?”
尉迟炯道:“没有。而且即使你的劣子当真得罪了我,大人也不会与顽童计较的。”
岳豪气往上冲,说道:“那么你是冲着我来的了?我与你往日无冤,进日何仇,你因何用这等狠毒卑鄙的手段?”
尉迟炯道:“哦,原来你也知道抢人儿女是狠毒卑鄙的么?”
岳豪忽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尉迟炯道:“你问我,我也想问你,我抢了你的儿子,你心痛不心痛?”
岳豪两眼气得翻白,说道:“你是来消遣我的是不是?骨肉相关,你抢了我的儿子。我打不过你也要和你拼命!”
尉迟炯哈哈一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极为心痛的了。那么我再问你,你抢了人家的儿女,那些孩子也是有父母生的,他们的父母就不会心痛?”
岳豪道:“我几时抢了人家的儿女?”
尉迟炯道:“是你的家奴动手抢的,他们奉你之命而为,还不等于是你去抢一样么?”
岳豪面色大变,说道:“你,你胡说八道,你,你有什么证据?”
尉迟炯道:“要人证么,容易得很!”把跪在地上的一个仆人抓了起来,轻轻一拍,解开他的穴道,却令他痛得如受千针所刺,说道:“你把今天怎样碰上我的事情老老实实说出来,否则还有更好的滋味让你尝尝!”
那仆人大叫:“尉迟老爷,饶命、饶命,我说,我说!”尉迟炯在他背上再轻轻一拍,这次可是把他所感觉的痛苦减少几分的。
那仆人道:“我奉家主之命,去一家佃户追讨欠租,碰上你的。”
尉迟炯道:“当时你正在做什么?”
那仆人道:“刘二交不出欠租,我把他的女儿缚回去抵债。”
尉迟炯道:“因何你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那仆人道:“不关我的事,是家主的吩咐。”
尉迟炯放开了他,说道:“那位小姑娘也是和令郎一般年纪,我打听到像这样的事情,你做的可不止一椿。有些好人家的女儿给你抓了来当丫头,还受了你的污辱。不过,今天算你运气不好,碰上了我!我看不过眼,非管一管闲事不可!”
岳豪面色铁青,说道:“那些泥腿子欠我的债,没钱还债,我就要他们的人,这有什么不对?我没欠你的钱,你却来抢我的儿子,两椿事情,怎能相提并论?”
尉迟炯喝道:“钱、钱、钱,你眼睛里就只有钱!好,你要讲钱,我就和你讲钱吧。不错,你没欠我的债,但你却欠了许多人家的债!”
岳豪说道:“笑话,我家财万贯,用得着向别人借债?”
尉迟炯道:“我仔细间过你那个佃户,他是去年因为旱灾,求你减租,你不肯减。你把他欠下的一百五十斤田租折合一两八钱银子,到了今年,凭你的算法,要他还十二两五钱银子,也是凭你的算法,他的女儿就刚好正是值十二两五钱银子。像这样的重利盘剥,你不知曾施于多少穷苦人家?你敢说你的万贯家财,不全是他们的血汗!”
岳豪叫道:“我不和你辩论,我只知道我做的没犯王法!”
尉迟炯喝道:“你有你的王法,我有我的拳头!你要讲王法,我把令郎带走,你叫公差来和我讲王法好了。否则,你就必依我的法!”他双目棱棱,不怒而犯,慑人心魄。目光所注,岳豪不得不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竟是不敢答话。
要和大财主做一宗交易
罗雨峰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尉迟大侠,你意欲如何,不妨明言,大家商量商量。”他虽然想要维护姨甥,可也着实对尉迟炯夫妻有点忌惮。心想反正岳豪有钱,要是能够花多少银子息事宁人,那就算了。
尉迟炯道:“好,那我就和岳大财主做一宗交易?”
岳豪道:“如何交易?”
尉迟炯说道:“十万两银子交换你这宝贝儿子,这银子不是我要你的,我是替你还债赎罪,散给穷人,我还得提醒你,下次要是给我碰上了同样的事情,可就不是银子可以了结的了!”
拿出十万两银子,对岳豪来说,本来不是难事,但他怎舍得这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恃着有杨大姑和罗雨峰撑腰,打了个哈哈说道:“在下最爱结交朋友,难得贤伉俪光临,就算尉迟大侠不开口,在下也当稍尽地主之谊,奉送盘川,略表心意。不过,十万两银子未免多了一点吧?是否可以……”
尉迟炯勃然变色,喝道,“你当我是来打秋风的吗?”
岳豪说道:“尉迟大侠,你未听懂我的意思。”
尉迟炯哼道:“什么意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岳豪面色胀红,却又不敢发作。
罗雨峰道:“尉迟先生,主人以礼相待,请你客气一些!”
尉迟炯道:“讲客气也得看是什么人,恕我没有功夫敷衍岳大财主!”
罗雨峰道:“那就请尉迟先生给我一点面子,让我替他说吧。岳贤侄,我想你的意思是希望和尉迟先生交个朋友,假如尉迟先生俯允折节下交,银子多少,尽可商量。对吗?”
岳豪说道:“不错。是朋友当然可以商量。但若然尉迟先生要把小儿作为人质,逼我拿出十万两银子赎人的话,纵然我愿意答应,也怕有辱师门。在座的就有我师门的长辈,我不能丢长辈的脸!”轻轻兜了个圈子,把杨大姑拉上了。
尉迟炯哈哈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结交朋友?至于说到你的师门,那我劝你更是别提为妙!你的师门早给你的师父侮辱得毫无光彩了,也不在乎你是否有辱师门啦!”
杨大姑再也按捺不住,说道:“尉迟炯,我的弟弟是好是歹,用不着你信口雌黄。你欺侮我的师侄,我可不能不管!”
尉迟炯道:“好,那我就等着瞧辣手观音的手段,你划出道儿来吧!”
杨大姑道:“尉迟炯,我不是怕你。但有几句话我是不吐不快,必须先说……”
尉迟炯道:“好,那你就赶快吐出来吧,免得鲠死了你!在下洗耳恭听了。”说话虽然比较客气一些,没用上他惯说的那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口头禅,但轻蔑讥讽的意味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杨大姑气得面挟寒霜,冷森森的盯着尉迟炯道:“你一定要十万两银子才肯放人。”
尉迟炯道:“铁价不二,少个铜钱也不能成交。”
杨大姑冷笑道:“尉迟炯,你好歹也是江湖上一号人物,掳人勒索,可是下三滥的小贼所为!你若是知道自重的话,请你把这个孩子先放回来,那时你要银子可以商量,要比划,我们也一定有人奉陪!”
尉迟炯哈哈大笑,说道:“这种下三滥的所为,令师侄已经干得多了。我今日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不过,冲着你这几句话,我也未尝不可以放这孩子。圣因,你把软鞭松开;辣手观音,有本领你把他牵回去。”
杨大姑知道祈圣因号称千手观音,暗器功夫非同小可,她想叫儿子和她一同出手,但不便言明,只能向他使个眼色。
罗碧霞是坐在齐世杰旁边的,却误会了杨大姑这个眼色是打给她。
祈圣因软鞭松开,岳宏呆了一呆,就向杨大姑跑回去,他也知道座中诸人,是以这位杨姑婆本领最高的。
就在这一瞬间,几件事情,迅即接续发生,几乎是在同一时候。
首先是罗碧霞跃了出去,叫道:“割鸡焉用牛刀,请让晚辈代劳。”原来她恃着有父亲和杨大姑在旁,又误会杨大姑是有意叫她出去显显本领,才抛眼色给她。心想祈圣因若敢动手阻挠,爹爹和杨大姑必定暗中助我。而且凭我的本领也未必就打不过祈圣因。“要是我能够打倒这个女强盗,杰哥定然对我刮目相看。”她打着如意算盘,立即跳出去拉岳宏。
罗雨峰见女儿跃出,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飞出两枚铁胆。大的那枚铁胆打尉迟炯,小的那枚铁胆打祈圣因。
只听得“叮”的一声,祈圣因飞出一枚铁莲子,和铁胆碰个正着。
罗雨峰打向她的那一枚铁胆虽然是比较小的一枚,但比起铁莲子来,却不知重了几十百倍!
铁莲子碰着铁胆,铁胆竟然给碰得转了方向。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尉迟炯喝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接了那枚大铁胆,反手掷出。
给铁莲子撞得转了方向的小铁胆,和尉迟炯掷回来的大铁胆碰个正着。在半空中溅出火花,去势更疾,正是向着罗雨峰飞去。
罗雨峰是个武学行家,一见铁胆来势,便知比自己掷出去的劲道大了几倍,凭自己的功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硬接的。
席上虽然未有上看,但酒壶,酒杯已是都摆好了。茶壶、茶杯也未收下。罗雨峰不敢硬接,百忙中已是无暇考虑要顾面子,一矮身躲在桌子下面。只听得“乒乒乓乓”一片响,酒壶、酒杯、茶壶、茶杯,几乎都给打得碎成片片!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候,祈圣因一抖软鞭,把罗碧霞的“娇躯”卷了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给我乖乖坐好!”祈圣因笑道。笑声中软鞭一甩,罗碧霞好像腾云驾雾一般给抛了回去。
这一抛真是妙到毫巅,罗碧霞恰恰坐回原位,毫发无伤。不过却已给吓得魂飞天外,面无人色。
正向杨大姑奔过去的岳宏,忽地接连叫了两声“哎哟”,倒跃回去,跪在祈圣因脚下。
祈圣因冷冷说道:“我又没打碎你的骨头,撒什么娇,自己站起来吧!”杨大姑按捺不住,跃出去喝道:“祈圣因,有胆和我交手,别欺侮孩子!”
祈圣因道:“很好,你接我的暗器,我接你的六阳手!”
祈圣因最厉害的本领是暗器,杨大姑的绝技则是家传“六阳手”,按照江湖规矩,成名人物较量倘若事先没有讲定如何比试,自是各出绝技的。故此祈圣因先说一声,表明不是偷袭。她先发暗器,就不能说是违反比武规矩的了。
杨大姑喝道:“好,我就让你见识杨家的六阳手!”一招“覆雨翻云”,左掌阴,右掌阳,交互劈出,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四枚铁莲子给她掌风扫落。
但祈圣因是七枚铁莲子齐发,打落了四枚,还有三枚飞入她的掌力封锁圈之内。
杨大姑心头一凉,想不到我一世英名,竟丧在她的暗器之下!
三枚铁莲子都是打向杨大姑的要害穴道!
杨大姑掌力尽向外吐,此时已是无法防护自身。
铁莲子乘隙即入,快如闪电。杨大姑即使施展全身本领,最多也只能闪开两枚,第三枚非打中她的穴道不可!
“辣手观音”成名远在“千手观音”之前,严格说来,祈圣因纵然不能说是杨大姑的晚辈,也该算是小了半辈。
以“辣手观音”的脾气,一个照面就败在小辈手下,铁莲子不是打着她的死穴,恐怕她也要气死!
杨大姑正自心头一凉,忽见三团红影飞来,比铁莲子的来势更快。铁莲子被它裹住,同时落地,竟是不闻声响。
原来那三团红影,是齐世杰摘来的三朵大红茶花。此时他正站在盛开的茶花旁观战,看见母亲危急,岂能置之不理?他身上没带暗器,只好随手摘下身旁的三朵茶花,默运玄功,把茶花当作暗器打出,花朵乃是柔软之物,不易受力的。但经过他深湛的内功运用,飞出去居然追上了祈圣因的铁莲子,把铁莲子裹在花瓣之中,两股劲力相互抵消,同时坠地。这份功力比起刚才祈圣因用铁莲子撞开铁胆,更是难得多了。
齐世杰这手功夫一显,罗雨峰等人固然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他有这等功夫;二十年纵横江湖,几乎所向无敌的关东大侠尉迟炯,也是不禁心头一震!
内功练到最高境界,可以“摘叶飞花,伤人立死。”不过这种功夫,只是见之传说,谁也未曾亲眼见过。
齐世杰的功夫还未达到这个境界,但已是属于同一类功夫。尉迟炯是个武学大行家,虽未见过,一看亦知。
尉迟炯心头一震,暗自想道:“这少年不知是何人弟子,年纪轻轻,内功之深,却已不在我下。岳豪有这么一个好手,我倒是不可太轻敌了。”
心念未已,罗雨峰在呆了一呆之后,惊魂已定,大声喝起采来,说道:“齐世侄,好功夫!嘿嘿,千手观音,你的暗器功夫连杨大姑的儿子都能胜你,还用得着她亲自出手吗?”
祈圣因道:“不错。这少年的功夫确是不错。杨大姑,你有此佳儿,请回去吧!”弦外之音,母亲实是不如儿子。但她看在杨大姑儿子的份上,却也不愿难为她了。
杨大姑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不过以她在武林中的身份,却是不能像罗雨峰那样胡乱吹牛。罗雨峰可以用“割鸡焉用牛刀”之类的话来替她遮羞,她却只能一声不响的走回原来座位。
以她的脾气,她一声不响,实际亦已是等于认了输了。
尉迟炯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既然要以多为胜,那就并肩子上吧!不管你们多少人,我们都只是夫妻两个!你们若有本领,尽可把我们夫妻杀了。否则,我也不想杀伤你们,但这十万两银子却是非要不可!”
要知岳豪这边的人,虽然有罗雨峰父女、杨大姑母子和岳豪五人懂得武功,但在尉迟炯眼中,只有齐世杰算得是劲敌,杨大姑或者勉强也可一战,其他三人焉能放在他的眼内!他们夫妻俩联手,自是可以必胜无疑。
岳豪打了个哈哈,说道:“尉迟先生,你也未免太小看人了。岳某虽然微不足道,但有师门长辈在此,岂能容得别人轻视?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以多为胜!”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对方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想得到,心道:“让世杰师弟去和他单打独斗,虽然未必能胜,却总胜于群殴。”
尉迟炯冷冷的盯着齐世杰说道:“好,那就单打独斗也行!”
岳豪说道:“师姑,你老人家出手未免稍失身份,看尉迟先生的意思,似乎是属意世杰师弟,不如就让师弟出去领教尉迟光生的高明武功如何?”
尉迟炯冷冷说道:“身份早已失了,还摆什么架子?辣手观音,你的‘辣手’,内人早已领教过了。你要令郎替你挽回面子,就让他来试几招也行。我自有分数,不会占小辈便宜的。”
杨大姑气得面色铁青,说道:“世杰,人家这样小看咱们母子,你出去好好领教尉迟先生的武功!”
在这情形底下,齐世杰自是不能不出去应战了。
尉迟炯道:“来、来!你要怎样比试,划出道儿来吧!”
齐世杰道:“且慢动手,我有几句话先要说说。”
尉迟炯道:“好的,本来你不说我也有几句话要说的,如今就让你先说吧。”
齐世杰道:“尉迟先生,我想请你把我这小师侄放了。”
尉迟炯道:“胜负未分,你就要我放人?”
齐世杰说道:“你和岳师哥的纠纷我不想管,不过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何必要他担惊受怕?”
尉迟炯道:“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被你的师兄害了,岂只担惊受怕?”
齐世杰道:“语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无意替师兄辩护,但尉迟先生既然认为他的作为不对,又何必和他一样?”
尉迟炯怔了一怔,说道:“我也并不是难为这个孩子,不过要用他交换十万两银子!”
齐世杰道:“你胜了我,这十万两银子我给你!”说至此处,回头对母亲道:“娘,咱们变卖产业,十万两银子该有的吧?凭娘的面子,先借这笔款项想必也可以借得到吧?”
杨大姑道:“你尽管用心讨教尉迟先生的武功,十万两银子包在我的身上,不必你来操心!”
岳豪忙道:“世杰师弟,你说的是什么话?莫说这十万两银子未必就会输了给他,就是万一输了,我也感激你的盛情,又岂能连累你家破财?”要知他对齐世杰刚才的一番话虽然甚为不满,但这个台却是不能坍的。
齐世杰淡淡说道:“岳师兄,你不用领我的情,我并非为你出力,我只是奉母亲之命,向尉迟先生领教武功!”
岳豪不觉面上变色,把眼望着杨大姑。
杨大姑说道:“杰儿,银子小事,你怎样想我不管。但你和尉迟先生这场赌斗,却不能说是和你的岳师兄没有关连!”
齐世杰道:“娘,你要说有关连那就算有关连吧。总之,孩儿会照你的意思全力向尉迟先生讨教。要是孩儿丧在他的刀下,请你也莫伤心!”
杨大姑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想道:“这孩子怎么专说丧气的话?唉,要是你当真不敌,娘又岂能独活?”原来她并非不知道儿子和这两个江湖怪杰单打独斗的危险,只因她脾气十分倔强,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是儿子真的有性命之危,她宁可母子二人与尉迟炯同归于尽,也不能受他之辱。
尉迟炯道:“你们母子说完没有?如今该轮到我说啦!”
齐世杰道:“请说!”尉迟炯冷冷笑道:“这里只有你有点人味儿,冲着你的面子,我破一次例。”
尉迟炯回过头来对妻子道:“圣因,你把这孩子放了!”
祈圣因放开岳宏,笑道:“好,你回去吧。即使没有人质,这十万两银子我也不怕你的爹爹会走了我的!”尉迟炯笑道:“因妹,话可不能说得太满,这十万两银子,咱们只怕未必准得赢过来呢!”听得此言,杨大姑这才精神为之一振,心道:“原来你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倒并不是我这孩儿自灭威风了。”
祈圣因哈哈笑道:“小伙子,今天你即使败在我的丈夫手下,你也足以自豪了。和他交过手的人,能够得到他这样看重的,你还是第一个!”这话虽然是对齐世杰的称赞,但话中之意,则是认定齐世杰必败无疑的。
尉迟炯继续说:“我说过不能占小辈的便宜,就这样吧,只要你能够接得下我一百招,就算是你胜了。我一个铜钱也不要,马上就走!”
齐世杰道:“我不要你让!”
尉迟炯道:“我说过的话,从不更改。你不要我让,那是你的事,总之我以百招为限,胜不了你,今后决不踏进岳家!”
岳豪大喜说道:“师弟,人家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你对前辈应该客气一些,如何可以妄自尊大,要与人家平等过招?”表面是怪责齐世杰,实际是怕他不肯领尉迟炯的情。
齐世杰道:“好,尉迟先生,你要以百招为限,那是你的事。别多说了,请赐招吧!”
尉迟炯道:“你用什么兵器?”
齐世杰道:“就凭这双肉掌,领教你的快刀!”
尉迟炯纵声笑道:“小伙子,你也未免太狂妄了。你的功夫虽然不错,但在我的快刀底下,任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都施展不了的,我可不想你白送性命!”
岳豪叫道:“师弟,齐家的六合刀和杨家的六阳手都是你的家传绝技,本来用六阳手也未尝不可,但那未免对前辈不敬,你没带兵器,就用我这把缅刀吧。”说罢,把手一扬,把随身佩带的缅刀抛给齐世杰。
这把缅刀是岳豪用重金从缅甸一个王公的手中买来的,乃是一把百炼钢已成绕指柔的宝刀,不用之时可以缠在腰间当作腰带的。拔刀出鞘,只见恍如一泓秋水。
杨大姑也怕儿子倔强,不肯接受岳豪劝告,定要空手应敌,于是跟着说道:“杰儿,尉迟先生的快刀天下第一,难得有这机会,你理该向前辈讨教几招刀法。否则失敬还在其次,失掉这个机会,可就是天大的可惜了!”
她说这话,除了恐怕儿子吃亏之外,还怕儿子不知对方的厉害,故此先把尉迟炯的特长点出来,好让儿子知所趋避,纵然破不了对方的快刀,也可以多拆几招。她知道儿子已经练成了第八重的“龙象功”,龙象功是天竺上乘武学,最高的境界是第九重,练到了第八重已经非同小可,估计与尉迟炯的功力亦当相去不远了。要是知己知彼,应付得宜,说不定可以抵敌百招之数。
尉迟炯哈哈一笑,说道:“快刀天下第一,我可不敢当。孟元超大侠的刀法就比我使得更快更精。令郎武功不俗,料想也不至于只能接我几招。”言外之意,虽然不敢自居第一,也是天下第二。同时尽管他称赞了齐世杰,但话中之意,显然还是为齐世杰在他的刀下难走满百招。
不过他这话倒是不卑不亢,说起来也是恰如其份。十年前他确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快刀,如今也还有人认为他与孟元超难分轩轾的。孟元超的快刀后来居上,杨大姑并非不知,只因孟元超是她心目中侮辱了她杨家的仇人,故而她宁愿把“快刀天下第一”的衔头送给尉迟炯,虽然尉迟炯此际亦已是她的敌人。
但她对尉迟炯的弦外之音却是甚感不满,面色一沉,涩声说道:“杰儿,人家已经划出道儿,你还不上去讨教高招,能接几招就是几招,别给人家看小。”
其实齐世杰意欲空手对敌,倒并非出于少年的狂傲,他的所长在于内功而非刀法,而且他看得出对方用的是把宝刀,寻常刀剑亦难抵敌。反正自己没有取胜的把握,不如索性不用兵器。
武功练到最高境界,用不用兵器,本来亦无多大分别,但要知齐世杰的对手是一个武功造诣比他更高的人,那就有分别了。如今齐世杰得到岳豪枢过来的这把主刀,料想在兵刃上不至于不吃亏,他也就改变了主意了。
“晚辈齐世杰奉家母之命,敬请尉迟先生赐招!”齐世杰横刀当胸,缓缓说道。
尉迟炯拔刀出鞘,纵声笑道:“咱们是赌斗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印证武功,不必客气,你出招吧!”
他这一拔刀出鞘,众人都是不禁好生惊愕,齐世杰也有“始料之所不及”的诧异,轻轻“噫”了一声。
原来尉迟炯这把宝刀连鞘长达三尺三寸,刀鞘的正反两面,都镶有两块大红宝石,十八颗明珠熠熠生光,耀眼生缬。
众人见刀的鞘都这样名贵,鞘中的刀自必更是价值连城的宝刀。心中都想:尉迟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刀客,也只有如此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刀才配得上他。
那知他一拔出来,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那柄“宝刀”黑黝黝的毫无光泽,刀锋竟是钝的。看起来就像一块顽铁。和齐世杰手中这把光彩夺目的缅刀相比,不啻有如丑妇之比西施!
齐世杰“噫”了一声,尉迟炯横他一眼,冷冷说道:“你看不起我这把宝刀?”
众人见他把顽铁自称“宝刀”,想笑都不敢笑。
岳豪把缅刀借给齐世杰之后,一直惴惴不安,恐怕自己的宝刀比不上对方。此时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暗自想道:“我这把缅刀,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待会儿一碰,叫你知道什么才是宝刀。”
齐世杰道:“不敢。”祈圣因噗嗤笑道:“不敢什么?你是不敢看轻我当家的这柄宝刀还是不敢出招?怎么老是光说不敢?”
勇斗关东大盗
齐世杰朗声说道:“请尉迟先生指教!”双手持刀,高高举起,当中劈下,这一招名为“灵山拜佛”,乃是以晚辈自居,对前辈表示尊敬的起手式。
尉迟炯道:“不必客气!”身向前顷,脚步歪斜,恍如醉汉,振臂挥刀,迎上前来。身法刀法,都是极为古怪。
杨大姑叫道:“好一招醉打金刚,多谢你看得起小儿!”
原来这一招“醉打金刚”,相传是宋代鲁智深醉打山门,传下来的“伏魔杖法”一招变化而成刀法的。
齐世杰的“起手式”用“灵山拜佛”,尉迟炯却报以“醉打金刚”,本来是很不礼貌的事,但把齐世杰当作“金刚”来打,也可说得是对一个后生晚辈的重视了。当然杨大姑说的乃是反话,真正的用意乃是恐怕儿子不识此招,提醒他的。
齐世杰的武学造诣在母亲之上,其实无须她的提醒,一听尉迟炯劈来的刀风,便知道他这一招厉害非常了。齐世杰对本身的内功虽然较有自信,但是否敌得过尉迟炯,心中则是殊无把握的。见他这招来得凶猛,不敢硬接,一个盘龙绕步,移形易位,使出一招“穿手藏刀式”,斜削对方左臂,这一招似守实攻,自是攻敌之所必救。
哪知尉迟炯比他更快,唰,唰,唰连环三刀,疾如闪电,竟不救招,便与齐世杰对抢攻势。欲语有云:棋高一着,束手束脚。棋道如此,武学亦然。尉迟炯刀法比他精妙,出手又比他快,根本无需防御,齐世杰已是没法攻进他的空门。这一招“穿手藏刀式”齐世杰自以为是攻敌之所必救,那知刀尖方自下刺,对方已是刀挟劲风迎头劈下,要救招的不是尉迟炯反而是他了。
齐世杰施展平生所学,闪开两招,第三招他的整个身形都在对方刀势笼罩之下,无可奈何,只能硬接。双刀相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尉迟炯身形一晃,齐世杰退了三步。
若是名家对敌,就这样的情形说来,齐世杰已经算得是输了“半招”了。(假如尉迟炯不是身形一晃,齐世杰就该算是输了全招。)
罗雨峰飞快的数道:“一、二——三、四、五——”把双方的“起手式”都算在内,也不过是第五招。
虽然即使输两三招也还不能判为这场比武已经输悼,比武的规矩是在一方被击倒或无能力抵抗自行认输才能宣布结束的,但只不过第五招,齐世杰就输了半招,杨大姑自是不禁凉了半截,情知凶多吉少,希望儿子抵敌百招,只怕难于登天。
岳豪更是吃惊,他这把削铁如泥的主刀碰着了尉迟炯那把毫不起眼的钝刀,钝刀丝毫也没有伤损。
但要是他看得清楚的话,恐怕他还要更加吃惊。
齐世杰退后三步,低头一看,缅刀上已是损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只有指甲痕大小,除了他本人之外,旁观者是看不见的。
齐世杰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暗自想道:“他的内力倒似乎并不比我强了多少,但他这把钝刀却重得出奇,震得我虎口酸麻,刀质也似乎还在岳师哥这把宝刀之上!”
殊不知齐世杰固然吃惊,但更吃惊的还是尉迟炯。
“这小子的内力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这一招我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不能算数。倘若我用的不是这一把刀,显然在刀法上我也可以胜他,但他的内力不弱于我,这就恐怕未必能在百招之内可胜了。”尉迟炯心想。
原来尉迟炯这把钝刀乃是掺有玄铁铸炼的。同样的体积,“玄铁”要比寻常的钢铁重逾十倍。
玄铁是极为难得之物,三十年前,大魔头史白都曾仗着一把玄铁重剑横行天下,厉害可想而知。后来这把剑落在金逐流之手(金逐流的妻子史红英是史白都之妹,兄妹行事完全不同。故事详见拙著《侠骨丹心》)。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剑客,不用宝剑亦已天下无敌,玄铁重剑自此不再出现江湖。
尉迟炯这把钝刀,虽然只掺有两成玄铁,对付寻常刀剑已是有如摧枯拉朽;即使对方用的是宝刀宝剑,倘若内力稍逊于他,也不足以当他玄铁重刀的一击。
当然尉迟炯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刀客,主要还是靠他刀法,但这把掺有玄铁的重刀,也可帮了他不少的忙。
岳豪这把缅刀,虽然是百炼精钢,刀质还是逊于他这把掺有玄铁的钝刀的。
一来是尉迟炯所用的宝刀更胜于齐世杰所用的宝刀,二来尉迟炯见齐世杰年纪轻轻,料想他的内功纵然不弱,也决难超过自己,故此尉迟炯只道对方的宝刀定会给他一击即断。那知结果却是颇为出他意料之外。
结果是齐世杰所用的宝刀只损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而且在碰击的那一霎那,尉迟炯也给对方的内力震得呼吸为之不舒,身形亦不能不为之一晃。
尉迟炯是个武学大行家,凭这两点,已是足以知道,对方的内力只有在他之上,决不在他之下。
不过,这结果虽然是尉迟炯始料之所不及,但在双刀碰击过后,他却是更有信心可以稳操胜券了。心里想道:“这小子的内力虽然不比我弱,但可惜他运用内力的功夫,尚未能达到一流境界,刀法和临敌经验更是远不如我!早知如此,我何须限他百招,自贬身份?二十招只伯他也未必抵挡得住!”
齐世杰退了三步,尉迟炯哈哈笑道:“小伙子,站稳了再来!”
罗雨峰却在那边对他女儿说道:“齐家六合刀的长处是在刀法绵密,寓攻于守。若然不是急于求胜,即使碰上比自己武功高强的敌手,也可立于不败之地。待会儿你用心观看,定当得益不少。杨大姑,我说的对吗?”
杨大姑当然懂得他的用意,他表面是指点女儿,实际是指点齐世杰的。
杨大姑道:“不错,这套刀法最忌心粗气浮,小儿尚未练到他爷爷的两成,只怕未必能够领悟。”藉辞指点,更加明显了。
祈圣因冷笑说道:“六合刀也值得夸口,真是井底之蛙。即使是四海游龙齐建业盛年之时,他用上这套刀法,也未必抵挡得了我当家的一百招!”
杨大姑面色胀红,正要和祈圣因斗嘴,只见齐世杰又已和尉迟炯斗在一起。
齐世杰依照母亲指点,再度交手,果然只守不攻。杨大姑心里想道:“这就对啦,杰儿在兵刃上并不吃亏,说不定可以守满百招。”其实在兵刃上也是齐世杰吃亏的,不过她不知道罢了。
尉迟炯仍然是快刀疾劈,到了第六招(连前共是十一招)只听得叮当两声,齐世杰又再给他的钝刀碰着,这次可是损了两个缺口了。
杨大姑颓然坐下,始知祈圣因之言不虚,心里想道:“杰儿目前的功力已是足以比得上他爷爷盛年,但即使他的六合刀法也练得和爷爷一样,只怕也还是接不了这个关东大盗的二十招。”
忽听得罗雨峰“咦”了一声,说道:“咦,令郎用的是什么刀法,这套刀法,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杨大姑睁大眼睛来看,她也不知道儿子用的是什么刀法。
不但他不知道,在武学上比她更为见多识广的尉迟炯也不知道!
原来齐世杰自知六合刀法决计对付不了尉迟炯的快刀,他改用的是冰川剑法,把冰川剑法化到他的刀法上来。桂华生夫妻所创的冰川剑法埋藏在魔鬼城下的冰窟之中,当今之世,齐世杰是唯一见过全套冰川剑法的人,尉迟炯如何能够知道?
他把剑法化为刀法,招数的奇妙还在其次,数招过后,他的刀风隐隐有股刺骨的寒意,却是令得尉迟炯更加惊奇了。
若然只论招数的精妙,尉迟炯的快刀和冰川剑法乃是各有千秋,纵然稍有不如,也不足以令得这位见识多广的江湖怪杰吃惊,但何以对方的刀法一展,便有这种古怪的“寒意”,甚至他可以感觉到,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刀风,而是来自刀法本身的。这种感觉可就令他莫名其妙了。
不过尉迟炯身经百战,他所感到的不过是“寒意”而已,对功力并无影响。齐世杰刀法再怪,他的快刀也足以对付有余。
齐世杰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可惜!”想道:“要是我有冰魄寒光剑的话,纵然胜不了这位关东大侠,料想也不会输!”但尉迟炯却并不是怕胜不了他,而是怕在一百招之内胜不了他。
罗雨峰飞快的数道:“十一、十二、十三……廿二、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
不过片刻,已是满了三十招。
一直满不在乎的千手观音此时也不觉有点着急了:“这小子的刀法如此古怪,只怕会给他当真接得下大哥的一百招。”
心念未已,只见尉迟炯运刀如风,又是一口气连劈六刀。
尉迟炯的快刀,是习惯连劈三刀或连劈六刀一段落的,但这次的连劈六刀却稍梢有点变化。
他前面五刀,快如闪电,最后一刀,忽然一慢。
只听得他陡然大喝,喝出一个“断!”字,随即便是一片震耳欲聋断金戛玉之声!
齐世杰手上这把宝刀,果然给尉迟炯削断了!削口平平整整,无锋的钝刀竟然胜过刀锋光芒四射的宝刀!
原来尉迟炯的临敌经验比齐世杰丰富得多,善于取势运劲,他前面五刀快如闪电,攻击齐世杰上三路,待到齐世杰用足内力,以“举火撩天”之式挡他第五刀之时,他最后一刀忽地改劈下盘,齐世杰回刀一挡,由于不及他快,两股内力变成同时向下一沉,他稍微一顿,加重玄铁的压力,齐世杰的宝刀自是非断不可了!
这霎那间,众人尽都呆了!
最心疼的是岳豪,这把缅刀是他用八千两银子换来的,“八千两银子,八千两银子,想不到就这样完了!”八千两银子已经令他心痛,何况还有十万两银子在后头。齐世杰一败,他当然是非付不可。
尉迟炯一削断他的宝刀,便即退后,笑道:“罗雨峰,共是几招?”罗雨峰不敢回答,祈圣因笑道:“三十六招!”
杨大姑本来是准备儿子一有性命之危,便扑出去和尉迟炯拼命的,此时见尉迟炯退开,倒是松口气了。
面子固然要紧,儿子性命更加要紧,杨大姑倒是不禁有点感激尉迟炯对她的儿子手下留情了。但正当她想要替儿子认输的时候,只见齐世杰已是把断刀抛开,又再扑上前去。
尉迟炯喝道:“且慢!”
齐世杰亢声说道:“不错,我在刀法上输了给你,但我还有一双肉掌,尚堪一战!兵刃断了,就必须认输,这是谁定的规矩?”
尉迟炯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齐世杰道:“但你为何不肯再战?”
本来比武输招,并不等于胜负已决,何况齐世杰一开始就说过要空手对刀的。他这番话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但杨大姑却是不敢让儿子再战了。
“尉迟先生用的是玄铁宝刀,这才是真正的宝刀!今日真是令我们大开眼界了!杰儿,咱家的六阳手只能对付寻常刀剑,你认——”要知杨大姑虽没见过玄铁,但她是和史白都同辈的人,玄铁重剑的威力,她早已耳熟能详。凭她武学的见识,此时亦已猜想得到尉迟炯用的必是掺有玄铁铸炼的宝刀无疑。
但那个“输”字尚未吐出唇边,齐世杰已是大声说道:“妈,你别管我,我不认输!”
尉迟炯哈哈笑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此言一出,连齐世杰也不禁一怔。
尉迟炯继续说道:“令堂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是占了宝刀的便宜,否则我决不能在第三十六招便在刀法上胜了你的。如今你要比掌,我当然只能和你比掌,岂可再用宝刀占你便宜?”说话之际,已是将刀入鞘,抛过去给他的妻子祈圣因了。
齐世杰赞道:“尉迟大侠果然是侠士本色,名不虚传!晚辈自知怎样打都打不过你,但打不过也要打!不是为别人,是为了我的家传武功,不能让人轻视!爷爷今日虽然没来,我也要为他争一口气!”他一再强调“不是为了别人”,岳豪听在耳中,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尉迟炯庄容说道:“齐老弟,我也敬重你是一位少年英雄,刚才我在言语之中对令祖、令堂倘有失敬之处,请你不要见怪。好,进招吧!”以尉迟炯的身份,向一个“后生小子”道歉,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众人心里俱是想道:“齐世杰这一战纵然败了也是虽败犹荣!”
齐世杰左掌画了一道圆弧,右掌在弧圈之中穿出,朗声说道:“晚辈谨以家传的六阳手向尉迟大侠讨教!”
他叫出“六阳手”的名称,杨大姑不觉心里甜丝丝的,眼眶充满泪水。谁也知道齐世杰的“六阳手”是母亲所传,谁也听得出来,齐世杰说这一句话乃是要为母亲争一口气。
“我只道他心中只有那个妖女,原来他还是我的好儿子!为了给我争这口气,他竟是不惜冒生命危险。”
跟着杨大姑又想:“听尉迟炯的口气,对杰儿颇为敬重,连带对我也客气了,或者他不会伤杰儿性命。”
心念未已,齐世杰早已和尉迟炯交上了手。
六阳手一招六式,是各门各派之中变化最为复杂的掌法,齐世杰一出下,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掌影。
单论掌法,齐世杰或者不及母亲纯熟,但威力可是大得多。掌风所到之处,花叶簌簌而落。
尉迟炯赞道:“杨家六阳手果然称得上是一门绝技!可惜以往未得传人,从今之后当可发扬光大了!”
齐世杰道:“多承谬赞!”说话之际三招十八式又已发出。
罗雨峰数道:“三七、三八、三九、四十……”
岳豪忽地想起一事,说道:“尉迟先生所限百招之数,是不是连刚才比招的三十六招在内?”尉迟炯纵声笑道:“当然是一并来算,因妹,记着,如今是第四十六招!”
说话之际,他还了六招。掌法陡地一变,看得众人眼花缭乱。他使出独创一家的掌法,横掌如刀,切、削、劈、刺、封、拍、崩弹,用的全是刀法。掌法之快,亦不逊于刀法!
以他的功力,要是给他的“掌刀”劈中,只怕和给玄铁重刀劈中也差不多了。
刚才他还只是用一把刀,如今他的一双肉掌,却是不啻两把“掌刀”!掌风呼呼,刚劲之处,看来也是只有在齐世杰“六阳手”的威力之上,决不在他之下。
杨大姑看得心惊胆战,尉迟炯或者会手下留情,这只是她的猜想而已,谁能知道尉迟炯的心意?如此狠疾凌厉的掌刀,她只怕儿子稍有不慎,就要血染尘埃!
只见齐世杰不住后退,尉迟炯运掌如风,越来越快!不过双方手掌却很少碰上。尉迟炯闪电般的“掌刀”,似乎每一招都是攻向他的要害,齐世杰防守尚且不暇,那里能够反击?
看情形似乎齐世杰随时都有可能伤在对方“掌刀”之下!
稍稍令得杨大姑安慰的是,儿子虽然连连后退,掌法步法仍是丝毫不乱,杨大姑看得出来,他是踏着五行八卦方位,每退一步,却也能够消解对方一分攻势。
不过尉迟炯的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一个浪头过去又是一个浪头打来,解了一分攻势,跟着来的攻势更加强劲!
杨大姑看得出儿子尚有消解对方攻势的本领,旁的人则连她这点眼力也没有。
罗雨峰看得心头颤栗,目定口呆,根本忘记数多少招了。要数也数不来,尉迟炯的掌刀实在太快!
殊不知众人都为齐世杰担惊,尉迟炯却是心里暗暗叫苦。
原来六阳手固然胜于六合刀,齐世杰在掌法上的造诣也比刀法要高得多。对他更有利的是,六阳手本是最刚猛的掌法,配合上他第八重的龙象功,威力倍增!他的内力是并不输于尉迟炯的。
旁人看来,尉迟炯的“掌刀”劲猛力沉,赛如玄铁重刀,但究竟是有区别的。以肉掌使出刀法,究竟也不及用的真刀!
掌法各有千秋,内力不相伯仲,双方比掌,齐世杰是用已所长,尉迟炯是舍长用短,此消彼长,齐世杰其实已是并不吃亏!
不过齐世杰吃亏的地方在于:临敌的经验相差太远;而且内力的运用,也未到达尉迟炯那样可以收发随心的境界。有占便宜的地方,也有吃亏的地方,比对来说,还是齐世杰稍有不如。
但尉迟炯担心的是在百招之内胜不了他!用刀他有把握,用掌法他可是殊无把握。他之所以越打越快,每一招都是攻敌之所必救,主要的原因也正是为了避免和齐世杰的龙象功多作硬碰,彼此的内力在硬碰之中抵消,他就更难取胜了。
齐世杰经验不足,给他攻得只有招架的份儿,必里也着实有点儿慌了!
在尉迟炯迅雷暴风般的攻势之下,饶是齐世杰的“六阳手”招数变化如何繁复,也休想打得着对方。剧斗中只听得他“嗤”的一声,尉迟炯掌锋划过,齐世杰的衣袖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裂缝,要不是变招得快,腕脉都几乎给“掌刀”所伤!
齐世杰大吃一惊,心道:“要是比刀的话,这一下只怕我的手臂已经要和身体分家!他说得不错,当今之世,恐怕谁也不能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在他快刀之下接满百招!”
杨大姑看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罗雨峰更是不觉直打哆嗦,岳豪则是心中打鼓,只是想道:“十万两银子,唉,我这十万两银是输定的了,输定的了!”
罗碧霞忽地问道:“爹爹,多少招了?”
罗雨峰目定口呆,半晌说道:“我,我忘记数,大概、差不多、满、满一百招了吧!”
尉迟炯瞿然一省,问道:“因妹,多少招了!”
祈圣因道:“一百零八招了!”
原来尉迟炯打到后来,越打越快,在他向妻子发问之初,还不过是九十八招,到了祈圣因一答,他又已是连发十招!
夫妇问答之际,尉迟炯似乎是由于说话分神,刀法中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破绽。武功高明之士是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取胜机会的,齐世杰在这最后关头,全神贯注,对外界的一切,正是观而不见,听而不闻,一见有隙可乘,本能的立即进招。
只听得尉迟炯一声大喝,双掌齐发,齐世杰身形飞起,撞着一株桃树,“咔唰”一声,一技粗如儿臂的树枝给他撞断。这一招,尉迟炯用的仍然是借力打力功夫。
尉迟炯垂下双手,说道:“好功夫,好功夫!当真是英雄出于少年,如今已经是一百十二招,我尉迟炯认输啦!”
本来罗雨峰忘记了数招,祈圣因大可以多报少的,但她虽然希望丈夫得胜,却还是如实说了。杨大姑不觉又是惭愧,又是时她感激,心里想道:“换了是我,我一定会偏袒我的亲人。”
她不但感激祈圣因,更感激尉迟炯,尉迟炯的掌刀本来是一口气连发六招的,在最后那次,他发了四招震退了齐世杰,后面两招,就没续发。否则齐世杰只怕不死也得身受重伤。
尉迟炯亲口认输,岳家这边的人,本来应该是大喜如狂的。但这个“胜利”来得如此出人意料,每个人都好似受到尉迟炯豪气的震慑,霎那间,反而是鸦雀无声了。
杨大姑呆了半晌,这才说得出话来:“杰儿,你没事吧?”她虽然看出儿子并没受伤,毕竟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儿子给对方的掌力震得飞了起来,会不会受了她肉眼看不见的内伤呢?
齐世杰呼了口气,道:“尉迟大侠未下杀手,孩儿侥幸没伤。”说罢,回到母亲身边。杨大姑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
尉迟炯缓缓说道:“岳大财主,算你造化,有这样一个好师弟帮你的忙!”说罢,回过头来,对齐世杰道:“齐老弟,你能够在一百招之外,多接我一十二招,当今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恐怕没有谁比得上你了。我只盼你善用你的武功!”弦外之音,显然还是不满意他这次给豪门充当保镖。
齐世杰一揖到地,说道:“谨领教言,晚辈自当铭记。这次是奉家慈之命,请尉大侠见谅。”弦外之音,也含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之意。
尉迟炯道:“因妹,咱们走吧!”
祈圣因忽道:“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千手观音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又是一惊。要知祈圣因的暗器天下无敌,武功也不过略逊丈夫。齐世杰恶斗过后,内力最少耗了一半,倘若她不肯善罢甘休,又起波澜,谁人能够应付?
岳豪连忙嚷道:“尉迟大侠,你说过只比一场的。夫妻一体,你们可不能节外生枝!”
祈圣因冷冷说道:“我的当家说过什么?”
岳豪说道:“他说过定出输赢,此事便作了结,他一个铜钱也不要我的,并且从此不再踏进我的家门!”
祈圣因道:“我们夫妻虽然经常联手,有时也各干各的。这次只是他答应你,本来我还可以独力做这宗生意的,但看在我当家的份上,他答应过你什么,我也照单全收好了!”
她一面说话,岳豪心里一面打鼓,听到最后,方始松了口气,想道:“你照单全收,这不就结了吗?”
祈圣因继续说道:“我要说的是他未曾答应你的事情,我一不要你的银子,二不踏进你的家门,但我可不能容许你们在外面为非作歹!”
岳豪忙道:“岳某不敢,岳某不敢!”
祈圣因冷笑道:“谅你也不敢,且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说至此处,她指着一棵桃树说道:“我一扬手,要打落十八朵桃花!”这棵树上,开满桃花,密密丛丛,少说也有百朵以上。打落桃花不难,刚好要打落十八朵而不波及另外的桃花,那可就难到极点了,而且她声明了只是“一扬手”的。
众人不觉都睁大了眼睛,看她又有什么奇妙的手段。
只见她把手一扬,金光闪烁,桃花一朵朵的落下来。祈圣因喝道:“岳大财主,你计算最精,你过来点数!”
岳豪不敢不依,过去仔细一数,说道:“不错,刚好是十八朵。”祈圣因道:“你还可以拿回去仔细瞧瞧!”
岳豪拿了三朵桃花,给杨大姑与罗雨峰一同观看。
只见每朵桃花的花茎上都穿着一根小小的金针,梅花针是最微细的暗器,通常只是打近不打远,劲道也不强的。如今她用这种最微细的暗器打上三十步开外的枝头,穿过花茎,居然能够令打到每一朵桃花的花柄刚好折断,而且又是同时打下十八朵之多,这种神奇的暗器功夫,莫说岳豪,连见多识广的罗雨峰听都没有听过。
祈圣因这才一声冷笑,继续说道:“今后若是给我碰上岳家的人在外面胡作非为,欺压善良,我就每人奉送一根金针,不打别处,只打心窝!
“我的当家说过不再踏进岳家,所以你岳大财主今后在家作威作福,我们不管。但你可要当心,别在外面碰上了我!”
齐世杰心中暗暗叫好,想道:“她这法子可想得真绝,岳师哥今后即使还想当个土豪,他的手下人也不敢唯他之命是听了。”
尉迟炯亢声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岳大财主,你欲得善终,盼你好自为之!否则我放过你,我这老伴儿也不会放过你。”
尉迟炯夫妻走出了园,岳豪惊魂始定。忙与罗雨峰父女争着向齐世杰奉承。
罗碧霞娇笑道:“齐大哥,看你模样老实,原来你也很会骗人!”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我几时骗过人了?”
罗碧霞笑道:“还说没有,刚才你就骗我。”
齐世杰不高兴和她开玩笑,沉着脸道:“我骗了你什么?”
“哎哟。”罗碧霞装模作样的叫起来道:“你虽然谎言骗我,我可并不怪你,你这样紧张做什么?刚才你说你的武功只是庄稼汉把式,可连那个关东大盗尉迟炯都说你是当今武林后起之秀的第一人呢,你还能说不是骗我吗!”
罗雨峰哈哈笑道:“傻女儿,人家说的谦虚话你怎能当真?嗯,年轻人能够谦虚已经难得,武功卓绝尚能谦虚更加难得!”
罗碧霞娇笑道:“齐大哥,你骗了我,我不怪你,但你以后可要指点我的武功。”齐世杰看在母亲面上,不便给她难堪,只好给她来个不理不睬,顾左右而言他:“尉迟大侠谬赞小侄,其实这是因为他未曾碰上真正武功高强的年少英雄之故!”
罗雨峰道:“齐老弟,你不是说笑话吧?我可不信当今之世,还有一个和你一般年纪、一般武功的人。”
齐世杰道:“这样的人本来就不是容易碰上的,以尉迟大侠见闻之广尚且不知,也难怪罗老伯不敢相信了。”
罗雨峰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曾经碰见过一个武功比尉迟炯更高明的少年了?”
齐世杰道:“不错,我在回疆曾经碰上过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他今年只有十八岁,比我差不多年轻十年!武功是否比尉迟大侠高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已经远胜于我。因为我曾经和他交过手,不到百招,便即败在他的手下!”
罗雨峰半信半疑,骇然问道:“当真有这样武功高强的少年,这人是谁?”
齐世杰霎地想起杨炎对自己都不肯说出真名实姓,尽管已知是他无疑,却何必对不相干的人说出他的名字?于是说道:“这位少年英雄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小侄与他匆匆一面,并无通名道姓。”杨大姑当然知道儿子说的是谁,但想到杨炎是她嫡亲侄儿竟然不肯认亲,也就不愿意说出来了。
岳豪哈哈笑道:“不管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位少年英雄,即使你说的都是事实,这个人也是比不上齐师弟的了!”
齐世杰一怔道:“岳师兄,我刚说过我是他手下败将,你没听见?”岳豪说道:“原来你尚未听懂我的意思。他打败你的时候,有没有旁人看见?”齐世杰道:“没有。”
岳豪哈哈笑道:“着呀,他打败你没人知道,但你打得关东大盗亲口认输,必将名扬天下!谁敢不跟着尉迟炯说你是当今第一的年少英雄?”
齐世杰越发鄙视师兄的为人,淡淡说道:“我可不想要这虚名。”岳豪正在兴头,哈哈笑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要推也推不掉的。齐师弟,你给我省了十万两银子,我该重重的酬谢你——”
话犹未了,杨大姑已是皱着眉头说道:“自己人怎么能说‘酬谢’二字?”
岳豪笑着接下去说道:“是呀,我当然知道我要酬谢师弟,师弟也是不肯要的。但我有个好主意,可以两全其美,你说好不好?”
杨大姑道:“你还没有说,我怎么知道好不好?”
岳豪说道:“待到师弟成亲之日,我送价值万两银子的珠宝给新娘添妆。虽然新娘子也未必稀罕我这点珠宝,但一来我可以聊表心意,二来给新娘子添几分珠光主气,师姑也有面子!”
杨大姑笑道:“不必牵扯上我,不过你这鬼精灵想的主意倒是当真不错,世杰还没人给他说亲,你就想到讨好新娘子了。且看谁家女儿有福气消受你这份大礼吧?”他们两人都是若有意若无意的把眼光向罗碧霞望去,把罗碧霞看得满面通红,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齐世杰听得岳豪满口不离银子,心念一动,忽他说道:“岳师哥。假如没人能够应付尉迟炯,这十万两银子你给不给他?”
岳豪只道他想夸功,忙道:“我只有一个儿子,若然没有师弟将他打败,莫说十万两银子,再多我也只能给他!师弟,你的大恩,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齐世杰说道:“好,那么这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等于是既出之物了。我让你占点便宜,只要一半,你给我五万两银子吧!”正是:
横刀退敌真英杰,语出惊人岂为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