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8 章 魔亦问心
暖阳融融,轻风拂面,梨花缀满枝头。
生满青苔的屋檐瓦片在日光下回泛着浅浅水光,是昨夜春雨的积留。
黑白子纵横罗列于棋盘之上。
花枝间投下的光影,在棋盘空处左右摇曳,就似举棋不定的人。
“该你啦。”
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巫锦城抬头,原本空荡荡的对面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先是智珠在握的文士,再缓缓变成一位气度从容的老者,最后定格为青衣出尘的隐士。
“……阿棠。”
巫锦城下意识地低唤。
对面的人毫无异色,巫锦城随即意识到这是幻象。
或者是他记忆投射的影子,与真实有微小的偏差,就似梦境。
巫锦城不再说话,他捏起旁边棋篓里的黑子,落在棋盘空处。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棋艺也增长了很多,当初左支右拙束手无策的盘面,现在还可以继续跟白子缠斗下去。
只是前期落后太多,除非白子犯错,否则再怎么力挽狂澜,黑子都输定了。
巫锦城并不在意胜负。
他甚至没有思考岳棠的落子处。
因为这是他的梦境,岳棠的一举一动都跟巫锦城所思所想息息相关。
——只要巫锦城认定,岳棠不会犯错,那么黑子就不可能翻盘。
——只要巫锦城认为,岳棠能看破每一步后续意图,这局棋不用下就已经有结果了。
一阵风过,梨花纷纷扬扬而下。
飘在棋盘间,也落在岳棠的肩上,春花若雪,乌华染霜清。
令巫锦城不饮亦是微醺。
巫锦城落子的动作一顿。
梦境便如他希望那般迟滞,飘落的花瓣没有继续下坠,屋檐滴落的积水也凝在半空。
随即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坐在巫锦城对面的人。
岳棠微微侧首,似在看枝头春色,唇畔尽是轻松的笑意。
巫锦城忍不住抬手,拂去将要落在岳棠发梢的梨花。
瞬间山寺、石桌、棋盘、梨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巫锦城的指尖也是一空。
银月高悬,汹涌奔流的江水拍打着陡峭的崖壁。
岳棠曲起右膝,依靠在岩石一角,长发随意披散,意态潇洒。
看到巫锦城过来,岳棠看了一眼手里的酒葫芦,笑道:“你来迟了。”
“月上中天,白露横江,正是时候,如何说是迟了。”巫锦城轻而易举地从岳棠手里夺过酒葫芦,仰头饮尽壶中酒。
岳棠抬手欲抢回。
但他敌不过剑修的手上功夫。
三五招下来,非但酒葫芦没能抢到,大半个身体都落入了巫锦城掌控。
岳棠右肩被制,就抬起左手,拆招纠缠。
他的眼角还透着酒意
的薄红。
巫锦城一时不察,竟被岳棠按住了腰间佩剑。
力度不大,更似是一种玩笑。
“交换。”
岳棠挑眉,带着些许得意,示意巫锦城归还酒葫芦。
“呛——”
魔剑长吟出鞘。
没有滔天的血雾魔氛,没有不绝于耳的怨憎哀嚎。
它依然锋锐充满戾气,剑身却在月华下恢复了清冷的光泽。
——月华似流水,不染世间尘,我有三尺剑,曾鉴不平事。
剑锋轻轻上挑,酒葫芦打着旋儿飞上半空。
江雾缓缓升起,高崖银月之下,两岸勾连的索桥哗哗作响,只有依稀的两个人影在半空掠高走低,兔起鹘落。
……
“啪。”
浪花激起数十尺高。
酒葫芦缓缓沉入江底,高崖上的人影不知何时已重合在一处。
……
洞悉心事的知己在侧,情投意合的爱侣在怀。
巫锦城却闭上了眼睛,狠心让思绪缓缓抽离,怀中暖意消失,一切成空。
这只是梦境。
***
魔魂碎片苏醒的那一刻,岳棠立刻有所感。
“巫锦城!”
发现魔魂碎片停滞不动,没有传递任何情绪过来,岳棠有些不安,他试探着换了个称呼。
“枭?”
“……阿棠。”巫锦城闷闷地发声。
岳棠一个激灵,惊道:“为何忽然如此称呼?”
他们以前都用道友相称,更亲昵的喊法不是没有,但基本不用。
道友有什么不好?听着关系疏远,可是配上巫锦城魔的身份,就多了一丝打趣的味道,这就是岳棠与巫锦城私下的乐趣,整个三界能找出第二个道魔双修的例子吗?
“无事,方才于梦中见你。”
“原来如此。”
岳棠松了口气,随即讶异,“你昏迷之后看到了什么?不是零散的记忆吗?”
“除此之外,还有魔气幻生的心劫。”巫锦城答。
“什么?”
岳棠吃惊,魔也要渡心魔劫吗?
巫锦城沉声说:“我执即我道,魔亦问心,这条路比修道者更难。”
“你梦见了什么?”
岳棠不禁好奇,在他心中,天下再也没有比巫锦城更执着的魔,巫锦城的道心……魔心还能被动摇吗?
——会的。
宝剑入匣,浩劫终了。
执念斩尽,天地有序。
意中人相伴身侧,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就是心魔困住巫锦城的幻象。
“……梦见了我未曾有过的东西,梦见了你我不曾做过的事。”
巫锦城定定地看着岳棠。
后者耳根突然发热,显然是想歪了。
巫锦城故意等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解释:“我们没有
去过前生相逢之处,我没见过你饮酒,你没见过我舞剑,你我更不曾在月下共醉。”
岳棠心神一定。
“这样啊——”
他怎么能把巫锦城往坏处想呢?岳棠暗暗唾弃自己,那等混乱不堪入目的心魔幻境,应该是自己有,轮不到巫锦城。
毕竟魔不以放浪形骸为耻,反倒是修士有点放不开,易被心魔视作弱点攻击。
至于自己飞升后失忆冒出的一系列奇怪想法……岳棠厚着脸皮装作没这回事。
嗯?为什么岳棠失忆了,就把错误归结在自己身上,总把自己想得十恶不赦——这嘛,那当然是因为对自己的脑子太有信心,遇到不合理之处,下意识就觉得是自己干的好事。
须知太聪明的人,随时可能一念之差不择手段做出格的事。
面对困境,旁人束手无策,而聪明人仍然可以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这类人失去记忆,最大的惶恐不是“我是谁”,而是“我做了什么”。
——正因为有能力,有信心面对一切,所以身份不重要。
可是失忆后性情大变的事,不管在修真界还是凡世都很常见,弄不清就麻烦了。
故而追溯失忆前做了什么很重要。
岳棠与巫锦城都把自己想得有点不堪,却不觉得对方有问题,本质上是一种自傲,不承认自己眼光有问题,这意味着对方是绝对可信的,那黑锅只能扣给自己了。
现在记忆回来了,念及那日的荒诞想法,岳棠确实尴尬,但不算多。
毕竟一回生二回熟了,骗魔身心的无情修士,怎么着也比色|欲动心上山造反猛虎寨军师像样吧!
果然看不到魔的脸,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揣测就能好一点……好个什么啊,岳棠痛下决心,失忆这种事不能再来第三次了。
不过巫锦城也恢复了记忆,算是喜事一件,否则岳棠真不知道如何解释。
特别是岳棠相信巫锦城很有可能犯了跟自己一样的毛病,即把道侣往好处想,把自己往卑鄙阴暗揣摩。
同时失忆,同时恢复,还能靠默契保持沉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反正都是各自想想,没有宣之于口。
若是被迫说开,那简直是天灵盖发麻的尴尬。
“咳咳,别在外人面前直接唤我名字。”岳棠提醒,“周宗主也来天界了。”
“我记得,墨阳剑仙如何了?他们没有接着打起来吧?”
巫锦城表示他也有飞升后的记忆。
两人瞬间沉默,然后默契地抛开之前的误会。
“这是何处?”
巫锦城放开神识,观察四周。
他们待在一处洞窟里,洞壁上是熟悉的符箓痕迹。
“我们杀了火德星君,逃出来之后,墨阳剑仙重新找到了符前辈汇合。”
岳棠没说他们拖着那一长串秃鸦,实在太招摇。
再者,天庭大军包围二重天,已经杀进来了,这时再不
跟盟友聚头,别说墨阳剑仙,就连岳棠也放心不下符节的安危。
“……我们一不小心在天庭闹了大事。”
岳棠深深皱眉,头痛异常地告诉巫锦城,天道又闹幺蛾子了。
二重天被魔气侵染,灵气衰竭,散仙与天界生灵虽然没死,但也惶惶不安。
“我记得,符前辈有一法阵,可以让人在低重天穿梭。”巫锦城提起当日初遇符节的情形,符节就是带着他们从三重天的雨池玉石林返回了二重天。
“没错。”
岳棠颔首,果然是巫锦城,立刻想到了这件事。
“只是法阵构铸需要一段时间,再者……他们还想救一救二重天的散仙与生灵。”
譬如在外面另布一阵,然后放出话,说此地可以逃出生天。
然后就看天命了。
逃得多少是多少。
“这些散仙皆是符节口中的色厉胆薄之辈,干大事惜身,见小利亡义。如今事关性命,拉他们起来对抗天庭大军,只怕也是一触即溃。”岳棠苦笑。
据说天庭来了四位神将,一位神君。
二重天失控,绝非天庭眼中的芥藓之疾。
想跟以往一样借天庭的不重视,投机取巧,蒙混个胜利,基本不可能。
这样的困境,散仙们还各有异心,即使是为了活命不得不战,这等盟友也靠不住。更别说岳棠根本没有时间去了解他们,让他们信任自己,再排兵布阵了。
上下不能一心,这仗怎么打?
出面招揽散仙,对抗天庭,就是送死。
“窝囊啊。”岳棠以手扶额,喃喃自语。
他就没有这么窝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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