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偿报之日
面对同德堂中供奉的百十个牌位,叶晨感激老天爷让自己活着,也感谢这些真正的忠义之士的付出。空着的架子显得落寞,而放了牌位的架子则是孤寂。虞昊的敲打,时机很恰当,叶晨自己也承认,屡建功勋不假,但屡建功勋便飘飘然,也不假。
叶晨的功绩,对于彖国来说,确为不世之功。而功高盖主则不受臣或君控制的,而是一个客观环境形成后,必然发生的事件。事件一旦发生,无论君臣,就一定有人会因此而受伤,甚至丧命。所以虞昊的敲打,也包含着善意和无奈。以往涉及机密的谈话,是不会有不参与谈话的第三人出现的。这次不同,丁业始终在场,却没有参与虞昊和叶晨的任何谈话。叶晨注意到,丁业的左手,始终压在腰间兵刃上,为的是第一时间能够利刃出鞘。于此大内禁地,难道还能突然杀出几个刺客不成。所以,丁业防范的对象,除了叶晨,便再无他人。
无尽的沉思,比起刚到简国开展潜伏工作的时候,更加复杂的状况。前者,要是失败了,或许还逃一逃。而现在,叶晨觉得,要是一不小心触及红线,甚至来不及发现什么危险,就会被干掉。
叶晨想到了死亡。闯荡这么些年,有许多次,叶晨曾直面死亡,但从未像现在思考得这么认真。叶晨也一度儿戏般宽慰自己,假设着死了之后,或许可以回到中土,假设着眼前的世界,是佛经中描绘的梦幻泡影而已。
跪坐在堂中思考一天一夜之后,叶晨离开同德堂。尽管已经在堂外坐了个把时辰,恢复了步行的能力,膝盖还是无比僵硬的感觉,且伴随着无法忽略的痛。比疼痛更糟糕的,是迷惘。
在朝廷每日忙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叶晨仍旧向朝廷报送了告假三日的文书。理由很直白:“臣放荡粗疏,愚鲁轻狂,既食君禄,愧不能为陛下多多分忧,实属没脸没皮,特此请罪,往光华寺忏罪三日,誓要洗心革面,不负陛下同德之信,罪臣叶拜启。”
奉上了忏罪书,也不待批复,叶晨一头扎进光华寺,在大雄宝殿一侧的角落盘膝坐下,宁息静念。结束潜入计划的叶晨,本欲邀请各路友人比剑斗酒,纵情于就算不喜欢也必须安排上的舞乐,不料迁都后,诸事缠身更胜往昔,又遭虞昊无情敲打,叶晨确实需要停下来,静一静。心中斗争来去,总是理性占据了上风。
世上不会有绝对的自由,也不会有绝对的快乐,做为众生,大家有权对人性所欲进行追求,但若不能出世,终会困在世中,更无法避过烟消云散的铁律。
道理叶晨都懂,就是心存侥幸,此乃世人通病。叶晨这个年纪,于“空有”便有所悟,可算福缘非浅。偏偏是这非浅的福缘,与虞昊的敲打,如出一辙。若不能驾驭禀性,福缘也会成为祸事。
三日间,叶晨困了就去僧房蹭塌小酣,饿了就狂扫素食,虽起起落落没个定数,却未有懈怠之相。至第三日,叶晨引内息加速周天循进,每一道经脉都许久未曾享受这般酣畅的澎湃。正恣意间,身后有人传话,说第三遍时,身后的人推了叶晨两下。直至此时,叶晨才发现身后一脸关切的钏叔。遂合意归元,一问方知,已至酉时,宅中有归人。叶晨入寺前交待过自己的去处,没想到还真被钏叔找到了。所谓的归人,当然是虞卿兰和虞婷,到中霄了。
叶晨原地弹起老高,落地险些摔跌,握着钏叔的双手,喜形于色得有些不知所云,也不等钏叔,头也不回地便往家奔去。有女主人的家,才是像样的家。叶晨早知道虞卿兰和虞婷要来,却没准备什么礼物,属于典型的直男,直归直,这份率真也算世间可贵之物。于是沿途有没相干的胡乱买了些东西。一路上放眼街市,人人浓眉大眼,世界如此美妙。
飞奔回到宅中,钏婶已在准备晚饭,厨房炊烟滚滚,切菜剁肉之声传来,宅中有些日子没这么热闹喜庆了。
叶晨冲到楼上,向光亮处一望,两位佳人于轩窗前,一站一坐。站着的背影窈窕,玉手芊芊,正在给另一人梳头,坐着的长发及腰,端庄婀娜。两人衣饰朴素,不用穿金戴银,亦无需华服锦玉,自带青莲之妖娆,本有天仙之神韵。
叶晨舍不得打破眼前美景,轻轻放下手中礼物,蹑手蹑脚的贴上去。虞婷安静地坐着,虞卿兰站在虞婷身后,为虞婷梳理着已经十分顺滑的青丝。叶晨对准虞卿兰一个熊抱,只觉虞卿兰身子一震,对方不言不语,羞得低垂螓首,这老夫老妻的,居然依旧可以羞得像刚认识的情侣。叶晨用鼻子挑开虞卿兰后颈的秀发,将面庞深深地埋了进去,长长吸了口气,仿佛享受着这世上无可比拟的美好,这是叶晨化成灰都认得的气味。将近三年,终于团聚了。
叶晨将眼光顺着虞卿兰的手向前推移,着落在虞婷的秀发上。这个名字,叶晨在梦里呼唤过,独自清醒时也呼唤过:“婷儿。”
虞婷没有回应,或许正专注于即将与叶晨见面的喜悦中愣愣出神,抑或许,是叶晨生怕惊扰了相思中的佳人,呼唤的声音太小。叶晨一手依旧抱着虞卿兰,腾出另一只手,落在虞婷香肩之上,这次,还特意大声了一点:“婷儿。”
虞婷显然已回过神来,抬起柔弱的拳头,对着窗户说道:“叶晨不怕坏人,叶晨打坏人。”
叶晨似乎发现了什么,但直觉告诉自己,不要去确认!
虞卿兰和虞婷,就像僵在原地一样,同时,又把僵硬传给了叶晨,三人就这么静静地。叶晨感觉到虞卿兰身体不时的颤抖,却没发现自己抱着虞卿兰的那只手,被滴落的液体浸湿了。液体是滚烫的,里面却包裹了无尽的冰冷。
叶晨此时才发现,虞卿兰和虞婷身上的衣服,是那么的破旧,虞卿兰头上,除了木制的发钗,别无饰物,就连脂粉的香味,都淡得难以觉察。
叶晨放在虞婷肩上的那只手,缓缓的动了起来,给虞婷拿捏了几下,这是夫妻之间多年恩爱的默契之一。以往叶晨无数次从虞婷的身后和她打招呼,就是这样的不紧不慢的揉一揉,然后在肩胛的几处穴道拿捏几下,虞婷简短的享受一小段时光,便会欢喜地招呼归来的夫君,给叶晨卸甲更衣、沏茶倒水,然后再为叶晨的肩背,以大致相同的手法,拿捏伺候一番。
虞婷再次开口,这次语气温柔了许多,说的也缓慢些:“叶晨,不怕坏人,叶晨打,坏人。”
无论叶晨多么不愿向上天妥协,此时也只能面对残酷的事实,虞婷的精神已经崩溃,支撑她以行尸状态一直活到今天的动力,是那个不怕坏人,还能打坏人的叶晨。叶晨就是她割舍一切之后,唯一不肯放下的东西。执着,是苦。
叶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在快速的充血,红得吓人。
站着的虞卿兰,纵然在抽泣,却显得格外坚强,到现在为止,她终于可以靠到叶晨的怀里。叶晨的手,将虞卿兰抱得更紧,脸庞也紧紧地贴到虞卿兰耳后,稳稳地问道:“兰儿,你没事,对吧。”叶晨意识到自己对两位妻子的亏欠,这是近乎恳求的语气。多一分亏欠,便是多一份对良心的凌虐,叶晨不怕什么生死,但对眼前的生不如死,无比恐惧。
虞卿兰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不等她回答,叶晨赶紧安慰了几句。“没事了,兰儿没事了,有我在,你们再也不会有事了。”叶晨不仅是在安慰,更像在发毒誓。
“我没事。”虞卿兰哽咽的哭泣声中,叶晨清楚的听到了期盼的答案,就像听到了上天的救赎。叶晨想狠狠地亲一亲虞卿兰的脸,希望这微不足道的方式,可以表达哪怕一点点的歉意。
叶晨收回了放在虞婷肩上的手,将虞卿兰转了过来。像当年近阳小院中,两人私会时那样,伸手将佳人的俏面抬起,然后重重的,向额头吻去。
叶晨眼中不断的有东西流出,叶晨恨不得,那不是眼泪,是血与火。叶晨的嘴唇不敢有丝毫的动弹,因为嘴唇的下方,是一指来宽的伤疤。这样的伤疤,在虞卿兰的脸上,一共有三条,每一条,几乎都贯穿整个脸庞。
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庞,沉鱼落雁的容颜,统统成为了恐怖与狰狞。
虞卿兰摆脱了额头上的亲吻,反手也将叶晨抱的紧紧。在叶晨怀中哭喊着解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短短七八个字,虞卿兰反复哽咽着,好几次才说完,等到说完的时候,叶晨的当胸的衣襟,已经由外到内,湿透了大片。
“都是我的错。”叶晨知道自责无用,但还是不断的自责。叶晨还知道,要是从来没有向兰儿提起过贺亦君的事,她就不会用这么笨拙、惨烈的方式,来保护虚无的名节。要知道,虞卿兰所保护的,同样是那一份对叶晨的执着。虞卿兰的想法很纯粹,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全力维护心中那个英雄的赫赫之名。那个英雄,就是叶晨,虞卿兰早已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尽数交付,一如当年卯阳初见之言,绝无违背。
《心经》云:“色即是空”。佛不诳语故,亦可视作天堂即是地狱,无二无别。叶晨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坠入地狱,只是自己太过幸运,便导致了一份天真,进而让自己误会了这个世界。世界,或许不是地狱;世界,绝非天堂。
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