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思慕
文昭十六年,晋王与齐王夺嫡失败,晋王党羽屠戮殆尽,唯剩尚书令成诤之族。
文帝继位,以惜才之名,三驳成诤罢官之请,时人皆敬服文帝仁德。
庆熙二年三月十二日,上以尚书令成诤贪污受贿、构害忠良之名查抄成府,昔日清誉满天下的清河成氏一夕陷入泥沼,遭万人唾骂。
成族上下皆下狱待斩,然成诤门生众多,满朝皆信成君之德,联名上书,上遂改为流放,然成诤血书陈其清白后自缢于牢中,言辞恳恳,唯求文帝下放过全族性命。
逾三日,成诤次女成瑷于狱中夭折,妻姜氏自尽,文帝感念成族辅佐两朝,遂赦免全族之罪,改为贬谪,并诏成诤幼子静入宫为太子伴读。
自此,成氏一族就此衰落。
当年之事,百官都缄默不提,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明白,为何突然下狱成氏全族,十有八九是文帝之意。
一个帝王,不会真正地容忍昔日阻碍自己为帝的臣子。
所谓仁德之名,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罢了。
那年,成静六岁。
他刚刚历经了丧父之痛,随后便失去了妹妹和母亲,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叔叔一家。
可紧接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便被官兵无情地抱到了宫里,从此被迫学着皇宫的规矩,做太子身边的仆从,再也见不到亲人一面。
那些年来,他谨小慎微,不知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
文帝曾说不许他参与政事,可他远远低估了太子与成静的情谊。
书房内涌动着水墨香气,那日光渐渐下移,暖黄光晕从谢映舒的脚下慢慢挪移,照得成静袍底的暗色绣文流转生辉。
成静低垂着眼,冰凉的指尖摩挲着杯沿,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腹却有着明显的厚茧。
说不怨,是不可能的。
文帝驾崩前夜,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东宫,面色惨白地冲向正在用膳的太子,太子笑着问道:“阿静,你用膳了没?要不要一同用膳?”
成静拉住太子的衣袖,眸子极冷,嗓音极寒,“殿下!您相不相信臣?”
太子慢慢敛了笑容,认真道:“阿静,孤早就说过,你是孤最好的朋友,不管孤是什么身份,你都是。”
“好!”成静盯紧太子的眼睛,沉声道:“那么殿下现在听臣说。陛下已经驾崩了,贵妃密不发丧,臣怀疑她正在暗中联络外臣,殿下现在快快去求见陛下!不管他们怎么拦,殿下都一定要闯进去!”
太子脸色蓦地一白,反手抓紧了成静的衣袖,“那你要去做什么?”
“臣借殿下腰牌一用,想办法混出宫去。”成静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低声道:“如果今日落日之前,大将军未能入宫,臣便已凶多吉少,那时殿下千万记得保全自己!”
太子惊道:“大将军?你难道想用兵……”
成静袖中之拳狠狠一攥,冷道:“事已至此,若不采取手段,殿下必败,殿下只要信臣,臣便是拼了性命,也要送殿下登上帝位!”
……
旧时记忆一现又隐,成静搁下茶盏,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叹道:“人都是往前看的,旧事……不提也罢。”
文帝害他父母,他护文帝之子,说来也是有趣。
谢映舒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有怀疑之意,面上却也宁静恬淡,不再多说。
成静自书房出来时,一眼便看见在树下荡秋千的谢映棠。
她费了好大的劲,将自己院里的秋千搬来了这处,然后晃着秋千等成静,这样,成大人一出来,她便可装作自己在玩,与他笑着打招呼。
譬如现在,她便朝成静粲然一笑,“成大人!”
成静站在那处,冲她轻轻颔首,随即好笑般地盯住了她,兴致盎然,显然也看出这小娘子心思不单纯。
她得了回应,心底大喜,忙从秋千上跳下来,将早已备好的一束五颜六色的花递给他,笑道:“我方才采了这一束花来,实在好看,送给您!”
子韶抱着剑站在成静身后,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们家主子倒是头一回被一小姑娘送花。
成静本觉不妥,但看着谢映棠面上甜甜的笑涡,心下一软,倒是抬手接过了。
她喜不自胜,仿佛受到了鼓舞,仰头殷殷地看着他,问道:“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您托付给我的五只猫儿。”
他“嗯”了一声,她便雀跃道:“我将那五只猫儿养得可好了,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子韶心头一惊,连忙道:“我家大人待会还要入宫面圣,耽误不得。”
成静淡淡瞥了子韶一眼,子韶连忙噤声。
成静微笑道:“今日便罢了,在下与小娘子改日再续。”说着,他低眸摇了摇手上的花,那笑容带了一丝忍俊不禁,又道:“多翁主好意。”说完,便抬手对她一礼,谢映棠连忙还礼,眼睁睁看着他远去。
她在小庭院里伫立须臾,忽然有人上前道:“翁主,公子让您进去。”
谢映棠:“……”
糟糕,忘记是在她阿兄眼皮子底下了!
……后来之事,不说也罢。
只是翌日,谢映棠又从她的闺阁里掏出了落了灰的白玉棋子,她想起成静颇爱下棋,便命红杏悄悄地将棋子送到隔壁成府,里面附赠一张小纸条:改日愿与君共弈。
谢映棠抱着猫儿焦心地等着,直到红杏回来禀报道:“小娘子,成大人收下了。”
她大喜过望,隔了两日,又打听到成大人喜欢烹茶,便去了谢定之那里一趟,从她爹手上顺了不少珍贵的茶叶,又命红杏送去了成府,附赠小纸条:口感颇好,请大人一尝。
又隔三日,谢映棠想起母亲手上有珍藏的名家字帖,乃是先人孤本,对文人来说,此物千金难买,她打好了主意,又在母亲面前软磨硬泡,长公主看透了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索性用那字帖将她打发了。
于是翌日,成静正在看一则卷宗,便看见管家捧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他冷淡一扫,“又送了什么来?”
管家笑道:“孤本字帖。”
成静面色微变,抬手打开那盒子,略略一看,便沉声道:“无功不受禄,将此物退回去。顺便转告翁主,让她日后不必再送了。”
管家迟疑道:“那……之前的棋子和茶叶呢?”
“悉数退还。”
管家惦念着对方毕竟是谢家,加之翁主身份尊贵,这般驳了面子也实在不好,忙劝道:“翁主到底还是喜欢郎主您,小的以为,要不就将字帖归还了,其他之物还是留下……也省得翁主心里不快。”
成静眸子淡淡一阖,懒散道:“随你。”说完,将手上卷宗往桌上随手一掷,身子后仰,假寐起来。
管家忙退下了。
回禀谢映棠的说辞并无那般干脆,只说受这般大礼,实在有愧。谢映棠一想,成大人确实是君子之风,不喜白受了馈赠,便也只说了一句“是我唐突了。”管家回府后,不敢扰了郎主歇息,便也没有将这种客套话转告。
翌日,谢映棠早早起身,想着许多日没有见过成静了,便搬石头在高墙下堆起,她提着裙摆踩着石头,爬到了墙头。
成静正在树下自己对弈,便看见谢映棠探出了一颗小脑袋,笑着唤道:“成大人早啊!”
他身边的侍卫吃了一惊,成静以盏遮了笑意,颔首道:“翁主早。”
她趴在墙头,摇头道:“我说过了,成大人不必唤我‘小娘子’,唤我名便好。”
成静好整以暇地反问道:“我唤你小娘子,与你唤我大人,不是同一个道理?”
谢映棠愣住了,她看着成静俊美无俦的脸庞,忽然小脸一红,小脑袋便缩了回去。
转眼四月,尚书令江施六十大寿。
江施与谢定之共事多年,关系颇好,寿宴之前便特意交代了谢定之,参加寿宴之时切要带幺女前来,谢定之无奈,想起那不省心的女儿,便提前提点了谢映棠一番,当日带她去了。
四月的晚风最是撩人。
月光洒在一汪剔透湖水之中,和红灯笼的光交织着。
亭上歌舞不绝,府中车马来往,皆是世家大族、当朝重臣。
一辆镶金砌玉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前,四马驾辕,高悬族旗。来往无论官员或是平民,皆纷纷侧目,更有甚者忙迎了上来,热络地巴结起来。
谢映棠慢慢走下马车,跟在父兄身后。江府仆人见谢定之亲自来了,忙笑迎了上来,拱手道:“大人快快上座,还有谢尚书,这位是……”
谢映舒冷淡道:“是家妹。”
那小厮连忙又满面堆笑,对谢映棠拜道:“原来是端华翁主,失敬失敬,翁主请。”
谢映棠甚少来这种场合,也甚少见这般谄媚而又圆滑之人,当下抬头,看了看谢映舒。
谢映舒也皱了皱眉,低声道:“别乱跑。”
谢映棠应了一声。
谢定之走进大门,那些趋炎附势的小官们连忙也浩浩荡荡地跟了进去,只是不好大声喧哗了。接引的小厮忙不过来,只唯恐怠慢了谢定之,不一会儿,江施亲自出来迎接,笑道:“谢兄终于来了。”说着,又留意了一边站立的谢映棠。
江施越瞧越满意,不说此女身后代表的势力,单说仪态气质,便让人中意万分。
难怪郁儿会主动提出求娶之事。
几人见过礼,江施便将谢定之带上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