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她走
松鹤楼
一坛子西域葡萄烈焰酒摆在方桌中央,两支夜光杯中盛满了如鲜血般浓稠的红酒。
安越举杯道:“今日晚辈照顾不周,若有得罪,所有歉意都在这酒里,我先干了!”言罢,便仰头干了。
拼酒?岚卿冷哼道:“换大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坛子西域烈酒已空,安越满脸通红,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开始说胡话。
而岚卿仿佛滴酒未沾般,神情泰然自若,脸颊上无一丝醉意。翠玉轩最烈的酒对他来讲都如同清水。
“道长……道长,我知道……您不喜欢我,虽然我不知道究竟为何。但是!”他霍然站起,整个人仿佛瞬间清醒,语气坚如磐石:“我和小夭是真心相爱!您就成全了我们吧!”话音刚落,他便又似一滩烂泥般颓倒在椅子上了。
岚卿垂着眼睑,手中拢着茶杯,若有所思。
陶小夭听着安越的话,一愣,旋即看了岚卿半响,眼神中充斥着繁复纠结的情感。旋即,她转过脸,摇了摇醉得不省人事的安越道:“好啦,别喝了,我送你回家吧?”
“真心相爱?”他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
他迷迷糊糊的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我安家家财万贯,在下一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将她娶进门儿,从她踏入我家门槛儿的第一天起,她便是安家少奶奶,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尽的清福!”他痴痴的笑了笑,继续道:“到时候啊,您也别当什么道士了,借着小夭的光享福去吧~您要是想她了,随时来看,小婿定好酒好菜备着,到时候咱们爷俩畅饮通宵,不醉不归!”
他真是喝高了……
“当真笑话。王侯门第中从来都三妻四妾,你能向我保证,永不纳妾?”
陶小夭示意他别说了,岚卿却装着没看见,继续厉声道:“你们二人才相识几日就敢言爱,你可知她的真实身份?你能保证,当你知晓她所有事情之后,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她?!当别人企图伤害她时,你能护她周全?!”
“她是什么身份?”他迷迷糊糊的抬起头,问道。
最终,陶小夭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已经到了叔可忍婶儿不可忍的地步!她霍地站起来撑起双臂对岚卿怒道:“你说够了没有!”
一瞬间,周边寥寥无几的客人均转头看向陶小夭。
而岚卿却毫不退让,道:“为师说的有何错?”
“这与你无关!就非得我到了没人要的地步,非得我过的不幸福你才高兴是吗?!话音未落,她便跑了出去。
岚卿一阵恍惚,缓缓坐了下来,安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古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夜风拂过,刺痛着面颊。一棵枯槁的桃树下,有个很小的土堆,没有人知道,那里安葬着一只叫小黑的小黄狗。
她气喘吁吁的站定了脚,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
这个地方,是他认她做徒儿的地方。五年过去了,这儿还如当年一样,只不过她已长大,只不过满树的桃花已经不在。她要离开他,她要去追求她的幸福。
他随她来到这里,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恍惚的刹那间,他仿佛能瞧见当初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丫头。
她知道他在身后,她的话语很安静:“师父,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救的,只是,如今我长大了,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小孩子了,所以我想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结婚生子,和一人白头偕老。”
是啊,她已经长大了……
这几年她的变化太快,岚卿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他多想她还是那个喜欢粘着他,为了犯错不被骂而讨他欢喜的孩子。
他默然站在她的身后,心中酸涩不已。他反手脱下外套,批在她的肩头上。
“别脱,天冷。”他叹息:“师父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陶小夭拢了拢外套,咬紧唇瓣,抑制不住的眼泪快速滚落下来。
“对不起……”陶小夭回身,心中满是酸涩的痛楚,扑进他的怀里。他轻柔的拍着她的头顶,就像在她小时候一样。
这一次他决定,放手让她走。因为,他要她幸福,要她能永远开心的笑。至于他自己是否会寂寞,是否会难过,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再过几月,这满树的桃花,还是会开的。
清晨,红日欲出。安府的小厮睡眼惺忪的打开了朱红厚重的大门,眼前,安越四仰八叉睡在地上。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少爷!”
二月底,安越父母诚邀陶小夭的师父青岚道长前往安府一聚,商量二人婚事。
当日,岚卿起得很早,愁得他早饭都没吃,功也没练,就一个人坐在无煕殿里暗自神伤。
岚卿拿起手旁的金丝珐琅茶杯,抿下一口清茶,以定心神。
灿烂的晨曦中,那端着茶杯的手停滞在嘴前,唇瓣轻抿着杯口,不动。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步萝莉对他说的话:“哎呀,陶小夭要嫁人了,您老人家终于苦尽甘来了。”
岚卿放下茶杯,低下头,嘴里的苦涩沁入心里。
从前他确是觉得陶小夭有些闹,有时真想把她用绳子捆起来,麻布塞嘴,好能安静一刻。可是,如今她要走了,他没有感受到半点的如释重负,反而觉得心里的某处被掏空了一般。
他望向眼前的一片尘埃,低低叹气。以后的这里,怕是再也不会见到她胡闹的身影了吧。
“郎~君~啊~”一阵悠扬尖锐的唱腔从门外飘了进来,只见陶小夭一袭薄纱绸裙,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金翅蝴蝶,隐隐露出白皙的肌肤。脸颊上两坨大红,唇瓣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唇脂,眉毛又浓又黑。
岚卿口中的水‘噗’的一声全部喷了出来!
陶小夭甩着她长长的轻纱手帕,妩媚妖艳的扭动着腰身,走到岚卿身旁,顿时一股浓艳的香气扑鼻而来。
岚卿嫌恶的半掩着鼻子道:“当真胡闹!你——这是要做什么?!”
“师父~我美不美呀~~”
美?刚刚他差点吼出:‘何方妖孽。’来。
“你打算穿成这样去见你未来的公婆?”
“怎么?不好吗?这妆我画了好久呢~”
岚卿低低叹了口气,道:“把妆洗净,为师来给你画,快去,免得到了那里让人家笑话。”
陶小夭惊喜的说道:“真的?!师父你要给我画?好厉害啊,想不到师父你不仅会做饭缝衣,还会化妆。谁要娶了你,那不得幸福死——开……开个玩笑嘛您不要这个眼神……我去卸妆了!”
说着,陶小夭一溜烟儿的跑去门口的鱼池里洗脸。
或许……她是故意为了逗自己开心吧。
隽秀的树影在浅金色的光线中轻轻摇曳,光影交错,恍若恬淡梦境。镂花长窗外的那棵桃树已经抽出了小小的嫩芽,池中小鱼轻摆着尾鳍,在清澈的池水中划出一道道痕迹。暖意充斥在无煕殿中,安详而宁静,陶小夭坐在镜子旁,灿烂的光芒中,他细心用黛眉石的为她画眉,点朱唇,擦粉黛。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象牙梳,轻柔的为她梳着乌黑亮泽的长发。
陶小夭回过头,笑嘻嘻的看着岚卿道:“师父你果然好厉害。”
她抬起的面颊美丽得有些不真实,看得岚卿惊怔住了,一时之间屏住了呼吸。
肌肤洁白无瑕,朱唇如同绯红的桃花般绚烂,充满笑意的双眸弯着,一袭红衣,瑰丽如同朝霞,明艳动人。
岚卿的唇角有苦涩的意味。
“你长大了,日后过了门儿,可不比在古华的日子。为人妻要遵守妇道,三从四德,不能像在师父面前这般任性了。”
陶小夭闻言,小脸儿一耷拉,道:“好麻烦……”
一支步摇插在陶小夭的发髻上,缀着的几颗珍珠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回来告诉师父,师父替你去教训他们。”
“哎~我不欺负他您就念无量天尊吧。”
说的也是。
“若是想我了……就常回来看看我,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这无煕殿的大门都为你敞开,师父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你要是饿了,师父就给你做糖葫芦吃,你要是累了,就在这儿睡下,第二天一早师父再送你回去……”
陶小夭转过身,环住了他的腰。
“好啦,师父,等明年我就带个小小夭来看师父好不好?”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宠溺的嗔道:“一个小夭就够我受的了,若再有一个……为师怕是命不久矣了。”
穿过十三狮子拱桥桥洞,放马小步跨过云锦街,路过霞帔坊,再向南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豪商巨贾的居住地‘聚宝街’了。
安府
高大的褐色柱子挑起房梁,上挂着红穗彩绘宫灯。两把正座太师椅中间隔着红木灵芝供桌,供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名家的山水画。整间房子内只有些许青瓷花瓶稍稍点缀。
管家将陶小夭和蒙着面的岚卿引进屋里,入了厅堂,小夭一下就傻了。这排场也太大了吧……
这七大姑八大姨儿的全都汇聚于此。
“越儿,这便是陶小夭?定是贫贱门户出身,没规矩,见了我也不行礼?”
说话这人是安越的母亲,中年妇女,一脸横肉。身上戴满了金银首饰。一见面,她就给陶小夭下马威。
陶小夭忍!她身子微微一欠。
“大表哥,您这是从哪找来的野丫头啊?听说她无父无母,认了个道士做师父,你有没有查清楚,她是否跟她的道士师父苟且?啧啧,娶了脏了身子的姑娘可不好了”
一句话惹得满堂哄笑。烟雾缭绕的厅堂与恶言令陶小夭浑身不适。陶小夭指骨收紧,眼神一凛安越,安越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帮人是活腻味了?
陶小夭再忍!
“小女子自幼被青岚道长收养,只待他为父,这位姑娘您会和您的父亲苟且?”
“你——!”
那小姐满脸涨红,气得她将手里的干果儿砸在盘子上。
“好了好了,日后都是一家人,表妹你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安越赶忙说和。
这是开玩笑?你脑子被驴踢了?
“我说贤侄,这古华城好姑娘多得是了,怎么你就看上了她呢?唉,莫非是大家闺秀看腻了要图个新鲜?”
“敢问阁下为何不摘了面纱以真面目示人?”一旁有个猥琐大叔道。
“必定是长相丑陋,怕吓着咱们吧~”
陶小夭杀气腾腾的目光骤然间落在那女子的身上,他们可以对自己出言不逊,但她绝对不能容忍有人诋毁岚卿!
“你再说一遍!”她控制不住情绪向她吼道。
那女子身子一颤,被陶小夭的气势吓住,再不敢出声。身后,岚卿的双手扶在了她的肩头,示意她不要失态。
“青岚道长,咱们也不绕弯子了,我就把话挑明了吧。”
“但说无妨。”
“你家与我家门不当户不对,陶小夭入了门儿,可不能做妻,只能做个侍妾。”安越的娘阴阳怪气的说道。
陶小夭十指用力刺痛掌心,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情绪。
安越的娘继续说道:“安越在之前已与知府千金定下婚约,陶小夭,你可别怨我这个当娘的,谁不希望自家儿子能抱得佳人归,你四书五经不识,也不懂附庸风雅,更不会琴棋书画,这日后如何见人?”
在一瞬间,陶小夭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她颤抖着身体,忍无可忍的对安越吼道:
“安越,你不是说会娶我为妻的吗?”
“小夭……你别怪我,父母之命,不得不从……”
好一个父母之命不得不从。
此时,陶小夭身后的岚卿扯下面纱!
瞬间,在座的所有人望着岚卿的模样都屏住了呼吸……
——青岚,岚卿。
原来,陶小夭的师父是当今古华掌门岚卿上仙!
那一刻,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暗淡下来,那人的容颜似乎是会发光的,瞬间倾覆万里江山。
四周很安静,锦帐绣幔轻轻飘扬。光线房间中折射出琼林玉树般的光彩,岚卿的眸子似乎都被镀上了淡淡的金色,众人一阵恍惚。
岚卿强忍住睚眦欲裂的怒意,面部紧绷的线条冷俊倨傲,散发出的气场将所有人的气焰压制全无!
“古华掌门的爱徒配不上你儿子?当真笑话!”
“岚……岚卿上仙?!”安越的娘亲的脸刷的变白了。待她定了定神之后,瞬间对陶小夭换了个脸色,赶忙起身去握着陶小夭的手,满脸堆笑。
而还未等她说话,陶小夭便猛地甩开了她的手。
安越的娘愣在原地,旋即不停的给安越使脸色。
“小夭……我……”
陶小夭冷笑道:“你以为我嫁给你是为了贪图你家钱财?我没你们那么爱慕虚荣,”陶小夭瞪着他道:“听清楚,我陶小夭,不嫁了!”
言罢,她便头也不回的拉着岚卿径直离开。
满屋人膛目结舌,久久缓不过来……
清湖湖畔
陶小夭一边喝着酒一边大笑道:“师父,你刚才真是帅呆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帮贱人的神情?哈哈,他们都傻了。”
岚卿心里五味杂陈,又喜又悲。喜的是小夭可以不用嫁人了,悲的是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从安府出来之后,陶小夭便拉着他去喝酒,她表面上仍旧嘻嘻哈哈,可他从她满不在乎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如果当时听你话就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你现在还小……莫要考虑这种事情,至少要到了为师这个年纪再去想。”
陶小夭白了他一眼,道“到你那个年纪?厨子老王都不要我了……”
“也好,也好。”
暮色中,陶小夭的妆已然花了,神态微醉,双颊潮红。
她迷迷糊糊的靠在岚卿的肩头,说道:“师父。”
“嗯?”
“我以后没人要了……怎么办?”
岚卿低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望向湖面,轻声道:“那就不嫁了,留在古华。”
陶小夭信誓旦旦的说道:“好,那我决定了!这辈子都不嫁人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不嫌弃我,你要养我一辈子,听到没有!”
他轻轻搂过她,低声道:“好。”
静谧的夕照伴随着飞翔的白鸽静静吟唱,傍晚,漫天彩霞。
不过弹指刹那间,姹紫嫣红便散满了古华城。城内的花朵绽开了娇嫩的蓓蕾,花树上粉白的花瓣累满树梢,压得枝桠低垂下来,恍若深闺罗纱帐后的娇羞女子。关不住的满园春色从深庭中飘出馥郁的香气。
三月底的花灯节也渐渐临近,夜晚的长空飘絮着淡淡的金辉,橙红交错的光线渐渐过度成浓郁的藤紫色。同庆街上数十丈的灯树依次亮起,一个个小铺子上贩卖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彩绸大红灯笼,孔明灯、琉璃灯、翎绢提灯,龙凤灯等。满目琳琅,令人炫目。
长穗在灯火明灭间翩然欲飞,金银流苏玲珑作响。身着长衫的公子与画着红妆长眉的少女携手游灯会,戏台子上演绎着经典话本。街上人声鼎沸,欢歌笑语。叫卖胭粉吃食、首饰钗环的小摊,吹糖人的小铺,唱戏杂耍卖艺人的围幛点缀了一路。百戏歌舞纷纷沓来,昼夜不息。
今朝花灯会,提花灯迷猜一对。
古华山上很安静,大部分弟子都跑去山下游玩,与恋人约会。只有陶小夭坐在无煕殿门口,望向空中璀璨炸开的烟火,照得她的红衣轰然一亮。
“怎么不出去玩?今日可是花灯节啊,你一向喜欢这样热闹的节日。”岚卿负手站在陶小夭的身后,三千银丝在风中轻轻飘舞。
陶小夭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浊气,道:“去什么啊,看着街上那一对一对的我就心烦。”
古华城的花灯节被称为小七夕,传说相恋的男女在花灯节上放飞龙凤灯会得到神明的祝福。
“为师换件衣服,陪你去逛逛……不要多想,为师只是看你可怜而已。”
陶小夭白了一眼道:“嘁,谁会对一个老头子想入非非啊……”
岚卿额头青筋突暴,道:“再多说一字我便不管你了!”
“是……快去换衣服吧,记得戴上面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