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傅振廷是扬州傅家庄的主人。他今年五十五岁。在扬州,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家财万贯。他除了有一栋极大的庄园以外,他还拥有丝厂、绣厂、茶园和农地。一个像他这么成功的男人,应该在生命里是没有什么缺陷的。但是,傅振廷却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十年前,他的独生子元凯死了,从此,他就不知道生命里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那可怜的老妻静芝,在早也哭晚也哭的情况下,竟把眼睛也哭瞎了。静芝眼睛看不见了,脑筋也跟着迷糊起来,必须靠月娘一步一跟地扶持着。偌大的一个傅家庄,有家丁、有丫头,婢佣成群,但是,却没有笑声。傅家庄里有的,只有男主人的咆哮,和女主人的哀啼。这是一个充满了悔恨和痛楚的地方,一个永远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庄园。
这天,傅家庄却来了三个意外的访客。
这三个意外的访客,竟带来了一个傅振廷完完全全意外的结果。
当世纬、青青和小草站在傅家庄的大门前,看着那蜿蜒的围墙,和深不可测的庭院时,三个人都有些讶异。如果不是门上清清楚楚悬挂着一块大匾,上书“傅家庄”三个字,世纬一定不敢冒昧打门的。真没想到,小草有如此阔气的亲戚。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跋山涉水,三个人都风尘仆仆,世纬尤其显得狼狈,因为,他头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好治疗,现在疼得厉害,而且,四肢无力,浑身发烫。
来应门的是傅家庄的老家人长贵。
“你们找谁呀?”他惊讶地问。
“请问,有一位李大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世纬彬彬有礼地问。
“李大海?”长贵这才明白过来。“李大海不在这儿了,走啦!”他说着就要关门。
“喂喂,等一等!”世纬急忙用脚顶住门。“什么叫走了?他不是这傅家庄里的人吗?”
“傅家庄里的人?看你怎么说。他姓李,咱们老爷姓傅呢!都是给人当差的罢了!总之,他现在人不在了,走了……”
“怎么走了昵?”小草已急急地跨上前来。“我海爷爷告诉过我的,这里是他的家呀!他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家呢?”说着,这孩子就焦灼地大声呼叫起来,“海爷爷!海爷爷!你在哪儿呀?我是小草啊!我来找你了!海爷爷!海爷爷……”她忘形地就往花园里冲去。
“呔!”长贵勃然变色。“跟你们说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怎么往里面乱闯呢?”
“小草!”世纬也急忙呼叫,“不要心急,让我们问清楚了再说!”
“小草!小草!”青青追进了花园,拉住急奔的小草。
正在纠缠不清,月娘扶着静芝过来了,老太太眼睛虽然失明,耳朵却很灵敏。
“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月娘,你快去看!”
“长贵,什么事?别吓着太太!”月娘喊着。一眼见到世纬等三人,不禁一怔。傅家庄除了隔壁裴家的人常来走动以外,经年累月,都见不着生面孔的。
“对不起,我们是来寻亲的。”世纬上前一步,忙着对两个女士行礼。“这个女孩名字叫小草,是李大海的侄孙女。从北方一路跋涉到扬州来,为的是和亲人团聚,听说李大海已不在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
月娘还来不及回答,静芝已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全神贯注地、非常紧张地倾听着,整个人都陷入某种莫名的兴奋里。
“是谁?是谁?”她喘着气问,“我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说话!是谁?是谁?”她摸索着伸出双手,想抓住那年轻人的声音。“天啊!”她喊着,“你在哪里?说话啊!让我再听清楚一点!说话啊……”
“太太!太太!”月娘一把握住静芝捞着空气的双手。“是三个客人,不认识的,他们是来找大海的……”
“不要拦我!”静芝挣扎着喊,“说话啊!为什么不再说话了?求求你,说话啊……”她哀求地面向着世纬。
世纬实在是太震惊了。他瞪视着面前这瞎眼的老太太,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小草也吓得缩到青青怀里去了。静芝一步步向世纬逼进,声音几乎是凄厉的:
“你说话啊,不要戏弄我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啊!”
“好好,我说我说……”世纬被静芝的急切所震动了,匆促地开了口,“这位老太太,我想你一定弄错了我的声音……事实上,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静芝深深地抽了口气,整个人更加绷紧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被一份强烈的期盼和回忆所攫获了。“不!不!不!”她哀声狂叫,直冲上前,准确地一把捉住了世纬的手腕,“你怎么还说你是陌生人?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的儿子元凯啊!你回来了!谢谢天!你终于回来了!元凯呀!我等你等得好苦呀……”
世纬太震惊了,被这等意外,弄得手足失措。他拼命想挣脱老太太的掌握,觉得自己的头更痛更晕了。
“老太太,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元凯,我姓何,名叫何世纬……我从北京来的……”
“太太!太太!”月娘扑过去,也紧张地去扳着静芝的手指,想把世纬从这份纠缠中给解救出来。“这不是少爷啊!你认错了,真的认错了!快放手呀……”
“我没有认错!”静芝落下泪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呢!元凯啊!我知道你恨我们,你不肯原谅我们,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你不能连娘都不认呀……”
“这位老太太,”青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帮月娘的忙。“你快放开世纬,他怎么会是你的儿子呢?他这还是第一次来扬州,第一次来傅家庄呢……”
“是呀是呀!”小草慌张地接口,“我们是来找我海爷爷的!”
“你是谁?”静芝的脸转向了青青,厉声地问。
“我?”青青吓了好大一跳,结舌地说,“我是……我是……我是他妹妹!”
“不!”静芝有力地说,“你是漱兰!”
天啊!这是怎样的误会,越来越缠夹不清了。月娘转头对长贵急急地说:
“没办法了,你快去把老爷找来!”
“是!”长贵急忙忙转身而去。
这边,青青和静芝开始各说各的。
“我不是什么兰,我的名字叫青青……”
“你连名字也改了?好吧,青青绿绿都没有关系,我承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媳妇儿。行了吗?”
“不对不对,”青青更急了,“我不是你的媳妇儿……”
“住口!”静芝一声大吼,青青又吓了好大一跳。“走开走开!”她突然把世纬紧紧抱住,悲痛欲绝地喊着,“你们已经回来了,我也已经承认你是媳妇儿了,你就不要再跟我抢,跟我争吧!以前的事,都是振廷的错,怪不了我呀!元凯元凯,你不要不认我,你看看我的眼睛,难道它们还不能告诉你,我是多么思念着你的吗……”
“老太太……”世纬头昏脑涨,脸色发青。“拜托你,请你不要再摇我了,我实在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已经天旋地转了……”
“是呀,婆婆,”小草着急地插了嘴,“大哥的头受了伤,还没好,请你不要摇他呀……”
“什么?受伤了?”静芝立刻恐慌起来,“什么地方受伤了?给娘摸一摸……月娘,月娘,快叫长贵去请大夫!快呀……”
正闹得不可开交,振廷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静芝!不许胡闹!”他十分威严地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你吃了药没有?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抱着别人成何体统?还不快放手?放手!”他大声命令着,“你听到了吗?放手!”
静芝呆了两秒钟,面有惧色。她的身子缩了缩,似乎想松手。
可是,才松开一点点,她又反手更紧更紧地抱住了世纬,回头对振廷悲切之极地、哀怨之极地说:
“十年前你已经拆散过我们母子一次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再拆散我们!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凯,我不放,不放!”
“你疯得不可救药了!”振廷大跨步上来,不由分说地就去拉静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
“不放不放!”静芝牢牢抱住。
两人你来我往,把世纬弄得像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一边站着的青青和小草,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世纬张着嘴,想说什么,想摆脱这两个老人的纠缠,但他什么也来不及说。本已头昏脑涨的他,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人就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