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接下来,有好多日子,绍谦都不和世纬说话。他自顾自地上课下课,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常常连绍文都不管。他既不去绣厂,也不去傅家,像个独行侠。

世纬难过极了,却不知该怎样打破这种僵局。青青夹在中间,更是左右为难。明知自己说什么都错,所以根本不敢去劝解或安慰绍谦。只有石榴,她非常乐观地说:

“没关系的!事情讲开了反而好!绍谦那个人,生气也生不久的,过几天,他就会忘了!”

就在世纬、青青、绍谦三个人各有心病,纠缠不清的时候。小草却在努力地适应她的学校生活。

她适应得并不顺利。小虎子是孩子王,带着众学童,已经公然和她成了敌人。因为她和绍文,是老师的弟弟妹妹,自然就变成大家反抗的目标。小虎子天不怕地不怕,被他气走的老师也不少,就是没见过像世纬绍谦这样的老师,蛇也咬不走,捣蛋也捣不走,好吧!大家比厉害,小草和绍文就遭了殃。被掐被打被拉辫子,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次还把两个人诱进柴房,关了足足两小时,才被绍谦发现救下来。世纬坚持“爱的教育”,不能体罚,而且,孩子们要适应群众的社会,小草和绍文,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享有特权,他们要主动去争取友谊。所以,明知两个孩子受了很多委屈,世纬就是不肯严惩小虎子。

这天,小草正在大树下背唐诗,豆豆来了。

“小草,”豆豆怯怯地喊,她是立志小学中,唯一的小女孩,自从小草来了,才有了伴。但是,平时慑于小虎子的“权威”,都不敢和小草说话。现在,看到大男生都不在,她再也忍不住,就溜到小草身边来。“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做朋友?”小草惊愕地,四面看看。“你是不是在骗我?上次也是说做朋友,把我骗到柴房里去关起来!”

“不不!真的,我好喜欢你呀!”豆豆真心真意地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蚕茧。“喏!我送你一个蚕茧,是我自己养的蚕做的茧吔!是今年的第一个茧吔!这只蚕是白色的,可是吐了一个金黄色的茧,好不好看?”

“太好看了!”小草感动极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要和她做朋友,她真不知道如何回报是好。一个激动,从脖子上取下了荷包。

“我有一个百宝荷包,里面都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把蚕茧收进去,我也要找一样东西送你!”她取出一粒弹珠,有点心痛,却终于大方地“割爱”了。“我有两颗,送一颗给你!”

“哇!好漂亮啊!”豆豆欢呼着。伸出手去,还没拿到,弹珠就劈手被小虎子抢去了。

“嗬!彩色弹珠!”小虎子大喊。

“是我们的!”小草急急地说,抬头一看,阿长、万发、大全、小八……等人,全站在面前。她瑟缩了一下,勇敢地伸出手去抓:“还我!还给我!”

“来拿呀!来拿呀!”小虎子把弹珠举得高高的,边喊边跳开。

“她还有一个荷包!”万发嚷。

小草急忙伸手去抓荷包,万发比她更快,抓起荷包,一个“快投”,传给了阿长,阿长再一个“快投”,传给了小虎子。小虎子一手握弹珠,一手握荷包,向学校的后花园奔去,嘴里嚷着:

“好好,这一下报仇时间到也!你哥哥踩死了我的小花,我就丢掉你的荷包!”

“不要!不要!”小草尖叫着,追在后面。“那是我海爷爷给我的东西……求求你不要不要呀……”

来不及了。小虎子站在水井旁边,手一松,荷包笔直地落人深井。然后,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

小草扑奔到井边来,俯身下望,黑黝黝的井,深不见底,那荷包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这一下子心痛至极,扑在井边,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把绍谦、世纬、绍文全都引来了。听到事情经过,绍谦气得摩拳擦掌,马上要去找小虎子算账,世纬却阻止着说:

“他并不知道这是小草的心肝宝贝,和小花之死比起来,这是小事了!算了算了!我们还是来捞荷包吧!”

两人忙着把水桶放下去,左打一次水,右打一次水,哪儿捞得起荷包。绍谦气冲冲把水桶一丢,对世纬夹枪带棒地吼着:

“你是大教育家,大学问家!你有本领,你能干……你就拿出办法来治治他们!别让咱们的弟弟妹妹,到这儿来送命!”

小草生怕绍谦又要动手打世纬,急忙往两人中间一站。想说句没关系,就是说不出口,才张开嘴,太伤心了,眼泪水就直往下掉。绍谦气得一甩袖子,拉着绍文转身而去。世纬心痛万分,蹲下身子,搂住小草,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却很明白说也无益,这种心痛,岂是言语能够安慰?他注视着小草,把她用力一搂,按在肩上。让这孩子,伏在他肩上哭了个够。

平日小草在学校里被欺负,不论是拉辫子,踩鞋子,掐一把,推一下……她都没有告诉青青。但是,这晚实在太伤心了,伤心得没有力气保密了。青青听完了小草的叙述,气得脸都发白了。她站起身子,就冲往世纬房间去找世纬理论。小草追在后面,哭着喊:

“不要啦!青青,你和大哥,最近才讲和不吵架了!不要再为荷包去骂他嘛,他也没办法嘛……”

青青那火爆脾气,怎能忍受这个,她奔入回廊,穿过院子,直冲进世纬的房间。这样一阵喧闹,把静芝、振廷、月娘全部惊动,也跟着追了进来。

“你这个大哥是怎么回事?”青青对世纬喊着,“你怎么能让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你怎么可以呢?”

“怎么了?怎么了?”静芝摸索着喊,“媳妇儿,你干吗生这么大气?元凯,你怎么得罪青青了?”

世纬无奈地看着静芝,又惊动了老太太,实在是糟透了!他叹口气,对青青说:

“那几个孩子不过是淘气,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管教好他们的!”

“管教好?你根本管不了他们!”青青说着,就去卷小草的衣袖,又去卷小草的裤管,对振廷、月娘、静芝说,“你们看看,小草浑身都是伤,这里紫一块,那里青一块,她咬着牙不说,可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今天,居然把小草的荷包,也丢到井里去了,实在太过分了嘛!”

“荷包啊!”振廷叹口气。“是怎样的荷包?我叫长贵去给她再买一个!别闹了!”

“荷包是可以再买,里面的东西怎么买得回来呢?每样东西都是她海爷爷给她的!”青青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小草一年才见海爷爷一次,其他三百多天都在吃苦受罪,那个荷包是她唯一的安慰,她数着里面的小东西,想着她的海爷爷,这才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她是这样挨过来的!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好不容易来到这儿,海爷爷又不见了!她每晚翻着看着她的荷包,才睡得着觉……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

小草被青青这样一说,眼泪更是掉个不停。她却忙着用衣袖去擦青青的眼泪,啜泣着说:

“不要说了!青青,不要说了嘛!”

静芝十分震动,她摸索着说:

“小草,你过来!”

小草依偎了过去。静芝摸着她的面颊、脖子,掏出手绢为她拭泪。说:

“孩子啊,你不要伤心,咱们已经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海爷爷了,有了海爷爷,荷包就不重要了。婆婆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心痛,什么是和亲人离散的悲哀……婆婆答应你,一定把你的海爷爷找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婆婆!”小草哭着,搂住了静芝,把她抱得紧紧的。把自己的面颊埋进了静芝怀里。静芝就震动地享受着这小手臂的温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被孩子这样亲热过了。

振廷看了静芝一眼,回头又看了世纬一眼。眼中,尽是悲痛与无奈。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心痛,什么是和亲人离散的悲哀……静芝有她梦幻中的安慰,他呢?他总不能把世纬当成元凯啊,摇摇头,他走了。月娘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跟随他而去了。

青青看着这一切,陡地平静了下来。是的,和傅家的伤痛比起来,一个小荷包又算什么。忽然间,她就体会出什么是人生真正的悲哀了。

两天后,世纬正在教室批改学生的习字本,万发忽然冲进教室,大声嚷着说:

“老师,不好了,小虎子在山上跌断了腿,不能动了!”

世纬大吃一惊地跳起来,急忙说:

“在哪里?快带我去!”

万发领头跑,世纬跟着去。小草、绍文等一群孩子全追着世纬跑去。绍谦在一旁看着,有句话卡在喉咙里,他很想提醒世纬“当心有诈”!但是,他还没有原谅世纬,也没有和他恢复邦交,就眼睁睁看着他跑走。什么都没说。

果然,世纬中计了。

到了山上,世纬远远地就看到小虎子,躺在一堆荆棘丛中,哼哼唉唉地叫哎哟。世纬完全不疑有他,直着喉咙大喊:

“别怕别怕,老师来了……”

话还没说完,脚下已一脚踩空,接着就掉进一个好深的坑洞里去了。小虎子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抚着肚子哈哈大笑。阿长、万发、大全、小八都跟着大笑。来宝、来福笑了笑,听不到世纬的声音,觉得不好笑了。小草、绍文、豆豆……等较小的孩子全仆到洞边去看世纬。

世纬这一摔,非同小可,坑下全是凹凸不平的巨石,他的右脚在石头上重重一挫,已经痛入骨髓,额上顿时冒出豆大的冷汗,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哥!”小草急喊,“我们拉你出来!快,把手给我们!”

世纬痛得直吸气,试着要撑起身子,右脚才一点地,痛楚就撕裂般地蹿上来,他咬着牙,抬头对小草和绍文说:

“不行,我想,我的右脚大概摔断了!你们快去找绍谦来!我没有办法出来了!”

小虎子、万发、阿长……等一些大孩子,也笑不出来了。小草爬起身,一转头对小虎子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嘛?你们欺负我没有关系,欺负我一个人就好了嘛,为什么要害我大哥嘛!他那么着急地跑来,是要救你呀!他也不是故意要踩死你的小花,是怕我们被蛇咬呀!自从踩死小花,他就好难过,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害他呢?”

一边说,一边哭着去找救兵。

小虎子面色苍白,走到洞边,他往里看。这事发展成这样,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开个玩笑,并不想伤害世纬。这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老师,我跳进来帮你!”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他急忙喊,“里面好多尖石头!有一个人受伤已经够了,千万别进来!”

小虎子抬头看几个大孩子。一声令下:

“来,我们把老师救出来!”

等到绍谦气极败坏赶来时,发现小虎子带着众孩童,已经把世纬抬出来了。小虎子奋力扶住世纬,其他孩童左右前后,簇拥着世纬,人人面有愧色。小虎子由于使劲,脸都涨得通红,他一面扶着世纬,一面急切地说:

“老师,你尽管压在我肩上,没有关系的!我从小就下田干活儿的,身强力壮,不怕压……”

绍谦挑起了眉毛。看到世纬这份狼狈相,他对他的气,不禁消了大半。看到小虎子拼了命地扶持,他这才对世纬那忍辱负重的教育法,有了几分心悦诚服。

他大踏步冲上前,帮小虎子扶住世纬。

“老兄!”他粗声说,“我拿你这个人,简直是没有办法,你怎么这样容易出状况呢?”

世纬忍着痛,抬头对绍谦咧齿一笑。虽然脚痛无比,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舒畅。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放心地把自身的重量,压在绍谦和小虎子的身上。

世纬受伤回家,整个傅家庄几乎全翻了天。

静芝坚持要请各种医生,于是,中医也有,西医也有,连跌打损伤的推拿师傅也有……一时间,这个医生来,那个医生去,又是中药,又是西药,世纬被各种药灌了一肚子,还被静芝强迫着喝了一大碗“人参汤”。最后,证实骨头没断,只是脱了臼,经过推拿医生一番强制接骨,世纬差点没痛晕过去。终于,医生宣布没有大碍,纷纷离去。而世纬,脚踝肿得好大,密密麻麻地缠着绷带,筋疲力尽地躺上了床。

“元凯啊,”静芝坐在床边,紧紧攥着世纬的手,含泪叮嘱着,“你从小到大,连换颗牙齿,出次疹子,摔了跤,割到手指……我都当成是天大的事,恨不得以身相代,让老天减轻你的痛苦。这次,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回来了……我想,你命中所有的劫数,都已经度过……你应该再也无灾无难了!请你为了我,为了这瞎眼的老母,保护你自己吧!”

面对这样“强大”的“母爱”,世纬真是无可奈何。每天,他都告诉自己,应该让静芝面对真实,不能再欺骗下去。每天都由于不忍,而继续欺骗了下去。

等到静芝、月娘、振廷都离开了房问,床前换了青青,坐在床沿,她深深地凝视着他,眼中盛满了泪。

“怎么了?怎么了?”他故作轻快地说,“我不过是跌了一跤,并不是害了重病,会送命什么的……”

“你还说!你还说!”青青伸手去蒙他的嘴。“你一下子伤了左脚,一下子又伤了右脚,上次头又被打伤……你……你……你存心要让我们大家都不好过是不是?”

他一伸手,把青青紧揽入怀。

“受这么一点伤,有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照顾我,让我感受到被重视和被爱的滋味……我真觉得,连受伤都是一种幸福。”

三天后,世纬拄着拐杖去学校上课。那些孩子,一个一个从教室里冲出来,一迭连声地喊着:

“何老师来了!何老师来了!何老师来了……”

大家欢呼着奔出教室,奔入回廊,奔下楼,奔到他身边,几十双手全伸向他,争着要扶他。小虎子一马当先,帮他抱过书本,抱过习字本,大声说:

“何老师,你三天没来上课,我们大家做了大扫除,把整个学校都打扫过了!你看干不干净?”

他看着那纤尘不染的教室,那花木扶疏的校园,笑了。真的,受这点小伤,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