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黎不是第一次看见大人的眼泪, 可他的确是第一次看见陆行州的。
过去陆行州待人冷淡, 周身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轻纱,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地上, 像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他看世界的目光很近, 看人的却很远。
沈黎向来有些惧怕他,这是孩子在面对强者时的本能。
可当他真实地看见陆行州眼里的光亮,他尚且稚嫩的心里又开始生出许许多多矛盾与疑惑的情绪。
他一方面好奇于大人世界中的悲与喜,一方面也本能地同情他们过于严苛的生命。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未尝愁苦总怜悯。
沈黎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等身边的小姑娘离开,他终于轻咳一声,悄悄地抬起了自己的胳膊, 目光坚定, 脸上五官崩得很紧, 小小的手掌放在陆行州大大的头顶上, 细微拍打,犹如安慰一只受伤的老狗:“不…不要难过啦, 我其实也说过谎的,但是妈妈说,我还是一个好孩子呀。”
陆行州听见这句笨拙的安慰,抬头忍不住轻笑起来,他伸手抓住沈黎胖胖的胳膊,放在自己嘴边细细亲吻, 低声告诉他:“对,你是最好的孩子。”
沈黎得到这突如其来的表扬,心中难免有些惊讶,脸上泛着红,是害羞的,眼睛左右乱晃一阵,低头看向自己这位很是严肃的父亲。
他从陆行州的眼中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复杂却值得骄傲的东西,是孩子们惯来渴望的,它甚至可以让一个人理直气壮地挺起自己并不够硬朗的胸膛,很是郑重地回答:“那当然了,我可是要成为保护妈妈的大英雄呐。”
陆行州像是没有想到,沈黎会将两人那时做出的一个普通约定牢牢记在心底,他点了点头,重新抬起手来,拳头轻捶沈黎的胸膛,有如对待自己多年的兄弟,沉声说到:“你一定会的。”
沈妤打扫完厨房,时间已经将近八点半,接到姚之平的电话聊了一阵,等挂上电话,陆行州带着沈黎回来,时间已近十点。
屋外的空气透着刺骨的凉,陆行州身上带了些许酒气,是送林又夕回家时沾上的。
沈黎倒是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嘴巴微微张开着,看上去很是香甜。
沈妤接过陆行州的外衣,从浴室打来一盆热水,一边拿出毛巾给床上的沈黎擦脸,一边轻声说话:“今天我可吓得不清,你要是不打电话过来,我还以为他是下了楼去。”
陆行州帮她把用完的水盆端起,放回浴室倒掉,语气平静:“我一开始也有些意外,如果不是林又夕看见,或许今天真的会出大问题。”
沈妤听见他的话,忍不住叹气,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脸上显得无奈极了:“这孩子总是这样,从小就太有自己的主意,有时候,我也实在头疼。”
陆行州见不得沈妤担心,索性将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孩子有正义感是好事,只是他现在的能力还没有跟上理想。以后,我来教他格斗和拳击,他现在八岁,得学学这些东西,我八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单手打枪了。”
沈妤听见陆行州的话,抬起头来,免不得有些惊讶:“原来哥哥说的是真的啊?他说你们陆家的男孩儿从小受苦,被当成机器似的训练,看起来你小时候好像也没少被欺负,怪不得打起架来跟个禽兽似的。”
陆行州觉得她的语气实在可爱,也不在意,只挑起半边眉毛,伸手捏住她脸颊边一点细肉,低头靠近,轻声道:“你先生可不止打起架来像个禽兽。”
沈妤感到两人身边逐渐暧昧起来的气氛,一时心中警铃大起,连忙开口拒绝:“不要闹了,姚之平那边才来过电话,他说小奶奶前些天在家里摔了一跤,身体差了许多,她时常念着你,姚之平希望我们有时间可以回去看看,怕是老人家哪一天走了会有遗憾。”
陆行州脸上神情微微一愣,重新站直了身体,思考一瞬,点头回答:“行,明天正巧我不用去学校,小黎也一起跟着我们过去吧。”
沈妤想想觉得可行,刚刚洗完了手里的毛巾,便感觉陆行州贴上自己的后背,脸上忍不住一红,挣开陆行州的胳膊,索性小声嘟囔了一句:“那…那今天就早些睡,不许动些歪脑筋,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不正经。”
陆行州实在喜欢看她这般小女情态,此时听见她的话,不仅没有回驳,反而接下她手里的毛巾,低声附和,装作洗耳恭听:“陆太太教育的是,陆先生年过三十,已经不是可以肆意纵情的年纪,长夜漫漫,唯能青灯古佛作伴。”
沈妤面露委屈,忍不住为自己声明:“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陆行州向来善于曲解旁人的意思。
何况他还十分钟情于沈妤目如剪水、面红耳赤的模样。
于是,继续摇头感叹,语气越发真切伤感起来,最终沈妤被他恼得烦了,只得分出半张软床给他。
一大早醒来,陆行州美人在怀,心无闲事,连楼下老头老太太那些个打太极的曲子都显得格外生动了许多。
沈黎一晚上也睡得挺好,早上高高兴兴起床,嘴里哼着学校里流行的歌曲。
可当他得知了自己要跟着去往夕山,小脸一皱,便开始轻声抱怨起来:“我不想去农村,外面好冷,姥姥还说,农村吃的东西不干净。”
沈黎自小长在北城,被刘处长捧在手心里养大,去过最远的乡下是一年级学校春游组织的北城郊区,但那也是作为旅游景点开发过的。
对于夕山那样真正的农村,他心中有些与生俱来的抗拒。
沈妤并不打算纵容他的娇气。
从车站出来,她拉着沈黎的手,看见等在路边低头抽烟的老刀疤,立即挥手轻喊了一声,脸上露出格外温柔的笑意。
沈黎一路上都不怎么高兴,此时抬头看见老刀疤一张可怖的脸,两眼一黑,差点就要喊出一声救命。
老刀疤提早得了姚村长的嘱咐,特地穿着平时过年才穿的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低头说话,连口音也刻意纠正了许多,唯恐吓坏了孩子:“小丫头你好啊。”
可到底还是出了事。
沈黎愣在原地,右脚在地上使劲一跺,显然是气极:“我是男孩子!”
老刀疤觉得稀奇,想着这城里的男娃娃竟然长得这样漂亮,一时面露愧色,伸手去拍沈黎的脑袋瓜子:“对不起啊,爷爷眼神,咳,眼神不好。”
沈黎却是不管他,抬手挥开老刀疤的胳膊,神情严肃无比,指着他身后的拖拉机,抬头问沈妤:“妈妈,我们不会要坐那个东西进山里去吧?”
沈妤笑着点点头,拉住他的胳膊往前走:“是呀,我们坐在后面,可以看见路上很多好看的风景。”
沈黎不能上她的当,这破玩意四面漏风,开起来轰隆作响,坐在上面别说看风景,只怕眼睛都要吹出泪来。
陆行州兴许是看出了他的嫌恶,索性将人一把捞起,迈步走向那里的拖拉机,两步跨上去,低沉声说话:“既然你是个男人就不该害怕任何未知的环境。”
沈黎委屈得很,他这时倒是不希望自己是一个大人了,病恹恹地靠在沈妤身边,小脸皱得很紧。
车子发动起来,等老刀疤坐进前面的驾驶座,回头对他咧嘴笑了一笑,沈黎小脸皱成一团,终于没忍住,趴在沈黎的胸前,开口抱怨了起来:“妈妈,我好难受呀。”
沈妤念他初次来到农村,一时也没有多问,只低头摸着他的脑袋,小心安慰:“是晕车吗?要不要来妈妈腿上躺一躺?”
沈黎眨巴眨巴眼睛,倒是不显得虚弱:“唔,我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这个爷爷,他长得好吓人,我想要回去和顾御林和李小茗玩。”
陆行州听见他的话,“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不悦的神情。
陆家是军人家庭,陆与风对于自己的儿子有如一个毫不特殊的士兵,不假辞色,严肃认真,而陆行州也继承了他的意志,在他的认知里,陆家的男孩是没有撒娇的权利的。
于是他起身向前,伸出右手,将沈黎从沈妤怀中提拎起来,坐在他面前,声音低沉地问他:“你作为一个男子汉,难道连这样小小的苦都忍受不住?”
沈黎梗着脖子喊:“我…我才八岁!”
陆行州面无表情地回答:“是,你八岁。我在八岁的时候,可以一个人爬过一座山,一个人用刀子猎杀一头羊,而你八岁,却依然在逞能,在用离家出走发泄对亲人的愤怒,在用撒娇的方式逃避适应新的环境,昨天你被那些人抓住,如果你们林老师没有及时发现你,你觉得自己现在会是在哪里?”
沈黎听见陆行州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一时害怕,不禁低下了头去。
他虽然从小就有一个解救苍生的梦想,可他其实也没有办法否认,在真正遇见畏难的事情时,他是一点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的。
沈妤见陆行州脸上的表情严肃过了分,抿住嘴唇,忍不住有些心疼起自己的儿子来。
她轻轻拉扯陆行州的袖子,小声说话:“小黎不像你从小接受训练,他从小被我父母养得精致,你…你得一点一点来。”
陆行州覆盖住她的手掌,示意她放心。
沉默一瞬,重新开口道:“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的弱小是一种错,但如果一个男人不去尝试,只知道怕苦怕累,还对周围许多事情怀有偏见,却是我不能接受的。这个世界有六十亿人,除了你自己,还有许多努力活着的人,他们或许没有机会接受你一样的教育,没有机会得到你一样的关爱,但他们也是人,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人。”
沈黎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他对于农村的认知其实大多数来源于家中的长辈,那些话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褒贬不一,添油加醋之下,难免也带上了各种各样主观的情绪。
陆行州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拥有过多优越感的人,所以此时一番话说出来,语气很是严厉。
沈黎听得难受,他大大的眼睛泛起一阵柔亮的水光,耳朵发着烫,咬住嘴巴不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
感到沈妤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他终于提起自己的鼻子,靠在她的胸口轻声哽咽起来。
陆行州的眉头于是越发紧皱,他像是还想要说话,可坐在一旁的沈妤却突然生了气,她伸出自己的拳头往男人身上轻轻一捶,眼睛开始泛起酸来:“这是我从小带大的儿子,你教育得倒是起劲,他才八岁,懂什么事,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呀。”
陆行州原本还想说一句“慈母多败儿”,等看见那头沈妤湿漉漉的眼睛,干脆直接禁了声。
把人一整个捞进怀里,低声安慰道:“好了,我不说了,我的错,我不该不理解儿子,你看看你。”
沈黎见陆行州低声道歉,终于也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
看见陆行州那一脸苦恼不堪的模样,心中觉得有趣,忍不住咬着舌头偷笑了一声,等沈妤看向自己,他又立即做出无比委屈的表情,继续小声道:“妈妈你不要难过,我知道错啦。”
于是,本来一场十分严肃的父子教育,最后硬生生变成了安慰沈妤的戏码。
陆行州将人抱在怀里,也不说话,就是低头靠在一起,眉目温和。
沈黎也不再撒娇,放了自己的一只手过去,肉嘟嘟地抓着沈妤的小指头,时不时地用头拱一拱她的肚子。
老刀疤一路上没有停车,他知道自己长得难看,连回头看的动作也尽量不去做。
此时路边没有了开得正好的油菜花,他那张的脸也就终于不再生动起来。
车子开了许久在村口的路边停下。
陆行州率先起身下车。
沈黎像是还在堵着气,看见他伸出的手没有搭理,“哼”上一声径直跳到了地上。
沈妤一路颠簸,屁股到底是受了苦,此时揉着腿上的肉下来。
扬起脸上笑意,仍是不忘同老刀疤道谢。
老刀疤实在是有些难为情,他想到自己之前因为摸了陆教授太太的手而赢下的三十五块八毛钱,忍不住迈步上前,伸出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上下摇晃一阵,将沈妤衬得有如县里领导下乡考察。
陆行州站在一旁心中不悦,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沈黎却是突然大喊起来,他抓住老刀疤的手,猛地往后把他拉开,语气十分气愤:“丑八怪!你放开我妈妈的手!”
沈妤有些意外,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头陆行州先一步低声呵斥起来:“沈黎,注意你的语言。”
沈黎却不,他看着老刀疤羞愧的脸,情绪更加激动了:“我不!他就是丑八怪!他老不正经,不是个好人!”
陆行州眯起眼睛,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手,将沈黎捞进自己怀里,抬手往他屁股上打了一掌。
沈黎因为这动作脸上表情一愣,随后眼睛红的彻底,奋力挣脱,抬起胳膊往眼睛上一抹,大喊了一句“你也是坏人”,转身往身后跑去。
“小黎!”
沈妤看见沈黎跑开的样子,忍不住扬声喊他的名字。
老刀疤像是还没有从起初的难为情中醒过来,看见沈黎转身跑开的模样,勾着脑袋开始连声道歉。
沈妤挥了挥手,让他无需在意:“不是您的错,这孩子是我一个人带大的,平时护我护的厉害。以前我单位上有一个为人比较轻薄的老大爷,他应该…应该是把您当成那种人了。”
陆行州听见沈妤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心中徒生出各种懊恼的情绪,右手握成一个拳头,神情茫然而失落,像是一只突然颓败下来的狮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母子两之间的隔阂。
那些时隔八年的陌生并没有因为血缘的事实而消失,而那些发生的过去,也从没有凭空抹去。
他一直在试图弥补,试图以一个父亲的姿态平和而坚定地回来,可当他一步一步踏进他们真正的生活,他才发现自己总是缺少了一些资格的。
沈妤在路上跑了许久,山里的雾气渐重,路往上伸开,天上竟不知何时细细地下起了雨。
她跟在沈黎的身后,也不开口喊他,只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沈黎慢慢在路边停下,脱去自己的外套,蹲在地上举过头顶,她才悄悄走近。
沈黎大抵也听见了声音,可是他没有抬头。
他的身下躺着两只才出生不久的奶狗,那狗还太小了,发不出真正的叫声,只是嘴巴上下张开,很是可怜地嘤嘤呀呀着。
沈黎低头看它们,而它们也睁着小小的眼睛看他。
头上淅淅沥沥一点儿雨,落在他们头顶的棉衣上,滴答作响。
沈妤在他身后站定,轻声叹气。
她脱下自己穿在里面的一件薄套,撑在沈黎的头顶,弯下腰去,轻声说话:“小黎,我们把这两只小土狗带回姚叔叔的家里好吗。”
沈黎蹲在原地没有回答,只是吸了吸鼻子,小声问她:“那它们的妈妈回来看不见它们,会不会很伤心。它们的妈妈下雨了也不回来,难道,它不要它们了吗?”
沈妤一时哑然,站在原地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大人与孩子眼中的世界总归是不一样的。
大人们的世界或许足够强大,在遇见弱小的事物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同情,因为漫长的时间已经让他们没有了设身处地思考的理由;而孩子则不同,他们在遇见弱小的事情时,首先去做的,却是理解。
沈妤深吸一口气,索性也跟着蹲了下来。
她将外套举在头顶,将自己的孩子与两只奶狗罩在身下,低头亲吻沈黎的头发,笑着回答:“不是的,没有妈妈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它们的妈妈或许只是忙着去找吃的了,你要知道,一个妈妈把两个宝宝生下来,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所以,即使你把它们带回姚叔叔家里,它们的妈妈也还是会闻着它们的气味找过来。”
沈黎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
沈妤点头答是:“当然了,就像我们和爸爸,虽然离开了很久,但我们总共有一天,还是会重新聚在一起。”
沈黎听她提起陆行州,一时又不高兴起来。
他的小嘴嘟着,两颊鼓出一个圆圆的形状,手指绕着两只小狗的头顶,不说话,显然还是在生气的。
沈妤于是将自己的下巴放在沈黎头顶,十分亲昵地蹭了一蹭,她问:“小黎,虽然爸爸今天那样严厉的批评了你,但他其实和妈妈一样,也是爱你的,因为爱你,所以才会想要你成为更好的人。虽然他可能看起来有一些凶,但你也是喜欢他的,你是愿意原谅他的,对吗?”
沈黎挠了挠自己的耳朵,皱着鼻子有些不服气:“不喜欢,我才不喜欢他呢。”
沈妤听见他孩子气的回答,眼角微微弯起,伸手去刮他小巧的鼻子,笑着打趣:“说谎的宝宝可是小狗哦。”
沈黎于是更加生气了,他的耳朵变得很红,嘴里十分气愤地嘟囔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才不喜欢他。”
几秒钟之后,他或许是说的累了,径自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两只奶狗,沉默地皱着鼻子不再说话。
好半天,等头上的雨停下,天空放了晴,他才又一次张开了嘴巴,蔫蔫的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汪”,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在自己的手背上,声音越发委屈:“汪汪。”
、第42章
陆行州撑住雨伞的手臂此时略微抖动一瞬,显然也是慌乱的。
此时天上已经没有了雨, 伞顶几缕透明的水滴子顺着伞骨往下淌开, 落在肩上,被他皱着眉头一点点拍开, 没留下半点声响。
姚之平站在身后眨眼思考,许久之后恍然大悟, 想着,自己这位老同学竟也到了心疼人的年纪。
他是与陆行州一道来的。
在家中等候多时未见人影,索性踹上一张大红票子出了门来。
姚之平乍一看见陆行州, 脸上便显得格外开心, 腰间挎两把雨伞, 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老母鸡,还有一瓶黄酒, 脚下生风, 香气也似飘了好几里。
可陆行州却并不如想象中愉悦。
他在初为人父的喜悦褪去后, 看清的是自己与亲生儿子之间八年无法跨越的距离。
姚之平望着沈黎的脑袋, 再回头打看陆行州的神情, 难免为他心生唏嘘。
毕竟,自己与姚村长之间是没有这样伤春悲秋的机会的。
他们生而是这世间一对平凡的父子,哪里能经得起这样轻言细语的精细。
可姚之平却依然热衷于开解, 他摆弄自己手里的半瓶老黄酒, 试图推心置腹,开口说话像是带了些许淳厚:“老陆,教孩子的事情咱得慢慢来, 不能光顾着发脾气,你看你是做老子的,就得有个老子的样,这世上哪有一顿打解决不了的事情?”
沈黎听见姚之平这一句豁达的“开解”,蹲在原地顿觉汗毛乍起,他把眼睛睁得滚圆,猛地从地上站起,抱住怀里两只奶狗,拔腿便沿着脚下的土路往外跑。
姚之平不知自己这句肺腑之言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他对于城里人的兴致一向磋磨不透,就像他磋磨不透他过去心心念念的杨茉莉。
可三十二岁男人的委屈来势汹汹。
姚之平回到家里,低头坐在屋外干净的空地上扒鸡毛,任由院里那两只老黄狗把身旁的鸡毛追得四散纷飞,泥土混上脚边的血沫星子,像极了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
好在不多时,陆行州终于带着妻儿回到了院里。
姚之平低着脑袋干活儿,等拔光了鸡屁股的毛,才开始仰着脖子,打看那头沈妤脸色通红的模样,再低头瞧向自己手里的老母鸡,双眼一愣,心中的委屈不禁化为怜悯——都不容易,这些拖家带口的可怜人们,看似光鲜亮丽,可谁的日子不是这一地鸡毛蒜皮呢。
陆行州一路走来没有说话,直到将沈妤送回屋才重新走到院里来,他将身上的外套脱去,手里拿着一盆未择完的菜苗,在姚之平身边寻了一处地方坐下,低头,将白净的衬衣袖口搂至手肘,露出里面白色的胳膊,手指细而纤长,皮肤晃眼得像个姑娘,皮下几缕青筋却隐隐透露着戾气。
姚之平没有见过陆行州这副沾满人间烟火的模样。
陆行州的脸大抵还是当年学校里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却已经不再纯净无欲。
在姚之平心里,他见过资本主义的腐朽,体验过女人浴后咯吱窝里的清香,甚至沉迷过性事,放逐自我,已然成为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然后一如常人,为子女操心劳累,随着年纪的增长备受嫌弃。
他的想法来得汹涌澎湃,思绪绵长,以至于没能听见院门打开的动静,直到他那位出外打工多年未归的堂姐迈步走到面前,他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影,张张嘴巴,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姚之平的堂姐是远房抱来的,堂姐不需要有姓名,她自小没有爹娘,早年被过继到独身多年的二奶奶身边,连个手续也没有,在一顿家里人的饭菜后,她便成为了姚家的女人。
千禧年春节,堂姐偷爬上村口大平头的拖拉机离开,她走的决绝,像她来得突兀,之后再没回来过。
姚之平上学那会儿二奶奶还没糊涂,她让他带着十几斤的熏腊肉去看她。
姚之平于是站在北城灯红酒绿的会所门口。
他脚边是随意扔下的泛着腥臭的避孕套,他身上的烟味浓重,有熏肉的,有火车上乘客的,也有空气里漂浮的。
他想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可说些什么呢?
姚之平站在彼时浓妆艳抹的堂姐面前,想到了陆行州,他们三个,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看不见的尘埃里。
陆行州放下手中的菜苗,抬头看见姚之平的堂姐眼神有些意外。
他或许没有想到,那些酒吧中雾里看花的故事原来也并不全是故事。
他在姚之平的声音里,想起了这个女人那时笑着说话的模样,她说,你啊,总归不是我故事里的人。
但每个人总要有故事。
姚之平于是在这样的夜晚变得越发蠢蠢欲动起来。
他在席间频频打看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堂姐,醉意醺醺。
在将二奶奶安抚睡下后他脑中依然酒气难散,甚至拉上陆行州的衣袖往河边上走。
陆行州酒过三巡思维也不再严谨,他跟在姚之平身边慢慢踱步,沈妤在不远处的田间走,沈黎追着他身边的萤火虫说不出的开心。
两人找了个空地停下,靠在树上,微弱地呼吸。
姚之平提起腰上的酒葫芦,呼啦一口灌进了嘴里,轻声开口道:
“你能来真好,二奶奶看见你最高兴,她把你当做那人的孙子,再没有比你更亲近的人。”
陆行州于是告诉他:“可你却只想找个人陪你喝酒。”
姚之平摇头,忍不住为自己哀鸣:“我年过三十还没能真正的做/爱,心里有怨,你得体谅我,我喝下去的酒是永远成不了孩子的。”
陆行州于是便也不说话了。
姚之平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开始痴痴地笑起来——
“但酒其实有时也不能完全算是个坏东西,至少你醉了知道摘人家姑娘的水仙花儿,而我只有院后的几头老母猪。”
“这不怪酒,这没法控制。”
“什么?”
“这没法控制。喜欢一个人,是没法控制的事情。”
姚之平像是听见了什么格外稀奇的话,他此时脑中天马行空,有如一个最庞大的思想,在做的却是一个最卑微的梦境,而后低声感叹:“但人活着,能遇着彼此都控制不住的人,多难啊。”
说完,他又沉默一瞬,放下手里的酒葫芦,故作惬意,生生扯开自己的话头:“今天这黄酒还剩了半壶,你不珍惜,实在要不得,况且这酒这么香,也就是你来了,我才拿出来潇洒。”
“留给别人吧。”
“不成,要是别人,我怎么也得偷一壶我爹的茅台去。”
说完,他又没有忍住,自己率先笑了起来。
他倒是也不觉得难过,只抬手放在脑后,靠在树上望星星,自我嘲笑:“我这人啊,或许生来就不讨喜。”
男人酒后的话向来有来无去,陆行州身上透着伐,却没有忘记回答:“杨茉莉那时是真的喜欢你,李文瀚说,你是被自己的固执耽误了。”
姚之平伸手拦住陆行州的肩膀,好让自己也站得更稳一些,他的眼睛此时显得尤其明亮,低声的诉说也格外动情:“可我其实也是个坏坯子,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偷看过我堂姐洗澡,她的屁股特别翘,胸口尤其大,红色带着粉,我十三岁就会在梦里摸着她的身体竖旗子。”
陆行州没有回话,他的目光略微涣散,像是真的醉了,他问:“那你喜欢她吗。”
“什么是喜欢。”
“这话太长。”
“那就是喜欢吧,她的胸脯那么大,我忘不掉的。”
“那只是欲望。”
“我不懂这些,一个年过三十还没真正做/爱过的男人,人生就像罪一样,你不能和我聊欲望。”
“但你心里有人,你说你爱杨茉莉。”
姚之平像是想要反驳陆行州的话,可张嘴半晌也说不出漂亮的话,索性又底下头去,脸上带着少有的茫然与疑惑:“但一个人难道可以喜欢一个人又去爱另一个人?”
“我回答不了,这话太长了。”
三十多岁的再见的确太长,姚之平曾经以为不会再见到自己这位美艳的堂姐,又或是多年后,他们一个月经不调,一个阳痿早泄,再次相见,已不再有隐晦的躁动。
可成熟的风情向来被男人钟爱,而年少梦中丰腴的肉体却永远鲜活,青春太短,欲望太长,这是男人关于情/欲一个解不开的圈。
所以姚之平羡慕陆行州,至少他真切地拥有着他丰腴的肉体:“陆行州,你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赵源说过,你是过分理性的一个人,你分得清爱,你要做的只是接受女人的欲望。”
陆行州仰起头来,他将目光看向远处的沈妤,他的喉结在白色衬衣领里上下浮动,躁动平缓,嗓音低沉:“但感情不是理性的东西,我第一次梦遗,第一次爱上女人的裸体,第一次享受性/爱,却都是因为她。”
姚之平没有再问话,他像是醉得狠了,只举起腰间的酒葫芦,抬手喝下一口,低声告诉身边的人:“那你可真幸运。陆行州,其实,你也是一个坏坯子,来,为了我们的坏,再喝一口吧。”
两人于是没有再说话,只剩身边水声叮咚作响。
白天的躁动到底是属于社会的,而晚上属于自己。
城市里的生活就像是是耀眼的白日,葱郁繁盛;而山里的生命歌颂夜晚,夜幕下的树,夜幕下的水,夜幕下或走或停的人,被笼罩在这一片雾里看花的夜色里,时间变得缓慢,一夜醒来,一丘成社,五谷为稷,春播秋获,冬日飘雪,夏暮落雨,周而复始。
陆行州多年未曾喝过这样多的酒,此时被山风一吹,心神终于变得飘忽不定。
沈妤将他扶上床,姚之平的母亲匆匆从广播站赶来。
这位老母亲与姚村长怨侣多年,掐指一算,便坚持认定陆教授人到中年重拾真爱,酒后吐露真言,半夜一定尿急尿频。
沈妤接下她手中一把尿壶,低声道谢,脸上甚至不能显得慌乱,以免这位老母亲将他们认作一对半夜私奔的野鸳鸯。
沈妤轻呼一口气,关上屋门,终于迈步在陆行州身边坐下,她将手指覆在他的额前抚动,将他耳边碎发一一捋开,露出一张清俊冷漠的脸。
沈妤一向知道陆行州的脸投了自己的好,即便此刻他闭目不语,只是这样将手指放在他的鼻梁上轻抚,她的心中便也能生出千万温软的细腻来。
陆行州似乎感觉到颊边些许细微的热,缓慢睁开眼睛,抬手抓住沈妤纤细的手腕,放在嘴边细细地吻,他也并不着急说话,只是眼中人影不再明晰,只剩下一片爱意汹涌。
无法诉之于口的情深除去年少时陌生的欲望,也有多年前那一眼的怦然心动。
沈妤俯身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像是又下起了雨。
陆行州于是偏头亲吻她的额头,声音融化在雨里:“我在梦里也爱你。”
沈妤耳尖发烫,就只是笑。
陆行州于是手指微微收紧,又忍不住轻呵:“你不能再跑。”
说完,沉默一晌,靠在她的头顶,稍稍松一口气:“谢谢你。”
沈妤将他的手指握紧,两人十指相交,放在空中看望许久,轻声告诉他:“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陆行州觉得胸口发热,像一团熄不灭的火,如年少时暌违已久的躁动,惹得他低声叹气,有些气性:“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沈妤于是重新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怎么,还很难受?”
陆行州点头答是,随之转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咬住她开合的嘴唇,手指左右揉弄,将那颜色变得艳红,无奈而真切:“如果没有喝酒,这会儿你是一定说不出话来的。”
沈妤抱着怀里滚烫的身体,一点一点细细地笑开,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两人交劲斯磨。
陆行州头中一片混沌,想到姚之平之前的许多话,没个头尾,身体虚浮,到最后却只能不得不承认一句:“原来我也是一个坏坯。”
、第43章
山里下了一夜的雨,万籁俱寂, 只有溪水越发长。
沈妤起来的时候, 姚之平母亲已经准备好了给老太太送去的早饭。
她是个操劳惯了的女人,一大早就烧好一家人要用的热水, 抬头看见沈妤,脸上难得显出一点妇人的羞涩, 将不锈钢的饭盒放进单车的竹篮里,旁边插了一束细长的花儿。
沈妤叫不出那名字,看着像是才开的, 姚之平母亲却告诉她, 它已经快要枯了。
花是漂亮的, 可冬日里这么一丁点阳光,终究暖不了它的整个花期。
二奶奶如今已经认不得那些她喜欢的花儿了。
她只是依然不愿意下山, 这样灰蒙蒙的日子, 她倒乐于靠在门前的老树下头, 拿个小收音机, 陪着院儿里的花花草草不说话。
沈妤与陆行州到的时候, 老太太已经被姚之平堂姐伺候着洗完了脸,手里拿个白瓷小碗,里面是只吃了一半的鸡蛋羹。
老太太看见陆行州喜上眉梢, 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多了两分红润。
她年轻的时候就顶顶喜欢看帅气的小伙儿, 如今变得痴傻,只要眼睛还能瞧见,依然喜欢, 笑弯了眼角,连声音都显得有力气多了:“我记得你,你给我送过花。”
陆行州靠在她身边蹲下,将篮子里的花儿放在老太太手里。
回头喊来身后偷偷打看的沈黎,小声唤他:“沈黎,过来,叫奶奶。”
老太太已经忘了许多事,她觉得自己还年轻着,此时开口说话,气息不稳,声音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委屈:“我还没有结婚呢。”
沈黎耸起鼻子,整张小脸显得扭捏:“你也不是我奶奶!”
陆行州于是只能陪老太太继续说话,等老太太累了,睡过去,他才轻声折回屋里,在沈黎身边坐下,看着他道:“刘奶奶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她认不得人,不久之后就会离开我们,你不能和一个生命所剩无几的长辈计较。”
沈黎抱着自己弯曲起来的腿,将脸埋在膝盖中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问:“那你又为什么不能让她就做一个孩子?生命的长短和他是大人是孩子有什么关系?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不就好了吗?”
陆行州回答不上来。
他将身体靠进身下的木椅里,问自己,是啊,为什么呢。
父子两坐在滴雨的屋檐下,看着窗外头阴霾的天,一时竟再也无话了。
下午的雨又开始变大。
陆行州陪沈妤在堂姐的屋里打着盹。
沈黎睡不下,便趴在老太太的窗台下,看着她手里握着的白果发馋。
小声问:“这是个什么东西,好吃吗?”
而后忽的意识到她不认得自己,又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堂姐在老太太身边靠着,听见他的声音,睁开眼睛,朝他摇了摇头,低头从布包里摸出一把小刀,喊了一声“阿妈”。
老太太于是乖乖将自己手上的白果交过去。
堂姐于是将白果切了干净的一小块递给沈黎。
老太太也不闹,就这么看着沈黎馋嘴的样子嘿嘿笑,偶尔打个嗝,顺便流出些口水,沿着嘴角滑进了她尼龙衬衫的领子里。衬衫是才补了的,右边领子破了个小口子,露出两根白色的孤单的线头。
沈黎从窗台跳下去,蹲在老太太面前,拿起她胸前一小块白色的绢布,伸手抹去她嘴角的口水印子,想了想,又将早上带来的花儿插在了她的头上。
老太太的头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洗,她着不得凉,又因为缺乏营养,结成一片一片枯燥的草丛,把那一小束花紧紧缠在头发里。
但她是真喜欢花儿,摸着头上的东西,扬起脑袋便张开嘴角,看着沈黎,咯咯地笑了出来。
堂姐被这一老一小傻笑的声音所感染,放下手里的小刀,随之也笑了出来。
只是笑着笑着,她就又哭了。
沈黎见过沈妤哭泣的模样,他不喜欢看见大人们哭泣,因为他们的眼泪总有无数理由,不是因为一个玩具,不是因为一次考试,而是一切,尚且幼小的自己无能为力的原因。
于是,他装作不在意,伸手抹去堂姐脸上的眼泪,小声问她:“阿姨,你哭了吗?”
堂姐低头笑他:“你看错啦。”
沈黎于是又问:“为什么奶奶总是在睡觉。”
堂姐告诉他:“因为她就要走了。”
“走了?她要去哪里,她是要死了吗?”
“对,你知道死亡吗?”
“知道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知道死亡是什么的。”
“那你会觉得害怕吗?”
“害怕?当然不,我还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你这个小孩儿真有意思。”
“李小茗总是这样说,李小茗是我的妹妹,她也有些傻。”
“那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你了,你会害怕吗?”
“李小茗?不,她不会离开我的,我们约好要上一个中学,我要看她去开洒水车。”
“开洒水车?”
“对,她爸爸妈妈是环卫工人,她要帮他们开洒水车。”
“她不是你的亲妹妹?”
“不是。”
“奶奶也不是我的亲奶奶。”
“我看得出来。”
“你怎么能看出来?”
“你们长的不像,而且她喜欢我爸爸,胜过你,阿姨你一定是抱养的,电视里说了,抱养的都不亲。”
“你可真有意思。其实我奶奶过去对我很好的,我那时总希望她能是我的亲奶奶,大人总是很贪婪。你知道贪婪是什么吗?”
“我不懂。”
“以后你就会懂的,无论是谁,总是要走的。”
“什么?”
“父母,爱人,总是有人要先走的。”
“为什么?”
“因为人这一辈子只能有这么长的时间,不会有人一直陪你。”
“那我的妈妈,我的爸爸,他们以后也会走吗?”
“当然会。”
沈黎终于不再说话了,低着脑袋看手指,像是在思考。
堂姐歪了歪身子,看着他头上一个发旋,轻声地问:“小孩儿。我听姚之平说,你爸爸今年才找到你和你妈,那你爸爸走的时候,你也会难过吗。”
沈黎沉默一瞬,像是没有想到这样的问题,随后点了点头,轻声回答到:“会的。”
“为什么?你不是讨厌他?”
“但,他是我的爸爸呀,其实你也很难过不是吗,我看的出来,你害怕奶奶离开你,你们大人难过的时候都很像,你们总是不坦诚的。”
陆行州站在屋外的廊下没有进去,他背靠墙壁,深黑色的外套上沾了一层白色墙灰,他的眼神很远,像是望向了山外看不尽的云层里。
老太太是晚上又醒过来的。
姚之平父母和其他几个长辈已经依次赶过来。
老太太不爱与他们说话,只抓着陆行州手,小声喊他:“来,给我画一次眉毛吧。”
陆行州没有给人画过眉,但他点头答应,显得十分郑重,拿着老太太藏了几十年的那根眉笔,动作缓慢,有如一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老太太的呼吸已经不那么顺畅了,只能轻声喊着顺生的名字。
等到最后画完眉,她眼睛也有些张不开了,只望着屋外的天空轻声喊:“你看呐…一队红军同志走了过来…又一队…红军同志走过来…等战争结束了…结束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呐……”
沈妤听见老太太的话,眼泪没有控制住,就那么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想,老太太或许也是知道的,她心知肚明,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回不来了,她在她难得清明的时刻,也没有忘记喊他的名字。
或许到这世上走一遭,她只怕他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一夜凄风苦雨,寒露天明,老太太终于没能撑到第二天天亮,安安静静地走了。
好在老人家年岁大,人也去得平和,是为喜葬,村里大家伙儿一块操办,倒是不显得仓促。
堂姐得了老太太唯一的那套房子。
她决定留下来,她或许是看见了姚之平二十年前写给她的那封信,也或许她只是想要留在这里,为了她肚子里这个无处安放的生命。
中国的土地上,总有无数个这样的村子,无数的人从这里走出去,怀揣梦想,又有无数的人从外面走回来,带着伤疤。
陆行州那时问姚之平:“我并不觉得你堂姐过去陪酒算是罪过,人活在世上总有苦楚,可你前半生心心念念杨茉莉,如今却娶了刘水仙,甘心吗?”
姚之平彼时手里还杀着鸡,咧嘴笑开,显得实在,他告诉陆行州:“我三十之前爱读李白,洒脱,三十之后就不行了,得多读读杜甫。你我就是普通人,生命当中难免会有杨茉莉,可到最后,陪我躺在床上的女人不会是杨茉莉。这块地就跟女人的身体一样,贫瘠得很,但我三十二了,却还没有从它这里得到任何惊喜。我当年回来,心里有很多想法,我也有过豪情壮志,可有些事,十年前做是为了理想,十年后做却只为了活着。在日子变得麻木之后,我总得靠一些新的希望才能活下去。老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运,人到中年还能遇到自己少年的情/欲呐。”
男人似乎永远是长不大的生物,可他们偏偏会做许多有关长大的梦,大多君国天下,美人花前,酣畅快烈,里面有炙热的理想,有惨烈的战场,鲜血和美酒,当然,还得有一个等待自己的姑娘,少了一环都不完美。
陆行州不知姚之平这话中有几分真切,又或许是他一早便牟足了劲想要揶揄自己。
但他觉得这个地方他不能再待下去,所以他拦着沈妤的肩膀,只低声告诉他:“收拾东西吧,下午回去,等到了市里,我也带你去看看我的父亲。”
沈妤微微有些诧异,立即笑着答应,眼睛弯起来,实在好看,她抓住陆行州的手,又将沈黎的小手放在他手里,语气轻快地开口问到:“小黎,等回了家,我们去看看爷爷好吗,是真正的爷爷,爸爸的爸爸哦。”
沈黎此时嘴里还咬着一块糖,眼睛嘟噜噜转上一圈,小声开口:“那他,也想要见我吗?”
沈妤是和沈黎玩笑惯了的人,此时微微皱眉,故作为难:“那就不一定啦,毕竟你不爱吃胡萝卜,还总是挑食呐。”
沈黎很是不服气,撒开手就往外跑:“才不是,爷爷肯定也不爱吃胡萝卜的。”
沈妤于是也往前追去,喊着:“胡说,爷爷什么都吃!”
“那爷爷是大胖猪。”
陆行州看着两母子一路笑着往外跑的模样,伸手拦住自己的眼睛,他笑得有些无奈,像是一点阴霾也没有的样子。
村里的雨气渐散,空气里带上丝丝的凉,难得天空也放了晴,阳光照在母子两人的身上,像是被包在了温暖的光晕里。
陆行州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想,天气挺好,日子也好,以后往下走去,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