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思

天明时分,我又听到了那种噬骨的箫声。音节分明,声声诉着衷情。世间能将箫声吹得如此动听之人并不多。

推开客栈镂花的窗放眼望去,遥远的碧水河隐褪在苍穹微凉的薄雾中。白茫茫的模糊影子逐渐地散去,如花色,似水影。片刻之间,染了满寂的潮湿。

这个时候,荼桑镇上的人们大多还沉醉于梦中。

在我来到这个镇子的第三夜,我偷溜出客栈。于碧水河透凉的水浪中走近这吹箫的男子。我想我的眼底一定是涌起过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涟漪。

如同从皇宫各个角落里衍生的哀怨,满目荒凉。

就在那一刻,我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完全想不起他的样子。想不起喧嚣的蓟城街头,穿麻衣的少年如何站在十米高的戏台上引颈高歌;想不起他漂亮的容颜如何模糊过我所有隐忍的时光;想不起那支广传于民间的曲子讲述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传奇。

我只记得漂亮的少年乌祁兮曾经是所有伶人们的荣耀与骄傲。

在我模糊的关于幼年的记忆中,在蓟城到处都是伶人们表演的戏台。

我的哥哥们每次从市肆归来,都会三两成群地聚结在一起窃声讨论袖莺楼里水灵的姑娘与蓟城闻名的伶人。

那一年,乌祁兮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被他们辗转于唇齿之间。他们用漂亮惊艳等词汇来形容他。甚至于,为了能够听他唱曲,他们总是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借口以让严谨的上将军批准他们出府。

就是在那年的冬天,在我极力央求下,小哥哥终于答应偷偷带我去市肆玩耍。

于围观喝采的人群里,我看见十米高的戏台上穿麻衣的少年吹一曲动人的箫。他纯澈的眸子里染着比云彩还要迷人的微笑。

我的小哥哥欣喜地指给我看,他说,那个人的名字叫乌祁兮,是蓟城最闻名的伶人。他的箫声足以令人忘记世间的悲痛。

我扁扁嘴,真有这么神奇吗?

何止。他的名字连禹枝皇宫都传遍了。小哥哥温和地对我解释。他是我所有哥哥中待人最好最良善的少年。

他的身上显少出现贵族公子的那种纨绔气息。也不会刻意讨得姨娘们的欢心,每日就只钻读经书,《论语》,研究诗词,再不就是趁无人注意之际,学习唱曲,吹箫,抚琴。

乌祁兮的箫声如一朵一朵的花瓣,吹进人柔软的记忆里,闭上眼睛时仿若就能听见耳边涌出快乐的声音。我看见蓟城所有的鸟群从四面八方飞来,停憩在树枝上,路人的发梢上,甚至是我宽大的锦袍上。它们叽叽喳喳个不停。

然而,我身边的小哥哥却听着听着,掉出泪来。

他说,小鸢,若是我可成为一只飞鸟该有多好。自由的高歌。无拘无束。

我诧异地望着小哥哥。他的脸上囤积着我未曾见过的忧伤,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小哥哥会那么不开心。然而我并没有出声。

十岁的我,并不懂小哥哥为什么渴望当一只飞鸟,亦或是一名下等的伶人。

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小哥哥所说的自由,对于上将军碧氏的子孙而言是一件多么渴求而不得的事情.

在蓟城,无人不知上将军碧天秦。三朝元老。手握兵权,战功显赫,权倾整个朝野。就连禹枝国君也要对他忌惮三分。而我,是他最小的女儿。

碧小鸢。

据说这个名字的由来,与我的亲生母亲有关。在我长大一些的时候,芸娘告诉我,我出生那天的当晚,我漂亮的母亲变成一只纸鸢飞出了将军府。

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父亲为了怀念她,便将他们的女儿取名小鸢。

禹历八年。初春。

那个处事阴柔却誓要将禹枝国变成东陆最强大国家的帝王突然暴毙。

宫人于俪妃的寝宫发现时,帝王已经断气。口吐白沫,死状狰狞。躺在帝王旁边的俪妃,亦呈现出相同的惨状。

于是,真相无人得知。

关于他的死,在满庭枯败的皇宫内苑曾传出无数或香艳或离奇的版本。

没有人知道,无所不能的上将军究竟在这出宫闱事件里充当过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或者说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说而已。

很快。

年轻的太子夜苏寻被扶上帝位。上将军兼任监国与辅臣之职。改国号禹和。

是为禹和元年。

新王登基的庆典上,蓟城最负盛名的乐师乌祁兮被请至皇宫。那应该是禹枝国惟一一次允许地位卑微的民间伶人入宫表演。

一时之间,京城的伶人们泣笑着奔走相告,仿若这恩赐的荣耀归于世间所有平民,归于这苍茫大地上的万物。

那天,禹枝国满朝文武携带家眷悉数在皇城的台阶下跪拜新君。

一一禹枝王朝千秋万代。

一一吾王万寿无强。

……

浩荡的声音划破斑驳的皇墙,响彻于每一个角落。我看见年轻的帝王像一匹孤独的鹰,落寞地端坐于万民的中央。

而他,将是这普天之上的太阳。

那天乌祁兮的箫声将整个蓟城的飞鸟都引至宫墙的上空。花朵惊艳得次第绽放,蝴蝶一只再一只地绕在新王的身边,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仿似在与帝王昵语。水中的牡丹瞬间盛开成红色的海洋;护城河的水中央呈出苍龙的形状。

这些奇妙的壮观在禹枝国巫师的卦相里,则被阐述成是祥瑞征兆的开始。于我而言,我记得的只是那个漂亮的伶人匆匆瞥我一眼时,我内心跳跃的悸动。我记得的只是年轻的帝王在乌祁兮的乐曲里,泣哭如婴孩,就像我经常在小哥哥脸上看到的那种哀伤表情。

也许是那支曲子打动了年少的帝王,又或者只是他漂亮的容貌让帝王觉得赏心悦目。总之,那之后,民间的怜人乌祁兮开始时常出没于皇宫。

帝抚琴,乌祁兮吹箫。波斯来的舞姬便在他们和瑟奏鸣中舞出满殿的风情。

就是在那一年,我的小哥哥站在蓟城十米高的绳索上走了人生中惟一的一次索。他在上面轻快的行走,面露微笑。哼一支《思无邪》的曲子。

所有人都惊叹这陌生的走索人在走出如此漂亮步伐的同时,竟还拥有如此美妙的歌喉。

然而,下一秒,他们更加没料到,于最后一个尾音结束,即将抵达绳索的彼端时,走索人竟会回过头来,俯瞰整个蓟城,没有任何留恋的,如飞鸟一样划过蓟城微凉的空气。

直直抵达地面。

我就站在人群的中央。眼睁睁地看着小哥哥沉静地闭上眼睛。那一刻我仿若觉得耳畔飞过无数只轻快的鸟,它们叽叽喳喳地说话。我甚至还听到其中一个属于小哥哥的声音。

他那么兴奋地说,我终于自由了。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或者说我无法接受我的小哥哥是为了一个女孩而选择扔下我。

她叫苍芜。袖莺楼鸨母的女儿。小哥哥对于自由渴求而不得时,不小心爱上的女子。他们说着生死相阔的誓言,却终究挣不脱门第束缚。

上将军只一个“绝对不行”便将小哥哥与霍苍芜的爱情打败得体无完肤。没多久,蓟城遍处传着霍苍芜将要成为陈府六姨太。

小哥哥死的那天,正是霍苍芜出嫁之日。

他以死亡来证明他们的爱情。只是,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再知道,那一日,霍苍芜也并没有穿上凤冠霞披,没有坐进大红喜轿。

而是。

含笑饮鸠酒。

禹和二年。隆冬。积雪如霜。小哥哥离开我已经半年。我像是突然之间学会了忧伤,学会了对于自由的渴望。

我逐渐长成一个眼神忧郁的少女。从哥哥们那里我隐约开始得知,父亲将要送我入宫中。

像我的姑姑那样,成为当朝帝王的妃。永远延袭碧氏家族的荣耀。

我记得那天清晨,芸娘神情哀伤地替我梳妆打扮,乌丝挽成芙蓉结,眉毛描成黛青色。

然而我的眼睛没有色彩,我的唇角没有笑容。我将削瘦的身体放进一件华丽的袍里。大雪一直落。瞬间将整个皇墙覆盖成雾色的海。

穿过宫殿精致而富丽的长廊,避开宫女们好奇的目光,抵达王的渊霄殿时,于大殿的一角,在美妙的乐曲中,我看见那个穿麻衣的伶人。

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笑容疏离。手中的乐器扬成一道寂寞的弧线。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然后,我的视线掠过他,望向大殿的中央。

在那张琉璃椅上,我看见一袭黑袍的王者,将手伏在琴弦上。正恼怒地盯着我看。许是我的闯入打挠到他的雅兴了。

他正待发怒,当视线触及到后面上将军的眼睛时,便恍然间明白了我的身份。他挥手示意扭腰摆肢的舞姬们全部退下去。

他仍然没有对我微笑。甚至于他没有再将目光放到我这里。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冰冷。冰冷得令我害怕。

毫无温情地丢下一句:你来了。

就继续兀自地抚琴。

这样直白的冷淡,就连大殿中最卑微的宫人也能看出端倪。我看见所有人目光里都透露出意味不明的哀伤。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们对于这个国家新任王后不被得宠的同情。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些哀伤的目光,并非为我而流露。

我如何能做到孰视无睹?

在我尚不知帝王因何冷待我,因何对我父亲积蕴如此深仇之前,于一个落絮横飞的秋未,我怒气冲冲闯入王的渊霄殿。推开那群金发碧眼的波斯舞姬,扯断王的琴弦,将耳光清脆地掷在伶人漂亮的脸上。

我一遍一遍问黑袍的王者,为何?为何?为何?为何?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

只冷冷地说:媗姜死了。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你又知道她死之前对我说过什么吗?碧小鸢,我不会爱你。永远不会。我们之间就算有可能,也早在媗姜死的那天宣告彻底的终结。我娶你不过是作为帝王对于先帝遗命不可违的无奈之举。

他说得字字伤心。

王的冷待连乌祁兮也看不下去。

他跪于一旁诚惶地说,王息怒,王息怒。

王见乌祁兮为我求情,连忙将他扶起,然后他们双双转身,背对着我绝然离开。空留我一人在微凉的大殿。许久之后,我一直记得乌祁兮回头看我时,眼里那一抹复杂的表情。

王一直没有回头。

也许他回头,便会发现,我的眼神实则与乌祁兮一样,尽泄落寞,忧伤到底。

禹和四年。

帝王对于朝政的荒废,对于上将军碧氏家族的藐视,使得我的父亲开始更有理由,对于拥有权力而产生莫大渴求。

他入宫探我时,问的不是我近来可好,而是隐晦而小心的问我,如若碧氏取代夜家天下,我会站在哪一边?

他的野心令我惊诧,更让我伤心。

我没有想到父亲在剥夺我自由之后,还妄想要夺走我的夫君。或者说,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父亲的贪婪之心竟如此直接地呈现。

他说,小鸢,夜苏寻如此不争气,不理朝政边强战事也罢,竟与伶人有染,蓟城到处都传说禹枝国君有断袖之僻,我的女婿竟养一个男宠,你让我颜面置于何地?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忍下去。你放心,若将来天下是碧家的,你就是公主,爹一定会给你找举国最优秀的男人当驸马。

我看着面前已经老去的男子。他阴戾而暴烈。他却是我的父亲。

我突然之间有一种很想大笑的冲动。我一字一句地说,不论王如何待我,我都不会背叛他。这是爹你欠他的。是我们碧氏家族欠他的。

我说,爹你告诉我,先王的死是否真的与你有关?那个叫师媗姜的女子不过是你找的一名替死鬼,她根本就是无辜的,是不是?你回答我。

父亲被我逼问得恼羞成怒,不断矢口否认。但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不愿相信的真相。

乌祁兮的箫声依旧每夜午时准时响起。凄凉,幽婉。欲说还休的样子,似掩盖了无穷心事。他将头倚靠在青色的墙上。仰望头顶月光。

于满朝文武眼中,他乌祁兮,一个民间的伶人,仅凭王的恩宠才得以留在身边。这样无望且危险的关系,注定是要站在刀刃之上的。

更何况他们亲密的暖昧,在人前丝毫不避忌。群臣不能对帝王如何,但可以以各种理由来诋毁伶人乐祁兮。

越是如此,帝王却越发的宠爱乌祁兮。我以为不开心的只有我而已,然而某一日,我无意看见了独自落泪的乌祁兮。

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交谈。

我告诉他第一次见他在市肆上吹箫的情景。我还告诉他我死去多年的小哥哥,我说了很多话。也掉了很多眼泪。

他在离开之前问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是喜欢王的,对吗?

我看着他忧伤的眸子,终于点头。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我总觉得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

他只“哦”了一声,便消失在蜿蜒迂回的长廊尽头。

那个时候,父亲对于权力的占有已经迫不及待。他在满朝臣子中散布不利谣言,大致是说天下该能者居之。怎能被一无能无用且伤风败德者居之?

所有的指责无疑危及到帝王的江山。

没多久,伶人乌祁兮就离开了皇宫。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又是去了哪里。更不会有人知道的是,他在离开之前,曾经来过我的沉霄殿。

他跪下来请求我。

只为了不让我的父亲觊觎王位。他说,王什么都失去了,难道你想让他连江山都没有吗?

他说,王其实并非你想象中的冷漠。

他说,就让一切的怨与恨都随我而消失吧。你要好好的爱王,保护王不受伤害。

当时,我并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直到接下来几日,搜遍整座王宫都不见乌祁兮的影子,我才知道,他是想用离开,湮灭掉所有关于王不利的传闻。

乌祁兮的离开,确实让父亲对于占有权力的野心受到了阻碍。作为世代忠臣的碧氏,父亲断然不敢名不正言不顺的将天下取而代之。

他只是在等待最有利的时机。

在这段时间里,王一日比一日孤僻。有时候可以整日不说话。将自己关在渊霄殿里,独自唱着皮影戏。时哭时笑。哪怕连关于乌祁兮的消息也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

而乌祁兮,是我特意请天下一流的探子探得他的消息。我以为王想知道。

乌祁兮如今已是苍离国人尽皆知的乐师。居无定所。在演出时总会戴一张路边摊随处可买到的面谱。只露出如花朵一样柔软的嘴唇和潮湿的眼睛。

他每天就站在十米高的戏台上,吹奏同一支曲子。

一一《若相思》

词悲曲哀。唱尽爱情里的相思与无奈,还有浓烈的隐忍。只是没有人知道,这曲子到底在讲述一个怎样的传奇。

禹和七年。父亲不再顾及什么礼义什么忠节,终于是囤积所有兵力,集齐所有部属,全面围剿皇城。这样天罗地网的围剿,自然是不会留下活口。

只是我仍然没有想到,我的父亲竟然会命令部属一把大火烧毁了渊霄殿。王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所有人都不敢再看。

据说死状极惨,面皮被烧焦。

我伏在尸体旁边,不悲不哭。我只是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比在场的所有人更难过一点点而已。

那天,我以前所未有的嗓音对父亲发怒。我说,现在你满意了?你满意了没有。我说,这一刻我宁愿死掉,也不愿是你的女儿。我恨你。

我说得字字带恨。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父亲仍然矢口否认说他没有想过要烧掉渊霄殿。

拾壹

很快,新朝建立。天下再没有了禹枝王朝。有的只是一个名为碧周的新王朝。我的父亲碧天秦黄袍加身,自立称帝。长哥哥为太子。我的哥哥们各自封王。

而我则从前朝的王后,变成了当朝的公主。

我却将自己置身在最安静的冷宫里。每日就赤脚穿梭于皇宫的各个角落。亦或是坐在落絮堆积的台阶上独自垂泪。

这样的时刻,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抚育我长大的芸娘。

她开始给我讲很多很多故事。残酷的,悲伤的,与她的眼帘一样染满潮湿的阴影。

最后一个故事讲完的时候,她终于闭上了那双潮湿如海藻一般的眼睛。她告诉我,关于我身世的真相。我的母亲不过是一名最下等的婢女。爱上了府中的公子。

她为他隐忍一切,她为他低至尘埃。

她也并没有变成纸鸢飞出将军府。而是一直在。呆在她惟一的女儿身边。只是,她永不可认回她。这是威严的上将军对她的命令。

她遵从,则是因她爱他。

芸娘至死都没敢亲口告诉我,她就是我可怜的母亲。

当芸娘去世的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时,他正将满是皱绉的身体放在妩媚女子的怀抱中。他头也没抬,喝斥了一声那跟随多年的心腹不该打挠他的雅兴。然后与女子继续缠绵。

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我的小哥哥变成一只飞鸟的模样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梦见那个漂亮的伶人穿麻衣站在戏台上吹箫。

梦见夜苏寻抓着我的脖子凄厉地告诉我,他很想乌祁兮,很想见他一面。

醒来后,泪湿枕巾。于数天后,我终于决定逃出这失却自由的皇宫,去往无垠的凡尘。

我典当了身上所有首饰,从江湖百晓生那里换得曾经名满苍离国的乐师乌祁兮的下落。

彼时,已是碧乐七年。

我一袭男装前往荼桑镇。

拾贰

在荼桑镇微凉的空气里,我如一尾水草那样穿行。苍凉的碧水河不断有鱼群出没,它们似乎都感动在乌祁兮凄凉的乐曲中,成群结队地游走。

我走到这白衣男子的面前。

他果真如传说中的那样戴着一个红脸谱的面具。只露出眼睛与嘴唇。见到我时,眼底有轻微的怔颤。我说,是王托梦让我来告诉你,他很想你。

你也一定很想王的,是不是?

他没有说话,只沉默而哀伤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其实我也很想王。只是我注定是要被他恨在心里的。永远。

他仍然只是沉默。

我从他的眼睛一直打量到他裸露在微凉空气中的半节手腕。

良久良久。

我在这男子安静的沉默里,终于掉下眼泪。然后转身离开。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我想,他一定不曾看见刚才我眼里涌出的复杂表情。

我也没打算让他知道。很多事情,也并不是都需要看见真相。

比如我其实很想告诉他,碧小鸢很爱夜苏寻,很爱很爱。

然而,夜苏寻的心里,不论是装下师媗姜亦或是乌祁兮,都不会将爱分给碧小鸢一丝一毫。我有自知之明。

又比如我认出那手腕上属于夜氏皇族特有的图腾烙印。还有那一双露于面具之外的清澈眸子。

我一一都认得。

但不一定需要将其认出。

我只是很想每天能够看见他便足矣。如果他希望我如世人一样将他当成乌祁兮也没有关系。

我开始留在这片远离碧周国的残败土地上。我甚至与这白袍的吹箫男子成了朋友。每个夜晚来临时,我都要枕着他的箫声才能入眠。

第五年的秋天,荼桑镇上突然多了很多逃难的百姓。他们大多从碧周而来。我也因此得知,不久之前,苍离与碧周交战中,碧周王亲自出征。然而,这并无法掩盖他不得民心的事实,战场上所有碧周兵士突然倒戈相向。王战死沙场。

我的哥哥们全部死在了兵荒马乱的蓟城。

那天夜里,我整个身子都咳得颤抖。我想我的病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我并没有特别的难过。

他在天明时分敲开我的藤屋。斯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一直盯着他清澈的眼睛。我试图让他能够记住我的微笑,可是挤到唇边的却是眼泪。

到后来,许是他已预料到我时日不多。他握紧我的手,他说,你一直想知道《若相思》到底在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现在我讲给你听。

说到这里,白袍男子终于取下红色面谱,将那张属于夜苏寻的脸呈到的我面前。我注意到有潮湿冰凉的液体掉下来。

他继续说,乌祁兮唱《若相思》是因为他对于我的绝望,于是他闯入兵乱的皇宫去替我而死。而我唱《若相思》则是因为你之于我的绝望。

他说,你还记得十七年前禹枝皇城下,那个对你微笑的少年吗?

……

那一刻,我仿若听到鸟群张开翅膀的声音。它们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我仿弱看见锦绣如画的禹枝皇城下,漂亮的少年推开华丽辇车的珠帘,于猛烈的日光之下对那玩耍的女孩微笑。

我的眼睛终于是倦涩得再也张不开。

白袍男子最后要说的话全部柔软在荼桑镇忧伤的空气里。

他继续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夜苏寻的心里就住进一个叫碧小鸢的女孩。若你不是上将军碧氏之女,那该有多好?

若我不爱你,那该有多好?

若相思无苦,那么,该有多好呢?

藤屋外面淅沥的雨一直一直下。男子伏下身去将身体逐渐冰凉的女子紧紧的,紧紧的抱入怀中。然后发出比动物还要悲哀的哭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