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Uysse

逃犯的心理素质其实非常好。

暴风雨里驾一艘会随时沉默的小渔船, 还要准确判断风向浪潮,之后上了荒岛, 又累又饿的情况下还能分神应付自己, 一边毫无漏洞编造身份。

目前为止,星期五先生只遇到过一次拆穿的危机,就是那天伊夫堡放出示警, 不过天色太晚,再加上还没剃掉的胡子,克莉丝没看清他的表情。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神思不定的模样。

一面拍着头,克莉丝回忆了一下最近的新闻政治版,风平浪静, 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这位革命领袖操心的。

情报贩子还有基本的良心,很快联系到因为自己演技过硬, 对方好像被哪个部分戳中, 因此感同身受,所以非常执着想要拉自己一把。

想到可能要被再次教育世界有多险恶,克莉丝决定抢先把这个话题给堵死。

“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好了。”

而且她也刚好需要一个人作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好吧,这才是主要原因。

之前只换衣服不化妆, 是因为克莉丝以为只需要接头,一次两次应急还可以轻松对付。

最近为了查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把烟草弄出去的,克莉丝只好天天跑红灯区和杜朗会和。

红灯区最不缺的就是化妆品,所以每次去港口, 她都会有意改扮一下。

但是从市长府到红灯区的这段路就行不通了。

以她家的长相基因,瞎子才记不住她什么样。那条街上各个都是看人眼色吃饭的, 说不定已经有认出她的,并且认为她是杜朗所在那家店的常客了。

所以克莉丝打算换个策略。

很多人都会带仆人去声色场所,只要男仆在下头守着,主人就一定还在楼上。

约定当晚,克莉丝比以往早了很多出门,并且带着爱德蒙大摇大摆从大门出去了。

半路遇到市长府的男总管,老人家还特意停下来,非常慈蔼问:“您要出去打牌吗?”

时下英国打牌赌钱成风,男女老少都会几手,是一种正常社交手段,想起附近的宪兵都说这位小绅士玩卢牌非常厉害,男总管很快就联想到了这上面。

“是啊,可能要迟一些回来。”

克莉丝说完,总管祝她玩的愉快才告辞。

夏时天黑得比较迟,这时候路上还有街车,两个人相对坐好了,克莉丝刚报街名,意外发现男仆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一言难尽。

看来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了。

逃犯敢在马赛大摇大摆走,英文也很标准,所以克莉丝一直认为他说不定是个巴黎人。没想到他这么快反应过来。

这个怀疑不过一瞬间,克莉丝很快想到他连直布罗陀都说得有模有样,显然是去过不少港口城市。

男人嘛,到一个地方就先搞清楚红灯区在哪,好像挺正常的。

克莉丝并没分太多念头在这种小事上。

会查这个案子,主要目的还是警告一下伦敦那边的人,所以只需要查明那些走私贩子将烟草送出去的方式,这件事就可以彻底扔给杜朗去解决了。

再把那堆护照处理掉,正好到向日葵和薰衣草花期,她就能放个假轻松一阵,好好享受旅行。

年轻人的表情变得轻松愉快起来,面上满怀期待吩咐男仆在这里等自己,又向侍者示意他的消费都算在自己头上。

……果然已经被这里的女人骗得晕头转向了。

爱德蒙同情看着年轻的英国人脚步轻快上了楼。

他不自在坐了一会,因为实在不喜欢附近那些女人的眼神,正起身打算去其他地方转转,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至少在表面上,这里是一家俱乐部,私密性很强,卡座和卡座之间有很厚的隔断。

但是对爱德蒙来说,什么都不会比监狱的墙壁更厚了。听惯了因为阴潮凝成水珠低落的声音,夜风和狭小窗户栅栏摩挲的细微声响,只要他凝神,身后卡座的人简直就像是坐在他身边说话一样。

“这是什么?”

“莫雷尔给他那个拿破仑乱党船长写的情愿信。”

“全都是?!”

“没错,拿破仑重新上岸后,莫雷尔这个傻子为了把那小子捞出来,可真是尽心尽力。”

听到这里,“拿破仑党船长”又坐回了原处。

“这些信,桑切兹先生花了大价钱才搞到的,他说了,您这次进巴黎,如果有望觐见国王,正好将这些信呈上去,最好将他也说成拿破仑乱党,当年就是他指使了那个船长,为拿破仑波拿巴效命。”

爱德蒙回忆起在花园听到的消息,市长曾经提醒莫雷尔先生,有保王党议员要拿自己作为把柄攻击他。

可是莫雷尔先生不过是一个船主,议员为什么要针对他?

“莫雷尔手里偏偏是七条船,不太好分啊。”

“桑切兹先生说了,多出的一条可以竞价拍卖,直接分钱,他最近在和中部富豪谈生意,正缺现金呢。”

“这个主意不错,不如就选现在正停在港里的,那艘船太旧了。是叫法老号吧,好像就是那个拿破仑党人的船。”

为了救自己出狱,莫雷尔先生也要被人陷害了,他们还瞧中了法老号。

爱德蒙虽然勉强冷静下来了,思维却很乱。

他过去的姓名已经被认定死亡了。

或者说,从入狱的那天起,爱德蒙唐泰斯就已经死了,永远停在了十八岁那年。

偶尔能在小少爷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但是他终究是被牢狱生活变得不一样了。

爱德蒙被苦难和黑暗教会了恨,就像是趋光扑火,反倒变得更加向往善意。

莫雷尔先生以前就很照顾他,后来自己落难后,更是为自己奔走。

他必须做点什么。

现在的自己分文无有,连身份都是小班纳特先生给的,赤手空拳,又能做什么?

“现在,你已经拥有我全部的学问啦。”

这时候,法利亚神甫对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来,“但是这还不够,而且,我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不能时时刻刻去告诉你,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不要悲伤,我的孩子。出去以后,你必须去游历,去与人打交道,使你的阅历增长起来,让这些知识的种子长出哲理的枝条,它们会替我指引你继续往前走。”

逃犯闭目靠在隔断上,面无表情听着那个送信人离开,等到议员与女人打情骂俏着上楼后,辨明了大概方位。

爱德蒙缓缓睁开眼,稳步离开了俱乐部,一路无人阻拦。

爱德蒙独自一个人走出去时,并没有遇到克莉丝当初的情况,相反,只要与这个男人对上,那些流莺反而会疾步绕开。

她们心里冒着一样的念头:这个人绝对不能靠近。

他这时候已经与过着安逸平静生活、顺服跟在少年身后的男仆完全不一样了。因为充满了仇与恨,眼光变得锐利如锋刀出鞘,面庞被十年岁月拉长整骨,因为抿着嘴,显现出最有表现力画家才能描摹的淡漠冷峻。

一个多小时后,爱德蒙回到了俱乐部附近。

长发被水手头巾完全包好了,罩着一件又破又旧的外套,他绕到屋后,扒拉着砖缝,就像过去常常爬到桅杆最顶端一样身手矫健。

他很快就找到了议员所在的房间。

+

杜朗在后街等着他的合伙人。

和红灯区的前街不同,这里比较昏暗脏乱,但是直接通向港口,因为“价格”比较低,那些下层水手去不起前面的区域,最爱在这里泻火。

这些天,他和英国人就是从这条道穿出去,将整个马赛港跑了一遍。

杜朗对年轻人的耐心已经快要消磨干净了。

说是要查探烟草走私船的消息。结果这些天他都做了什么?

和瞭望员还有引航员搭话,这还能理解成调查有没有人注意到船只出入。

后来他还带着自己去停港住船上渔家中蹭饭,美其名曰饿了吃夜宵,剩下来的日子更是到处跑,和一帮水手打了好几夜的牌。

就连假扮身份也很不走心,永远都是那套“看了太多探险故事,所以从小就想当水手的巴黎小少爷”。

杜朗开始怀疑纳什是在消遣自己,所以派了个小孩过来捣乱。

很快,杜朗替他留的那个房间的灯亮了,没过多久,改扮好的年轻人翻出窗子,动作轻盈往下爬。

看到克莉丝过来,杜朗直接把那堆她要的文件塞过去,趁着合伙人翻页的时候好奇打量,对方面无表情起来,根本和这些天装作天真单纯的样子联系不上。

杜朗撇嘴,“你能这样装一辈子吗,你又不会永远是这个年纪。”

克莉丝满不在乎说:“简单有效就行了,而且还非常万能,各场合都适用。”

因为看上去显小,被她外在误导的人太多了,很多时候她甚至不是有意的,也会有人自动帮她说服自己。

至于以后……大不了再换一个戏路。

说完,她顺手把其中几本扔给他:“现在只需要最后确定一下我的猜测就行了。”

“最后?”杜朗吃惊看她,“你什么时候查清楚了。”

“我一直在做这件事。”克莉丝自然回视,因为已经在纳什那里经历过一次,所以并不意外对方的反应,“你不会认为我这些天是在贪玩吧,那说明你也被我的模样给骗了。”

克莉丝这些天就是在搜集情报。

“他们敢得罪我们,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当然是因为有一个更稳定可靠的渠道帮忙运送。”

在杜朗怀疑的眼神里,合伙人开始分析。

“集合快半个马赛的走私贩子,东西一定很多,这些烟草没有盖章,需要临时打包装箱,就一定会影响物价。那天吃夜宵的时候,我问过渔夫,前一段时间市场上的木箱价格飞涨,肯定是被他们买走了。所以就在这个月,专卖局这批货会再运一次。

“能吃下那么多货,一定得有一艘大船,目标这么大,我特意去瞭望塔,就是为了看有没有视线死角。但是那个位置设置得很好,只要船只出港就一定会被看到,除非天气影响了能见度,所以他们只有在雾天的晚上才会走。

“雾天走,就必须要有灯塔引航。

“那天打牌,我听一个独眼水手说了八卦,他在灯塔工作的朋友最近突然还了他所有赌债。这笔钱以他的工作肯定还不了,看来是收到了一笔不少的贿赂。

“这里记录有两天很模糊,刚好二月一日这一天和他还账时间很接近。所以他是用灯塔为走私船引航了。

“也就是说,上一批货,是二月一日从马赛离港的。”

克莉丝从不小看路人的力量,任何人都有独一手的消息,就看怎么挖掘,再把这些细节串起来。

只要有交流和反馈,不论书信还是谈话,都是信息交流的过程。面对面聊天时,观察表情,引导话题,在心里预设双方的立场,都只是基本功夫。

但是想要有意套取情报,就需要经过一定的训练,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克莉丝是全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确定了时间,就很好判断地点了。”

她接着道:“船员还有搬运工都需要时间才能集合起来,还要等雾天,所以他们必须提前装货,随时准备出发。而装过货后,就得找地方放船。

“整个二月,因为狂欢节,海关和税警加大了巡逻力度,只要停在港里,很难避开抽查验货,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把船放在避风塘。”

克莉丝从袖子里抽出地图,继续道:“我在贾尔德圣母院看风景时注意过,这附近有一个废弃了几年的造船厂。”

马克西米利安告诉她,他们家的船都是在那造出来的,因此,造船厂倒闭了还觉得很可惜。

克莉丝是亲眼见过法老号的,三桅帆船非常大,听船长吹嘘过载重,卸货都要花六个星期,装下一个烟草走私船,实在太简单了。

杜朗恍然:“所以他们把船藏在了造船厂里。”

克莉丝点头,“我认识一个能准确预测天气的水手。他说今晚会起大雾。”

其实就是男仆。

克莉丝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们每次出门时,只要他带了伞,当天一定会下雨。这种小事她直接挑明问,果然是因为“海盗”多年航船经验。

杜朗忍不住看向记录右上角的值班员名字:“所以你还等在这,是想找当天值班的这个人确定一下?”

“我们其实已经见过了。”

她冷静道,“他死了。就是前天晚上出去的时候,我们正好碰上的那个浮尸。”

杜朗一脸震惊看向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头里面一定和自己塞的东西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这肯定是他今天晚上心里冒出来最多的话了。

克莉丝嫌弃看他:“因为他老婆一直在尸体旁边喊他的名字,其他人劝她的时候,我就顺便把姓记住了。”

杜朗:“……”

这么大的港口城市,几乎每天都会有淹死的人,谁会无聊到把这种看起来根本没联系的事情都给记下来?

杜朗这下对克莉丝彻底服了。心服口服。

克莉丝却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人突然就死了,实在是有点蹊跷,所以我觉得这里头水可能很深,要不然还是算了。”

杜朗吃惊叫起来:“都到这一步了?”

他们跑了这么多天,那么多人,那么多信息,这位先生简直是在汪洋大海里捞针,最后还真让他捞到了,结果说放弃就放弃了。

杜朗觉得很糟心。

就好像在看一个人搭建多米诺,自己从漠不关心到全情投入了,还看得热血沸腾,就等他放最后一块封顶,人家自己根本没当回事,突然丧失兴趣巅峰寂寞,啪叽把搭好的摩天大楼给糊地上了。

克莉丝表情古怪:“你怎么和纳什当时一个反应。”

这群人是都有强迫症吗。

杜朗和纳什的回应却完全不一样,可能是热衷戏剧的缘故,他表现得仿佛看到最开心时惨遭演员罢演的戏迷。

“我求求你了!我陪你去也可以!我们至少去看看吧,就最后一步了,大结局了!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不行吗!”

于是最后情报贩子还是带着杜朗去了废弃造船厂。

那里果然有一艘大船,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快要驶进大海了。

克莉丝看着,突然皱了眉。

不对劲。

这个船吃水太深了,烟草怎么可能这么沉。

……而且有一股火药味。

“谁在那!”

克莉丝把杜朗的脑袋一按,把枪滑到袖口,自己从废弃的设备后头走了出去。

运气很好,可能人员都上船了,这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人站在前面,刚刚开口的是他的随从。

“孩子,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

领头那个人用英文温和道,面上挂了笑容,蓝色眼睛打量着她。

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带了白色短式假发,穿着非常老式的黑色夫拉克,后方的燕尾很短,显得非常干练,手里拿着一杆笔直的木质手杖。

克莉丝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本国人,看打扮,好像还是上流阶级的。

“抱歉,您会说法语吗?”她怯声说。

杜朗发现,经过这段时间在港口聊天,克莉丝的法语居然已经完全是普罗旺斯口音了。

绅士很自然切换了语言,又重新问了一句。

之后,杜朗就眼睁睁看着她熟练把剧本切换了,从因为看了一千零一夜做梦都想当水手的巴黎落魄小少爷,变成了半夜和父亲吵架于是和仆人一起跑出来的马赛船主儿子。

这种戏码杜朗看了这么多天,已经麻木了,最后在一番对话后,对方果然又毫无悬念相信了。

等船主儿子和仆人走远,绅士才侧头问仆从:“那些烟草都扔了?”

仆从点头,感慨道:“幸好您来了,不然勋爵一番辛苦布置就被这些法国人糟践了。”

绅士又笑起来:“是啊,幸好来了,不然还不会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孩子。”

“您说的是那个比较小的?”

“不错。”

“虽然小打小闹了点,不过潜力无限,重要的是,我们是一国的。”绅士赞许道,“如果不是时间不对,我还挺想认识一下这位小绅士的。”

“需要我现在去找船长,让他改天吗?”

“不用。我们可以在罗马等这个孩子。”

随从吃惊说:“他好像没说过要去罗马,您怎么知道的?”

说完他自己就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自从自己跟着这位先生,这一路随从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

对方根本不会回答。

果然,下一秒,国务大臣冲他微笑摇头。

“这就是机密了,我只教给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