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弦断
门被推开,漫天风雪涌入,贺延年走了进来。
他很少见她,可是刚成婚时,他也认过命。
是他招惹她,又抛弃了她,到底含着一丝愧疚。
新婚夜,姜若慎自己掀开了盖头,笑着看他,明眸皓齿,灼若芙蕖。
“从今往后,我会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被强行逼婚的贺延年原本还有些抵触情绪,可姜若慎实在貌美,是个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看着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贺延年心中生出一丝悸动。
但她又说,“我病了,不会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杳杳,演戏演过了度,男人也会厌烦。”贺延年强行将人推到在榻上,却迎上一双冰冷的眼。
“我再说一次,我病了。”
她抵住他的手腕颤动不止,贺延年也不是什么喜欢霸王硬上弓的禽兽,僵持一会后,松开了她。
“你明明好好的,当我是瞎子吗?”被拒绝的贺延年喉咙有些发痒,舔了舔嘴唇,这样色厉内荏的姜杳杳,他没见过。
姜若慎起了身,端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冰水兜头浇下。
哐当——
木盆扔在脚边,湿淋淋的长发垂下来,“好了,这次我真的病了。”
这一病,就是七年。
人前她温柔乖顺,人后往床上一躺说句不舒服就不再理会他。
开始几年他还会装装体面偶尔去看她,后来是真烦了这女人的手段,便不怎么踏足这个小院子。
别人不知道,可是贺延年却清楚她是装的,不知跟谁学的欲擒故纵,以为男人会觉得她与众不同,偏偏她用错了对象,只有别人讨好他,他却不可能为谁低头。
“大人,您总算肯来看小姐,小姐一直再等您。”身后的舒冬端着药走了进来,看见贺大人竟然来了,高兴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贺延年接过了汤药,走到床前坐下。
“她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她,指的秦玉茗,那么多的女人里,她只记得这个名字。
因为秦玉茗是贺延年的例外,他为了她一改往日纨绔子弟的作风,贺府不再有妾室入门,他不再招惹外面花朵似得貌美姑娘,甚至连分分合合数年的白小姐都断了来往。
弹琴?
她比姜若慎弹得还烂。
吟诗?
字都不识几个。
家世?
白小姐好歹是官家女,秦玉茗直接是罪臣抄家后发卖的丫鬟。
姜若慎见到她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去鸡蛋里挑骨头?
“是个女孩,母女平安。”贺延年顿了顿后,接着说,“玉茗醒了后都跟我说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嗯。”
“我错怪你了。”
“嗯。”
见面前人不太想搭理的样子,贺延年又问,“你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从前两看生厌,难得这样能安静说话的时候。
顿了顿,姜若慎这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从枕头下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纸。
“给你。”
说完后,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像往常一样。
“你给秦玉茗看,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就当我送给她孩子的贺礼。”
她们争来争去不就是想要这个东西吗?可她不犯错,正妻的地位就不可能换人,可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无趣。
被子里,手腕上的陈年旧伤又开始疼痛,她不喜欢看见秦玉茗,每次看见她,就总想起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
那个时候,她还是掌管飞鸢卫最年轻的统领。
飞鸢卫,一支忠于皇后的暗卫组织,姜若慎出身将门,年幼时就展露出异于常人的武学天赋,被皇后亲自选入飞鸢卫。
皇后问她,“想和你父亲一样做大将军吗?”
年幼的姜若慎点了点头,“可是娘娘,东郦国从来没有女将军。”
皇后温柔地笑了笑,“等你十八岁,本宫亲自封你做本朝第一位女将军。”
可是后来一场敌国暗杀,她成了残废,再也做不了像父亲一样的人。
而皇后,也早已薨逝。
在嫁给贺延年之前,她其实还嫁过一个人,在断头台前,抱着不熟练的琵琶勉强弹完一曲《月夜雪》,作为这场婚礼的奏乐。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得罪权臣差点被枭首示众的男人,是失踪已久的太子。
曾经的姜若慎一心只有太子,可太子心里装得太多了。
也是为了救他,她受了严重的内伤,双手被废,再也拿不起刀。
她差一点就要死了,他却在迎娶和亲公主,这位公主,曾废了她的手。
飞鸢卫不需要废人,她得到了自由。
赌气之下,她选中了与太子性格截然相反的贺延年。
辞行那一日,太阳挂得高高的,和那位殿下一样遥不可及。
她负气说道,“他让臣女懂得了什么是爱,我爱他,要嫁给他。”
良久,才听到一句,“好。你如果想要回来,只需点头,我会来接你。”
这一刻的姜若慎才明白,只有她一个人恨得撕心裂肺,别人却只拿她当取乐的玩意儿,。
太子赏过很多东西,她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仿佛是在告诉太子,她是姜若慎,不是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本来就是逢场作戏,所以贺延年爱谁她都不管,可是她看见了秦玉茗,看见了贺延年爱得有多用力,方才明白,原来太子根本就没在意过她。
当年她和太子第一次见面的刑场,秦玉茗也在现场。
她们坐在同一辆马车里,那时候,她还不叫秦玉茗,这个名字属于她家小姐,这位小姐也曾与姜若慎同为飞鸢卫,后来小姐死了,于是有了冒牌顶替的秦玉茗。
现在的秦玉茗很怕她,怕她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姜若慎对于害她这件事没有一点兴趣。
好不容易出了一日太阳,姜若慎突然想去外面里逛一逛,就那么巧,碰见了挺着大肚子的秦玉茗。
当时她和其他几个姨娘在一块,不知怎的,围在一处说起了战死的姜家父子。
“听说姜将军父子不是守城战死的,而是吃了败仗怕陛下问责,自刎的。”
“这样无用的废柴竟然也当得了将军?”
“陛下宅心仁厚,不但不问责,还给人家女儿封了县主,死个爹就有这般荣华富贵,命不是一般的好。”
“当爹的临阵脱逃,当女儿的用亲爹性命换来的恩典去逼婚,让不爱她的男人娶她,呸,一家子不要脸。”
“不如早点病死了腾位子,我看呀,玉茗妹妹就是个不错的。”
秦玉茗什么都没说,可她在旁边抿了一口茶水,才勉强压下嘴角的上扬。
其中的顾姨娘转头,发现了站在后面的姜若慎,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静寒骂道,“正妻还没死,你们就散播谣言以下犯上,老夫人知道了要你们全部挨罚。”
其他人不怕空有县主虚名的姜若慎,却不敢惹怒贺老夫人,几人说着只是玩笑话就要散开。
一直缄口不语的姜若慎却叫住了秦玉茗。
“秦玉茗,我们见过。”
听到这句话的秦玉茗瞬间变得紧张慌乱,她怕她,往后一退,摔倒了,于是发生了难产这一幕。
赶来的贺延年气愤至极,让人按住姜若慎跪在雪地里,谁都不许求情,天寒地冻,本就长年生病的她昏死了过去。
两天两夜。
如今贺延年就在姜若慎面前,要不要拆穿秦玉茗的假冒身份只在姜若慎一念之间。
这个男人的行为,早就令她寒心。
“贺延年,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她不断追问,“我究竟哪里比她差?为什么喜欢她却不能喜欢我,明明我们才是最早遇到的,我不明白。”
姜若慎背对着男人,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压抑的哭腔。
问这番话的时候,她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
“你们都没有错,从前是我不好,年少无知辜负了你,今日也是我对不住你,她是个好姑娘,你不要恨她。”
眼泪滑过脸庞,落到嘴角,姜若慎舌尖尝到了苦涩,比喝了那么多年的药还苦。
心下了然,知道了说出来也不会改变贺延年对秦玉茗的感情。
他们都没错,错的是她。
“我困了,想睡觉,你走吧。”
她才刚醒,怎么会觉得困?但说出这个借口,才能互相道别,他们从来就是一对疏离的怨偶。
贺延年跨过门槛,一步不曾多加逗留,满心满眼都是为他拼命生下孩子的心上人。
走出小院,跟随多年的仆从提着灯笼走到一旁,夜里雪大,一把伞遮上来。
“应楚,刚才姜杳杳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她那样小猫一样温顺的性子有什么好喜欢的?”
没人回答他,因为卫楚是个哑巴,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贺延年父亲割掉了舌头。
贺延年讨厌他父亲的独断专行,讨厌要求他做一个听话的木偶,所以他叛逆地不肯走入仕非要习武,所以面对乖顺柔软的姜杳杳除了那张脸以外,他怎么也喜欢不了其他。
若慎,若慎……多坚韧的名字,多锋利的美貌,怎么就是个这样的性子?
所以他一直叫她姜杳杳,柔软而易碎。
“其实我认识玉茗比认识她还早,那时候还是洪元十九年,陆丞相联合世家打压寒门,一时权倾朝野,连先帝也忌惮,父亲总叫我忍,忍这样的害群之马,哈哈哈……”
对于父亲的明哲保身,贺延年只觉得是软弱无能,“在江州库银失窃案中,我的好友将矛头直指陆丞相,被打压迫害,证据送到圣上眼前时,已是问斩之日,我带着赦免圣职一路狂奔,却还是过了午时,以为他就要人头落地。”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应楚?是玉茗,她带着面纱抱着琵琶坐在刑场上,撒谎说自己是那少年的未婚妻,要送他最后一程。其实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她却能不畏强权为东郦有风骨的男子而战。”
“她那一手琵琶是我听过的最烂的曲子,可是她那么率真勇敢,是姜杳杳不能比的。”
若不是被姜杳杳逼婚,他或许会更早找到玉茗,还好,他最后还是找到了她,没有失去此生挚爱。
白雪依旧,寒风凛冽。
屋子里,喝完药的姜若慎强撑着坐了起来,“舒冬,把我的琴抱来。”
这把琴是姜若慎母亲的嫁妆,她嫁人时,一并带了来了贺家。
舒冬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静寒,她嘴巴笨,想让静寒劝一劝小姐。
过去的小姐就算琴艺平平,到底是能弹奏几曲,可是现在不行了,小姐的手受了严重的伤,经脉全部被挑断,就算接好了,却再也弹不了琴。
静寒想要说话,却被姜若慎打断,“静寒,你听,外面好热闹啊。”
雪下得热闹,隔壁的院子也很热闹,秦姨娘生下贺府第一个孩子,贺延年高兴,给了下人丰厚的打赏,下头人吉祥话说个不停。
就算隔了许多道墙,姜若慎仍然听见了。
“这样热闹的场景,我也觉得高兴,我娘生我的时候,如果也是这般该有多好。”
舒冬和静寒皆是掩面而泣,今日,其实是小姐的生辰,但自懂事之后,小姐就再也不肯过生辰。
丫鬟从柜子里取出了琴,拨动琴弦的那一刻,姜若慎觉得精神好了些。
时隔多年,她再次弹起了曲子《月夜雪》,本来是写着玩的,算不得多好听。
当初教授琴艺的先生看完曲谱后摇了摇头,“月夜怎么会下雪?下雪又怎么能看见月亮?荒唐。”
铮——
弦断,流水般的琴音戛然而止,碎成珠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空中却出现了月亮,又亮又凉。
“你们看,月夜雪。”姜若慎凄惶一笑。
顺着小姐手指的方向,两个丫鬟只看见漆黑的天幕雪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不多时,房中传出凄声恸哭。
……
另一处厢房中,火笼里燃着红罗炭,暖得像春天一样。
贺延年看着刚出生的女儿,满眼慈爱,他握住床上女子的手,“玉茗,你看我们的女儿多可爱,长大了肯定和你一样漂亮。”
说起漂亮,贺延年脑子不自觉浮现姜杳杳的脸,这世上恐怕找不出几个比她还好看的姑娘,至少贺延年没见过。
突然,听见有人在弹琴。
算不得好听,也算不得难听,却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渐渐地,贺延年浑身止不住发抖。
他听过这首曲子,在洪元十九年的刑场。
贺延年转身,看见了躺在身边的秦玉茗,她刚生完孩子不久,十分虚弱。
她问,“谁在弹琴?”
贺延年是从乐府司接回秦玉茗的,她讨厌那个地方,讨厌取悦那些达官显贵,所以也再不肯弹奏乐器,也讨厌别人弹。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不知道。”秦玉茗双手缠绕上来,此刻的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央求着贺延年责罚这个不懂事的弹琴之人。
这一刻,贺延年如坠冰窖。
顾不得外面冰天雪地有多寒冷,胡乱披上大氅就往屋外去。
琴声融在大雪里,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咫尺之间。
他踏出房门那一瞬间,是一声弦断之音,琴声停了。
应楚的敲门声响起,开了门。
应楚比划着手语:隔壁有丫鬟传话,县主死了。
话音未落,贺延年就疯了一般冲进风雪里。
姜杳杳死了?她怎么会死呢?
她明明就是装病,她一定又是在耍手段,她不过是想要他低头哄着她而已。
门开着,倒塌的断枝上红梅花被吹得破碎。
丫鬟跪在地上抽泣不止,一把断了弦的琴横在床边,姜若慎闭着眼躺在一旁,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般。
贺延年一步一踉跄,他不敢相信。
能弹出这支曲子的,怎么可能是多愁善感的姜杳杳?
耳边北风呼啸,贺延年眼眶发红,朦胧的视线里,好似再次看见洪元十九年坐在刑场上的傻姑娘。
这一次,她不再蒙着面纱,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如年少时的梦境一般,他娶了心爱的姑娘为妻。
可现在,他的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