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新闻

然后她将几份报纸全看了一遍,气得险些掉了眼泪,自觉着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将来还怎么有面目面对社会?本来只是两口子闹家务而已,如今却被记者写得这样不堪,夫妻双方的面子全被污了,这要怪谁?

(一)

雷督理走出门去,才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不但天空晴得一碧如洗,那些花木也都该冒绿芽的冒绿芽,该鼓红苞的鼓红苞。一对大喜鹊在柳枝间翻飞追逐,他看着喜鹊,心中忽然痛快起来,春好方才自然是受了委屈的,远在文县的张嘉田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白雪峰料到了他今天下午会出门,早让汽车夫们把汽车开了出来预备着。林子枫紧跟着他出了大门,他上汽车,林子枫也随着上汽车。两人并肩在后排位子上坐下了,雷督理兴致不错,开始对着林子枫说闲话:“老虞不是肯轻易挪窝的人,他这一趟进京,我看啊,是必有所为。”

林子枫微微朝着他侧了身,对他带看不看的,然而态度很恭敬:“都说虞都统是为了做和事佬而来的,说是总统他——”

雷督理一摆手:“那话不要信,都是幌子。”

林子枫做了个虚心领教状:“哦,是这样。那么看来——”

他这句话又没说完,因为汽车夫猛然来了个急刹车,他随着惯性向前一冲,吓了一跳。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慌忙回头去看雷督理的安危:“大帅,没事,是一个孩子乱穿马路,咱们险些轧了她。”

这话说完,林子枫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却是“哎呀”地惊呼了一声,随即转身推了车门就往外跳。外面车门踏板上的卫兵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他平时是最稳重的一个人,如今忽然乱了方寸,便引得雷督理也欠身向前望去:“子枫这是怎么了?”

这话说完,林子枫已经跑到汽车前头,从地上扶起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梳着两条发辫,穿着蓝衫黑裙的学生装,斜挎着个土黄色的皮书包。雷督理就见林子枫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先是弯腰看了看她的膝盖,然后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掸了掸她裙子上的尘土,又直起身给她擦了擦手掌,而那女孩子惊魂未定地大睁着眼睛,乖乖地由他摆弄。他牵了她往汽车这边走,她也乖乖地跟着他走。

一手领着女孩子,一手扶着大开的车门,林子枫俯身对着车内的雷督理说道:“大帅,很对不起,舍妹年幼冒失,冲撞了大帅座驾。”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疑惑地看他:“你有妹妹?”

林子枫笑了一下:“大帅大概是忘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几个月前大帅举行婚礼时,她还跟着一群女眷去陪过新娘子呢。”说完这话,他抬手轻轻一拍女孩子的后背,“胜男,还不向大帅问好?”

林胜男深深地鞠了一躬,用细细的小嗓音嘤嘤道:“大帅好。”

雷督理知道林子枫是个孝子,家里有个老娘,倒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小妹子。小妹子向他问了好,他一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问林子枫道:“这孩子没事吧?吓没吓着?”

“没事没事,她走路时,向来有这个顾前不顾后的毛病,今天也算让她得了一点教训。”

雷督理看林胜男委委屈屈地低着头,真是可怜见儿的,又因为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格外地高看一点:“你妹子这是要往哪儿去?你带她上来,现成的汽车,送她一趟。”

林子枫扶着车门,明显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过后,他对着雷督理一笑:“那多谢大帅,我就不客气了。您瞧她这个样子,我也真是不放心让她继续一个人走回家去。”

然后他弯腰先上了汽车,转身把林胜男拽了上来。林胜男一贯是全听哥哥的话,这时便依着林子枫的指挥,坐在了那后排的倒座上,正好面对了雷督理。把书包放在腿上用双手拢住了,她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男子相对而坐,所以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抬头,两条腿也紧紧地并拢斜放着,极力不去触碰前方的雷督理。她有心横着挪一挪,挪到哥哥的对面去,可是汽车此时忽然发动,她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晃,挪是没有挪成,两只膝盖也果然撞上了雷督理的小腿。

雷督理并没有在意这一撞,只是看这林家的小妹妹纤秀苍白,楚楚可怜的,又仿佛是万分的羞窘,便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林胜男没想到这话会是问向自己的,抱着书包不言不动,直到林子枫开了口:“十六了,但是平时不大出门,家母又一味地惯着她,所以她没什么长进,现在还是小孩子的性情。”

林胜男这才反应过来,不禁红了脸,又暗暗地有些怕——据她所知,哥哥的上司是个顶大的军阀大官,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同自己讲话,自己却是不理不睬,若是他因此生了气,怪罪起哥哥,那自己岂不是闯了大祸?

于是,为了补救先前的沉默,她稍稍地抬了一点头,小声说道:“还没到十六呢,下个月过完了生日才到。”

雷督理笑了一下,因为心情好,所以看谁都可爱:“下个月几号的生日?”

林胜男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抬眼去看哥哥,然而林子枫正在低头系大衣纽扣,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

于是她就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答道:“十二号。”

雷督理对着前方说道:“雪峰,记着日子,到时候给她预备一份礼。”

白雪峰立刻回头答应了,而林子枫这时系好了纽扣,连忙抬头推辞:“哟,这可不敢当,她一个小孩子,哪有资格接受大帅的礼?大帅这可真是折杀她了。”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示意他“打住”,懒怠听他的客气话。而林胜男六神无主地看着哥哥——没看出什么要领来,只得转向雷督理,红着脸说道:“谢谢大帅。”

雷督理不置可否地一点头,然后开始同林子枫谈话:“你到我身边有多久了?”

林子枫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七年。”

紧接着,他又说道:“差一个月七年。”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那时候也真是辛苦了,家里的娘身体不好,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妹妹要养活。”

林子枫也看了雷督理一眼,可是没说话——那时候确实是辛苦的,家里一贫如洗,娘生了重病,急等着花钱救命,妹妹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而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没法子一下子弄到一大笔钱救他的娘,也不能眼看着娘就这么熬死在家里,怎么想都是走投无路,直到他遇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那时候还不是督理,但也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权势,可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拖家带口地从那水火之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今天。所以对着雷督理,他自比忠臣,是问心无愧的。

他没有理由不忠。

说起过去的事情,那感情就汹涌了,以至于他一字都不能发出。汽车缓缓停到了林宅大门前,他如梦方醒地先下了汽车,然后把妹妹牵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妹妹一把搡进院子里去,关闭大门再也不让她见外头的这些人,可是在一瞬间过后,他镇定下来,冷眼旁观着妹妹抱着书包,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汽车外,向车内的雷督理鞠躬、道谢、告别。

然后他回到汽车上,继续陪着雷督理去俱乐部。

天黑之后,林子枫回了家。

他在看过母亲之后,直奔了妹妹的房间。林胜男正在伏案画水彩画,笨手笨脚,画得不好,见林子枫进来了,就拿过一张宣纸覆在画上,有点不好意思:“没画完呢,不给你看。”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了,顺手把那横七竖八的画笔整理了一下:“往后在街上走路,千万要长眼睛。今天多么危险,你差一点就送了小命。”

林胜男含羞带愧地笑:“那条街上一直在过汽车,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找个机会冲过去……”

“说你你就听着,犟什么嘴?”

林胜男讪讪地一笑,不解释了。

林子枫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过今天也是巧,正好遇上了雷大帅的汽车。你看他怎么样?”

林胜男懵懂地看着他:“谁?雷大帅吗?”

“对,就是他。”

林胜男笑了:“不像。”

“什么不像?”

“不像个大帅。我还以为当了大帅的人,都是老头子呢。”

“你看他不老?”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老,瞧着也就比你大一点。”

林子枫沉吟了一下,答道:“他的年纪是不大,确实是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

林胜男这时的画兴淡了,谈兴浓了,兴致勃勃地问道:“哥,那雷大帅这么年轻,是怎么当上一省督理的呢?”

“这说来话长,说了你也听不懂。”

“他是不是很懂军事,很会带兵打仗,把敌人都打败了,就当上督理了?”

林子枫登时要笑:“他那个军事水平——”说到这里,他正了正脸色,把话锋硬转了回来,“自然是高明的。”

“那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杀人不眨眼,很凶的吧?”

“你看他凶吗?”

“不凶。”

“这不就结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掀开了画上覆着的那张大宣纸,就见妹妹的画技非但没有长进,甚至是一天不如一天,涂涂抹抹的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鬼,就不再赏鉴,只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不许熬夜,把上回买的那补血剂按时喝了。另外,这么大的人了,也要学着知礼才好,下个月雷大帅若是真派人给你送了生日贺礼,你自己想着,要找个机会去谢谢人家,听见没有?”

林胜男笑眯眯地答应了,又连连地挥手撵他。等他走了,她才拿起画笔蘸了蘸颜料,继续在纸上涂抹起来。

(二)

叶春好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觉着身边的床褥一沉,正是一具冷飕飕的身体靠向了自己。蒙蒙眬眬地睁开了眼睛,她小声问道:“你回来了?”

雷督理已经洗漱过了,不但冷,而且面孔和手还有点湿,越发衬得叶春好这边温暖洁净有香气。叶春好想要醒,可是眼皮重得很,睁开了也还要闭回去。那冷飕飕的身体正在挨挨蹭蹭地挤着她,又有冰凉的鼻尖嘴唇凑到她脸上,贪婪地吸来嗅去。她又是痒,又有点烦,想要伸手推开他,可那只手随即被他牵去抚摸了他的身体。原来他早把自己扒光了。

“太太。”他热切地呼唤她,“春好。”

他去扯她睡袍的衣带:“我不是说我晚上回来要给你赔礼吗?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先睡了?”

叶春好又气又笑,强睁了眼睛:“等你?你回来得这样晚,再等天就要亮了。再说,你白天对我发脾气,夜里还好意思要我等你?我才不等。”

“我知道错了,太太就原谅我一点吧!”

叶春好向床里退去,一边退一边忍笑说道:“别过来,别过来,人家睡得正香,哪个要你跑上来赔礼?”

这架大床的一侧是靠着墙壁的,所以她很快便是退无可退。退无可退就不退了,反正她本来也没打算抵抗到底。

第二天,雷督理夫妇都起得格外晚一些。

叶春好是九点多钟醒了的,见雷督理还在睡,便悄悄地绕过他下了床。雷督理昨夜的“赔礼”,确乎是发自至诚,很是费了一把好力气,然而,她其实却是宁愿他省些力气,两人亲亲热热地躺一会儿,或者说说话。床上那一桩夫妻的义务,对她来讲,也说不清是乐还是苦,没个准,乐是罕有的,通常是无滋味,偶尔也会有苦。无滋味倒没什么,她本来也不认为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滋味,只不过是不能不做——不做的话,怎样制造小孩子呢?

她今年二十一岁,还没有到渴求儿女的年龄,不过她一贯理性,不问自己想不想,只管自己该不该,生平所做的最大一次冒险,便是同雷督理结婚,可看眼前的生活,她也是有惊无险,大获全胜。

梳洗打扮完毕了,她走回床前,弯了腰去看床上的雷督理。有滋有味地将他欣赏了一番后,她轻轻地推门出去,吩咐白雪峰道:“我要出门一趟,若是大帅醒了我还没回来,你就伺候他穿衣吃饭吧。”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自从雷督理娶了叶春好,他终于脱离了副官长兼姨太太的生活,轻松了许多。一方面,他很为这轻松窃喜,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在雷督理那里,渐渐成为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偶尔跑去向雷督理献个殷勤,他倒是很乐意的。

叶春好坐汽车上了大街。

她心里装了许多的事情,并且依她看来,都是大事,大事把心挤满了,余下一点小小的角落,免费赠送给了张嘉田。雷督理最近看张嘉田如同眼中钉,她没弄清其中的缘由,但是隐隐地有些不安。她是特别地希望张嘉田飞黄腾达,他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她知道他得意,所以能够坦然地不管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他;可他一旦倒了霉,她就没法子不惦记他了。

毕竟,他曾有恩于她,而她,可没做过什么报答。

汽车开到了目的地,停了。目的地是一条破落大街的街边,大街久不修缮,早已坑坑洼洼不像条街,坑洼里还积着臭水,天气一暖、太阳一照,臭气越发逼人。她领教过这臭气的威力,所以此刻干脆不下汽车,只隔着车窗观察周边形势。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游艺园。

建造游艺园,游艺园里要有戏场,要有舞厅,要有电影院,要有饭馆,还要有屋顶花园。建造这样一个摩登场所,也并不是为了革新社会风气——她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她只是想要赚钱。

她想把雷督理那走私烟土的作孽生意渐渐停掉,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经济损失,她就必须从其他方面赚钱回来。雷督理不会做一生一世的督理,趁着他现在有兵有权,她须得抓住东风,为雷家立下一爿福泽后世、荫及子孙的大基业。

这便是她的雄心了。

叶春好又接连考察了几处地方,下午时分,她打道回府,刚一进门,就有白雪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告诉她道:“太太,大帅又闹脾气了。”

叶春好和雷督理也不过做了几个月夫妻,但是不知怎的,常有老夫老妻的感觉,比如此刻她听了白雪峰这话,一颗心立刻就是一缩,仿佛受了雷督理几十年压迫似的,吓出了心病。但在理智上,她又知道自己并不必怕他,他那狗脾气,闹过就算,是不和她记仇的。

“又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摁了摁心口,就觉着自己浑身肉紧,并且前路漫漫,一步也不想再前进。

白雪峰颇严肃地答道:“大帅睡醒之后一翻身,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去,摔了一下,又见您不在,便生了气。”

叶春好咽了口唾沫,又做了个深呼吸。雷督理对待她,是特别地从严要求,仿佛他认定了她是个知己,她便必须炼就一双火眼金睛,随时洞察他的内心。不但要洞察,还得能预知,否则他便失望,便愤怒。

与和她初相识时的那个雷督理相比,如今这个做了她丈夫的雷督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今天依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她顶风冒雪一般,走得万分艰难,因为知道自家丈夫怀着雷霆万钧的怒火,正在道路尽头等着自己去应付。

万幸,她在道路尽头扑了个空,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当场瘫坐在了沙发上,抓着小皮包的右手忘记松开,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在叶春好的眼中,雷督理这人变幻莫测,可谓喜怒无常到了极致,然而外人看他,却是另有一番不同的印象,比如来自热河的虞天佐都统,一见他便喜笑颜开,张开双臂便迎了上去:“雷老弟!你可来了!”

说完这话,他搂住了雷督理,在他脸上噼里啪啦地亲了几个大嘴。周围的一圈男女见状,都笑了。虞天佐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一指他的脸,对着众人嚷道:“这家伙总这么喷儿香的,我不跟他亲热亲热,都对不起他洒的那些香水!”

雷督理一边挥手让他“滚蛋”,一边往屋子里头走。这屋子乃是北京虞宅的一座大客厅,虞天佐这人爱玩爱闹,偶尔进京一趟,在饭店房间里折腾不开,所以专门买了这一处宅子落脚。此刻客厅里已经热热闹闹地坐了不少人,其中的女子们都是花团锦簇的青春人物,正是虞天佐从胡同里叫来的条子。

虞天佐是一位都统,雷一鸣也是一位督理,所以二人是厅中地位最高的,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大沙发上。雷督理随着虞天佐刚一落座,立刻就有两个姑娘偎了上来,原来这位虞都统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面长身,单眼皮直鼻梁,说他如何英俊,那是有点亏心,但是马虎一点,倒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堂子里的姑娘既知道他有的是钱,又看他那样貌也过得去,自然愿意来敷衍他。虞天佐把个姑娘推向了雷督理:“伙计!你他妈的是见色忘友啊!昨晚让你今天早点儿过来,你可好,反比别人到得更晚!怎么着?光顾着搂新太太睡觉,没心思出门了?”

雷督理当即答复:“去你娘的!有话说话,扯我太太干什么?”然后他向后一靠,把两条腿架到了茶几上,又欠身换了个姿势——中午他翻床落地之时,屁股先着了地,险些将两瓣屁股摔成四瓣,直到现在还是余痛未消。虞天佐看他表情不对,当即问道:“你怎么了?哪儿挂彩了?”

雷督理答道:“我又没上战场,上哪儿挂彩去?我是——”他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故而避重就轻,“我是腿疼。”

此言一出,旁边的姑娘立刻捏了小拳头,在他腿上轻轻捶了起来。虞天佐看那姑娘像对雷督理很有意似的,当即连着开了一长串玩笑,惹得众人哄笑不止,连雷督理都忍不住乐了。

如此过了一个来时辰,天色暗了,虞天佐便命仆人开了晚饭。辉煌的大吊灯下,这些人口中吃着美酒佳肴,怀里搂着红粉佳人,越发闹得不堪,及至他们东倒西歪地醉成一摊稀泥了,雷虞二人却是不知何时溜下席去,躲进了一座清静小院里。

在院内厢房的暖炕上,虞天佐急着先烧几口鸦片烟过过瘾,可因为接下来他要和雷督理进行一番秘密的谈话,所以不便招仆人过来伺候,只得亲自出手,偏又手笨,将个烟泡烧得淋漓糊涂。雷督理本是靠在一旁的鸭绒枕头上抽烟卷,如今看不下去了,索性叼着香烟靠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烟签子:“给我。”

虞天佐侧卧了下去,看雷督理咬着烟卷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烧烟:“你不来一口?正经的印度大土,新从香港弄过来的。”

雷督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烟泡上:“戒了,不要。”随即他指挥虞天佐,“来吧,这个烟泡烧好了,你看看我这个手艺怎么样?”

虞天佐把嘴凑上烟枪,在吸烟之前抢着答道:“手艺不赖。你别当官了,跟我回承德去,我雇你给我烧烟,一天管你三顿饭,月末还给你二十块月钱,够意思吧?”

雷督理烧起了第二个烟泡,烧得头都不抬:“管饭就够意思了,还给钱?”

虞天佐吸上了,便非一口气吸完一个烟泡不可,无暇回答。等到吸完一个烟泡了,他忙里偷闲,又道:“人生在世,求的无非就是个享受。这玩意儿咱们又不是吸不起,你戒它干吗呢?”

雷督理没回答,只“唉”了一声。一“唉”之下,嘴里的烟卷还掉了,把他那衣袖烧了个小窟窿出来。

把烟卷扔到地上去,他一口气烧了十个烟泡,让虞天佐吸了个饱足。虞天佐坐起来喝了一壶浓茶,真是满意了,这才腾出嘴来,说正经话:“大总统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直鲁豫巡阅使,他究竟是想选谁?”

他坐起来,雷督理倒是躺下了:“这个事情,是有能者居之,用不着管大总统怎么想。”

虞天佐笑问道:“你乐不乐意干?你乐意,我找几个人捧你。”

雷督理当即一摇头:“别,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你真把我捧上去了,我到时候谁也管不动,反倒是丢人现眼。”说到这里,他扭过脸对着虞天佐一笑,“不过,你要是有这个野心,我倒是很愿意为你出一把力。”

“哈哈哈,我哪有这种资格——”

雷督理一皱眉毛:“老虞,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互相之间都应该坦诚。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就真刀真枪地支持你。你若是跟我讲虚话,那就别怪我老实不客气,鸣金收兵不管你了。”

虞天佐听了这话,不笑了。耷拉着眼皮寻思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要说干,我当然是想干。只是我这力量,确实有限。再说这事归陆军部管,我在陆军部也没有人。”

“你有兵就得了,要人干什么?”

“你说你明明是个少爷出身,怎么脾气比我还冲?我单是有兵有什么用?难不成人家不封我当巡阅使,我就带兵杀到北京来?”

雷督理仰面朝天地躺了好一阵子,像是被虞天佐问住了。

(三)

虞天佐见雷督理长久地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又要开口。哪知道未等他发出声音,雷督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着虞天佐一勾手指,他把他勾到跟前,然后和他嘁嘁喳喳地耳语了一场。虞天佐凝神听着,先是皱了眉头要扭头看他,嘴也张开了要说话,然而雷督理抓篮球似的抓住了他的脑袋,不许他动,逼着他听。于是虞天佐耐着性子听下去,皱着的眉头却是渐渐地舒展了开。

等到雷督理说完了,他已经变成了个踌躇满志的模样,用拳头一砸大腿,他小声说道:“好,兄弟,咱们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笑道:“老弟,你说你虽然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可是干起别的来,这脑袋瓜子是真够用。”

雷督理一听这话,当场把脸一沉。虞天佐见状,连忙将两只手乱摆一气:“逗你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能到咱们这个地位,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过来的?可能不会打仗吗?”

雷督理懒怠和他一般见识,故而伸腿下炕:“就先按照我这个计划进行,行不通了再说。”

“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

雷督理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屁股的疼痛让他耿耿于怀,见叶春好睡眼惺忪地等自己,也不理她。

他不理她,她和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不见回应,便也沉默了。雷督理走去浴室洗澡,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她弯腰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捡起来,就闻着衣物上烟味酒味鸦片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简直呛人,可见他今晚一定是在花天酒地中度过的。把这熏人的衣裤放在椅子上,她一边检查衣裤口袋,一边摁了墙上电铃,要唤仆人过来,把这些臭东西拿去洗涤。

可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条手帕。

不是他平时使用的手帕,是一条粉红色的薄纱帕子,帕子一角绣着个小小的“莺”字。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继续掏那口袋,结果这回又掏出了一张四寸的小相片,相片已经被折出了印子,但是上面清清楚楚的,赫然是个妙龄女郎的半身像。

叶春好现在也有一些见识了,看这女郎既不像学生,也不像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偏又眉目含情浓妆艳抹的,不必侦查,猜也知道她要么是个八大胡同里的妓女,要么是个摩登交际花。总而言之,都不是正经女人。

她一直认为雷督理不是个俗人,脾气再坏,身心是洁净的,万没想到他居然也做这种嫖的事情,一时间一股热气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僵在当地,半晌动弹不得。而那热气继续往上走,走得她双眼一热一花,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起转了。

这时,仆人来了。

她屏着呼吸忍着眼泪,先把那脏衣服交给了仆人。然后一关门一转身,她瞧见雷督理从浴室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系那浴衣的带子。抬头看床边并没有预备出替换的睡衣,他当即拧起眉毛转向叶春好:“你——”

说完了一个“你”字之后,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叶春好依旧屏着呼吸,怕这一股气息一乱,她会涕泪横流地失控。抬手一指那桌子,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哽咽的声音:“你的衣服,我让人拿去洗了,口袋里的东西,我取出来放在那里了。”

雷督理看桌上堆着一团粉纱,莫名其妙,走过去将它拿起来一瞧,又看了看它包裹着的那张小相片,也是一怔:“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春好靠着墙壁站住了:“这样的问题,只好问你自己了。”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噢,肯定是那个姑娘偷着塞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就把自己今日怎么去虞宅赴宴,虞天佐怎么推给自己一个姑娘,等等,讲述了一遍。讲到最后,他把这两样东西往桌下的一只字纸篓里一扔,说道:“堂子里的娘们儿,专爱玩这套把戏。我要是早察觉到了,当时就把它扔了。”

然后他抬头看叶春好:“就是这么一回事,放心了吧?”

他平时也不是多么善言辞的人,闹脾气的时候,尤其是爱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一通,偏巧方才那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叶春好听在耳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她这人瞧着一团和气,其实绝不是个能受气的小媳妇,如果她的丈夫不是雷督理,那她必定要先驳他个恼羞成怒,再斥他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见叶春好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只眼睛炯炯地瞪着自己,也不言也不动,便又问道:“怎么?你不信我?”

叶春好从鼻孔中微微地呼出了两道凉气:“不敢!”

雷督理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雷某人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向你撒谎!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你还要管我不成?”

叶春好一摇头:“不敢。”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发狠,雷督理越是气得发疯,“咣”的一掌又是一拍桌子:“反了你了!你冤枉我!”

叶春好听了“你冤枉我”四个字,像受了什么大触动一样,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你急什么?你怕什么?我不敢冤枉你,你爱到什么地方玩,就到什么地方玩,我也不敢管你。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连娘家都没有,你今天一枪毙了我,明天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敢管你吗?”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怎么没有?你在文县不是还有一个张嘉田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眼泪越发流得汹涌:“你说这话,自己不觉着屈心吗?我对你是怎样的心意,日月可昭!你何必老拿着张嘉田来攻击我?我对你是忠贞的,我与张嘉田也是清白的,你这样污蔑我,简直就是卑鄙,我看不起你!”

说完这话,她气得心胸闷痛,转身拉开房门向外就走。一只茶碗劈空而至砸到了她的后背上,热茶浇了她半身,她无知无觉的,依旧是疾走。一拐弯下了楼,她抹着眼泪走出楼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和他共处一室。雷督理裹着浴袍追了出来,然而刚刚追出楼门,他扭头又跑了回去——外头太冷,他受不了。

回去了没有一分钟,他手里抓着那团手帕,身上披着一件呢子大衣,气喘吁吁地又冲了出来。在楼前的小路上追到了叶春好,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了她就往前走:“好,好,你不是不信我吗?我证明给你看!”

叶春好奋力地挣扎着,不和他一起走:“你放开我!”

雷督理不管她,使了蛮力拽着她走。雷府夜里都有巡逻队伍的,此时一支队伍见了督理两口子这样大闹,吓得退避三舍。而副官处的白雪峰闻讯赶来,在大门口堵住了他们。借着电灯光芒,他先见雷督理赤脚穿着拖鞋,拖鞋上头是睡裤,睡裤外面垂着一层浴袍以及一层大衣,满头乱发还是湿的;而叶春好哭了个满脸花,旗袍的袖子被雷督理扯得一个长一个短。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做了个阻拦的姿势。而雷督理见了他,喘着粗气说道:“好,来得正好!预备汽车!”

白雪峰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雷督理看他呆站着不动,当即怒吼一声:“去啊!”

白雪峰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转身就跑。

这一夜,八大胡同里的堂子全乱了套。

胡同内外全被士兵把守住了,姑娘客人都不许动,白雪峰拿着手帕和相片挨家搜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把个名叫黄莺儿的姑娘押了过来。

衣衫不整的雷督理和花脸猫似的叶春好坐在汽车里,车门大开着,雷督理一手攥着叶春好的胳膊,问汽车外的黄莺儿:“你认不认识我?”

黄莺儿吓得瑟瑟发抖:“认……认识。”

“怎么认识的?”

“下午在虞大人府里……认识的。”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碰过你没有?”

黄莺儿带了哭腔,两条腿软绵绵地要往下蹲:“没有,您没碰过我。”

“那你为什么偷着给我塞手帕、相片?”

这时候,整条胡同都安静了,黄莺儿的领家娘带着家里的姑娘和仆役们,黑压压地在旁边跪了一片,就只听黄莺儿哭道:“我就是想请……请大人来……来我这里坐坐,并不敢有坏心眼儿,大人饶我这一回吧……”说着,她也跪了下去。

雷督理在黄莺儿呜呜的哭声中,扭头问叶春好:“你听见了没有?”

叶春好呆坐在汽车里,并不同情黄莺儿,只在对雷督理抱愧之余,心中觉得不妙。

这一桩夫妻间的误会,被雷督理闹成大事件了!

而雷督理这时跳下汽车,自己走去坐上了另一辆汽车,也不管其余人等,自己回家去了。

(四)

北京的大新闻传到文县,至多也就迟到一两天,所以当这一段新闻内容传到张嘉田耳中时,还是名副其实的真“新”闻。而张嘉田听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对着那好事者沉吟着说道:“不会吧?”

这段新闻任谁听了,第一感觉都是“不会吧”。

新闻讲的是雷督理的家事:雷督理新近娶了个犷悍无比的新夫人,新夫人这犷悍的程度,堪称是天下少有、华北一绝。雷督理偶然从妓女那里得了一点定情物,被夫人发现了,夫人发作,冲冠一怒,竟是连夜发兵前门,将八大胡同全部封锁起来,硬是掘地三尺,将那妓女搜了出来,让她当面和雷督理对质——雷督理也是被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据说当时身上衣衫不整,就只穿了一套睡衣。夫人在胡同里当场升堂,审明了这一桩桃色案件,那妓女一家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姑且不提,只说雷督理本人,也被夫人撵下汽车去了。

八大胡同那种地方,真是天下第一的眼多嘴杂,这种大事件一发生,立刻就登上了翌日凌晨的大小报章,而在翌日上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队的军警出动,连着封了五家报馆,其中还有两家报馆的总编,直接下了大狱。余下三家的总编,托了吃喝玩乐的福,一位在上海,两位在天津,本来都在享受这摩登世界,如今听闻自己要上通缉令,立刻往租界里一钻,又闹着要开新闻发布会,抗议雷督理这扼杀新闻自由的暴行。

这三位匿于租界的总编,都有一代文豪的美誉,他们这样一吵闹,自然惊动了新闻与文化两界。这两界里很有一些不怕掉脑袋的英雄,奋笔疾书仗义执言,将雷督理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也往租界里一钻,让那挨了臭骂的军阀只能干瞪眼。

事情发展到如今,也说不上来是完结了还是没完结,总之文豪未见得输,军阀未见得赢。军阀之妻倒是名满天下了,可惜传播的又是恶名。旁人听了这新闻,都只觉得好笑,唯有张嘉田听了,笑不出来——叶春好就是凶,就是妒,也不会这样公然地弄权耍横。

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性情。

于是他告诉面前的这帮好事者:“假的。”

好事者们兴致勃勃地反问:“假的?”

他的态度淡淡的,似乎是懒怠说话:“一听就是假的。这帮新闻记者唯恐天下不乱,就爱造些谣言,骗人买他的报纸。别的不说,只说咱们大帅,从来就不是怕老婆的人,咱们大帅的太太,年纪轻轻知书达理的,也干不出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你们啊,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活该受那帮嚼舌头的骗。”然后他向外挥挥手,“滚吧!老子没空听你们这些废话。”

好事者们乖乖地滚了,留下张嘉田独自坐在师部里。新闻不可信,可新闻中的那对夫妻若真是一直把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那么无风不起浪,报馆也不会造出这样一段谣言来。于是张嘉田就微微地有一点惦记,怕叶春好受了雷督理的气——叶春好和自己不一样,自己脸皮厚,心胸广,不怕受气,哪怕被他打一顿,也可以满不在乎。叶春好行吗?

思及至此,张嘉田忽然很想回北京一趟。自从大年初六回了来,眼看着天气都要热起来了,他还一趟都没回去过呢!

回去一趟,看看她,也看看他,看看就成。他俩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过得不好才好,有本事他就再离一次婚。他要是把叶春好给休了,自己正好抓机会捡个剩。

在张嘉田暗暗筹划之际,北京的雷府接连几天都有风雨欲来之势,那势头很有一种迫人的威力,莫说府里的活人,就连这府里的活狗都夹了尾巴,不敢乱吠了。

叶春好这回真是冤枉了雷督理——说是冤枉,可想一想,又不算是冤枉。她又没有火眼金睛,谁知道他是无意间把那些东西揣回家中的呢?

但无论怎么讲,雷督理是清白的,她不能不低了头,去向他赔礼道歉。但这一回雷督理真是气大发了,对待她的伏低做小,他一味的只是冷淡,颇有一点要和她打冷战的意思。而一夜过后,叶春好发现自己骤然变成了驰名天下的河东母狮,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半晌没缓过这口气来。

然后她将几份报纸全看了一遍,气得险些掉了眼泪,自觉着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将来还怎么有面目面对社会?本来只是两口子闹家务而已,如今却被记者写得这样不堪,夫妻双方的面子全被污了,这要怪谁?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把怒火和眼泪一起压了下去,然后去找雷督理,说道:“我看你对着别人,也是比较和蔼的,怎么唯独对着我,脾气就那样大?年轻的夫妻吵架,乃是常有的事情,你昨夜何必激动至此,非要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

雷督理正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只说:“你是别人吗?”

叶春好垂着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后来才又说道:“正因为我不是别人,我们要共度一生,所以将来的磕碰误会还多着呢,你的反应如果总是这样激烈,那么我们不要做别的了,单是吵架就吵不完了。”

“笑话!我为什么要娶个专门和我磕碰误会的太太?我有闹家务的瘾吗?”

叶春好觉得自己和他真是讲不通道理,默然片刻之后,她说道:“那你也应该和我好好地说呀!你看今天的报纸,写得多么气人。你……你是要受人笑话了,我的名誉……也全毁了。”

“你自找的。”

叶春好叹了口气,雷督理既是这样的态度,那她也就不必厚着脸皮啰唆了。只是在临走之前,她低声说道:“宇霆,我知道你当我是你的知己。可终究人心相隔,你我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我再想成为你的知己,也不能洞察你所有的思想和秘密啊。”

雷督理终于看了她一眼:“夫妇一体,本来就该心意相通。你不知我信我,难道是我的错?”

叶春好紧闭了嘴,转身往楼上走。不能不紧闭着嘴,否则她立刻就要继续叹出气来了。

年纪轻轻的人,成天唉声叹气的,不是好日子的兆头。

叶春好在楼上独坐了片刻,心里一想到雷督理还在楼下赌气,就坐不住。如此熬了半天,最后她拼着再碰他一个钉子,下楼要去找他谈谈。

然而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雷督理对她好的时候,真是好得带了痴气,好得让她心疼,如今翻了脸,又是这样的冷情冷心。有前头那些好日子对比着,她就觉着此时的每分每秒都难熬。无情无绪地也出了门,她在府内漫无目的地散步,忽然见白雪峰迎面走了过来,便停住了,问道:“你知道大帅去哪里了吗?”

白雪峰答道:“八成又是去虞宅了。”然后他笑了笑,“大帅是到虞都统那里谈公事。”

叶春好听了这话,感觉白雪峰像是话里有话——何必要专门告诉自己是“谈公事”?难不成他也当自己是个深藏不露的悍妇,会跑去虞宅闹事不成?

“哦。”她勉强一笑,“方才还在和他说话呢,转身上了一趟楼,再下来就发现这人不见了。”

白雪峰陪着她笑:“大帅大概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急着走了。”

叶春好看了白雪峰这个毕恭毕敬的态度,反倒觉得讪讪的,很没意思,便支支吾吾地走回去了。

如此过了十多天,叶春好上了大火,嘴唇上鼓起了两只大火疱,红艳艳地疼痛着,让她简直不敢张口。除此之外,她食欲不振,还有一点低烧,头脑昏昏沉沉的,一站起来就是天旋地转。

她身体好,从来不生病,到了如今也不认为自己是病了,只以为是精神不振,有些犯懒。偏巧外面又传来了小道消息,说是那个黄莺儿上吊自尽了——原来这妓女的世界,如同一个江湖。那黄莺儿年方十七,模样又好,正是要红起来的时候,结果闹出这样一场丑闻,不但同辈的妓女们笑她是攀高枝摔断了腿,让她再没有脸面见人,她所在的那家堂子也受了连累。她的领家娘见自家姑娘得罪了那万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吓得想要逃回南方老家去,算起这一逃的账来,经济上又要受到莫大的损失。领家娘因此恨她入骨,将她狠狠地折磨了好些天,又把她贱卖去了那三等下处里去,不图挣钱,只图出气。

黄莺儿本是清吟小班里的头等妓女,本打算放出手段拉拢个贵客,将来求得一个好归宿,如今骤然落到了那下等的窑子里去,前途是绝没有了,唯一的下场便是染一身脏病、烂死在此处,所以不出几日的光阴,她便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叶春好本来是绝不同情妓女的,可这条消息也让她受了一点刺激。她说不清这刺激是什么,只是病在床上,越发地起不来了。而雷督理每天进房,见她只是背对自己躺着,也不理睬关怀自己,便干脆地一甩袖子扭头就走,跑去书房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