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好如初
谁家的夫妻不吵架?年轻的小夫妻,吵便吵了,吵过就算,何至于要一甩袖子就走,从此只当家里没自己这个人?亏他不是个皇帝,他若是个皇帝,自己早已进了冷宫了。自己悲不悲,苦不苦,是醒了一夜还是哭了一夜,他全然地不管。自己连着病了好些天,一身的肉都熬干了,瘦成一把骨头,他依然不闻不问,宛如不知道。
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一)
魏成高把雷督理又运回了自家。
有雷督理这尊大佛在,魏家的上下老小,能避的都避了出去,不便避的也是敛声屏气,生怕惊动了督理大人。雷督理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自己耽误人家过日子,所以等到一名副官向他报告,说是城外那场人质交换已经结束时,他便说道:“大局已定,我回家吧!”
魏成高答应一声,又道:“那我马上往府里打电话,让太太也放放心。”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立刻问道:“太太……不就是在家里待着吗?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魏成高答道:“太太负责看家,大帅这边一日不回去,太太肩上的重担就一日不能放啊。”
雷督理听了,不置可否。等到魏成高打电话去了,他把个四处跑腿的小副官叫了过来,问道:“太太知道我受伤了吗?”
小副官垂手站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答话:“回大帅,大帅那天夜里一到家,太太就听见消息迎出来了。当时大帅不是吐了一口血吗?太太吓得立时就哭了。”
雷督理看着他,目光有点怀疑,也有点热切:“然后呢?”
“然后……”小副官极力回忆着,“然后太太只哭了几声就不哭了,跑出去找大夫进来。大夫给您打了针,说是没大事,太太一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又哭起来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要把您往小楼里搬,秘书长不让,说是您在家里反倒危险,不如换个地方躲躲。为了这个,太太还和秘书长吵了几句。”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没吵过秘书长,就和参谋长说话去了。太太和参谋长谈得挺好,没吵架。最后参谋长这不就把您带走了吗?太太留下来看家了。”
“这些天,太太就一直在家里待着吗?”
“对,一直在家里。帅府那条胡同被卫队封锁了,汽车一天到晚都停在门口预备着,太太天天派人过来问消息。”
雷督理点了点头:“这是随时预备着要逃?”
小副官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没敢出声。雷督理对着他一抬下巴——除了脖子脑袋之外,他也调动不起其余的肢体了:“有话就说。”
小副官这才低眉顺眼地出了声:“参谋长和太太是这么商量的,要是局势好呢,就什么都不说了。要是不好呢,参谋长负责管您,太太负责管家,双方行动一致,随时可以一起出京往天津去。”
雷督理嘀咕了一句:“何至于逃?也是多余。”
随即他甩出一个犀利眼神,把小副官甩了出去。小副官刚走,林子枫进了来,一进门就觉得雷督理仿佛有点变化,两只深而暗的大眼睛里,仿佛是有了一点光芒。
“你不得了啊。”林子枫未开口,他先说了话,声音依旧是有气无力的,但总算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来,“我的太太都敢惹。”
林子枫一愣。
雷督理随即一笑:“没事,她是好心,你也是好心。我看人只看心,心好,打我一顿我也不记仇。”
林子枫感觉这话简直没法往下接,既然如此,索性不接,他直接说道:“大帅,是有这么一件事——韩伯信是把张嘉田交出来了,张嘉田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儿也都在,但是他胳膊上中了一枪,这是个较重的伤害。”
雷督理一皱眉头:“怎么还中了一枪?”
“韩伯信派出来的刺客,本来以为是把您给活捉回去了,结果发现他不是您,那帮刺客一恼,就打算把他毙了出气。第一枪没打准,打胳膊上了,要打第二枪的时候,张嘉田说自己是个师长。他们认为师长算是大官,留着也许有用,所以就没有继续开枪。”
雷督理听到这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林子枫继续说道:“负责接人的莫师长,把韩伯信的二儿子三儿子扣下了没放,说是什么时候张嘉田把伤养好了,什么时候再放韩二韩三。大帅认为莫师长的做法如何?若是妥当的话,那就这么干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答道:“妥当,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说道:“我回家吧!”
林子枫转身出门,招呼副官预备汽车,又回了来,想要独自搀起雷督理。雷督理顺着他的力道往起站,站到一半就又瘫了下去:“疼疼疼疼疼……”
林子枫慌忙扶他坐回了椅子上:“大帅哪里疼?”
雷督理像要哭了似的,看着他喘粗气:“哪儿都疼,浑身疼。”
林子枫不敢碰他了,心里觉得雷督理像一具渐渐有了人气的傀儡,知觉和感情都在慢慢地恢复。照理来讲,依着那夜他的那个跑法,他那身体早就该酸痛得要死了。
雷督理躺在一把藤制的长躺椅上,被四名副官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了魏宅。
然后这四名副官,在林子枫的指挥下,费了天大的力气,挨了无数的骂,总算把椅子上的雷督理弄进了汽车里。汽车发动,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他的大帅府。而就在他的汽车队伍络绎停下之时,另有一辆汽车迎面从反方向驶了过来。卫队长尤宝明见来者竟敢冲撞雷督理,当即气势汹汹地走了上去——他刚走了几步,那汽车自己停了,车门开处,先露出了莫桂臣师长的脑袋:“小尤,我把张师长带回来了!”
尤宝明登时停了脚步:“巧了,大帅也是刚到。”
莫桂臣师长一步跳下汽车,然后从里面又小心拽出了一个人。这人披着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呢子大衣,大衣没系纽扣,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衬衫,衬衫的一条衣袖被剪去了,露出的手臂缠了层层绷带,正是大难不死的张嘉田。
张嘉田的胳膊险些报废,然而两条腿没毛病,还能支持着向前走。与此同时,雷督理也被副官们搀扶下了汽车,一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当即喊道:“嘉——”
“田”字未能出口,因为紧闭着的雷府大门,忽然开了。
府内驻扎了上百名士兵,这时就有一队人马兵分左右,缓缓推开了那两扇红漆大门。从那幽暗的门洞里,走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那影子纤细单薄极了,灰布旗袍挂在她的身上,像旗子一样随着风飘。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冉冉而行,她终于迈过高高的门槛,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雷督理看着她,愣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和叶春好打了场持久的冷战,可再持久又能久到哪里去?何至于让她衰弱瘦削得几乎变了一副模样?阳光之下,她沉静地站立着,乌黑短发像女学生一样掖到耳后,露出了苍白干燥的尖脸。脸尖了,眼睛黑沉沉地陷在眼窝里,也变得大极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她的目光上下扫过雷督理,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她开了口,声音也是干燥的:“大帅回来了。”
随即,她发现了张嘉田的存在。
微微地一扭头,她看着他,用同样干燥的声音说话:“真好,二哥也平安回来了。”
张嘉田一直在盯着她看,不认识她似的,往死里盯她。终于她看向他了,他却像是不忍注目一般,把脸扭了开,只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胳膊挨了一枪,子弹贴着骨头穿透皮肉,穿出一个血淋淋的透明窟窿,这样的剧痛,他都能忍,他都没有掉泪。叶春好如今的模样,却刺得他双目酸楚。门口那个可怜女人不是叶春好,一定不是,肯定不是。叶春好是什么模样,他还不清楚吗?他还能忘了吗?
叶春好是健康的,活泼的,苗条水灵的,未语先笑的。她有志气,有主意,她从来不可怜!
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他试探着把头扭回去,却见叶春好已经转身迈步走回了门内,只留下一串冷淡的语句:“去拿张行军床来,让他们抬着大帅走。请张师长、莫师长进来休息,再打电话给贝尔纳医生和郎大夫,让他们这几天就留在府里候着,等大帅安好了再走。”
应答声此起彼伏地响了,在这井井有条的空气中,张嘉田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偏巧雷督理也转过了脸。两人毫无预兆地对视了,张嘉田立刻低了头,因为雷督理是一个神经质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分外敏感,仿佛会读心术。
而他心里确实存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比如:“她跟你结婚还不到半年啊!”
不到半年,一朵花含苞未放,便要凋零了。
(二)
张嘉田自从见了叶春好之后,就有点恍惚,看人家走,他也跟着走,人家进门,他也跟着进门。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莫名其妙地抬了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一间大客厅里,而前方的雷督理坐在沙发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他对雷督理的感情是复杂的,复杂到了此时此刻,越发地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挪动两条腿走上前去,他逼着自己回过神来,喃喃唤道:“大帅。”
雷督理向后仰靠在沙发里,肌肉的酸痛让他行动很不自如,但终究不是真瘫痪,实在想动了,也还是忍痛能动。抬眼先看了看张嘉田那缠着绷带的左胳膊,他挣扎着向前探身伸手。
张嘉田不明所以:“啊?大帅要什么?”
雷督理一使劲,抓住了张嘉田的右手:“来,到我这儿坐。”
张嘉田依言坐下了,结果发现雷督理依然握着自己的手。雷督理的手温凉洁净,没有汗,没有温度,没有人气,相形之下,越发显得他那手又大、又糙、又热、又脏。他被雷督理握得很不自在,受了伤的左臂没有剧痛,完好无损的右胳膊反倒是僵硬了。抬头望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正在对着自己微笑。
那笑容应该是诚恳的,雷督理翘着嘴角露着牙齿,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显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几乎称得上是“粲然一笑”。
“嘉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谢谢你呀。”
张嘉田大睁着眼睛看着他,有了几分傻相。
雷督理又道:“这一回,你救了我的命啊。”
张嘉田听到这里,本来也想笑一笑,可脸部肌肉不听使唤,一定要板着沉着,于是他就这么一脸傻相地开了口:“这不是……应该的吗?”
他这语气不好,像是质问,然而放在此时此刻,没有人觉得他是在质问,都只觉得他是憨厚忠义的傻小子。雷督理紧紧握着他的手,又问:“胳膊疼不疼?”
张嘉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在医院里扎了一针杜冷丁,现在不疼了。”
雷督理说道:“疼也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别用那些镇痛剂,容易上瘾,记住了没有?”
张嘉田立刻点了头:“记住了!我没事,我不怎么怕疼,扛得住。”
莫桂臣师长这时插了一句嘴:“大帅,张师长确实是条好汉,一路上没叫过一声苦。”
雷督理含笑点头,又道:“好,你们也都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事情还不算完,你们不许松懈,听见了?”
在场众人立刻齐齐地答应了一声,然后络绎地退了出去。客厅里这回只剩了雷督理和张嘉田两个人,雷督理依然握着张嘉田的手,又问他道:“除了胳膊之外,别的地方受没受伤?你落到他们手里,他们打没打你?”
张嘉田这回终于笑了一下:“别的地方都没事。他们那时候根本没打算对我用刑,直接就想一枪毙了我。后来知道我是个官儿了,他们一合计,可能是觉得我还有用,就把我往空屋子里一关,再没管过我。”
雷督理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在医院吃了饭了。”
雷督理这回不问了,单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目光简直有了点含情脉脉的意思。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便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抬起头再看他,发现他依然如此,只好招架不住似的,又低了头。
“大帅……”他不好意思了,“您老看着我干吗啊……”
此言一出,雷督理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妥,不禁笑了:“嘉田,我是看你太年轻了一点,你要是多长几岁年纪,就好办了。”
张嘉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我年轻——年轻也算毛病?”
“年轻当然是好事,只不过太年轻了,我怕下面的人不服你啊。”
“服啊!”张嘉田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手下的人,没有不服我的!真的!”
“我不是说你手下的人,我是说魏成高、莫桂臣他们。”
“他们?”
张嘉田瞪大眼睛望着雷督理,胸中弥漫了满腔雾气,雾气之中隐露岛屿和山峰。某种预感呼之欲出,但他不敢深想,只能轻声地问:“大帅,您……要干什么啊?”
雷督理向后一靠,含笑将他审视了一番,末了说道:“我想,派你当个军务帮办。”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打了结巴:“帮……帮办?!”
一省之中,督理最大,帮办第二。雷督理下头的帮办原本是有人的,不过这人年事已高,闲事一概不管,叫名是直隶的军务帮办,其实主要任务是在家养老,既不帮也不办。雷督理不知出于何等考虑,对于这位老人家是不管不理,一切随他去。所以雷督理麾下这位帮办,虽有如无,旁人也早忘了帮办其人的存在。
帮办一职,给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不会有人抗议,可若是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一定要有人不服了。张嘉田听了雷督理的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又喜又怕:“大帅,我行吗?”
雷督理笑道:“我看你不大行。不过你是个忠肝义胆的小子,我心里喜欢你,想提拔你。我看,你当了帮办之后,依旧兼着师长。人家拿你当帮办看待呢,你就当帮办;人家拿你当师长看待,你就当师长。横竖每个月多领一份俸禄,总是好的。你的意思呢?”
张嘉田猛地起立了,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多谢大帅提拔!”
然后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自己笑着慨叹:“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这样的人,这辈子也能和帮办俩字扯上关系?”
雷督理看了他这方寸大乱的傻样,哈哈笑了起来,心里很舒服。小忠臣依旧是小忠臣,红颜知己依然是红颜知己,他没有看走了眼。
雷府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雷督理让人收拾出了一座小院,让张嘉田住进去养伤,又派了医生过去,二十四小时专管他一个人。
张嘉田起身告辞,往小院里去了。雷督理独自坐在沙发上,看见白雪峰在门口探头缩脑地张望,便吩咐道:“去,拿条毛巾。”
白雪峰早已经恢复过来了,如今立刻拧了一条毛巾送过来。雷督理没接毛巾,只伸出了右手,同时微笑自语:“嘉田的爪子,也真是太脏了。”
白雪峰仔仔细细地用热毛巾给他擦净了手,雷督理收回手,一边审视着自己的手指、手心,一边问道:“太太呢?”
白雪峰答道:“太太刚往后花园去了,这不是天气热了吗?后花园的草木长得不好,太太要看着园丁修剪修剪。”
“这活儿让老李去干就是了,太太也真是管得太细。”
“是。”白雪峰赔笑道,“可太太说李管家岁数大了,让他满园子这么一走走半天,怕累坏了他,所以宁愿亲自过去监工。”
雷督理点了点头:“太太心眼儿好。”
白雪峰品着他这话锋,心如明镜:“是啊,府里上下都这么说,说太太虽然年轻,可是又和善又老成,真是难得。”
雷督理先前和叶春好打冷战时,想起她就恨,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优点;如今回心转意了,想起她来,又都是好处。垂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无端地笑了:“你过去告诉太太,让太太吩咐厨房,下午早点开饭。魏家的厨子不行,我这些天就没吃饱过。”
白雪峰也笑了,忍着笑答应了要走,然而雷督理随即又叫住了他:“你再告诉太太,晚饭预备得清淡一点,我最近肠胃不大好。还有,让太太别总在那太阳地里站着,晒久了头疼。收拾花园也不急在这一天,累了就回来吧。”
白雪峰连连点头,然后笑着跑了。
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在花园子里看园丁修剪树木。其实她不看着,园丁也不敢偷懒,她纯粹是打着监工的大旗躲了过来。
白雪峰寻寻觅觅地找到了她,把雷督理的原话向她复述了一遍。她微笑听着,白雪峰留神观察着她的脸,心想这回大帅回心转意,她定然是要欢乐无限了,然而观察到了最后,她竟始终只是微笑而已。
于是白雪峰就想这女人倒还真是绷得住——当然,她要是没有这么一点城府和本领的话,当初也不会把大帅迷得神魂颠倒。
他不知道自己前脚一走,叶春好后脚连微笑都不笑了。
苍白着脸躲在伞荫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不应该高兴。回想这一段日子,她唯一的感触,便是雷督理“好狠的心肠”。
谁家的夫妻不吵架?年轻的小夫妻,吵便吵了,吵过就算,何至于要一甩袖子就走,从此只当家里没自己这个人?亏他不是个皇帝,他若是个皇帝,自己早已进了冷宫了。自己悲不悲,苦不苦,是醒了一夜还是哭了一夜,他全然地不管。自己连着病了好些天,一身的肉都熬干了,瘦成一把骨头,他依然不闻不问,宛如不知道。
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三)
叶春好在花园里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监工,眼看着园丁把活儿都干完了,天气又实在是热,便转身又去了厨房——在这府里,她是什么地方都肯深入的,厨房也一样肯进。厨房分为中、西两部,养了好几位大师傅,中餐、西餐都能做。她在厨房里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命令,让负责中餐的大师傅预备几样清淡易消化的饮食,又因为她在来的路上,听闻张嘉田也住过来养伤了,便又让厨房另做些滋补的饭菜,专门给那养伤的人补充营养。
然后她离开厨房,慢慢地往外走,同时做了决定,决定待会儿见了雷督理,一定要放出好脸色来,就坡下驴,把这场纠纷含糊过去算了。要不然,自己还能跟他非争出个黑白对错不成?他那人根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呀!
从厨房走回平日起居所在的小洋楼里,路途不近,太阳又大,她又是大病初愈,所以走了一身的汗,进门之后直接上楼走向卧室,想换身衣服。哪知推门向屋子里一走,她迎面就见了大床上躺着的雷督理。
雷督理侧卧在床上,面孔正对着房门。见她回来了,他笑了:“这么热的天,你还往外跑。”
她怔了怔,看他像没事人似的,自己便也平静了神情,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打了阳伞,并没有被太阳晒着。你身上好些了吗?”
雷督理咬着牙笑:“浑身疼,简直不敢动。”
“那是累狠了。平时不运动,忽然受了那么大的累,身体自然要不适应。你饿不饿?”
“有一点。”
“那我去让厨房早点开饭。”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雷督理却是欠身唤道:“春好!”
她握着房门把手,回了头。
这一欠身让雷督理深感痛苦,以至于他随即就又倒了回去:“吃饭不用急,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叶春好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回到床边,坐了下去。雷督理蜷缩了身体,尽量往她身边凑,她见状,便向后挪了挪,贴了他的腹部。
“春好。”他拉了她的手,覆到自己的脸上去,“你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是不是心里还生着我的气?”
叶春好的手温暖柔软,带着一点雪花膏的香气,只是瘦得厉害,指骨纤细,像是柔嫩的爪子。他握着这样一只手,像是握着她的心,也像是握着自己的心:“春好,我知道你没和我生分。那天夜里我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为我哭了吗?我听人说了,我都知道了。”
叶春好本是微笑着的,这时那微笑就维持不住了,闪闪烁烁地要变成哭相。于是她把脸扭开,低声说道:“那时……我是吓了一跳。”
“以为我要死了?”
“那倒没有,就只是……吓了一跳。”
雷督理看着她,看她含着眼泪还要嘴硬。深深地弯了腰,他用身体半包裹了叶春好,护着她,缠着她:“这些天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叶春好的手顺着他的面颊向下移,摸到了他耳根下面的几片血痂。那一夜,他带着半脸的血撞进门来,她见了,惊得肝胆俱裂,幸而后来洗净了伤口一看,只不过是浅浅的皮肉伤,不知道怎么会流了那么多的鲜血。如今血痂已经干硬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脱落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垂下头,低声说道,“夫妻拌嘴,是免不了的事情。我们是夫妻,自然也一样。往后你我若是闹了意见,最好不要这样打冷战了,这么干,比什么都伤感情。”
雷督理答道:“是,我记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况且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早定了型。叶春好不信他会真的“记住”,将来哪天两人闹了矛盾,他肯定会又走个无影无踪。
这时,雷督理把她的手捉到唇边吻了吻,说道:“这都是误会。我搬进了书房之后,你总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也恨了我了。”
叶春好扭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比我年长了十几岁,说起话来,却比我还孩子气。我对你说了几句硬话,你就以为我恨你了?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我就算是哪天气疯了,泼妇一样地骂你打你了,我对你的感情,也离那个‘恨’字还远着呢。你赌气搬去书房的那一天,不知道我已经病在床上起不来了吗?我病成那个样子,你不关心我,还给我脸子看,还要走,你想,我怎么去追你回来?我躺在床上,哭都哭死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慌忙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春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得这样严重,我对你是千千万万个对不起。”然后他抬手去摸叶春好的肩膀手臂,“你现在好些了吗?我回来时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就知道我做得不对了。”
力不能支地倒回床上,他抓了叶春好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你打我,打我出出气。”
叶春好听到这里,眼泪当真滚了出来,一滚就是一串:“我是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病了个了不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水都喝不下。新嫁过来还没有几个月,还是新娘子呢,就被你冷落成这个样儿,仆人、丫头看我都不是好眼神,我一点脸面都没有了。我出气?我不出气,我没气。我要但凡有点气性,早收拾行李走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了,那眼泪滔滔地往外流,两只手交替着擦,也擦不过来。一条帕子很快湿透了,雷督理坐起来,抓了枕巾给她擦脸,又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肩膀、后背。叶春好哭了一会儿,用力推开了他,起身快步走去了浴室。
片刻之后再出来,她已经洗净了脸,眼泪也止了,眼睛红红的,眼皮肿了,眼白也蒙了一层血丝。
“不哭了。”她的鼻音很重,齉齉地说话,“一哭就头痛。”
雷督理躺了回去,一双眼睛盯着她,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追到哪里:“春好,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这话一出,叶春好倒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怎么带着几分贾宝玉的味儿?你这些天,是住进大观园里去了?”
雷督理没怎么读过《红楼梦》,但是也把这话听懂了。眼看着叶春好破涕为笑,他就像被阳光从里到外地照透彻了一样,身心一下子就温暖起来。一翻身在床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很奇异地,他周身的疼痛忽然减轻了好些。
傍晚时分,叶春好和雷督理对坐着吃晚饭。
雷督理已经能够坐得住硬木椅子,两只手端碗拿筷子也不成问题。餐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叶春好不要仆人伺候,自己为他盛饭夹菜。
双方都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云开了,胃口也开了,两人各自吃了两碗饭。饭后,两人坐着喝茶,雷督理提起了那一夜张嘉田的所作所为,很是感慨,摇头晃脑地叹息:“这小子有一种赤子之心,前些日子,我看他越来越不服管,还有些恨他。现在一看,是我狭隘了。”
叶春好慢慢啜饮着大半杯热茶:“二哥没受过什么教育,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教导他,和旁人比,他显得没规矩,那也是自然的事情。可我想,只要他人好,脑子聪明,那将来就错不了。毕竟他年纪还轻呢,现在不懂,以后学着学着不就懂了?可一个人的心肠若是不好,那么本领越大,做起恶来越厉害,反而是没救的。”
说到这里,她抬头问雷督理:“你现在听我夸奖二哥,心里生不生气了?”
雷督理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便摇头笑道:“不生气。”
叶春好又道:“我不但现在夸他,我待会儿还要过去瞧瞧他,你生不生气?”
雷督理笑道:“我这一会儿也没招惹你,你怎么了?”
叶春好也笑了:“你那时候和我吵架,专说那些歪话污蔑人,我现在想起来,还气得慌。”
雷督理伸出一条胳膊给她:“给你!我说让你打我几下出出气,你还不肯打。”
叶春好向旁一躲:“少来!我知道你胳膊酸痛,我越打你,你反倒是越舒服。我不中你这个计。”
两人说到这里,笑了一气。叶春好先止住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你提拔二哥当帮办这件事,我想,其实对二哥来讲,是好又不好。当大官自然是好的,这不必说,可我又说它不好,是因为二哥实在是欠缺资历和本领,你忽然把他抬举得这样高,就算他自己不会得意忘形,也难保周围的人不看他眼红。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现在尽可以傻乐,你却要心中有数。将来看他行为不当了,就要指教,听了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了,也不要轻信,总得先调查调查才行。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雷督理答道:“春好,你坐在家里当管家奶奶,真是有些屈才。我看凭你的口才和思想,你应该到学校里做先生去。”
“你看不起管家奶奶吗?我不只管着这个家,我还管着外面的事情,我还管着你的钱。可没有那个做先生的清闲命。”
雷督理抬手向她抱了抱拳:“太太,我说不过你。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和你闹脾气了。我再闹脾气往外走,你直接打断我的腿好了。”
叶春好微笑着移开目光,不看他,嘴里嘀咕:“贫嘴。”
(四)
叶春好嘴上说了几句厉害话,一时占了上风,可真到出门去见张嘉田时,她还是带上了白雪峰——她让白雪峰抱了一床被褥跟着她走,被褥很轻,她自己抱得动,小丫头也抱得动,但她偏要等到白雪峰露面时,才“偶然”想起来要给张嘉田送一床干爽些的被褥,因为那所院子平时没人住,被褥一定潮湿;“偶然”想起来了,正好又“偶然”赶上了白雪峰此刻闲着,那么她便请白雪峰出一趟力,因为那被褥洁净得很,勤务兵们都是脏手脏脚的半大小子,她信不过他们。
白雪峰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便抱了被褥跟着她走去了张嘉田所住的院子里。那一院房屋已经收拾得窗明几净,此刻房内电灯通亮,张嘉田本是坐着的,忽见叶春好来了,他一个激灵就蹿了起来,大腿撞得旁边桌椅一片乱响。
“哟!”他明显是手足无措了,“你们——太太来了?”
他叫叶春好为“太太”,叶春好听着很不习惯,可按规矩来讲,他这样叫是没错的,所以她微笑点头,决定从此在他面前,真以太太自居。
“给二哥送一床新被褥过来。”她说,“这屋子什么都好,就是总没有人住,免不了要潮一点。其实开了门窗通通风,也就好了。”
张嘉田也想学她,做个落落大方的模样,然而一双眼睛像长了钩子似的,死死钩住了她瘦削的脸,手上也会拉开椅子请她坐,嘴上也会说成串的客气话,唯独两只眼睛不听使唤,偏要死死地盯着她。
他眼睛毒,她再怎么微笑,他也看出了她今日曾经哭过,前日曾经病过,再往前,还曾经伤心过。叶春好不老实,满地乱转,不肯让他静静地看透。一掀帘子进了里间卧室,她指挥白雪峰把被褥放下,又隔着帘子大声道:“二哥,等会儿让仆人给你把它铺好。”
那声音朗朗的,一点悲哀的情绪也不显。于是张嘉田也大声答道:“哎,知道了。其实现在这个天气,夜里随便盖点什么就成,反正冻不着。”
叶春好走了出来:“其实夜里还是冷。”然后她在他的斜前方坐了下来,距离他正是既不远、也不近,“二哥的胳膊,现在疼得厉害不厉害?”
张嘉田略一犹豫:“没事。我不怕疼。”
叶春好又问:“医生说没说,一天要换几次药?”
“一天一次,换药的时候也不疼。”说到这里,他笑了,“可能是我皮糙肉厚。我小时候满街乱跑,差不多天天受伤,早习惯了。”
随即,他反守为攻,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冬天的时候,我看你可是挺胖的。”
叶春好垂下眼帘,用手掌抚了抚腿上旗袍的绣花:“我就是这样的瘦人,从小到大,哪时胖过。”说到这里,她抬头一笑,又道,“我可能是心事太重,累得瘦了。有几位资本家要在北京城里投资,买一块地盖游艺园呢,人家看着大帅的面子,愿意带我一个。可我想着,如果投资的话,便是大手笔,风险可不小。可若是因此就怕了不干的话,又不甘心。就为了这个,我左思右想的,熬得好几夜没睡着觉。”
说到这里,她笑道:“二哥别笑话我小心眼儿,我不是那种豪迈的性格,无论大事小事,行动之前总要算计了又算计,其实算得也不准,只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今天来得晚了,我不久坐,这就走了,二哥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马上派人告诉我或者白副官长去,要是胳膊疼了,也立刻叫医生,千万别强忍着。大帅恨不得把一座医院给你搬到身边呢,你要是客气的话,反倒辜负大帅的心意了。”
当着白雪峰的面,张嘉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她要走,他就起身送她,她回头让他留步,他便停下来,真留了步。
他瞧出来了,有白雪峰在,叶春好不敢多说话。
紧接着,他又想,要是自己提前知道叶春好瘦成了这个模样,还会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换雷督理的命?
不好说,真不好说。那一夜以命换命的时候,他其实心里没想那么多,凭的只是一股匹夫之勇。天亮之后,热血凉了,脑子也清醒了,他才开始后怕的。及至胳膊上挨了一枪,疼得他死去活来,他就更怕了,鬼哭狼嚎地大叫“我是师长”。现在想想,只觉往事不堪回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那么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过。
这是一场冒险,或者说,这是一场豪赌。万幸,他赢了。“帮办”二字镀了金放着光,在他的脑海中熠熠生辉,照得他眼珠子都放亮——像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老子是个贩粮食的,家里也没个做皇后、贵妃的姐姐妹妹,怎么就能一步登天,成了个“帮办”呢?
他简直有点不知道怎么乐才合适,所以独自坐在椅子上,便没有乐,只是眼睛贼亮的,是个成了精的模样。
叶春好回到了雷督理面前,露了个面后又借故走开,给他时间盘问白雪峰。在外头没事找事地消磨了大半个小时,她见天黑透了,这才回了房里,一如往常地更衣洗漱。
雷督理早在床上等着她了,叶春好刚一钻进被窝里,他便一边哎哟哎哟地叫苦,一边翻身靠了过来。叶春好对他说道:“你呀,好好躺着不成吗?非要乱动。”
说完这话,她欠身伸手,关闭了床头的电灯,同时听到雷督理唤她:“春好。”
她躺了回去,就觉着脖子那里硌得慌,是他把一条胳膊伸了过来,要给她当枕头。她向下挪了挪,枕了他的胳膊,而他又用另一只手臂拥抱了她。
她像猫一样,贴入他的胸怀,他低下头,嗅她的头发,嗅过了,又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终于又和太太在一起睡了。”
叶春好闭了眼睛,并没有劫后重生的安然。谁知道雷督理忽然又会为了什么事情翻脸发脾气?说不准,没人知道。
她闹不过他,她认输了。就和他这么撕掳着过下去吧,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反正他心眼儿不是坏的——起码对她,不是坏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反倒又清净了。
两人相拥着好睡了一夜,直到翌日上午,雷督理依然不肯醒,还是叶春好硬把他摇晃得睁了眼睛:“宇霆,魏参谋长找你有急事,在楼下等了好久了。”
雷督理呆呆地看着叶春好,分明是睡糊涂了,叶春好没法子,索性起身走去拧了一把湿毛巾,回来给他劈头盖脸地擦了一把:“魏参谋长,在楼下等着见你呢!”
雷督理这才清醒过来:“让他上来!”
魏成高匆匆上了楼来,向床上的雷督理做了一番汇报。雷督理听到一半就躺不住了,先是喊太太——忽然想起太太现在瘦得和芦柴棒似的,摆弄不动自己——便又改喊雪峰。于是魏成高站在地上说,白雪峰站在床边给雷督理脱睡衣、穿袜子、套衬衫。等到魏成高把话说完,叶春好那边也把牙刷、牙粉、洗脸水都预备好了。
雷督理胡乱洗漱一番,也顾不得休养身体了,扶着白雪峰,他东倒西歪地出了门——他那顶巡阅使的乌纱帽,原本是戴稳当了的,如今忽然听闻总理和总统起了冲突,因为总理背后站着韩伯信司令和山东的卢督理,而卢督理也很想做这个直鲁豫巡阅使。
总理有势力,敢和总统分庭抗礼。总统总不能为了雷督理去揍总理一顿,所以把责任一推六二五,决定缩回总统府,至于那个三省巡阅使,就让诸位英豪自己商量着办,“有能者居之”吧!
真打起来了,那就打好了。大不了,他不当这个总统了。
大总统无可奈何地一超然,雷督理直面劲敌,便慌了神。张嘉田听了消息,当即往文县发去电报,调兵过来。雷督理看他还伤着一条胳膊,便于心不忍,想要劝他回去休息。然而张嘉田不听他的话,只说:“我忙我的,又不碍这胳膊什么事,有什么关系?”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拦他了,随他调兵遣将去。而虞天佐这时候也跑了过来——在跑过来之前,他正在家里一边吸鸦片烟,一边痛骂雷督理。当初说好了的,是雷督理捧他做巡阅使,怎么没过几天的工夫,这巡阅使就被姓雷的自己抢去了呢?他和自己商量了吗?没有这么干的!这人太不是东西了!
骂归骂,虞天佐并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雷一鸣再不是东西,也比别人当巡阅使强。事已至此,眼看自己确实是没份儿了,那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换自己来捧雷一鸣。
雷督理见了虞天佐,因为心里慌得厉害,所以忘记了自己那出尔反尔的行为,毫无羞愧的表现。虞天佐看他这么理直气壮地不要脸,心里越发恨得慌,咬牙切齿地谈笑风生:“那没什么的!现在这一片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咱们兄弟的地盘了,谁来也翻不起大浪!我这就调兵进京,谁不服,就揍他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雷督理一听这话,忽然起了警惕的心:“倒不必急着调兵,我看,这仗打不起来。”
然后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把虞天佐恭送了走,然而立刻把张嘉田叫了过来:“你的队伍什么时候到?到了之后赶紧把城外地方给我占住,不许虞军靠近北京城!”
张嘉田一听这话,立刻转身张罗着出城接兵。张罗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热血沸腾——他的队伍,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他张某人,堂堂的一省帮办,怎么可以总在文县窝着?
他都是帮办了,应该可以留在北京城了吧?他不敢和雷督理比肩,他只想过个比雷督理次一等的小日子,这总不为过吧?
过去,是没有雷督理,就没他张师长。可如今这话应该反过来说了:没有那一夜舍生忘死的张师长,就没有今天这位雷巡阅使。
雷督理提拔了他,他救了雷督理的性命。他们之间讲的是感情,谈不上什么谢不谢,只要互相心里都有数,都别忘恩负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