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岁月掩于黄昏

“她的爱情,此于唇齿,掩于岁月。”

1

何惜惜在二十五岁那年回国,北京下了一场雨,飞机在跑道上耽误了很久。周围的人都无比焦急,唯独她一个人坐在窗边,手托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

家里的三姑六婆喜欢嚼舌根,知道她回国,简直是欣喜若狂,甚至跑到她家里借她爸妈的电话给她打电话:“哟,不是说世界名校吗,不是说学的石油能源专业吗,不是说要嫁人了吗,不是说对方英俊多金吗,不是说嫁过去就能拿到绿卡吗……”

何惜惜的母亲在电话里讪讪地安慰她:“惜惜,你别往心里去。”

她笑了笑,舱门终于打开,疲惫的旅客一个个离开,她走在最后。取完行李,已经比预计要晚点一个半小时。何惜惜正往机场大巴的方向走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她:“惜惜。”

声音不大,却像有某种魔力。

何惜惜转过头去,就看见了穿着黑色衬衫的陈烁。他身后是来往的行人车辆,这城市尘土飞扬人来人往,他只单单站着,犹如初遇那天。

何惜惜一愣,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怎么来了?”

他笑,眉和眼一齐上扬,自有一种风流倜傥。他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何惜惜静静地看着他,无人招架得住她的眼神,饶是陈烁也不行,他举双手投降:“以前不是说过嘛,你要是回国,我一定来接。”

何惜惜抓着旅行箱拉杆的手松了又紧,出了一手的汗,然后才点点头,淡淡地开口道:“好久不见。”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句话适合她与陈烁了。

何惜惜被美国排名前三的名校录取那年,周围的同学还在拼死拼活通宵达旦地备战高考。大家投向她的目光已经不只是羡慕,早就升级到了嫉妒。她面色平静地走到办公室,向老师递交了退学申请。

老师一脸犹豫:“惜惜,你要不还是把高考参加了吧,学校培养你也不容易,大家都一直指望着你能考清华给母校争光呢。”

何惜惜低着头:“抱歉。”

她收拾书包和日用品回家那天,有同学光明正大地当着她的面呛声:“跩什么跩!被名校录取就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吗!白眼狼!”

班主任则在一旁漠然地写着板书,并没有制止他们。

从那天开始,何惜惜一天打三份工,去面馆当服务员,去超市当收营员,去夜市摆地摊,周末还要去给附近的小孩当家教。偶尔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忙里偷闲,就拿出单词书和MP3背英文单词。厚厚的一本书,已经被她背到每一页都脱落了。

出国前,何惜惜实打实地挣了一万块钱。四个月时间里,她瘦了十斤,可看起来反而胖了不少,全是浮肿。拿到签证那天,何惜惜偷偷回了学校一趟,跟她一般年纪的男孩女孩们,穿着洗得有些褪色的校服,在阳光下并肩走着,笑得一脸无忧无虑。

那天,何惜惜在学校门口买了一支红色的玫瑰,用玻璃瓶子装着。等到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出去开会了,她才走进办公室,毕恭毕敬地将它摆在班主任的桌子前,鞠了三个躬后离开。

为了省下路费,她独自一人坐火车去广州转飞机。没想到遇上台风,飞机延误,开学的时间迫在眉睫,周围的人都匆忙买了最近一班从上海起飞的机票,何惜惜却面色平静地给学校发了一封邮件,告诉他们自己会晚到一周。

一周后,她才疲惫地抵达了美国旧金山,穿着最廉价的T恤和牛仔裤,却被刚刚认识的室友拉去了新生的开学晚会。

好在这里提供免费的食物,比萨、蛋糕、曲奇、薯条……对饥肠辘辘的何惜惜来说,简直就是美味佳肴。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陈烁的。他穿着黑色燕尾服,走到何惜惜对面,轻声笑起来。

何惜惜端着cupcake抬起头,他指了指何惜惜,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何惜惜用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沾满了蛋糕渣。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方却风度翩翩地伸出手:“你好,我叫陈烁,不知可否与你共舞一曲?”

有首歌里唱“遇见一个人然后生命全改变”,像陈烁这样的花花公子,其实没那么大能耐改变她何惜惜的一生。

可她却为了他,放弃了一种人生。

2

陈烁学的是建筑,比何惜惜高一级,正好是念五年。因此他们做了四年的朋友,其实连何惜惜自己都没有搞懂,陈烁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

开学后,何惜惜在一家日式寿司店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兼职,快下班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枪响,从同事的对话中得知是出了枪击案。这是何惜惜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距离自己太近,反而连害怕都没有了。

她一派静地收拾好餐厅,换好衣服,走出门的时候接到陈烁的电话。

“何惜惜?你没事吧?”

何惜惜愣住,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事,于是轻松地笑笑:“我没事。”

“等我十五分钟,”他说,“我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陈烁将车停在餐厅外的街道上,四下无人的街,他大大咧咧地摁着喇叭。何惜惜推开玻璃门,正好看到他摇下车窗。一阵长风吹过,她忽地觉得是这些年从未有过的心安。

无论再怎么成熟、坚强、冷漠,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她渴望爱,也渴望被爱,渴望着一种绝不会属于自己的人生。

“谢谢你。”她说。

“没什么,”陈烁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是朋友。”

他是天之骄子,他的世界和她的截然不同。可就是这样拉拉扯扯含含糊糊,她成了他身边唯一能说心事的朋友。

赵一玫曾给出评价:“他并不爱你,只是从小他身边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纯粹地爱他罢了。”

何惜惜反问:“这世上又哪里还有那样纯粹的爱呢?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陈烁和何惜惜同年毕业,陈烁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出席,一个人飞到巴西,横穿亚马孙丛林。结束那天,陈烁直接从里约热内卢回了国,他更新过一条Facebook状态,是他站在黄昏下,背对着镜头,伸着手臂,挥了挥手。

何惜惜正好在浏览网页,鼠标很快滑了过去,一直滑到网页的最下角,她又无力地松开鼠标,按着键盘,一点一点地挪上去。

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她收到了第一份工作的offer。算不上太好的职位,但至少能继续留在美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曾为之奋斗的一切,终于有了着落。

所以那个炎热的夏日的午后,她坐在电脑前,看着那张照片许久,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他们各自生活在大洋两岸,再不相见。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何惜惜在书店遇见John,也就是后来她那群亲戚口中“英俊多金”的未婚夫。

就像何惜惜跟姜河讲的那样,一个狗血又浪漫的故事。三月的旧金山下了一场雨,她在路边的书店里躲雨,年轻英俊的服务员主动给她送上热茶和可可蛋糕。她惊讶地抬起头,他笑着冲着她绅士地鞠了一躬:“For your beauty。”

那似乎是她这一生第一次被人称赞美丽,何况对方蓝色的双眸是如此真诚。

下一个周末,何惜惜习惯性地吃完饭后去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家店。他穿着藏绿色的店员服,大大地松了口气,笑着说:“你终于来了。”

后来,她渐渐养成了习惯,每个周末都会去那家书店。

他们也开始聊天,多半都是他听她说。她说自己来自中国,她的故乡临海,但和旧金山大不相同。他们的码头不像渔人码头那样浪漫与诗意,那里全是打渔的船只。工人们被晒得脱皮,年纪轻轻就将眉头皱成“川”字,家里有一大家子人在等着养活。

“‘川’字你知道吗?”她笑着问他,用手指在木桌上写,撇,竖,再一竖,就是一个汉字了。

他觉得惊讶,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River.”她想了想,又觉得无论用什么语言也无法描述出这个字真正的意思,于是用手机找到一幅水墨画,指着上面勾勒出的江川给他看,“这就是‘川’。”

后来有一次,公司临时放假,她不想太早回家,便开着车去了一趟书店。服务生已经换了人,戴着奇怪帽子的年轻人说:“我是这里的店长,也是唯一的店员。”

她奇怪地说:“How about John?”

对方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女孩啊。”

何惜惜这才知道,对方其实并非这里的店员,只是店长前段时间失恋,待在家里不肯出门,作为朋友的他正好没事,就过来帮他。

“因为你的原因,他现在每周都要过来工作。我还得给他付薪水呢。”真正的店长开玩笑似的抱怨说。

大概是一年后,何惜惜因为身份问题让工作受到牵连,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哭。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窗外叫自己的名字。

何惜惜推开阳台的门,就看到John站在那里,穿着酒红色的衬衫。他冲着她笑笑,何惜惜十分吃惊,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址。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何惜惜一时没忍住,将所有的抱怨都向他吐露。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但在一张绿卡面前,还是什么都化为虚有。

等何惜惜说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发现John在认真地看自己,问:“你可以嫁给我吗?”

何惜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或许说的是“merry”或者“Mary”,但绝不可能是“marry”。

是的,没有身份,她就会丢掉饭碗;找不到工作,她就得回国。这个国家,天天叫嚣着人权和平等,其实却是世界上最看重阶级的地方。她需要一张绿卡,发了疯般想要,却不是像这样,嫁给他?

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甚至不知道他的Family Name,他亦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叫何惜惜。

况且即便她在这个国家待了六年,每天和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打交道,必要的时候,她甚至能将口音切换成印度或者英国,但她从未想过要找一个不同颜色和皮肤的人结婚。

于是她摇摇头,正准备拒绝,他忽地开口说:“Because I love you。”

在那之后,何惜惜才慢慢知道,John的家世是那样显赫,他能给她的,不仅仅是一张能留在美国的绿卡。麻雀变凤凰,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真是比童话还童话的故事。

在何惜惜结婚前三天的一个午后,她接到一通电话。

那天她正坐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她虽是个女孩,但东西少得可怜,干干净净的地毯上放着两个纸箱,何惜惜赤着脚坐在一旁发呆。但在电话铃声响起的一刹那,她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在等这一通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响了三声她才接起来,电话两边谁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陈烁的声音。他大概是喝了酒,声音听起来低沉又让人迷乱。他说:“何惜惜,你别结婚了。”

他没有说,你别结婚了,我娶你。他只是说,你别结婚了。

何惜惜紧紧握着手机,终于在那一刻,所有的失望排山倒海般袭来。即使到了最后,他也不肯给她一个奇迹。

她十分愤怒,她想要大声地问他:凭什么,陈烁,你凭什么来插手我的人生?

可她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她慢慢站起来,拿上车钥匙出了门。她跟John约在书店里,他们面对面坐着,她静静地将手中的订婚戒指摘下来,推到他的面前。

John愣住,何惜惜抬起头看他,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眉目英挺,眼睛如海水般蔚蓝,他是真心爱她的,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他们就能拥有彼此的人生。

何惜惜抱歉地说:“对不起。”

John拿起桌上的戒指,内环里还刻着他们名字的首字母。他用手指摩挲而过,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伸出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让何惜惜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难过地问她:“为什么你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何惜惜惨淡地笑笑,说:“因为我爱他,包括他的不爱。”

窗外阳光灿烂,可何惜惜却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那天夜里,何惜惜独自开车到了旧金山的海边,她坐在暗礁上,海浪一阵阵拍来。在海的那一头,是冷冷的月光,似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她先点燃一支烟,然后一支又一支,最后拨通姜河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和John分手了。

姜河在电话那头尖叫:“何惜惜,你疯了吗?”

她淡淡地回答:“我大概是真的疯了。”

她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努力,所有在深夜咽下的泪水,竟然只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统统灰飞烟灭了。

何惜惜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姜河非要跟她学抽烟。姜河被呛得厉害,在烟雾缭绕中问何惜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何惜惜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是二十岁的那年夏天,陈烁开车带她去山上看银河。夜空低垂,像是伸手就能够到。她并不像别的小女生一样兴奋得哇哇大叫,而是坐在陈烁的跑车上,摇下车窗,静静地望着山对面寂静的夜。

陈烁一边摇头一边笑她:“你啊。”

他从包里拿出银色的打火机,问她:“抽烟吗?”

后来她便爱上了抽烟的感觉,慢性自杀,就像是爱上陈烁一样。

可她偏偏甘之如饴。

她弹了弹手中的烟灰,沙哑着声音说:“姜河,烟酒不能让你忘记一个人,它们只会让你更加沉迷。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能够让你忘记过去,那就是时间。”

其实有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不再想念,不再幻想,不再为他难过和痛苦。

直到他出现的那一刻。

每一次他的出现,都会让她所有的伪装溃不成军。

3

回国以后,何惜惜在一所大学找到了工作,从助教做起,工资微薄。但她渐渐对复杂的人际关系表示厌恶,她宁愿待在干净的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做实验,记录数据。

有一天下班,她从教室里出来,接到陈烁的电话:“带你去吃桂花糕。”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他们还在美国的时候,大家在陈烁家里开party过中秋节。陈烁那时有别的女朋友,和他一起在院子里做烧烤。何惜惜不喜欢社交,一个人在阳台上吹风。突然,有人从身后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去,陈烁问她:“看什么呢?”

“那棵树,”何惜惜伸手指了指,“有点像我家楼下的那棵桂花树。”

陈烁笑了笑:“想家了?”

“没有,”她淡淡地否认,“只是以前过中秋,我妈妈都会做桂花糕。”

陈烁说:“以后回国了,带你去吃一家桂花糕,只卖中秋那一天。”

陈烁跟她许诺过的话里,十句里他真能记得的最多只有一句,可每次他所记得的,都是最让她感动的一句。

陈烁跟她说的卖桂花糕的店铺开在巷子深处,青石板路走到最里面,要叩三下门才有人来开门。走进去,院子里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酒和桂花糕。陈烁难得没有嘴贫,只说了一句“中秋快乐”,坐在何惜惜对面吃了一顿安静的晚饭。

那天以后,陈烁常常把车开到校门口等何惜惜一起吃饭。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北京最不缺的就是美食。大街小巷,再偏僻的地方他都能找到。何惜惜忍不住感叹:“你在美国那五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陈烁笑笑:“不记得了。”

何惜惜回国后的第二年冬天,北京下初雪的那一日,她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她发着高烧,陈烁给她打电话,约她去故宫看雪。她拿着电话迷迷糊糊地说:“改天吧。”

过了一会儿,陈烁就来了何惜惜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药,进了门才问:“是什么病?”

何惜惜并不习惯吃药,被陈烁强迫着灌下去,他还自己带了蓝牙音响,放在何惜惜的房间里,放舒缓的音乐给她听。没过多久,药效发挥作用,她渐渐睡了过去。

何惜惜再醒来后,从床上下来,披了一件外套顺着声音走到厨房,看到陈烁正弯下腰去关天然气。

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穿着亚麻色的棉布拖鞋,用勺子舀了一口粥来尝。

天花板上暖橘色的灯光照下来,那一刻,何惜惜的眼眶发红,差一点就落下泪来。

陈烁回过头看到她,笑着放下勺子,对她说:“惜惜,我们在一起试试吧。”

何惜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冷笑着问:“陈烁,你是可怜我吗?”

他顿了顿,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吧。”

何惜惜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被他狠狠地羞辱了,她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她的手悬在空中,被陈烁一把抓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

她被气得反而笑出来,问:“陈烁,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他只是轻声叫她的名字:“惜惜。”

像是叹息,又像是无奈。

陈烁伸手来拉何惜惜,她没有拒绝。她在旁人面前有多骄傲,在他面前就有多卑微。

何惜惜和陈烁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后,他们见面的时间反而少了。

陈烁是个近乎完美的情人,他细心体贴,约会的地点总是浪漫不重复,就像对待他的每一任前女友。有一天晚上,两人去何惜惜学校外的水果店买水果,何惜惜弯下腰选水果,陈烁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她称好重量,鬼使神差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陈烁被吓了一跳,然后舒展开手心,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俩第一次牵手,到最后何惜惜才发现,讽刺的是,也是唯一一次。

这年的一月,何惜惜回家过年,陈烁买了两张机票。

“你跟我回家?”何惜惜被他吓得不轻。

“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家里呢?”

“年三十再赶回来吧。”

何惜惜家住在小城市,离北京有三个小时行程,下了飞机还要再辗转五个小时的大巴。何惜惜坐在窗边的位置,路上困了,把头靠在陈烁的肩膀上。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

何惜惜提前跟父母打了招呼,说会有一个朋友一起回家。母亲开心地问:“是男朋友吗?”

她却迟疑地摇摇头:“只是在美国认识的朋友。”

何惜惜家住的地方甚至称不上小区,楼道的天花板很低,陈烁得低着头才能过。楼梯也很脏,角楼里不知是哪家的垃圾袋,在冬天也能发出臭味。灰色的墙壁上是小孩的涂鸦,何惜惜看到陈烁若无其事的表情的那一刻,突然觉得难过到心酸。

进了家门,她的父母很热情地迎接陈烁。他个头大,往沙发上一坐,整个沙发差不多就填满了。

何惜惜的父母都不会说普通话,尴尬地用方言跟陈烁交流。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问到他的父母和工作,陈烁又没有办法回答。

吃过午饭,何惜惜带着陈烁去外面逛逛。没有公交车的小地方,三块钱的三轮车可以从城北坐到城南,路边的商铺统统关门大吉,看起来真是荒凉得有些过分。

何惜惜自嘲地说:“你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乡下吧?”

陈烁倒也实话实说:“嗯。”

何惜惜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指了指整条街唯一开着的店铺。陈烁陪她走近了看,竟是一家婚纱店。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婚纱,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老板坐在店里,不冷不热地问:“选婚纱吗?”

陈烁下意识地摇头,却看到何惜惜正看着自己。

“你……”

“就这一次。”她轻声说,“不作数的。”

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挑的,店里能完好无损地拿出来的婚纱和西装也就那么几套。两个人在试衣间里换好衣服走出来,看到对方,四目相对时,何惜惜发现自己一点也体会不到小说里写的那种激动与心跳。

她微笑着点点头:“你大概穿上乞丐装也帅得一塌糊涂。”

陈烁有些难过:“脱下来吧,以后你会有最美的婚纱。”

何惜惜摇摇头,央求老板为他们拍了一张照片。红色的底,两个人踩在墙纸上,一二三,“咔嚓”。

这大概是陈烁一生中拍得最为寒酸的一张照片,却也是何惜惜一生中与他唯一的合照。

何惜惜将照片冲了两张,一张放在信封里递给陈烁,然后说:“陈烁,我们分手吧。”

陈烁一愣。

“我不想再玩这样的游戏了。”她说,“我们都十分清楚明白,你是不会和我在一起的。抛开家世、样貌、未来、成长环境这些所有情侣都会考虑的问题,陈烁,自始至终,你其实都没有爱上我。”

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谈一场恋爱,不去牵手,不去拥抱,没有想要吻对方的冲动。他们之间或许有许许多多的感情,却唯独没有爱情。

“陈烁,”她硬生生地重复道,“我们分手吧。”

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试过了,可不行就是不行,再怎么尝试,也不行。

他没有说话,他的手抓着她的手腕,紧紧握着不肯松开。

“放手吧,陈烁。”何惜惜静静地看着他,“其实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是这样了解他,他们是这样懂得彼此,可就算这样,她也还是看不开。其实不爱一个人有多难,爱一个人就有多难。

就像那可笑的结婚照,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也还是舍不得扔掉。

4

分手以后,何惜惜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每天依然是教室、实验室和寝室三点一线。有些时候晚上很晚从办公室出来,她就去南门外吃烧烤。盘子端上来她才发现,点的全都是陈烁爱吃的东西。

过了一些日子,她和陈烁又渐渐联系上了。他给何惜惜打电话,约她出来喝酒,就像在美国的时候,一人一瓶,坐在四下无人的栏杆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她沉默地听着,也只有在抬头仰望看不到璀璨星空中那美得不可思议的银河的时候,何惜惜才会回过神来,想,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们试图相爱,可还是做不到。

那年冬天过去,陈烁交了新的女朋友。他周围从来不乏莺莺燕燕,但正儿八经带到朋友面前介绍是女朋友的,其实并不多。

女孩才刚刚二十岁,在何惜惜工作的大学念广告设计。何惜惜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陈烁把车停在学校广场的中央,何惜惜认得他的车,径直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走到一半,就看到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孩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何惜惜站在乍暖还寒的三月,想起刚刚那个女孩的样子,束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又圆又大的眼睛,身材高挑美好,陈烁一直都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

何惜惜拢了拢脖子上系着的围巾,转身走了。广场上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吵着闹着,可那些与她毫无关系。何惜惜淡淡地想,她的青春,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又是到哪一天止,就好像从未拥有过。

后来,有一天何惜惜去上课,一走进教室,就看到女孩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她有片刻愣神,然后从容地走到讲台边,打开电脑。

她平静地讲课,点名,回答学生的问题。快到放学的时候,窗外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一会儿就下得很大。学生们都匆忙收拾东西离开教室,何惜惜慢慢地关了电脑,擦干净黑板,收拾好东西,然后走到整间教室剩下的最后一个人面前。她说:“你好。”

女孩说:“你以前是陈烁的女朋友,对吗?”

何惜惜想了想:“算是吧。”

“你们为什么会分手?你还爱他吗?”

何惜惜平静地看着自己对面的女孩,透过她那张美丽而年轻的脸,她仿佛看到了这些年的陈烁——他打篮球的样子,他抽烟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弹吉他的样子。

外面雷声轰隆,陈烁曾经开车载着她从旧金山去往洛杉矶,在一号公路上遭遇罕见的倾盆大雨。他们将车停在观景处,坐在车里,看整个世界像是快要崩塌。

他转过头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淡淡地回答:“什么也没有想。”

其实她说了谎,她脑子里全是他的身影。尽管他就坐在自己身边,尽管他看起来是那样近。

雨越下越大,何惜惜终于回过神来,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慢慢地开口:“I met my soulmate, but he didn’t.”

而爱与不爱,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那天以后,何惜惜再也没有见过陈烁的女朋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学校里也有不少老师开始操心她的个人问题,各种饭局都把她带上。单身优质男青年虽然不多,但多出门几次,还是能遇到不少的。

可何惜惜都一一婉拒了,借口说曾经在美国受过情伤,暂时没有勇气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年纪大的教授语重心长地跟她讲;“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何惜惜在心底苦笑。

不是没有试过,她和John。也不是没有试过,她和陈烁。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人生,只剩下最孤独的那一条路。

5

再后来,姜河打电话给何惜惜,她在电话里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得一塌糊涂,还结结巴巴哽咽地说:“惜惜,他回来了,惜惜,他回来找我了。”

不是没有羡慕过姜河,这么多年以来,她身边始终有一个顾辛烈,所以她其实从未尝过一无所有的滋味。

何惜惜对着电脑,也忍不住感动到哭。她努力微笑着说:“恭喜你,当初说好了,我们三个人中间,至少要有一个人幸福。”

姜河抱着电话不肯放手,最后何惜惜无奈地说:“好啦好啦,等今年暑假,我来美国看你们。”

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种嫁女儿的复杂的感情。挂断电话后,何惜惜想了想,给陈烁发了一条短信,她问:陈烁,你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来一通电话,声音迷糊,大概是没睡醒,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因为我吗?”他问。

“大概是吧,”她笑着说,“陈烁,你能想象我们二十年后的样子吗?或者我们五十岁的时候?又或者你一无所有,不再风度翩翩,不再年轻英俊?”

他低声笑:“到那个时候,你就不要再喜欢我了吧。”

“嗯。”她也跟着笑起来,“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直到你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那一日。

我爱你,直到不能再爱的那一日。

何惜惜最后一次见到陈烁,是在好几年后的八月的最后一天。正好是她遇见陈烁的第十年,没有多一天,也没有少一天。

陈烁来学校找她,他没有开车,夏日的夜晚炎热,两个人就沿着河边随意地走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有小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高声欢呼着“驾”。

河对岸,明亮的灯光在水中投下倒影。有长风吹过,那样轻轻地一动,就碎开了。灯红酒绿,这是在美国永远也看不到的景色。

陈烁停下,他说:“惜惜,我要结婚了。”

这十年来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实在是太漫长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一刻真正的幸福。

可它又太短,短到一眨眼,梦就醒了。

何惜惜点点头,说:“哦。”

过了好久,何惜惜才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被一点一点地抽干。她支撑不住,慢慢蹲下身去。

“陈烁,”何惜惜抬起头,凝视他的眼睛,这么多年,这竟然是陈烁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态。她几近崩溃,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像是要将自爱上他以来所吞咽下去的泪水悉数落下。她捂住嘴巴,却止不住呜咽。她说:“是我不爱你了,陈烁,是我不爱你了。”

陈烁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何惜惜,她哭得是那样伤心。他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全是不忍与遗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只能轻声说:“抱歉。”

这么多年。

她一个人等日出,看黄昏,数过流星,也试过在深夜买醉。她站在澎湃的海边,风吹乱了头发,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飞蛾迎着黑暗中唯一的火光扑去,燃烧了翅膀,灼瞎了双眼,然后生命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她的爱情,止于唇齿,掩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