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逢非偶然
我们终究在各自的生活中,将彼此遗忘。
北京在十月末便下了第一场雪,这是莫靖言记忆中来得最早的一个冬天,因此便显得分外漫长。在隆冬正式登场前,橱柜里几件冬装已经显得单薄,莫靖言想要添置新衣,于是约了好友夏小橘周末去逛街。
路上难得没有堵车,她早到了十多分钟,便在顶层的美食街买了一只香草泡芙,边吃边走,顺便研究一下各家专卖店的打折信息。直到在路的尽头出现了电影院的巨幅海报,滔天洪水中,里约热内卢的救世基督像倾斜倒下。
莫靖言有些恍惚,她盯着海报沉默片刻,本已经转身离开,又忍不住折返,拿出电话拨给夏小橘:“我请你看电影如何?《2012》。”
“啊,你不是说冬天太长,所以需要更多的冬装么?”夏小橘本来也不痴迷购物,“我是没所谓,不过你不和黄骏一起看?”
“他就在隔壁商场,忙着帮人家策划店庆和新年活动,这几天都要加班。再说,为什么一定要和他看电影?”莫靖言反问。
“据说那种末日恐慌会让恋人们更加珍惜彼此和现在。”夏小橘言之凿凿,“尤其是黄同学,很有受受教育的必要”。
“哦……”莫靖言恍然,“我看,是你想甩开我,找个帅哥一起看吧。”
“喂喂,我可是很想看啊,本来打算这两天去电影院的,结果你找我逛街。你看过这个导演拍的《独立日》和《后天》么?”夏小橘兴奋起来,“我最喜欢看那种地标性建筑物的倒掉,比如国会山、金门大桥……”
莫靖言失笑:“小橘,我们的通话已经被安全部门监控了,马上就会有人来调查你和‘9·11’事件的关联。”
电影果真没有令夏小橘失望,高楼大厦碎裂为齑粉,白宫也被巨浪裹挟的肯尼迪号航母当空拍下。她被剧中的美式英雄主义和好莱坞温情片断赚走大把热泪,抽泣得鼻腔都被堵住,有些赧然地侧向莫靖言:“有纸巾么?”
很快有薄薄一小包递了过来,就剩了一两张。夏小橘不经意地扭头,在大屏幕忽明忽暗的荧光中,看见莫靖言的脸上濡湿一片,神色落寞,和往日的淡薄慵懒判若两人。莫靖言意识到夏小橘讶然地打量着自己,拭了拭眼角:“怎么了,是我睫毛膏花了么?”眉毛一挑,又恢复成朋友眼中安然闲适的模样。
出了影院,夏小橘感叹道:“好在都是虚构的。如果真有2012,你打算做什么?”
“辞职,回家陪爸妈。你呢?”
“嗯,一样啊……还想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想看看一些好久没见的老朋友。”
“也许买张机票,去里约热内卢。”莫靖言指指海报,“基督像在片中没怎么出场,就是电视新闻那段出现了几秒,转眼就倒了。”
“为了看一眼倒塌前的雕像?你信天主教么?”
莫靖言笑着摇头:“我要去拉丁美洲寻找玛雅人的遗迹,看能不能拯救地球。”她回望一眼那张巨幅海报,“如果真有2012,或许也是好的。就能够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不害怕了。”她顿了顿,“我是说,也不用控制身材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把存款都换成费列罗,还有炸鸡。”
“一说这些吃的,我都饿了。”夏小橘看看表,“你家黄老板能拨冗和咱们一起吃饭不?看来生意不错,得宰他一顿啊。”
莫靖言拨通电话,讲了两句后递给小橘。黄骏在那边再三道歉,说自己脱不开身:“让莫莫请你吃饭吧,回头我给她报销。”
“那怎么好意思,一会儿我们带点外卖去探班吧。”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客气啊?”黄骏大笑,“别麻烦了,你俩过来耽误我和模特们沟通啊。”
“喂,莫莫还在这里听着呢,小心回去让你跪搓衣板。”
黄骏“切”了一声:“什么年代了啊,哪儿还有搓衣板?我家都是用键盘的。”
“你们有结婚的打算么?”吃饭时夏小橘问。
“应该是没有吧……我们从来没讨论过这个话题。”
“是黄骏他……?”夏小橘小心翼翼,掂量着措辞。
“不是他逃避这个话题,”莫靖言领会了好友的欲言又止,“我们都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呐,不是我背后议论别人,不过你和黄骏也算是通过我认识的,所以对你俩的事儿我总是八婆一些。你大概多少也知道他过去的事情,”说到这儿夏小橘连忙摆手,“过去,我说的是过去啊,不是这两年。他还没有和哪一个女朋友相处过这么久。”
“你这个媒婆,还包售后服务啊。” 莫靖言笑,“不过你到底是担心他不定性,还是在替他说好话呢?”
吃过晚饭,夏小橘本来要和莫靖言一同去探班,忽然接到同事的电话,说周一就要向领导递交年终总结的初稿,请她帮忙提供一组重要的数据。她匆忙告别,直奔地铁站。莫靖言打包了手抓饼和一些冷荤,走地下连廊去隔壁商场探班。途中接到夏小橘的电话,说又开始下小雪了,叮嘱她早些开车回去。
隔壁商场是中空设计,店庆的舞台设在地下一层的中心广场。莫靖言过来时,黄骏正在和商场接洽的负责人讨论着各种舞台道具的摆放问题,她站在台旁挥挥手,指了指手中的餐盒,就近放在前排的座椅上;又点点自己,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左手手掌上比着“我走了”。黄骏冲她扬手,示意她稍等片刻,转身继续和工作人员讨论舞台规划。
莫靖言抱着胳膊,百无聊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竖起了一面人工岩壁,摄影师和灯光师正对着三四个攀爬的小孩子拍照。
黄骏的助理小丁看见她,走过来打招呼:“商场要做明年的宣传册,我们帮忙联系了摄影师,拍一组新设施的照片。”
“这些小孩子都是学过的么?”
“不是,商场没想那么多,就请今天来的顾客帮忙,回头赠送一张九五折的会员卡。”小丁耸肩,“本来也找了几个路过的成年人,不过爬起来都不好看。”
莫靖言点头:“这个的确,攀爬本来是很本能的事情,不过很多人长大之后这个本能就沉睡了,所以动作难免僵硬。”
“就是嘛,在画面中一点都不舒展。”摄影师推推头顶不分季节的棒球帽,“唉,都像趴在墙上的青蛙。”
“莫莫姐,要不然你试试看?”小丁提议,“你是学跳舞的,姿势肯定很好看。”
摄影师眼前一亮:“这位美女身材不错,仪态也很好,要不要试试?”
小丁已经转身喊黄骏:“黄总,让你家莫莫姐上镜如何?”
莫靖言连忙摆手:“不要了,我恐高。”
摄影师挥手:“没关系,就爬两步,我给你个仰角。”
“我的手臂和指头没什么力气,在岩壁上挂不住。”
黄骏笑吟吟地走过来:“算啦,还是不要拍她啦,她啊,有点……”
“太老。”莫靖言接嘴,“上次你就是这么说。”
小丁笑:“黄总这是敝帚自珍。”话一出口忙摆手,“错了错了,不是这个词,是那个……金屋藏娇……唉,也不是,总之啦,就是要把自家的宝贝藏好。”
“是啊,你看人家那一群小孩儿。”黄骏努努嘴,“你过去都可以演人家的妈了。”
摄影师一拍手:“这个创意也不错呀。”
莫靖言摇头:“算啦,我有镜头恐惧感。再说下雪了,你们快快拍几张就收工吧,否则路上不好走。”她指指穿着深蓝帽衫的小男孩,“就拍他吧。这位小朋友不错,动作灵巧,平衡感也很好。”旁边有其他小孩子的家长在,她后半句便没说出口,也是最漂亮的一个。
摄影师得意:“英雄所见略同,我拍了好多张。”
黄骏听说下雪了,便说不用等他,让莫靖言先回家去。摄影师看了看刚才的照片,也说已经有足够的片子,今天可以打道回府了。家长们也急着离开,带着小朋友们三三两两地散了。只有那个小男孩意犹未尽,挂在岩壁上不肯走。奶奶在旁边抱着羽绒服,再三游说:“川川,我们走吧,改天奶奶再带你过来好不好?”
“小朋友,听奶奶的话,回家去吧。”莫靖言过来拍拍他的头顶,“一会儿雪下大了就很难坐车了。”
“我想摸到那只猫头鹰再走,可以吗?”小男孩可怜兮兮地问。他五六岁的样子,头发微卷,睫毛浓密,黑亮湿润的眼睛像小动物一样。
莫靖言抬头,离地面不高的地方有一个棕色猫头鹰造型的岩点,但周围岩点的距离都太远,小男孩不知要如何才能摸到。
“啊,不能这样直着爬呢。”莫靖言抓着一个岩点,半蹲扣膝,“你的右手抓着蓝色的大点,左脚踩在红色的星星上,像我这样胳膊伸直,身体侧着倒过来,应该就能摸到啦。”
小男孩依言爬上去,不待她出言指点,就轻松抓住了棕色的猫头鹰点。他笑得开心,在猫头鹰头上拍了两下,又退着爬下来。莫靖言在他身后伸开双臂做着保护,又不断提示他脚点的位置。小男孩抿着嘴,分明有些紧张,但神色坚定,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
小丁在一旁啧啧称叹:“莫莫姐,这个你也懂?”
莫靖言微笑:“和舞蹈差不多,一通百通么。”
奶奶帮小男孩穿好羽绒服,牵着他说:“川川,和阿姨说谢谢,我们回家啦。”
他仰起头,脆脆地说:“谢谢大姐姐。”他一边走,一边回身向莫靖言招手。她看着那圆鼓鼓的小脸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里一瞬间有种温柔的情怀。
路边积了一层雪,路中央的被车辆碾压,已经变成黑色的泥水。莫靖言在地下车库取了车,开到转角,看见刚刚的祖孙二人在风雪中打车。几辆出租接连而过,好不容易有一辆空车,还被前面一对中年夫妻提前拦下。小孩子大概有些冷,奶奶弯下腰帮他把围巾系紧。
莫靖言没多想,将车窗降下:“阿姨你去哪儿,我送你们回去吧,现在下雪了,估计很难打到车。”
“那怎么好意思。”奶奶看了看小孙子,客气了一番便也没再推托。他们所住的小区离商场不远,但和黄骏家是相反的方向。
“奶奶,我们明天还来吧。”小男孩坐在后排,探询地问。
“看明天路好不好走吧,你看雪多大啊。”奶奶指指窗外,“你不是最喜欢堆雪人吗?”
“我……也喜欢爬墙啊。”小男孩趴在莫靖言身后,拍拍她的肩膀,“大姐姐,你也来吧。”
“我还要工作呀,川川你不用上学么?”
“我在上幼儿园,奶奶说不用去了,过两天爸爸妈妈带我出去玩。”
“去南方海边还是北方雪大的地方啊?”
“去日本,洗温泉。”小男孩很开心,“还可以买新玩具!”
他自己玩了一会儿,又凑过来:“大姐姐,你也会爬墙么?”
莫靖言想了想:“学过一点点。”
小孩子好奇:“那你不喜欢么?”
“喜欢呀。”她温言道,“不过后来脚受伤了,所以你要注意安全,不能没有保护爬太高哟。”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了?”小孩子追问,“如果是受伤了,你可以跳舞,为什么不能爬墙?”
莫靖言无语,笑道:“真是个机灵鬼,人小鬼大。”
“不好意思。他每天问好多问题,我真是头都大了。”奶奶摇头,“和我儿子小时候一样,没想到过了三十年我又要带一个调皮猴子。”
“爱问问题的小孩子聪明呢。”莫靖言笑,“是吧,川川?”
“嗯,我会说好几个国家的话呢,说给你听好不好?”小男孩兴奋起来,讲得太快,有些咳嗽。
“你歇歇嗓子吧。”奶奶拍着他的背,“看你咳嗽的,刚刚让你穿严实点,你跑着玩雪就说热。”她又转向莫靖言,“我们刚搬来北京,他可能不大习惯这种气候,一降温就咳嗽,我还真怕他呼吸道有问题。川川爸爸现在又忙,我还真不知道要带他去哪家医院看看才好。”
“距离你们小区两站地就有一家三甲医院。”莫靖言拿出手机,“告诉您一个电话吧,是我舞蹈课的学生,就在那里的儿科诊室工作。您贵姓,我发短信和她说一声。”
“我姓赵。”奶奶连声道谢,“多亏遇到你,怎么称呼?”
“我姓莫,您就叫我莫莫吧。”
赵阿姨又问了莫靖言的电话:“我没事儿不会麻烦你,不过,可能还真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呢。你刚才说,你教舞蹈课?”
“阿姨你也想来?我们那儿有民族舞。”
“不是不是,我是想啊……”赵阿姨欲言又止,“以后,以后再说吧。你刚刚是去教课?”
“没有,我男朋友在加班,顺路过去看看他。”
赵阿姨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有些失望:“是这样啊……”
莫靖言送赵阿姨祖孙回家后又折返。雪已经大了,路面湿滑,前面的高架桥上出了事故,看不见首尾的车龙缓慢移动。她到家时已经十点多,黄骏在书桌前埋头整理材料:“你是去逛商场了吧,还以为你早回来了。”
“没有,绕了一点弯路,回来时前面有车祸。”
“绕弯?”
“是呀。”她倒了一杯水,“送小帅哥回家。”
“哦,哪个小帅哥?”
“穿蓝帽衫的那个呀。”
“哦,我说的那个,你儿子呀。”黄骏挑眉,“帅么?”
“嗯,老帅了。”
黄骏把她拉到怀里:“比我帅?”
“嗯。”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这世界上有比我帅的么?”
“你当我是魔镜啊?”莫靖言笑着推他,“别闹别闹,让我去洗脸。”
“我不。”黄骏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头埋在她肩窝里,轻啄着她的脖颈和锁骨。莫靖言低头,长发挡在两人中间,他伸手拨开,抬起头来和她唇舌胶着。
二人纠缠了一会儿,呼吸都开始急促,从客厅拥吻到卧房。没有开灯,门半掩着,客厅的光照亮了房间内的一个角落。他们熟悉而默契,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语。
之后莫靖言有些渴,她堵在路上都没怎么喝水,就去厨房倒了满满一杯。喝了半杯,黄骏又接过来喝了两大口,他从身后抱着她的腰,在她肩头亲了亲:“赶明儿我们也生个男孩,肯定老帅了。”很快他便沉沉睡去。莫靖言睁着眼,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彤云密布的夜空下雪花洋洋洒洒地飞舞。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电影《后天》,又想到夏小橘说那和《2012》是同一个导演,于是就想到那几秒钟一带而过的镜头——在滔天巨浪中,倒掉的巨大基督雕像。
她将手搭在黄骏的手上,他在睡梦中感觉到,便紧了紧手臂,将两个人贴得更近。莫靖言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温暖着自己的脖颈,不禁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我们终究在各自的生活中,将彼此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