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与你擦肩

关于粉袋的讨论如同一颗小石子丢入水中,泛起阵阵涟漪后,不久便渐渐平息。过了几天便一切如常,生活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下了两场秋雨后,连正午的阳光都有些疲倦,无力温暖岩壁上冰冷的手点。夜里的训练不能再进行了,邵声叮嘱方拓要勤加练习,通过有氧练习和力量训练来保持体能。莫靖言本来自觉尴尬,想着找什么理由暂时避开夜里的会面,但忽然听到每周两次的训练取消,心中难免空落落的。

进入十一月底,学校的博士考试报名工作正式启动。傅昭阳本来有实力申请硕转博项目,但他在研究生二年级时没有申请,所以只能报名和其他考生一同参加翌年三月的博士生入学考试。他的各科成绩无需担忧,只是要走个过场。

杨思睿在攀岩队听了大家的讨论,回来向众人转述:“大家都说,傅师兄之所以研二的时候没有申请硕转博,是因为他本打算出国的。大家也都这么认为,所以楚师姐才巴巴地跟着考了托福和GRE。现在傅师兄已经递交了博士考试申请,楚师姐跟着他好几天了,总能听到他俩在讨论这件事。”杨思睿扁扁嘴,“好啦,这样楚师姐也一定不会申请出国,大可以继续当她的队长。或者把这个位子还给傅队也可以啊。反正我家何仕是没希望了。绕来绕去,所有事情都回到最初了。”

说完,三人一齐看向莫靖言,等她表态。

听了杨思睿的陈述,莫靖言心中百感交集。想到傅昭阳如果出国,大概就和堂兄一样,一两年难得回来一次,或许很难再见面,她当然觉得依依不舍。现在听到他留在国内读博士的消息,先是觉得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便又心中不安,傅昭阳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我一直都很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你会被别人抢走呢”。可是,她心中清楚,即使傅昭阳留下来,他们也再不可能回到当初相依相偎、单纯快乐的状态中去。

杨思睿看她沉默不语,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和楚师姐继续斗智斗勇吧,这次可得坚决一点了,别搞什么以退为进。”她推着莫靖言,一摇一晃地唱着,“就算甜言蜜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

莫靖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纠结于傅昭阳和楚羚之间的关系了,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关注楚羚在BBS上的状态了。她翻到楚羚的个人文集,在《飞鸟集》下,多出了两篇发布时间相近的英文文章。

早一些的一篇写着:

Your smile was the flowers of your own fields,

Your talk was the rustle of your own mountain pines,

But your heart was the woman that we all know.

你的微笑是你自己田园里的花

你的谈吐是你自己山上的松林的萧萧

但是你的心呀,却是那个女人,那个我们全都认识的女人。

第二篇只有一句话,写着:

That’s it.

她隐隐有种预感,傅昭阳和楚羚已经开诚布公地讨论过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几天后,攀岩队队长换届,结果几乎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楚羚宣布不申请连任,何仕将接替她担任队长。杨思睿表示难以置信:“我一定是听错了,楚师姐居然要出国?她居然退出了?这还是楚师姐吗?”

何仕也是一问三不知,回到寝室,杨思睿迫不及待地盘问莫靖言:“一定是因为你和傅队和好了,楚师姐受不了这个刺激所以黯然退场。”

莫靖言很是无辜:“呃,我怎么都不知道我们已经和好了……”

“那肯定也是傅队让她死心了。”杨思睿感动不已,“他终于坚定果断了。我就说傅队心里是有你的。”她指了指蒋遥和梁雪宁,“你们当初还都对傅队持保留态度,看到了吧,看到了吧,只有我的眼光最准!”她揽着莫靖言的肩膀,“现在雨过天晴,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看到楚羚黯然退场,莫靖言心中并没有得胜者的喜悦,反而有些感慨惆怅。在这场感情的纠葛中,得失已经无法衡量,每个人都已经找不到最初的出发点,每个人都被时间改变了模样。

十二月中,莫靖则在赴美两年半之后第一次回国探亲。同行的还有当初千里奔波去看望他的师妹,现在的女朋友,孙维曦。前一年她未能成功转学,两人现在依旧在不同的城市。莫靖则的妈妈两年多没有见到儿子,心中十分惦念,因此他在北京只停留两晚一天,便转机回去探望家人。

莫靖则用大半天时间去拜访学校里的各位老师,中午和孙维曦的至交好友一起吃饭,自己的好友们则约着一同晚餐,傅昭阳、邵声、楚羚、左君、何仕等都在受邀之列,莫靖言也被划分在这一范畴里。杨思睿作为何仕的女友一同出席,她在寝室一件件试着晚餐要穿的衣服,蒋遥忍不住笑她:“大家是去看莫大和他女朋友的,你干吗这么激动?”

杨思睿兴致高昂:“当然激动啦,传说中的‘岩壁三剑客’终于齐聚一堂,攀岩队里的传奇人物再次闪亮登场,多让人期待啊!”

莫靖言当然期待着和堂兄的重逢,但听到“三剑客”一词,立时想到最初就是左君在采访攀岩队的文章中给了三人这样的美誉。大哥曾是左君心心念念的人,就算她自己说不在意了,难道就真的放下了?真的就能若无其事地参加朋友聚会,看他和别的女生亲密无间?

左君报了研究生考试,同时也在积极地找工作。莫靖言偶尔在校园中遇到行色匆匆的她,也不过简单聊上两句,问问她考研和找工作的进展。想到楚羚说起二人的擦肩而过,莫靖言心中怅然,她见杨思睿仍然试着衣服,便穿上大衣,说道:“我先出去转一圈。你和何仕一起走吧,不用等我一起。”

她转了一个弯来到大四女生楼,左君并不在寝室。莫靖言支支吾吾说了自己的来意,左君的室友态度冷淡:“吃什么饭啊,左君忙着找工作,肯定没那个美国时间。”莫靖言“哦”了一声,悻悻地退出来。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再进去,问问左君是否有手机,或是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在莫靖言犹豫之间,不远处的房门打开,楚羚拿着一沓联邦快递信封向楼梯口走来,大概是正要去寄送申请材料。她看见站在门口的莫靖言,停住脚步扫了两眼,冷冷地说:“换作是你,你会去吗?”

莫靖言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那你来干吗?” 楚羚轻声嗤笑,“不过,你既然来了,捎份礼物给莫大吧。”她转身回寝室,取来一个小方盒。

“好的。”莫靖言掂在手里,踌躇着,要不要说出“你不去了么”几个字。

楚羚哂笑:“不看看是什么?”

“啊?”莫靖言讶异于她的问话,但还是依言打开小盒。里面是一块人造水晶方牌,和当初她在傅昭阳钥匙扣上见到的造型相似,只是颜色不同,那一款是墨绿色,这只则是深邃的蓝,刻着“宁静致远”。

楚羚淡淡说道:“去年我给‘三剑客’备了一样的生日礼物,你可以停止小肚鸡肠了吧?”

若是在以前,莫靖言定然心中不快,或者还要小声嘀咕着回一句“彼此彼此”。但她看着楚羚漠然而略带疲惫的神色,想起她BBS文集中的那句“但是你的心呀,却是那个女人,那个我们全都认识的女人”,到了嘴边的顶撞便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楚羚大步离去,留下莫靖言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没开灯的宿舍楼道里。她低叹一声,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心事重重地向着饭店走去。

晚餐地点选在一家巴西烤肉自助餐厅,一来大家走动说话方便,二来也是照顾身为肉食动物的众多男队员。莫靖言来到预留区,朋友们已经到了大半。傅昭阳走过来,接过她的大衣,拉开旁边一张座椅,问道:“思睿说你早出门了,怎么走到后面了?”她看了看四周,低声嗫嚅道:“我去……找左君师姐来着。”

傅昭阳看她神色黯淡,心中了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先去洗手吧。莫大下午还在导师那儿,马上就过来。”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何仕大嗓门的吆喝:“兄弟们,看谁来啦?”众男生一哄而上,抱作一团。莫靖则和好友们一一拥抱,拍着彼此的后背,大声说笑着。他看到傅昭阳,在他胸口打了一拳:“老傅你这家伙,言而无信,居然又不来美国了。本来还想着你来了咱们一起去攀岩呢,我都快等死了。”他又在邵声肩头拍了拍,“少爷,听说你要去开矿,变成财主啦!”

“我顶多是个矿工。”邵声笑着和他勾肩搭背,“你才是,海外华侨,衣锦还乡啊。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

“你你你,别虚伪啦,你才不是盼我呢,是盼我带的装备吧。”莫靖则回头,“维曦,给老傅和少爷的那个袋子呢?”

从刚进门便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外的女生微微一笑,递上一个大纸袋。

莫靖则接过来:“老傅要的安全带,少爷想买的攀岩鞋,还有快挂,主锁。我靠,就差让我给你们背绳子背帐篷睡袋回来了。”他把鞋子拍在邵声胸口,“买大买小了我可不负责。”

傅昭阳笑着接过提袋:“老莫,进来半天了,倒是介绍一下啊。”说着,他看了看莫靖则身边的女生。

“哦,以为大家都认识了呢。”莫靖则笑着,揽着女生介绍道,“孙维曦,比咱们小一级,英语系的。”

莫靖言站在人群外围,仔细打量着堂兄的女友。她个子不高,杏仁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言谈举止镇定自若,笑着和各位朋友一一问好,看起来伶俐干练。但莫靖言总觉得一时难以对她做出热络的样子,于是又往人群后躲了躲,但又忍不住想和堂兄打个招呼。

她的身影时隐时现,莫靖则一眼看到,笑道:“莫莫你在干吗?我还以为你没到呢。既然来了,就到这边来啊。”

莫靖言有些忸怩地蹭过去,抱了堂兄一下,又向孙维曦点头致意,微微笑了笑。

“靖则总说起你呢。”孙维曦大方地挽着她的胳膊,“我经常听,就觉得认识你好久了。”

莫靖言低头,心中暗想,他可没怎么说起你,我和你不熟。

“但这两年莫莫真和以前不一样了。”莫靖则端详着小妹,“打扮起来,越来越漂亮了。”他摸着下巴,瞟了傅昭阳一眼,促狭地笑,“怪不得有些人哪儿也不去了。看来我的魅力和小妹比,还差太多啊。”

众人大笑,莫靖言心中尴尬,紧紧攥了攥堂兄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莫靖则笑着拍拍她的后背,和孙维曦一起招呼着众人就座用餐。

老友们数年未见,三两杯啤酒下肚,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当年在一起时的种种趣事。

“莫大当年就是个自虐狂,磨掉一块手皮,没关系,接着爬;手指扭了,没关系,接着爬。”邵声笑道,“那次在野外,我在上面喊落石,他还偏抬头看看石头从哪儿落下来,差点被砸到眼睛。”

“谁让你没事儿爬到树那边去啊。”莫靖则嗤之以鼻,“你就最能偷懒,爬到一半还去倚着树休息。”

“都是老傅那双鞋,太他妈挤脚了;你那双更没法穿,太味儿了。”

“你把自己的鞋子爬裂了,还挑剔别人的。” 傅昭阳哑然失笑,“那时候刚开始学,就属你最精力旺盛,每天夜里去练习。”

“要说体力好,那还是楚羚啊。”莫靖则感慨,“她才是耐力惊人。那次老傅你给她打保护磕线,我和少爷都下完一盘象棋了,她还在上面吊着努力呢,也就是你有那份耐心。哎,楚羚今天没来呢?”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莫靖言,心中明白了大半,笑道,“我难得回来一次,小丫头架子还挺大。”

何仕连忙打圆场,端起酒杯说:“来来来,我们这些师弟师妹敬‘三剑客’一杯,我刚入队的时候,就看到你们互相指线,在岩壁上飞来飞去的,一下就被震撼到了。难得今天几位高手师兄齐聚一堂,一定不醉不归呀。”

众人说话时,孙维曦就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帮周围的人倒茶布菜,照顾得非常妥帖。莫靖言想起左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又觉得应当尊重大哥的选择。想和对方客气两句,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十分别扭。侍者举着串了大块烤肉的长铁钎过来,她没有食欲,只要了薄薄一片。刚一抬头,看见邵声正望着自己。

他对上莫靖言的目光,笑了笑:“你不断说再薄点再薄点,我想看师父是不是最后给你一张餐巾纸。”

正说着,手机铃声响起,邵声掏出自己的,发现并没有来电,于是喊傅昭阳查看电话,又抱怨道:“你不要也用默认铃声,搞得我每次都分不清。”

杨思睿笑:“谁让你和傅队形影不离,买个手机都得是同款的,审美也太相似了吧。”她吃吃笑着,细声细气地说,“情侣机呀?”

莫靖言听到“审美相似”几个字,脸上一红,正尴尬羞涩着,傅昭阳接完电话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左君来了,你要不要和我去门口接她?”

她连忙起身,二人走到餐厅门口。左君刚刚面试回来,穿着黑色职业装,深蓝色收腰大衣,挽了一个平整的发髻,纹丝不乱。她精心修饰过眉毛,涂了淡淡的浅棕色眼影和肉粉色唇彩,整个人一瞬显得成熟起来。

莫靖言看着她的皮鞋,担心地问:“鞋子这么薄,不冷吗?”

“穿这身去面试,靴子总不合适。”左君笑了笑,“没关系,我坐坐就走,回去就暖和了。”

左君姗姗来迟,她出现在餐桌前时,众人有片刻的安静。

“我来看看师兄,坐一会儿就走了。”她微微一笑,“烤肉味道太大了,我就这么一套正装。而且明天还有面试,得回去准备一下。”

莫靖则和她寒暄了两句,招呼服务员多添了一副餐具,言语之间很是客气。孙维曦拿过茶壶,帮她倒了一杯茶。左君弯弯嘴角说:“谢谢。”她递过一只档案袋,“来得仓促,也没给师兄带什么礼物。这是这些年攀岩队的刊物,还有其他报刊关于攀岩队的采访报道。之前我整理过,就又印了一份。”她微微一笑,“说起来,当初我就是在莫队手下做宣传,这就当作我给老队长的礼物吧。”

莫靖则从档案袋里抽出一沓刊物,最初两本已经是三四年前印制的了,装帧和设计都显得有些过时。他抬头看着左君,微微一笑:“这是我这次回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师妹费心了。”

“举手之劳,没什么麻烦的。”左君垂下眼帘,转着手中的杯子。

她喝了一杯茶,没怎么吃东西,便告辞离去。莫靖则起身要送,左君摆了摆手,语气温和而坚定:“不用了,你和大家多聚聚吧。”

“我去送师姐好了。”莫靖言飞快地站起来,和左君挽着手下楼。走到门口,她依依不舍:“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没关系的。”左君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我打车回去,很快的。莫大难得回来,你们兄妹俩多聚聚。”她叹了一口气,“本来,我很怕见到这种场景,犹豫要不要来;但又一想,这次要是见不到,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呢?”

她语气哀婉,莫靖言听得鼻子一酸。左君“呵”地笑出来:“你看,我又多愁善感了。你快点回去吧,咱们俩又不是见不到了。”莫靖言看着她上了出租车,心下一片凄凉。

回到楼上,男生们正在劝酒,莫靖则喝了一杯又一杯,孙维曦替他挡酒,笑道:“他要是喝多了,我也背不动啊。”

众男生笑道:“没事儿,我们也能送莫大回去啊!”

何仕拍他们的脑袋:“就是嫌你们都去了闹哄哄,再留下来聊天打牌,让嫂子晚上怎么休息啊?”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就好像刚刚左君的到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莫靖言看着堂兄和女友挽着手和众人说笑,想到他们住在学校附近,只订了一间房,又想到左君离去时凄然无奈的笑容,心中不禁有些憋闷。她将碗筷推在一边,默默地喝着热茶。看到堂兄起身去洗手间,莫靖言跟在他身后来到走廊。

莫靖则看到等在不远处的小妹,拍着她头顶问道:“莫莫,你没事吧。”

莫靖言轻轻摇头。

“你和昭阳怎么了,一晚上也没说两句话,还在怄气吗?”

“没……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脚尖蹭着地毯,“我们,分开了。”

“我大概知道一些,昭阳说,那是你的气话,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好,没考虑你的心情。”莫靖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怪楚羚吗?”

莫靖言不说话,将楚羚交给她的礼物递给堂兄。

“她其实,也挺可怜的。”莫靖则打开盒子,将水晶方牌妥帖地收好,轻叹一声,“说起来,她认识昭阳也很久了。大一时我们三个同时加入攀岩队,楚教授带楚羚来岩壁练习。她刚刚高一,因为长得瘦小,我们都当她是初中生呢。她留着运动头,像个假小子,但攀岩时动作干净漂亮,很有毅力,又能吃苦,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们谁也没意识到,她也是个有心事的小姑娘。后来她上大学,我觉得她有点喜欢老傅的苗头,但也知道我家莫莫一直记挂着她的昭阳哥,所以我问过老傅,对楚羚怎么看。他说,‘和当年认识的时候一样。’我说,‘不考虑和她发展一下?’昭阳说,‘我心里她还是个小孩子,和她在一起很放松,甚至不用考虑性别,想不起她是个女孩子。’我就问,‘那你觉得,女孩子应该什么样?’”

莫靖言心头一紧,抬眼来怯怯地望着兄长。

莫靖则一笑:“昭阳说,‘小女孩就应该像莫莫那样吧,漂亮可爱,柔顺乖巧。’”

莫靖言心中感慨万千:“的确,他看我,一直就是个小女孩吧。”她重重读了那个“小”字,“可惜,我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柔顺乖巧。”

“我知道,小妹也会长大的。昨天老傅和少爷来机场接我,简单说了你们的事儿,我看他对你可真是束手无策了。”莫靖则笑着揉揉她的头发,“人和人的相处方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小时候咱们俩不也总打架吗?如果你还想和昭阳在一起,就不要耍大小姐脾气了。”

莫靖言勉强笑笑,心中暗自叹息,很想告诉兄长,她并不是在耍大小姐脾气而拒绝和傅昭阳复合。她扯了扯堂兄的衣袖,继续问道:“你很喜欢孙维曦吗?”

莫靖则反问道:“你说呢?”

“我……”莫靖言斟酌片刻,“我比较喜欢左君师姐。当然,是你选女朋友,我没什么发言权。又或者,只是我和孙师姐不熟……”

莫靖则淡然一笑:“莫莫,感情有时候也要看缘分看Timing,这不是自己能‘选’的。”

说话之间,男生们过来喊莫靖则继续大战三百杯。莫靖言回到座位上,在喧嚣的人群里沉默着,一杯杯喝茶。孙维曦看到她在发呆,和旁边的人换了座位,坐到她旁边来。

两个人客套地聊了几句,莫靖言不想强打精神应对,但又不好意思走开。孙维曦看出她的勉强,笑了笑:“我大四时不知道靖则还有个小妹在学校里,不然一定去看看你。”

“没关系的,师兄师姐都很照顾我。”莫靖言转着茶杯,心想,那时候你也不是我大哥的女友啊,来看我做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自己大学时,错过了好多事情呢。” 孙维曦回忆道,“我认识靖则的时候,他还是攀岩队的队长。那时候我在团委帮忙,他来交社团登记表,因为我是新人,处理起来很慢。他就在旁边指点,比我还清楚流程,表情又严肃又骄傲。后来我听团委的老人们讲,他活动能力很强,为攀岩队拉了一大笔赞助。每次路过岩壁,我都停下来,希望能看到他。但是自己又恐高,看见别人爬都紧张得不行。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接近他,只能从攀岩队的宣传资料上看关于他的介绍。那一篇‘岩壁三剑客’的专访,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我很希望,他的大学生活里,曾经留下一些我的痕迹,而不仅仅是一个团委的笨姑娘。”

“那篇文章我也看过,写得真的很好呢。”莫靖言知道那些文字浸透了另一个女生的倾慕,心中五味陈杂,“过去的就过去了,你们现在能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说的是啊。”孙维曦释然一笑,“我其实已经很幸运了。”

莫靖言心中一阵辛酸。左君采访了大哥,满怀憧憬地写着文章时,不知道以后会有另一个女生读着她的文字,在字里行间寻找同样的身影;当大哥比赛失利借酒浇愁时,她担心记挂又羞于表示,只能拖着楚羚去喝啤酒,而另一个女生捷足先登给他以安慰。莫靖言不知道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大哥此时是否会是单身一人,是否能等到左君毕业出国的那一天。然而就是在左君所不知道的某一段时光里,命运已经偏离了她最向往的航向。

只是一时矜持,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身,也许就此走上了不同的轨迹,天各一方吧。莫靖言蓦然警醒,暗暗叮嘱自己:“我不能弄丢了最重要的人,不能毫无表示,就和他分离。”她定定地想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望着邵声的方向。

此时莫靖言终于有机会,面对着傅昭阳和邵声二人,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

她想,如果此时昭阳哥和楚羚在一起,自己一定会觉得忿忿不平,但未必有多么哀伤;然而如果是少爷和“地质之花”在一起,又或者少爷去了云南找月饼师姐,她简直无法想象将如何自处。不,少爷哪儿也不能去。他得留在北京,周末去野外攀岩烤肉,还要带着方拓师弟撒欢儿呢。他得似笑非笑地取笑自己,挑着眉安慰爱哭的莫小妹呢。

他要是走了,自己怎么办?

这个想法让莫靖言心中无比惶恐。抬起头,看见邵声的身影,她一瞬间心潮澎湃。周围人声鼎沸,但她只清楚听到他的声音,为了他的每一句玩笑话忍俊不禁。她想起此前二人相处的每一寸时光,无拘无束,欢乐开怀。

而此刻,邵声和兄弟们在一起,推杯换盏尽情说笑,仿佛不认识她一样。莫靖言安静地远望着他,因为这种陌生的疏离感而略有失落;但心中也有轻松和庆幸,还好,两个人还没有被命运和生活分开,她还有机会审视内心,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和他共处。

酒过三巡,众人喝得都不少,邵声和大周送莫靖则二人回酒店;傅昭阳陪着莫靖言走回宿舍。因为杨思睿提前通风报信,寝室的女生们同时拥到窗前,想见证二人破镜重圆的历史时刻。

“我前两天,递交了博士入学申请,明年三月下旬入学考试,可能还需要准备一下。”傅昭阳戴着她送的围巾和绒线手套,手套的指尖已经磨薄,他蜷起手指,“已经有些旧了,是我当时用得不仔细。”他牵起莫靖言的手,“不知道,明年能不能送我一副新的?”他微笑着,安然的笑容在初冬的夜晚让人心中煦暖。

莫靖言和他执手而立,路灯昏黄的光束笼在二人身上,轮廓被描上朦胧的光影。她想起自己多年来的心愿,从最初见面的十四岁,到初恋的十八岁,再到两年后的今天,其实在傅昭阳身边时,最期待的就是这样平静的相处,他给了她心神安定的力量,他曾经让自己想起来就心头温暖。这种恬静的画面依然是她心中的珍藏。

然而一切的一切,大概也就是如此了。莫靖言心思澄明,知道这不是一个童话故事的美好结局。或者说,她和他之间,早已经不是王子公主披荆斩棘、迎来幸福生活的童话了。

她愿意和他这样无言静对,仿佛时间不再流逝。然而彼此的沉默并非源于默契,而只是出于对这份安宁祥和的贪恋。现在,莫靖言更向往的是另一幅画面,是另一个人描述的未来,那才是她此时此刻最想实现的梦想:高耸的岩壁下绿草如茵,山花烂漫,他们说笑打闹,他们养了一只大狗,在山野间撒欢儿地奔跑。

她轻轻地抽出手来,抬头静静地看着傅昭阳,他嘴角蕴着笑意,眼神中满是期待。此时莫靖言心中并没有扬眉吐气的喜悦,而是充满了愧疚和哀伤。小小的少女心思,盘桓心头多年的迷恋,竟然有一日,如同清晨的雾霭般在阳光中悄然消散。懵懂青稚的感情,已无声无息走到了尽头。

她眼底渐渐蒙上雾气,将头扭在一旁,喃喃道:“对不起。”

傅昭阳一愣,依然微笑着:“莫莫,我知道,你一时做不了决定。以前亏欠你的,我一点点弥补,直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不,不会了。”她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昭阳哥,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

傅昭阳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莫靖言,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眉头轻皱:“莫莫,你是认真的吗?”

寝室里的女生们隔着玻璃窗,看到二人突然拥抱在一起,不禁异口同声叫了一声,“呀”。杨思睿洋洋自得:“我就说嘛,莫大今天肯定劝说莫莫了。”

“哎,那莫莫……她怎么跑了?”蒋遥指了指楼下。只见莫靖言从傅昭阳怀中挣脱,转身跑开,留下他一个人木然地站在楼前。

不多时,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在门前停住。杨思睿冲过去拉开门,莫靖言站在门外,正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怎么了,莫莫?”姐妹们围上来,关切地问。

她摇了摇头,颓然坐在床上,倚着墙,抑制不住下滑的泪水。

“你既然这么难过,为什么不和傅队和好?”杨思睿不解,“这不是让两个人都难受吗?”

“我和他说清楚了,我们两个……再不可能了。”莫靖言缓缓说道,她拉上床帘,隔开大家询问的目光。

她不知如何对身边的朋友们解释,更不想在此刻对任何人陈述自己对邵声的怦然心动。她知道这必将在朋友圈中引发轩然大波,无论是自己,傅昭阳,或邵声,一时间都无法妥善应对。

莫靖言哭了一气,渐渐平静下来,心中的那个身影越发清晰。夜里她点着应急灯,拿出左君所写的专访,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其中介绍了攀岩队几位成员加入的原因以及各自的攀爬特点。其中写道,邵声的绝对力量并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但胜在思路清晰、判断准确,有着良好的岩感,知道在每一个节点应该做什么动作。文中形容他“自知且能自省,对自身有着良好的掌控力”。

莫靖言反复读着描写他的文字,看着配图上那张小小的笑脸,心中既有豁然开朗的欣喜和甜蜜,又因为揣测他的心意而惴惴;但有一件事无比坚定,不管未来怎么迷茫坎坷,她也不想和邵声分开。

是的,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这样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