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逢一笑

夏小橘听说莫靖言扭了脚,打来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又埋怨道:“怎么也不说一声?还是你家黄老板在网上说起,我才知道你受伤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吗惊动这么多人。”

“黄老板说自己要加班,问我有没有时间陪你吃晚饭。”夏小橘揶揄地笑了两声,“这家伙狡猾得很,大概是怕别的男生趁机献殷勤,把他女朋友拐跑了。”

献殷勤的男生没有,莫靖言倒是收到了邵母的电话,说在家熬了猪脚汤,一会儿给她送过来。莫靖言扯了个谎,说一会儿还要出门教课,晚上约了朋友一同吃饭。邵母略有遗憾,叮嘱她上课时多加小心便收了线。既然约了夏小橘晚餐,那番说辞也不算全是谎话,她只是不想去面对邵声的家人,更不想某一天不期然遇到他和妻儿幸福和美的图景。

夏小橘平时嘻嘻哈哈,心思却是细密,看到莫靖言将菜单从头到尾翻看了两遍,却一道菜也没点,便知道她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她问,“看你没什么精神。”

“我没事,最近忙,有点累。”

“不是因为黄骏要加班,不能来接你……”

“没,有时候他忙些,有时候我忙些,”莫靖言翘了翘嘴角,“一时互相照顾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事儿。”

“也是,”夏小橘点头,“从没见你为这些和他计较过。”最初莫靖言决定和黄骏在一起,还真令她大吃一惊,总觉得黄骏是贪恋莫靖言的姣美容貌,并不是出于对她内在的欣赏。然而更令她吃惊的是,两个人相处了将近两年,居然相安无事。夏小橘想不明白,便不多想。她知道每段感情都有自己的起承转合,每个当事人的心境也无法被他人完全理解揣摩。

看好友欲言又止,莫靖言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任何和感情相关的讨论都让她感觉疲惫。而自己的心事,她又没有对他人述说的欲望。

方拓也打来电话,说他春节后会回到北京,一来参加户外用品公司的宣传,二来也是因为收到学校攀岩队师弟师妹的邀请,协助他们一同筹备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的纪念活动。

“谁让我是世纪之交入学,承前启后的一代呢?”方拓说道,“我二三月份没什么事儿,正好帮他们搜集整理一下以前的材料,我好歹也是老队长啊。”

“在师姐面前,还要提个‘老’字?”莫靖言嗔道。

“对对,在莫莫姐心里,我还是那个青蛙一样趴在墙上的新人呢。”方拓笑,“对了,我听说师父回国了。你见到他了?”

莫靖言顿了顿:“遇到过一次。”

“师父还是老样子吗?他现在还攀岩不?他后来怎么也不回我的E-mail了?”方拓一口气问了若干个问题,“等我回北京,咱们要不要聚聚?”

“最近我很忙。”莫靖言淡淡答道,“你们自己约吧。”

方拓略带惋惜地应了一声。

莫靖言的沉默黄骏也看在眼中。这两天他忙于一家时尚杂志的年度颁奖礼,然而两个人各自的生活一向相对独立,他也不觉得自己早出晚归对莫靖言疏于关照。某天恰好到“云舞”附近拜访客户,便让她打车过来和自己一同吃饭。莫靖言偏偏不同意,他只好开车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赶到“云舞”楼下和她一起去吃豆捞火锅。回到家两个人都一身烟火气,莫靖言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滴下来的水珠把睡袍洇湿了一小块。

黄骏看着她润泽的脸庞,忍不住凑过去吻在她脸颊上。莫靖言没有闪躲,但也没有回应。她连日来一直借口腰疼,可这几天行走如常,也不贴药膏了,虽然推诿了两句,但黄骏抱紧她没有退缩的意思,吻着她的耳朵、嘴巴和脖颈。整个过程并不顺畅,莫靖言的身体有些僵滞,因为紧张而感到些微的疼痛。黄骏感觉到她本能的抗拒,之后絮絮地说了两句温存的话,从身后将她抱到怀里,过了一会儿便松开手,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莫靖言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之前在黄骏制作的颁奖典礼执行方案上,她从一连串的赞助商中看到了“Primavera”的字样,那正是邵声所在的公司,于是逃避着,不想去见他的任何客户。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踽踽前行,虽然走得孤单,走得缓慢,但是毕竟一点点从泥泞之中走了出来。可蓦然发现,所有的一切并没有被抛在身后。并非她走出了回忆,而是习惯了将它们放在心底与之为伍。

隔了几日,黄骏竟又在她面前提起Primavera的名字。此次的时尚颁奖典礼规模盛大,主办方拉来的赞助商中大多是熟面孔,只有这一家公司刚刚进入大陆市场,想来近期内必然会展开一系列的宣传攻势,是个值得发展的潜在客户。黄骏整理着上一次在珠宝酒会上拿到的名片,顺口问道:“莫莫,上次Primavera的活动请柬是谁给你的?”

莫靖言拿着遥控器,一个个频道的换过去:“记不清了,大概是哪个学员,我就顺手收下了。”

“哦……再想想呗。”黄骏走到沙发旁,在她身边坐下,“是他们公司内部的人吗?”

“不知道。”莫靖言摇头。

“我本来还以为是内部人士,能帮忙引荐一下。”黄骏将名片一张张摊开,“这位负责市场的去上海出差了,这位副总代表是负责珠宝设计和鉴定的,这位……”他拍出邵声的名片,“秘书说他出国了。”

莫靖言扫了一眼,想到兴致勃勃念着去日本的邵一川,还有不会讲中文的明日香,脑海中一片空白。黄骏还在翻看Primavera的宣传材料,指着上面晶莹剔透的各色宝石征求她的意见:“来,从女性消费者的角度,谈谈你的看法。”

“我对这些没什么了解,你知道我平时很少戴首饰。”莫靖言站起身来,“如果是我,大概不会花大价钱去买这些东西。”

黄骏点了点头,又翻了两页:“那作为装饰品,你觉得他们得设计漂亮吗?有什么特色……”他的视线离开宣传册,发现莫靖言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厅。

第二天他和合作伙伴徐梓浩一同去见客户,回来路上在路边的四川餐厅点了两份盖浇饭,等餐时又说到了联系Primavera的事情。黄骏有些苦恼,眉头拧在一处。徐梓浩拍他肩膀:“联系不上没关系,改天去他们公司看看不就好。再说,咱们也不差这一个客户。”

“不是客户的事儿。”黄骏叹气,“我觉得莫莫吧,最近有些古怪。”

“你又觉得人家想结婚,想要孩子了?”徐梓浩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想,但以莫莫的条件,不等于别的男人不想。你小心被挖了墙角都不知道。”

“反正从那段时间开始,她就一直不正常。那次她扭了脚,我正在外面吃饭,她打电话让我去接她,我说帮她定辆出租。”

“这很正常啊。”

“要是以前,她肯定同意自己坐出租回来了。我那天喝酒没开车,后来也是打了车去接的她呀。”黄骏指节叩了叩桌子,“其实我没说这样有什么不好,以前她有些太温和,这样偶尔撒撒娇,像个小姑娘,我也就乐呵呵接她去了。只是她变化太突然,过两天又好像和我保持距离了,别别扭扭的。”

徐梓浩失笑:“以前也没看你这么琢磨哪个女生。”

“懒得琢磨她们。”黄骏撇嘴,“我挺烦女生耍心眼或者闹小脾气,好像你怎么做都不对。”他仰身靠在座椅上,“莫莫就这点好,和她相处不累。但现在,她可千万别学人家软硬兼施那套。”

“真的没想过和莫莫过一辈子?”徐梓浩问。

“这问题想了有什么用?”黄骏眨了眨眼,“这……一辈子,是你想过就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吗?现在在一起挺好的,何必想那么多。”

邵声此时正在东京飞往北京的全日空客机上,邵一川倚在他身旁睡了过去,空姐微笑着走过来,在他身上披了一条小毯子。邵一川挪了挪,趴在爸爸的腿上,小脑袋抵在他腰间。邵声将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父子二人紧紧依靠着。

他这次来日本,名义上是参加东京举行的国际珠宝展览会,实则为了将儿子接回北京。明日香带着川川去了宫城县,和在当地探亲访友的外公外婆汇合,一大家人去福岛一带滑雪、泡温泉,回到东京,母子二人又去迪斯尼公园玩了一天。最初的一个礼拜邵一川玩得乐不思蜀,打电话回来时语气欢快,然而再过几天,他便常常问明日香:“也不知道爸爸和奶奶现在在做什么呢,爸爸还答应要和我踢球的。”

邵一川迟迟未归,邵母每天也坐立难安,总担心小孙子就此不想回到自己身边了,于是打发邵声早早去日本把川川接回来。

母子告别时都依依不舍,泪眼婆娑。邵声递给明日香一张纸巾,她擦了擦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天,我真的又有些想带Leo走,但仔细想想,以我的生活状态,真的没有能力和耐心去抚养一个小孩子。而且Leo虽然玩得开心,但他心里也很想你们,我真的留也留不住呢。而且,他会随时提醒我,我已经失去了他爸爸。就请你,好好照顾Leo吧。”

“你自己在外,也要照顾自己。”邵声牵着儿子的手,对明日香说道,“希望你找到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明日香微笑着点头,眼中泪光闪动,她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俯身亲了亲儿子的脸颊,然后忽然扑到邵声怀中,紧紧拥抱着他:“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看够了外面的世界,回头时你还在原地,那该有多好。可你说的对,我爱上的你,其实是自己心底的想象,未必是真实的你吧。”

邵声在飞机上想起了明日香的话,他不知道真实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模样。他已经很久不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他忙于工作,忙于照顾老母幼子,想让他们过得幸福,健康,快乐。而关于自己的,曾经的向往与梦想,其实早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心中最向往的图景了,遥远的如同上一世。

回到北京不久便是时尚颁奖典礼,这是Primavera与几家珠宝行联手赞助的系列活动之一,合作方负责活动方案的具体落实与执行。邵声到了现场,才发现负责典礼筹办的正是黄骏所在的公司,他站在舞台下方调音台边,带着耳麦,正在向音响师交待着什么。

邵声下意识地环顾全场,想莫靖言是否也在这熙攘的人群里。然而下一刻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一位高挑秀丽的女模特款款走到黄骏身边,手搭在他肩头,亲昵地附耳说了两句,黄骏挑眉微笑,手臂在对方腰间拢了拢。两人在角落交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开,黄骏继续忙于现场组织,偶尔和姑娘眼神交汇,便笑着眨眨眼,神色暧昧。邵声蹙眉,不待他多想,就被围上来寒暄的宾客阻断了视线。

黄骏也看到了大厅中央的邵声,正和几位一同担任颁奖嘉宾的珠宝行代表谈笑风生。黄骏想着将灯光音响安排妥当,待颁奖的环节一过,便过去和几位金主打个招呼。舞台上流光溢彩,台下人声嘈杂,闪光灯频频闪烁,他一时没留心,再看过去,场内已经没有了邵声的身影。

自会场的侧门出来,是一道僻静的半圆形连廊,一直通到后厨去。因为今天的活动是冷餐会,各色小食大多已经在门外的备餐区准备妥当,只是偶尔有几位身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餐车经过。邵声从会场踅到连廊上,隔着落地窗望着酒店的中庭,铺满鹅卵石的水池在冬季里放干了水,上面落了一层薄雪。他脑海中都是莫靖言跛着脚,但又坚定地拒绝自己时倔强的神情。那天她紧紧偎依的男友,今天却在场上和别人眉来眼去。邵声的手掌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洇出一片雾气。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无暇多想,应该收拢心思回到把酒言欢的会场中去,冰冷的指尖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了一口气。刚走到门口,迎面碰到推门而出的楚羚。她一怔,笑道:“师兄你果然在这儿,我看到你被一群人围着,正要打招呼,你就不见了。”

“一直在说话,出来透口气。”

“我猜也是。”楚羚莞尔,“你一向不喜欢这种应酬的场合,但现在又躲不开。”

“工作是工作,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我还以为是刚刚几个小姑娘太热情,你要出来躲躲。”楚羚瞥了一眼他的左手,揶揄道,“你应该把戒指戴上,冒充单身人士是不道德的。”

邵声笑了笑:“我现在,就是单身。”

楚羚一愣,神色歉疚:“不好意思,我们只听说你太太是巴西人,没想到……”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了,儿子跟着我。”

“那这几年,也辛苦了。”

“还好,川川一直挺懂事,现在我妈也在北京,生活挺稳定。”

“你刚回来,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尽管和我说。”楚羚顿了顿,“那天你说暂时不想和大家联络,我也没有告诉别人。不过,总不能让我也不告诉昭阳吧,他打电话回家时我就讲了。他说,很想见见你。”

邵声默默地转着手中的高脚杯。

“说起来,多亏了你和莫大雪中送炭,昭阳昏迷和后期治疗时才没有因为费用问题束手束脚,用的是最好的药,请得起护工照看,否则他爸妈真的就被压垮了。虽然经费一直是经过海外校友会筹集,但我知道,除了你和莫大,有谁能连续几年每个月都向校友会汇款呢?而且那时候莫大在读书,能攒下的奖学金也有限,那些捐款大半是哪儿来的,我心里有数。”楚羚抿了抿嘴,“说实话,最初一段时间我很偏激,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可过了两年渐渐冷静下来,昭阳一天天好起来,我才慢慢觉得,你也很不容易。我个人也好,昭阳也好,我们这个家也好,都得真心地感谢你。”

邵声拍拍她的手:“兄弟之间说这些话,就太见外了。”

“嗯,你能回来就太好了。”楚玲有些感慨,“我知道昭阳这两年最想见的人,就是你,还有……莫莫。”

邵声不发一语。

楚羚见他面色僵硬,便转了话题,说了一些几年来傅昭阳复健中振奋人心的转折和他重归学校后研究的课题进展,又讲了讲攀岩队众人的近况,说等春天开学后便是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在读的小孩子们已经开始收集历届的资料,预备着在四五月间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庆典。

“到时候你真的不打算回去看看吗?你就一点都不想念大家吗?”楚羚问道,“要不先去我家,一起吃顿饭,然后再做决定,如何?”

当邵声站在高耸的公寓楼下时,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还带了三分紧张与不安。邵母说老友聚会是年轻人的事儿,自己去超市购物筹备年货,邵一川裹上厚羽绒服,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熊,蹦蹦跳跳地跟在父亲身侧。邵声带了一瓶红酒,又在水果店拼了一只果篮,邵一川拽着藤篮的提手,戳了戳里面金黄硕大的芒果:“爸爸,我也想吃芒果了。”

“不要戳坏了。这是送给傅伯伯他们家的,回去再买给你。”邵声牵起儿子的小手,“还记得见面怎么问好吗?”

“嗯,傅伯伯,楚阿姨,还有安安妹妹!”邵一川仰头看着,“可爸爸你怎么还不按门铃啊,你是忘了他们家门牌号吗?”

邵声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头顶,他知道自己此次回国,有太多的故友和旧事需要面对。这么多年来断了联络,傅昭阳经历了漫长的昏迷和苏醒后艰辛的复健,然而在邵声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都是他当年在公路上满脸血污,以及医院中缠着白纱、遍身插满胶管和导线的模样。久别重逢,他不知如何开口,给昔日的兄弟一声问候。

来开门的是楚羚,她系着围裙,袖子挽高,厨房里高压锅滋滋作响,飘来炖肉的香气。“你们爷俩来了,快进来。”她弯腰递过一双小拖鞋,“你就是川川呀,长得真精神!”

“楚阿姨好!”邵一川声音响亮,“我和爸爸买了水果,送给你和傅伯伯,还有安安妹妹。”

“川川真懂事,还知道安安妹妹,她在睡觉,一会儿和她玩好不好?”楚羚笑着将果篮放在一旁,接过邵声的大衣,“昭阳在书房,刚刚爸爸打电话来问一个数据,他正查着呢。我去喊他。”

“我去吧。”邵声的掌心有些潮湿,“我去和他打个招呼。”楚羚点头,将邵一川带到客厅,拿出饼干糖果给他挑选,又将电视打开,陪他一起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邵声顺着她的指引走到书房门前,他轻叩两声,将虚掩的房门轻轻推开。傅昭阳侧身站在书桌旁,翻着书柜上的参考书,他衬衫外穿着一件深灰色斜格毛坎肩,一身儒雅的书卷气,似乎当年惨烈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他背对着邵声,将一本英文词典放回到书架上,问道:“是少爷他们来了吗?”

重又听到傅昭阳的声音,低沉和缓,和记忆中别无二致,邵声想起当年在重症监护室,他跪在床边涕泪交零,一迭声的“对不起”,换不到傅昭阳一句“没关系”,记忆中的一幕瞬间清晰,让他热泪盈眶,颤声道:“老傅,是我啊!”

傅昭阳手臂一颤,字典没放稳,啪一声掉在地上。他转过身来,绕到书桌前面:“你这家伙,总算是回来了!”他张开双臂,和邵声紧紧拥抱,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哽咽,“少爷,当初打你那一拳,还疼不疼?”

邵声笑中带泪:“靠,是两拳!老傅你打了我两拳好不好?”

傅昭阳也笑:“打你你也不还手,太不过瘾了。回头我都让你打回来,成不?”

两人时哭时笑,互相箍紧了胳膊,将对方的肩背勒得生疼。

楚羚去厨房洗了水果,回身在门外看到哭哭笑笑的两兄弟,知道傅昭阳最大的一桩心事终于如愿以偿,心中感慨释然,鼻子一酸,眼睛湿润起来。她敲了敲门:“我切了苹果和橙子,你们到客厅来,和川川一起吃吧。”

安安也刚醒来,睡眼惺忪地窝在楚羚怀里,时不时半睁着眼,望向将脆苹果咬得嘎吱作响的邵一川。“你要吃吗?”邵一川将咬了一口的苹果递过去,“又甜又脆。”安安的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捂着眼睛钻回母亲怀中。

“见到陌生人害羞了呢。”傅昭阳探身抚着女儿的头发。

邵声笑:“这脾气像谁?可一点都不像妈妈啊。”

“谁说的,我小时候也挺内向的,后来都是被我爸锻炼出来了。”楚羚抱着安安起身,引邵声走到隔壁的房间,推开门,一面墙被装上了岩板和岩点。

邵一川从大人们的空当挤过来:“哇哦,真棒!我能试试吗?”

“当然可以。”傅昭阳笑,“回头让你爸爸也给你装一个,他爬得可棒了。”

邵一川兴致勃勃要玩一会儿,邵声站在一旁给他做保护。楚羚倚在门旁,由衷感慨道:“川川还是挺有天赋的,男孩子从小学学这个挺好。但是安安,我没指望她爬得很好,当一个乐趣就可以,等她稍微大一些,我们还是希望她学一些文艺类的特长,比如乐器、舞蹈,那才像个小女孩的样子。”她回身看了看傅昭阳,微笑道,“而且看起来温柔的姑娘,未必是不坚强的。”傅昭阳揽过妻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安看邵一川玩得不亦乐乎,也扭着身体要从母亲怀中挣扎出来,嘟嚷着:“爬爬,一起爬爬。”

楚羚笑道:“这两个小家伙就交给我吧,你们兄弟俩坐下喝杯茶。哦,昭阳,帮我看着点厨房的高压锅,一会儿记得关火。”

傅昭阳取出茶具,泡上一壶铁观音,向杯中倒茶时他提着壶把的右手轻轻颤抖,邵声想要伸手接过来,他摆了摆左手,顺势扶住壶身。

“其实没什么大毛病。”傅昭阳微笑着将茶壶放下,“只是做不了太精细的活儿,平时也没什么大碍。”

邵声心有愧疚:“当年要不是我……”

“别再这么讲了。”傅昭阳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发生后,谁心里最难受。而且当初是我自己疏忽大意,怎么能怪别人?的确,有那么两三年,我像个小孩似的学说话、学走路,但我知道,你们心里比我难熬。”他望向一同玩闹的两个幼童,“我听楚羚讲,川川的大名叫邵一川,是吗?”

邵声沉默着点了点头。

傅昭阳低声叹息:“这名字,我也一直记得……莫莫她,知道吗?”

邵声眼睛一热:“应该,是知道的。”

“我相信莫莫不会怪你,但她一定很难过。”傅昭阳缓缓说道,“我和楚羚结婚时给她发了请柬,但她没有来,方拓帮她带了红包过来。安安出生后,她也是托别人带了一副银镯子过来。我们知道,她不想再回到这个圈子里。我们也尊重她的选择,她应该有和过去无关的生活。方拓说她的舞蹈工作室经营得不错,也有个关系稳定的男朋友……”

邵声想起和小模特亲昵暧昧的黄骏,不觉蹙了蹙眉。

傅昭阳看他神色有变,继续说道:“当然,这些都是表象,她到底怎么想我们都不清楚。我和楚羚也一直惦记着,过一段时间二十年队庆时莫大会回来,希望他知道的多一些……不过莫大似乎不知道你和莫莫的过去,所以他对于我和楚羚在一起这事儿,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莫莫应该不会告诉任何人。”邵声心中感慨,“她大概想,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二人一时沉默,相对无言。邵声振奋精神,问道:“你见过老莫几次?他真的不打算回到金融圈了?”

“你知道他的个性,前两年他在华尔街已经做得很不错,金融危机时整个项目组被裁员,这些事他都不愿意提,我们见面时也没多问。那时他的签证也有问题,索性回国,四处登山攀岩,现在在阳朔开了一家小店,卖户外装备。听方拓说,只是个乐趣,也不指望着赚钱。”

邵声笑:“方拓这臭小子,倒是和谁都有来往。”

“是啊,他本来随船出海做远洋勘探,工作辛苦,薪酬不错,一年有大半年在海上,余下小半年在休假,顺便做户外网站的推广。”傅昭阳将攀岩队众人的下落一一道来,“何仕毕业后跟着思睿去了长沙工作,婚后生活太幸福了,在那么热的地方一年还长了三十斤。大周少言寡语,但现在坚持做学术的,只有我们两个,他去日本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回来后在武汉教书。左君硕士毕业后留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工作。”他向前探身,“这些朋友,你也有八九年没有见过了吧。前段时间攀岩队的学生们筹备二十周年庆典,找到了历年来的许多素材,有些年代久远,就拿来找我分辨。我当时,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十几年前。这次大家都会回来参加聚会,少爷你可是万万不能缺席啊。”

邵声点头:“时间定下来告诉我,我一定参加。”

“我还有另一个建议,”傅昭阳伸出右手来,他的五指合不紧,虚握了一个拳头,“虽然力量不如以前,但许多事我还能做得到。这两年我又开始攀岩了,水平没办法恢复到以前,但意识和经验还在。我一直有个愿望,再爬一次当时摔下来的那条线。”他松开拳,手掌伸向邵声,“请你给我打保护,怎么样?”

“好。”邵声和他击掌,二人双手紧紧相握,“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奉陪!”

楚羚跪在地毯上哄着两个小娃娃玩闹,不时扭头看向客厅里的兄弟二人,她隐隐听到“白河”、“保护”的字样,不免担忧地望向丈夫。

夜里送走邵声父子,楚羚将厨房整理干净,坐到傅昭阳身旁,如平日一样帮他按摩手臂和双腿,聊起刚刚和邵声的交谈:“川川刚才和安安玩得很开心,我逗他说把小妹妹送给你怎么样,他高兴地答应了,又摇头说‘爸爸养我就够辛苦了’,真是个懂事又好玩的小家伙。我问少爷有没有想过,为了川川再娶。他说,不想再贸然进入一段婚姻了。其实,我觉得,是他没有了想娶的那个人……”

傅昭阳叹息:“当我听到川川的名字时,就明白了。”

楚羚忍不住问道:“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你是已经决定了,要和少爷去白河?”

傅昭阳点点头。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呢,”楚羚揉捏着他的右臂,“你现在仍然要做复健,尤其是这只胳膊,当时受到损伤,昏迷时恢复得不好。虽然你那条路线已经可以爬顶绳了,但现在要去爬传统,我不是很赞同。”

“放心,我不会做任何没把握、冒险的事情的。”傅昭阳拉过楚羚的手,攥在掌心,“其实我对那条路线没什么放不下的,上次失手,也是因为自己疏忽大意。真正有心结的,是少爷和莫莫,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

楚羚抿了抿唇:“我都明白。听说少爷有女朋友之后,莫莫就有所谓的男朋友了,但从来没带到大家面前。我总觉得,她其实一直在等少爷。我想,我比许多人都懂她的想法,因为后来我发现我们俩有某种相似点,就是对待感情都有点一根筋。她从学校辞职的时候,我问她有什么能帮忙的。莫莫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都不要再联络我了。这里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有任何关联。’我答应她是因为,如果换了我,知道少爷结婚生子,大概也会做一样的选择。”楚羚轻声叹息,“有时候我想,你受伤时我那么责怪莫莫,是因为没勇气责怪自己,如果我不那么任性……”

“那么久的事,还说它做什么,谁和谁在一起,都是种缘分。”傅昭阳拉过楚羚,和她额头相抵,“如果不是最后出了事,我们每个人现在也都幸福快乐。但是因为我自己的过失,让最关心我的人们那么难过,尤其是对于少爷和莫莫,我心中一直有愧疚。今天总算见到少爷了,但我知道大家心里多少还有个疙瘩,所以我提出和他去白河。我得证明给他看,我和以前一样健康,我们之间的友情,也和以前一样。相信我,我不会去冒险的。有你,有安安,为了你们,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嗯,我相信你,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楚羚心中宽慰感慨,双臂环着丈夫的腰,倚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