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恼人的同事

酷暑说来就来,陶洁的上下班之旅更加难熬了。

初来北京的时候,因为陶洁的工作没有着落,李耀明租住的地方选择了靠近他就职的公司,出门坐公交三站路就到。而BR在国贸,陶洁得先坐地铁四号线到西单下,然后转一号线到国贸。相比较坐公交车,堵车这样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但天知道地铁上有多拥挤!

BR其实是有班车的,只是不经过陶洁住的地方,李耀明曾经考虑把住所换去离国贸近一点的地方,或者挪到有BR班车经过的地方,但打听了一圈下来,租金是个大问题,而且那样一来,李耀明上班就不太方便了,他们公司可没有班车。

陶洁反过来劝他,“算了,忍一忍吧,反正也是暂时的,等将来咱们自己买房子的时候再好好考虑好了。”就此作罢。

只是天天挤地铁当夹心饼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穿着薄衣短衫的夏天,还有很多别的意想不到的烦恼。

陶洁于是常在挤得满坑满谷的车厢中盘算买房大计,有点望梅止渴的意思。

但随之而来的是又一层新添的烦恼。

自从有了买房的打算,陶洁就开始关注起北京的房市来,这一关注,她才发现在北京买房是一件比找工作要艰巨得多的任务,不是光靠决心与信心就能解决的,它需要的最关键因素还是实力。

家里有能干的妈妈和体贴的爸爸,陶洁从小到大就没为柴米油盐的琐事烦过心,就连买房的事,也是父母作主就买了,她跟着搬过去就是,M市的房价近年来虽也噌噌飙升,但总体价位还是牢牢控制在万元以下,根本不象在北京,一万多块一平米的房子,简直可以说是便宜了。举目望去,四环以内是想都别想了,就连她现在住着的这栋始终嫌弃的旧房子,即便她愿意以这个价格购下,房东也未必愿意卖。至于四环以外,那还得看地段、楼盘质量。

听李耀明说,他有不少同事已经开始向燕郊方向发展了,因为当地开发出来了好几个楼盘,都以价格低廉著称,再配合上开发商宣称的即将投入建设的城际铁轨,据开发商介绍,从燕郊到过国贸附近,只需半个小时。

每平米五六千元的价格,陶洁听了也颇为心动,可翻开地图一看,燕郊根本连北京的郊区都算不上,它属于河北廊坊管辖,她顿时气馁不已,千里迢迢跑北京来扎根,难道还要扎到北京外围的一个小城镇上去?那还不如回自己家乡呢。

不过即便他们打定主意买在燕郊,现在也根本没钱可以付首付。房价成天往上攀爬,让所有观望的人都心惊肉跳,陶洁看着他们存折上那点钱在房市里的贬值速度不亚于跳水,心疼到几近抽筋,又觉得惘然,究竟是什么在主导这样的疯狂?开发商?炒房团?还是每年蜂拥入京的毕业生?

对于小老百姓而言,分析这些因素无异于纸上谈兵,意义不大,只要他/她还坚持要扎根在北京,那么怎样才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才是最具意义的事情,无数蝼蚁们正为此殚精竭虑地付出努力。

又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陶洁从租房里出来,先在新村门口那一排煎饼果子的摊位前停下,顺手点了两样,小贩麻利地打完包递给她,与此同时,她也把钱递过去。吃过好多次了,彼此都有数。

今天早上又起晚了,没来得及做早饭,李耀明上班比她早半小时,起床时见她没醒,也没叫醒她,悄没声地走了。

陶洁是被手机上自己设定的最后一道夺命闹钟催醒的,头昏脑胀爬起来,叹一口气,又只能去吃油腻腻的煎饼果子了。她其实喜欢喝粥,在家里的时候,妈妈每天早上都会事先炖好,等她起来,一碗稠软的米粥早已提前放置在餐桌上,就着面包或者油条吃,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陶洁狠狠咬下一口有点发硬的面食,把美好的记忆从脑海里驱赶掉,顶着白茫茫热辣辣的阳光向着公交车站疾步奔去。

地铁车厢里又是人满为患。

陶洁感觉自己象书中的纸片一样被掩合得严丝密缝,脑袋向左向右都转动不得,不是旁人厚实的肩背就是呼出热气的口腔。

她只能向上看。

上面的景致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数只蜡黄的手吊在横杆和拉手上,象极了家乡的大婶伯母们春天里醃晒的雪里蕻,呼啦啦挂了一晾杆,凄苦地在风里摇摆。看久了,心头陡然爬过一道森然的凉意,仿佛身临一部恐怖片,她慌忙闭上眼睛。

车速骤减,很快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进站了。

短暂的松动后,密度变得更大,仿佛被夯实的泥土。

陶洁艰难地抬手想看看腕表上的时间,才挣扎到一半,就有狐疑和嫌恶的目光象防贼似的朝她射来,她僵了一下,放弃了,看也是白看,徒增焦虑而已。

终于,广播里传来提示信息,国贸到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陶洁在车门临关闭前两秒突破重围,如一条灵巧的鱼, “嗖”地游出车厢。

车子即刻绝尘而去,陶洁拢了拢半长的头发,又弯腰掸去脚板上被人踩踏所致的脏迹,重重呼出一大口气,含着煎饼果子的余香,她吞吐几番后,感觉自己象只充了气的皮球,再次饱满起来。

抵达自己的蓝色格子间里时,陶洁瞄了眼时间,九点还差两分。

BR是不定时工作制,上下班不用打卡,全凭自觉,据说是秉承美国人的民主自由作风,陶洁刚来时颇不习惯,她原先在家乡的一间韩资企业工作,上下班时间总是抠得死死的,被监控惯了。

无论是民主还是自由,其实都是表象,进公司一周后,她就尝到了美国式的疯狂,同时也领悟了所谓“不定时工作制”的深刻涵义:不是你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而是老板想让你什么时候加班你就得什么时候加班!

屁股还没在椅子里坐稳当,她后面的爱丽丝就扬起手塞给她一摞评估表,“陶洁,你上午能把沟通技巧培训的评估报告做出来吧?我刚才粗粗看了下,成绩还不错。”

陶洁心里的疙瘩陡然厚了一层,咬了咬唇,还是默不作声地接过来,耳边是爱丽丝甜腻腻的一声,“谢谢哟!”

自从爱丽丝从气场中感觉出陶洁的觉醒后,每次让她帮忙做事,倒是要比一开始客气了几分,但并未减少使唤陶洁的次数。

小半个上午,陶洁就跟一堆评估表卯上了劲,输入数据套用公式算出培训课程的分数只是一部分,难的是对未达标的项目作出合理的解释和今后的改进意见,这根本应该是爱丽丝的工作,但她给了陶洁几份旧报表作为参考,一定要把草稿先搞出来,然后她在草稿的基础上修改。

编故事不是陶洁的长项,她对着电脑屏正冥思苦想之时,贝蒂给她打来电话,让她立刻去她办公室一趟。

陶洁只得扔下手上的活儿往贝蒂的办公室冲。

从贝蒂手上接过新任务时,她的心头一阵抽/搐,又是表格加数据,还有下面那一条条横线,铁定又是让人往上填改进意见的。

“GPP的培训结果汇总,你尽快做出来吧,下午一点前我要的。”贝蒂简明扼要地吩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爱丽丝。”

面对摊在桌面上的两份评估表,陶洁不用多犹豫就能作下谁先谁后的决定,她利索地撇下爱丽丝的那份,专心致志做起了贝蒂新交待下来的任务。

还没仔细看,爱丽丝就从外面回来了,经过陶洁座位时,眼角拐到她在做别的事,立刻停下脚步来问:“我那份做好了?”

“没呢,贝蒂刚把这个给我,她一点钟之前需要。”

爱丽丝的脸色略略阴了一下,“我的也是一点前就要的。”

陶洁忍气吞声,“我尽力吧。”

爱丽丝嘴巴动了动,还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脚一抬,回座位上去了。

才刚开了个头儿,陶洁就发现贝蒂给自己的这份数据表跟爱丽丝的那份只是表面类似而已,光列表中的不少生僻词汇和缩写就够考验她的了,据不完全估算,BR有两千多个本公司特有的缩写形式,在英语词典中根本无法查到,曾经有人想把所有缩写都汇总起来汇编成册,但这确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为涉及部门太多,且新的缩写词汇还在不断生出来,所以至今还没有官方的帮助手册面市。

陶洁在自己不懂的几个词汇上用铅笔画上圈,然后转身询问正在电脑前忙碌的爱丽丝,她十分不情愿地瞥了一眼,飞速把完整的词语报了出来,陶洁如获至宝地拿笔记下,有的地方没听清,还得不断跟爱丽丝确认求证,没几分钟她就烦了。

“我在赶一封邮件,能不能等我写完了再说?”爱丽丝隐忍地道,脸上却布满了不耐烦的神色。

陶洁心中委屈,又无法理直气壮地顶回去说“是贝蒂要我问你的”,那样就太小儿科了。

“好吧。”她只得讪讪地回身,把能做的先做起来,爱丽丝的那份她以前做过好多次了,熟能生巧,于是再度提到了前面,继续冥思苦想,不过鉴于后面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她此时做起来反而不那么困难了,没十分钟就搞定。

“你那份我做好了。”她回头跟爱丽丝汇报。

“好啊,那你发给我吧。”爱丽丝轻快地说。

陶洁照做了,反问她,“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再等下。”爱丽丝看也不看她,眼睛盯在电脑屏上,面色凝重地回答。

陶洁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地等。

可她还是太天真了。当爱丽丝终于从位子上站起来,陶洁几乎是同时把自己标注好的那份资料递了过去,却被她推开了。

“不好意思,我要去趟工厂,吉米刚给我发邮件,他好像有急事找我。”爱丽丝一脸焦急地说。

“可我这个……”陶洁也急了,话还没讲完,爱丽丝就跑没影了。

此时已经是十一点了,再过半小时就到午餐时间,爱丽丝铁定不会这么快就赶回来。

陶洁气苦,到这时候她才明白,爱丽丝根本就没想帮她。

她愁眉苦脸地瞪了一会儿纸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符号,脑子里开始搜索还能找谁帮忙。

贝蒂这两天在闭门备课,除非她叫唤,否则谁也不见,更别说是拿这种请教的琐事去烦她了。

陶洁前思后想,发现自己在BR,在这个部门,实在太势单力薄,一时悲从中来。

可事情也不能老这么卡着不做。

无论如何,我得交一份东西出来!陶洁咬牙暗想。

憋着这么一股子劲,她重新出发,再次认认真真地钻研起来,不懂的词汇先暂放一边,把数据算出来再说。

就这么磕磕绊绊忙到十二点半,陶洁最后一次浏览了一下她做出来的成果,撇开一些不太明白的涵义,就形式而言,似乎也挺像那么回事了。

她抿抿唇,手指点拨了几下,轻轻把结果发进贝蒂的邮箱。

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爱丽丝果然依旧没有踪影,陶洁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来,一低头就看见桌子面上贴了张黄条儿,上面的字一看就出自贝蒂之手,“回来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看着纸条上潦草的字样,陶洁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硬着头皮推开贝蒂办公室的门。

贝蒂斜签着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敲字如飞,电脑旁放着一杯奶茶和两样水果。她不吃午饭,只吃水果和奶茶补充能量,所以整个人精瘦且苍白。

“贝蒂你找我吗?”陶洁清清嗓子开口问。

贝蒂敲完最后一个字,这才随着老板椅一起转过身来,一脸严肃,“你刚才发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陶洁脸一红,心一沉,立刻明白自己的“杰作”老板不满意。

“简直是不知所云!”贝蒂虎着脸,很生气地训斥,“一看就知道你对这份表格一点都不懂,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问爱丽丝,想不到你这么自作聪明!”

一通训斥让陶洁心底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眼圈立刻就红了,贝蒂瞅了瞅她的神色,心稍稍放软,平复了一下情绪,挥挥手道:“你先出去吧,有时间好好跟爱丽丝问清楚。”

陶洁抽了抽鼻子,把不争气的泪水咽回去,“那今天这个,我要不要……”

“算了!”贝蒂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一点半的会议上要用,我自己改吧。”语气里透露出深深的失望。

陶洁很难过,可是根本没法争辩什么,她又不能在贝蒂面前告爱丽丝的状,那样只会让贝蒂觉得她既无能还爱推脱责任,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陶洁怏怏地转身,正待出去,爱丽丝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只火龙果进来,“贝蒂,你最爱吃的火龙果!”

贝蒂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神情淡淡的,“哪来的?”

“工厂的吉米送的,我刚从他那儿过来,找他谈下个季度的培训计划呢!”

贝蒂的脸色大大缓和下来,笑着道:“你真迅速啊!已经跟他们在谈下个季度的计划啦!不过跟工厂的几个头头确实该把感情联络好,以后很多地方要找他们帮忙呢!”

“我知道我知道。”爱丽丝乖巧地应承着。

“对了,爱丽丝。”贝蒂指着陶洁对她道:“GPP培训的评估格式你有空教教陶洁吧,我今天让她帮忙做了一份,不过很多地方都有问题,她毕竟新来的,对这套东西不熟悉。”

陶洁听得出来,贝蒂在爱丽丝面前还是给自己留了些颜面的,但爱丽丝心里未必猜不出来陶洁的倒霉处境,这一点,从她略显得意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没问题呀!”爱丽丝笑嘻嘻的,扭头对陶洁说:“你有不懂的干嘛不问我啊!里面有很多缩写新人都不懂的。”

陶洁看着她那一副热心无辜的模样,气得简直连牙根都快咬断了,眸中愠怒一闪,她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把怒火压下,一声不吭走了出去。

一走出贝蒂的办公室,陶洁憋着的一股气倏地松懈下来,与此同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仰起头,拼命遏制住眼泪往下掉的趋势,但只觉得那沉甸甸的泪珠正在以一种眼眶无法承载的重量缓慢溢出。

绝不能在这种公共场合流眼泪!她在心里狠狠警告自己,一边加快脚步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洗手间设在安全出口附近,要经过一条长且窄的走廊。

午后的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陶洁暗觉侥幸,正步履匆匆之时,偏偏迎面忽然走过来一人,看他转身的方位,应该是从办公大厅的方向折进来的。

泪眼模糊中,陶洁也没眼力也没心情看清来者何人,不过能意识到他仿佛正盯着自己,似有打招呼之意,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她此时喉咙里完全哽咽着,只要一开口,绝对是哭腔!

陶洁飞快地揣摩了一下自己所处的地势——右手是隔墙,左手则是一排会议室,未及多考虑,她一回身,猛然间推开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扇会议室的门,一头就钻了进去,余光似乎还能感觉到对方错愕得连脚步都顿住了。

或许他看出不对劲来了。陶洁懊恼得想,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反手将门锁上,这才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工作以来所受的种种委屈和心头积攒的不满与彷徨都在此刻由体内奔涌而出,她越想越伤心,一开始还尽量控制一下哭泣的声势,到后来索性咧开嘴象个孩子似的放肆地恸哭起来,在心里对自己默念着,“只要五分钟,五分钟就好。”

有人在外面敲门,轻轻的、迟疑的笃笃声,陶洁一下子噤声,一张被泪水搞得很花的脸上现出张惶的神色。

会是谁呢?是刚才那个人吗?我该怎么办?她在会议室里团团转起来。

情急之下,她只能老着脸皮,在椅子里坐下,默默地不发出一点响声,假装这里没有人。

隔了一分多钟,门外果然没有动静了,陶洁暗自松了口气,想来那人已经走了。

经过这番惊吓,她哭泣的欲望一下子荡然无存,只想收拾一下赶紧溜出去,可会议室里除了桌上的一只投影仪,其余杂物一概没有,更别提纸巾之类的了,她万般无奈地抬起□的胳膊,在双眸处来回抹了几把,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体不体面了,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回位子上的路径,还是有一段不短的在众人面前亮相的距离的,不免对贝蒂的办公室被安排得离自己如此之远感到不满。

一边胡思乱想着,陶洁一边悄悄启开了门。

门外,麦志强正单肩靠在白花花的墙上,低头读着手上的一份资料,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很自然地抬起了头,陶洁顶着两只红肿的眼泡和一个通红的鼻尖,就那么毫无风度地出现在他面前。

“……麦总。”陶洁喃喃地唤了一声衣着笔挺,纤尘不染的麦志强,跟他的整洁相比,此刻的自己简直就像从某个打劫现场逃窜出来的一样。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陶洁的脸顷刻间就红得跟眼睛齐平了,脚下更是生了根似的,明明想拔腿飞奔而去,却怎么也迈不起脚来。

麦志强垂下捏着资料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插在裤兜里,一丝不苟地审视她,目光既严肃又和善。

“方便进去聊几句吗?”他指指陶洁身后的房间。

陶洁飞速眨巴了几下眼睛,刚才哭得心乱,此刻思维明显有点迟钝,自己的事似乎跟麦志强没有丝毫关系,但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做梦一般重返刚才的哭泣现场。

走进去之后回身一看,麦志强并没有跟进来,陶洁既好奇又纳闷,但她也懒得猜测了,兀自在椅子里坐下,身子微微蜷曲,象只无助的小动物。

两分钟后,麦志强终于走了进来,手上捧着黑色的笔记本,上面还立着一盒纸巾,他走到陶洁身旁,将纸巾盒搁在她面前。

陶洁很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

“擦擦吧。”麦志强和蔼地说。

“……谢谢。”陶洁感激地抽了两张纸巾,慢慢擦拭面庞上的泪痕,没想到麦志强这样细心。

麦志强一边将笔记本电脑跟投影仪链接起来,一边向陶洁解释道:“昨天我预定了这个房间,十分钟后,这里有个会议。”

陶洁抹泪的手顿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那个,我……”

她确实什么也不清楚,如此看来,刚才与她相对走过来的人一定就是他了,连衬衫颜色都是一样的。

“没关系,现在还早。”麦志强朝她笑了笑。

投影仪的插座在陶洁位子的下面,她忙把插头拖过来,主动帮忙插好。

“谢谢!”

陶洁从他眼中读出了赞赏,心里顿时有种得到认同的感激,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很重要,而最近她却极度匮乏。

“今天翠希休假,我的电脑跟投影仪连在一起比较难搞,所以就早几分钟过来,没想到还吃了你的闭门羹。”麦志强娴熟地调试着投影仪,调侃地对陶洁道。

翠希是麦志强的秘书。

陶洁脸都羞红了,“我,我不知道你们要用这儿,我以为是空房间。”

摆弄完最后一个按钮,麦志强才在陶洁对面坐下,虽然还是闲适的脸色,神情却很专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又指指自己的眼睛,“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我刚才看见你情绪不太稳定。”

陶洁手上紧紧攥着纸巾不吭声,心里十分犹豫,麦志强的眸中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没觉得意外,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慈祥,陶洁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好似一个年长者在看一个在幼稚园里哭闹的孩子,她不觉低下了头。

她的沉默令麦志强也有些尴尬,顿了片刻,他才问:“我是不是在多管闲事?”

“不是!”陶洁赶忙抬起头来分辨,“我……”

或许是因为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陶洁突然心一横,豁出去了,遂把跟爱丽丝的过节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诉说的过程中,麦志强很认真地听着,没有表现出讶然或怀疑,这促使陶洁越讲越顺溜,那些深埋在肺腑的委屈和烦恼源源不断地经由舌尖滚了出来,只觉得无比痛快!

“也许我真的不适应BR的文化,我来这儿快一个月了,可是没有一件事是做得顺顺利利的。没人肯帮我,老板也对我不满意,我觉得压力好大……”

讲述完了,陶洁才蓦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在讲同事的坏话?而且听传闻,好像爱丽丝对麦志强还挺有意思的。

正懵懂不知所措之际,麦志强开口了。

“如果你是存着这样的心态去做事,以后的路恐怕会越来越难走,而且,难受的那个人只能是你自己。”

陶洁心一沉,吃惊地看向麦志强,他的表情没什么起伏,但言语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在这个公司里,人人都很忙,没人愿意在这种状态下还要抽时间去帮助一个对自己来说可能没什么用的人,也没有这种义务。所以,你如果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必须先给予,在对方那里先建立起你的信用来,这在一开始可能会有点难,但如果你要在这种企业里生存下去,恐怕只能这么做。”

陶洁的眼睛黯淡下来,她在琢磨跟爱丽丝的那场纠葛,心里总归是不甘心的。

大概是读出了陶洁的心思,麦志强凝重的表情缓和下来,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贝蒂的‘感情投资银行’论?我刚才说的这些,其实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感情跟利益,有时候真的很像,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地一味付出,情人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同事,对吗?”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明显揶揄自嘲的味道,仿佛是在借题发挥似的感慨什么。陶洁心里一动,她隐隐有种感觉,麦志强其实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不过也许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他适才说话的神情相当正色。

“你的意思是,我还是应该帮爱丽丝做事?不管那些事该不该我做?”陶洁气馁地请教。

“我没这么说过。”麦志强摇了摇头,“既然是投资,有付出,就要有回报,否则岂不是一项失败的投资?”

陶洁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她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点点头,继而摇摇头。

麦志强看着她一脸迷惘的神色,顿时笑了起来,眼神也柔和了不少,他抬头瞥了眼挂在墙上的公司宣传画,上面画着四个醒目的符号,每个符号旁边都带有一个英文词汇,分别代表了公司倡导的四种特质。

他指给陶洁看其中一个词语,“知道什么叫‘edge’吗?就是要有锋芒,做人做事都要有棱角,没有原则的容忍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

陶洁盯着那个闪闪发光的字眼发愣。

麦志强慢慢地又道:“职场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对错之分,你把事情做好了,你就ok,否则,哪怕你有再多理由也不过是失败的借口。所以,你想做什么就要去做,但同时要想清楚那样做的后果。”

陶洁听着听着,觉得信心似乎又回来了。

“还有,千万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去,更不要让自己总是沉浸在委屈之中——如果连你都觉得自己可怜,那么别人会更加觉得你可怜,就是让你做了事,也不会感激你。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首先得尊重自己。”

这时有人走进来,先跟麦志强打招呼,“嗨,麦克!” 待看到陶洁,颇为意外,不过也没有多嘴,找位子坐了下来。

麦志强扬一扬手,顺势看了下表,时间差不多了。

陶洁的眼泪早干了,但眼睛还是微有些红肿,她把用过的纸巾捏成一团,牢牢攥在掌心,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线索来,很快识趣地起身,“麦总,那我先走了。”

麦志强朝她点了点头,眸中充满鼓励。

走出会议室时,陶洁的心情明显平静多了,她一路琢磨着麦志强说过的那几句话,慢慢往自己的位子上走。

“在这个公司里,人人都很忙,没人愿意在这种状态下还要抽时间去帮助一个对自己来说没什么用的人……”

一个念头突然很莫名地蹿入陶洁的脑海:麦志强跟自己说这些,不也是在帮她么?但是,自己对他又有何益处可言?

爱丽丝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大概还没从贝蒂那儿回来,陶洁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出她在贝蒂面前如何卖乖的嘴脸,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可是,如果真的只有这样才能博得老板欢心,并籍此上位,自己又该如何是好呢?

陶洁托着腮坐在桌前,一团愁雾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来。嘴巴里很干,她端着茶杯去茶水间续了点儿水,重新走回来时,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诚如麦志强所说,不要把太多的个人情绪拖入工作中来,在职场中,又有几人是在展现真正的自我呢?人人都在演戏,她又何必当真。即使她当不了一个出色的演员,也可以保持一种观众的心态。

这样一想,陶洁顿时又轻松了许多。

回到座位上,陶洁的思路更加清晰,她手脚麻利地从电脑中把那份被贝蒂狠批过的报告调出来,花了十分钟将自己不懂的缩写用标注标出,然后又写下一封措词诚恳的请教邮件,发至爱丽丝的邮箱,同时抄送了贝蒂。这样一来,爱丽丝就不好意思再搪塞自己了。

发完邮件,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之前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光顾着对爱丽丝的冷漠和贝蒂的声色俱厉自哀自怜了,却一点反击措施都没有,真是十分的愚蠢!

爱丽丝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回来。经过陶洁的位子时,陶洁抬头对她说:“爱丽丝,我刚才发了封邮件给你,都是关于缩写名称的,很多我都不懂,麻烦你帮忙给一下注解吧,谢谢啊!”

爱丽丝瞥了她一眼,对她如此轻松怡然的口吻感到莫名其妙,她明明记得陶洁在冲出贝蒂办公室时那几乎要爆发的神色,当时贝蒂还皱眉盯着她的背影喃喃低语了一句,“小公司出来的,唉 ……”

虽然声音很低,爱丽丝还是听清了,心里一阵得意。

但眼前的陶洁的状态却跟刚才有天壤之别,莫非吃错药了?

“好啊!”爱丽丝懒懒地答了一句,隐没在她自己的格子间里。

过了五分钟,爱丽丝在后面唤陶洁的名字,她回头,爱丽丝抓着一摞发票的手就伸在她眼前。

“这些是上周沟通培训的报销单据,你尽快把它汇总一下做了。”爱丽丝语调生硬,也许是刚才答应了帮陶洁的缘故。

陶洁没有接,“不好意思,我没空啊,还有三张报表没做出来呢!”

爱丽丝一愣,大概没想到一贯低眉顺目的陶洁会这样直接回绝自己,口气软了一点,“明天做也行,这周完成就可以了。”

“爱丽丝,”陶洁抿抿唇,虽然心里在打鼓,但她明白,如果现在她心软接下来了,那以后就只能继续憋屈着了。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贝蒂交待给我的工作职责里并不包括你那边的一份,所以,以后我恐怕没法帮你做事了。”

陶洁事先在腹中准备过多种措词,但最后还是很没技巧、很直接地说了出来,因为她很清楚,无论自己怎么说,爱丽丝都不可能到贝蒂面前去告状,正如爱丽丝让自己做事,不也是吃准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她没必要跟对方拐弯抹角,这些日子来,她受的气已经够多,这样直白地讲话已经算很客气的了。

看着爱丽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象羞愤又象惊愕的表情,陶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但有一点她是能真切察觉出来的——说真话,不憋着的感觉真好。

爱丽丝一声不吭地缩回那只握着单据的手,低头看着自己桌面的某一处,陶洁的头尚未回过来,不是她热衷于欣赏别人的窘样,她只是突然发现,很多人其实都是纸老虎,喜欢拣软柿子捏。

“如果连你都觉得自己可怜,那么别人会更加觉得你很可怜。”

陶洁扭过身来,重新埋头做自己的事时,心头又涌起一个念头,职场里的确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对错,她不想去追寻所谓的专业发展技巧,她只想尽可能地做回一个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