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发事件
陶洁吃了一惊,她从没见过贝蒂如此狼狈的模样,赶忙伸手去扶她,“贝蒂,你怎么了?”
贝蒂没挪动脚步跟她进去,只是无力地向她摆了摆手,“陶洁,我要去大连,我得立刻去大连!”
陶洁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拖了只小黑皮箱,显然是刚刚拾掇出来的,连拉链都没拉好,尾部透出一线白色的衣衫。
她更加惊诧,“你订好机票了吗?”
“没,没有。”贝蒂摇了摇头,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深深吸了口气,“我直接去机场,下午四点多有个航班。”
“到底……出什么事了?”陶洁惴惴不安地问,看贝蒂的状态,孤身去大连还真让人不放心。
“你别问了。”贝蒂忽然有些哽咽,“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得走了,晚了就赶不上飞机了。”
她说着转身就走,陶洁怔怔地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包裹在黑色的丝质绸衫内,怎么看怎么觉得蹊跷,她大声喊道:“贝蒂,你等一下,我送你去机场!”
言毕,她冲回房间抓了几样必须随身携带的东西,胡乱塞进背包,然后折身出来。
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否则贝蒂不会如此失态!
大连?陶洁依稀记得贝蒂曾跟自己提过,她母亲目前正在大连养病,难道是病情忽然加重了?
陶洁命令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她疾步奔上去,在电梯口追上了贝蒂。
门一开,贝蒂低头就闯了进去,陶洁赶忙跟上,电梯飞速下沉,她偷眼瞧贝蒂,她低垂着眼帘,满面悲戚之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在意一旁的陶洁。
抵达一楼,门一开,贝蒂就急匆匆往外赶,才走了几步,就被陶洁唤住,“贝蒂,门在那边!”她连方向都搞错了。
酒店门口永远有等候在外的出租车,陶洁扶着贝蒂上了其中的一辆,又吩咐司机把行李箱安置好,然后也钻进了车内。
“直接去上海虹桥机场。”她代贝蒂吩咐司机。
“好勒!”司机欣喜地答,不枉他侯了这么久,果然逮到笔大生意。
考虑到一会儿还得回来,陶洁便跟司机谈了个价,包来回,司机反正也得往回再开一趟,能再多挣个百来块钱何乐不为,两人很快就讲妥了价钱。
坐在车里的贝蒂象死了似的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她脸上那凄怆的表情令陶洁不忍多看,更没法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转首望窗外,车子呼呼地在主干道上奔驰,离酒店越来越远,陶洁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她跟贝蒂这么一走,那下午的课怎么办??
她真恨不能敲自己脑袋两下,真是没脑子啊!
可已经上了车,断没有把贝蒂抛在车上自己下车回去的道理。
脑门上急出了一层密汗,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让陶洁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是贝蒂的来电,可她却迟迟不接,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贝蒂,你的电话。”陶洁好意提醒她。
贝蒂象被硬生生从梦中拽回了现实,朝装着手机的包瞥了一眼,眼神竟然有几分怯懦,隔了好一会儿,才哆嗦着接了起来。
“嗨,文森特……是……不,不行,我去不了……不行……”
陶洁惊异地望着猛烈摇头的贝蒂,直至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她几乎是哭着在喊,“我妈妈不在了,她死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一股阴冷的气流从陶洁的脚底升起,迅速窜入内心,她终于明白贝蒂失魂落魄的原因了!
没想到居然会如此惨烈!
隐忍了许久的贝蒂到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大放悲声,“她为什么不等等我!我都安排好了,就差两天我就能过去!你说她为什么不肯等我!为什么!!!”
痛苦的贝蒂再也无法成语,她把手机甩在一边,全身蜷缩在车座的角落里,嚎啕大哭!
“贝蒂,你冷静,贝蒂,你在听吗……”手机没有挂断,贝蒂的老板文森特在那一头焦急嘶吼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陶洁的眼泪也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她迟疑地靠近贝蒂,咬了咬牙,然后伸出手去,用力揽住了她的肩头。
她比贝蒂要年轻至少一轮,她也不是体格健硕的女子,她甚至只是个平日里被老板和同事差遣得团团转的小喽罗,然而此时,这些都已不再重要,她只是希望能让贝蒂平静下来,让她不要这么悲伤。
这一刻,陶洁赫然发现她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是坚韧如钢的女精英,她从她凄厉的哭声中听出了忏悔与软弱。
车子上了高速,贝蒂还伏在陶洁肩头哀哀哭泣,陶洁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贝蒂肯定是讲不成课了,瞧她此时的模样,陶洁也不忍再拿这事去烦她。
她希望自己能有个办法解决,脑子里立刻飞速运转起来。
贝蒂所讲授的那部分内容迄今为止BR仅此一人,如果找咨询公司的人来讲,且不说费用问题,一堂课的价格不菲,如果真的要跟咨询公司合作,得事先拿到贝蒂的预算批准,更麻烦的是咨询公司的人十有八九没有讲这个的资质,因为很多实例都是BR独有的,属于商业机密的性质。
陶洁越想心越慌,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把眼前的难关打发过去再说,于是她将余下的日程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忽然眼前一亮,最后一天下午有半天团队建设的活动,是委托给一家苏州当地的旅游公司做的,如果能把这个节目往前移,虽然本质问题没有解决,但至少今天下午能顺利打发过去。
主意一定,她瞅了瞅怀里痛不欲生的贝蒂,想想还是跟她商量一下为好,至少这个只需要她决定“是”或者“否”。
“贝蒂,今天下午的课……”陶洁用简短的话语把她们正在面临的棘手问题抛出来,并附上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贝蒂于悲痛中胡乱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建议。
陶洁一秒钟也不敢耽搁,给苏州那家旅游公司打了电话,对方也很合作,很快就调整了行程和主持人员,答应会在一个小时内调配车子抵达酒店,同时也希望BR方能有人出来协调。
在酒店的BR职员,除了学员,就剩下麦志强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空,何况他是总监级别的人物,自己向他开口,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陶洁算了算时间,自己如果坚持送贝蒂去机场,那么一小时之内死活是赶不回去的,但她偷眼观望贝蒂,又实在忍不下心来将她抛在半路上。
前思后想,还是给麦志强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后,麦志强接起,声音里透出意外,“陶洁?有事吗?”
“麦总,我……有事想请你帮忙。”陶洁深吸了口气。
“什么事?”麦志强有点意外。
“课程安排临时有点变动,下午改成户外拓展训练了,旅游公司的人一个小时左右就到酒店,我,我到时没法在场,所以想麻烦你跟他们接洽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方便的话……”
“你现在哪儿?”麦志强打断她问。
“去机场的路上。”陶洁咬着唇,飞速瞥了贝蒂一眼,尽量压低声音,用很简短隐晦的几句话把贝蒂的变故交待了一遍。
麦志强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好的,你把旅游公司联络人的电话号码给我,其他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好陪贝蒂吧。”
陶洁本来还担心他有可能拒绝,听他如此干脆地应承下来,简直感激涕零,而且他的声音里透露出的那股沉着冷静的劲儿也让陶洁感觉踏实了不少,天塌下来,至少还有人可以帮忙一起扛。
挂了电话,她大大舒了口气,紧接着,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今天好歹是糊弄过去了,明后两天的课谁来讲?
就这么一路纠结着到了机场。
她让贝蒂在椅子里休息,自己则拿了她的证件跑去做改迁手续,由始至终,贝蒂都象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陶洁给她安排的位置上,低声饮泣。
幸亏不是旅游旺季,机场里客人不多,但走完所有流程也已经三点多了,离登机不到一小时,陶洁满头是汗地回到贝蒂身边,把机票和证件递回给她。
“谢谢。”贝蒂抽泣着低语。
陶洁对她挥了挥手,也不懂该怎么安慰她,她说不来那些宽慰人心的话,只能坐在贝蒂身旁默默地守候她。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眼看贝蒂的抽泣渐行渐止,陶洁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问:“贝蒂,那明后两天的课,你看请谁来讲合适呢?”
贝蒂明显愣了一下,仿佛到此时才想起来这件事,脸上现出一抹陶洁熟悉的沉思之色来。
陶洁静静地等她答复,她明白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贝蒂也不可能象从前那样为了工作抛开一切,她是必定要去大连见母亲最后一面的,这是人之常情。
“麦克还在苏州吧?”贝蒂用一双红肿的眼睛询问似的看向陶洁。
“嗯,我刚才就是请他帮忙组织下午的团队活动。”陶洁答应着,暗忖不会又是找麦志强来讲课吧,那也太……
念头尚未盘算完整,贝蒂抽了一下鼻子,用肯定的语气道:“那就请他来讲好了。”
陶洁呆住,“他,他能行?”
BR所有有资质的讲师名单都已深深印在陶洁的脑海里,贝蒂讲的这部分内容可以说是她独有的,再无第二个人可讲。
其实,一直以来,一门课只有一个讲师的情况都是个大家公认的隐患,但出于某些很微妙的原因,尽管愿意去攻取课程资质的人不少,贝蒂却审查得很严格,加上昂贵的认证学费,这件事就被无限期耽搁了下来,终于到今天触礁。
贝蒂苦笑了一下,“如果他不行,那就只能我来讲了。”她双眉一挑,神色明朗了几分,“放心吧,麦克以前上过我这个课,我们还曾经在一起讨论过,我相信他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他能行的。”
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房卡递给陶洁,“讲课资料都在我房间的桌子上,你拿了交给麦克,顺便帮我把房费结了。”
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出于职业习惯补充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
陶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一一答应下来。
贝蒂还不太放心,又亲自给麦志强打了个电话,诚恳地请他帮忙,大概麦志强在电话那头安慰了她几句,她的眼圈顷刻间又红了。
临上飞机前,陶洁望着贝蒂瘦削的身影和恍惚的表情,终究有点担心,“你一个人过去能行吗?”
贝蒂点点头,“我哥会找人在机场接我。”
提到“哥哥”的时候,陶洁注意到贝蒂的眼神明显又黯淡了几分,她不觉想起之前在电梯口无意间听到贝蒂在电话里跟人争执的情形,或许,电话那头的就是她哥哥?
陶洁站在安检口眼睁睁地看着贝蒂随稀疏的人流迈入甬道,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她猛然间转身,用飞奔的速度跑出机场,跳上仍在等候自己的出租车,重新往苏州方向赶。
回到酒店,教室里空无一人,销售告诉她,麦志强带着整班的人坐旅游公司的大巴走的,大概要六点才能回来。
陶洁于是先去了贝蒂的房间。
开门进去时,发现整个房间象遭过洗劫一般,各种纸片凌乱地散落了一地,陶洁俯身察看,好像是某个教程做练习时用的资料,她细心地一张张拾起,又按页码整理清楚。所幸贝蒂的备课内容完好地放在她先前告诉过陶洁的地方。
收拾完了房间,她去前台结账,结到一半时,门口驶来一辆大巴车,学员们拓展完回来了,一溜人群经过大堂时,都看见了陶洁,扬手与她打招呼,有两个熟识的甚至还跑到她跟前来打听贝蒂的事,估计麦志强跟大家都说过了。
见学员们情绪稳定,陶洁也安心了不少。
麦志强是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他没有跟其他人那样直接回房间,而是径直走到陶洁身边。
陶洁见了他,立刻也是笑脸相迎,“麦总,真的很谢谢你肯帮忙讲课,否则我真没辙了。”
她的道谢真心诚意,毕竟讲课不是他的主要职责,如果他因为难度太高或者事务繁忙而推拒,没有理由可以责怪他。
麦志强笑了一下,问她,“我能尽快看到教材吗?”
“可以,当然可以。”陶洁连声答道,转头就去催促慢条斯理打账单的服务人员。
麦志强住的楼层比陶洁的高,他先去陶洁那儿取了教材,陶洁把一叠又厚又重的资料移交给他,感到非常抱歉,“今晚你可能得熬夜了。”
麦志强接过来,轻松地耸了耸肩,“没关系,偶尔熬一下有助于更好的睡眠。”
他的理论实在怪诞,陶洁不觉失笑,“对了,晚饭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去买。”
“别麻烦了,我会叫客房服务送一份过来的。”麦志强看看她疲惫的脸,犹豫了一下道:“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你配合。”
他关切的语气在这微寒的夜里有股灼热的暖意。
陶洁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希望明天能一切都顺利。”
麦志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缓缓一笑,“放心,我不会当逃兵。”
入夜,陶洁哪里睡得着,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杂乱的信息,横冲直撞互相掐架,神经太亢奋,她只得披衣起身,拧开床头灯,看了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不知道麦志强课备得怎么样了?她烦乱地想,心里总有种罪过感,好像把个倒霉差事踢给了别人,自己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睡觉,尽管那不是她的错。
左右睡不着,她忽然萌生了去麦志强那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念头,他不是说明天还有很多地方要自己配合的么?与其到明天手忙脚乱,不如现在早作准备呢。
主意一定,她立刻来了劲头,感觉也不那么疲倦了,精神抖擞地换好衣服,拿上房卡、手机等物,出了房门。
到了麦志强的房间门口,忽然又担心他会不会在休息,如果那样,自己岂不是扰了他的清梦?但一想到她递到他手上的那本厚厚的课件,又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搞定。
正左右为难之际,门却自行打开了,麦志强一脸疲惫地走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陶洁,很是惊讶,“你怎么还没睡?”
陶洁赶忙解释,“我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是要出去吗?”
“是啊,想出去走走,脑子里有点胀,一下子塞进去太多东西。”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呢?睡不着?”
陶洁点头,歉然道:“让你一个人受累,我哪里睡得着,你——”她看看他,“明天的课,有把握吗?”
麦志强挑了挑眉,“怎么,你怀疑我?”
“不是啦!”陶洁笑起来,“你去哪儿?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酒店门口有家小超市,24小时营业的,我想去喝杯咖啡,走吧,一起去。”
五分钟后,他们各要了一杯饮料,站在超市门口的灯光里相对慢慢喝着。麦志强给自己点了咖啡,给陶洁却要了杯奶茶。
江南的夏季酷热窒闷,但总在空调间里呆着也不舒服,深夜出来透透气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且这一晚还有徐徐的微风。
“你很紧张?”麦志强瞅了眼陶洁后,目光眺向她身后的黑幕,悠然道。
“嗯。”陶洁坦然承认,这样重大的变故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虽然她天性不争强好胜,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把事情做好的渴望。
“你难道不紧张吗?”她反问麦志强。
“没什么好紧张的。”他很放松地啜着咖啡,“凡事尽心尽力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话虽然这样讲,不过陶洁觉得他能对别人的事如此上心帮忙,就不算一个敷衍了事的人,如今大概也只有老员工能做到这么尽责了。
“不管怎么样,你都帮了我跟贝蒂的大忙。”她真诚地说了句。
麦志强听了却咧嘴笑了两声,“我听出来了,你还是不放心我讲课的质量。”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陶洁被他一点,隐约察觉自己语气里似乎是有点那样的嫌疑,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别再聊这个了,越聊你越紧张,说点儿轻松的怎么样?”麦志强笑道。
“好啊!”陶洁也笑起来。
“明天的课程里有个命题设问,我先来考考你。”
陶洁饶有兴致地听着。
“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神仙,他可以帮助你实现三个愿望,那么,你首先希望实现的是什么愿望?”
陶洁瞪着手持咖啡杯,问得煞有介事的麦志强,怎么也无法把他跟“神仙”二字联系起来,不觉低头吃吃地偷笑。
“别笑,好好回答。”麦志强嗔笑着审视着她。
“唔……”陶洁只得忍着笑,仰天望向璀璨静谧的星空,当真仔细考虑起来,“第一个愿望么……那就……我希望能有一栋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吧!”
“闭上眼睛,想像一下,它有多大?有几个房间?”麦志强的带有磁性的低缓的声音在夜色中如同催眠师一般带着神秘的魔力,“你希望房子里摆些什么?”
陶洁阖上双眼,尽自己所能地描绘着那栋莫须有的房子,“我希望它至少得有一百五十多平米,可是这好像不太可能吧?”她有些气馁地睁开眼睛。
“不要被现实的条件束缚,现在只是尽情说出你自己的愿望,不必顾虑太多。”麦志强指导她。
“那好吧。”陶洁重新闭上眼睛,“如果它有一百多平米的话,三个房间是肯定没问题的,两个用来做卧室,一个用来当书房。如果是跃层式的,房间自然就更多了,我很喜欢顶楼那种带着斜角屋顶的房间,装上美丽的窗帘之后看上去特别温馨!哦,对了,还要有两个晒台,一个可以种些花草,另一个要足够大……”
陶洁彻底沉浸到自己的想像当中,不知不觉地,她的描绘越来越清晰逼真,等她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所绘制的蓝图不过是在她M市那个家的基础上进行了再加工而已。
“如果我在北京有这么一栋漂亮的房子,”她最后说道,“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慢慢睁开了眼睛,麦志强正笑吟吟地盯着她。
“畅想完了,”陶洁耸耸肩,“你问这个的目的是什么?”
“有没有觉得很满足?”
“不,恰恰相反,”陶洁苦笑,“我觉得更沮丧了,因为我在这里恐怕买不起这样的房子。”
麦志强笑着转动手掌心里的咖啡杯,慢悠悠道:“时间问题而已,只要你好好努力,好好存钱,总有买得起的那一天。十年前我来北京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里拥有自己的房子。”他若有所思地瞟了陶洁年轻的脸庞一眼,“无论什么时候,为钱烦恼总比为了其他的一些东西烦恼好办。”
陶洁不解,“我不明白,还有什么能比穷更困扰人的。”
“呵呵,你还是太年轻了。”麦志强笑道,“有很多东西,都比钱要麻烦复杂得多。”
他深邃的目光往远处的黑暗中投射过去,陶洁迷惑地盯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她发现他的双眸仿佛是那道黑暗之光的反射,深不见底。
“你……”她小心翼翼地,鼓足了勇气问道,“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吗?”在此之前,她鲜有主动提及他私事的时候,总有种很莫名的担心——她的触角只要稍稍一碰到他的隐私,就会被强力反弹回来。
不过,她显然是多虑了,麦志强闻言,很和善地朝她笑笑,“有啊,很多。”他沉吟似的想了想,“比如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难道这辈子要一直这样一尘不变地在BR干下去吗?”他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且浓郁的倦怠。
陶洁讶然地瞪着他,她很难想像象麦志强这样的“成功人士”,竟然一点都不享受他目前的成果和地位。
“你,你觉得现在这样不好吗?”陶洁吃吃艾艾地问,“你不知道,公司里有多少人都很崇拜你呢。”
麦志强哼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只是仰头把杯中的咖啡喝尽,然后道:“如果真有人拿我当偶像,也不过是因为前面几年我在销售部的成绩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可是,人不可能永远处于亢奋状态,就像一根弦,绷久了就会松弛一样。”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而陶洁大睁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难以理解的困惑,他转口道:“你刚才问我这个设问的目的是什么,它的目的其实是——用来提醒你自己,在行进的过程中不要迷路,不要被周遭的诱惑误导,更不要忘记你内心深处最原始最本能的愿望,也就是你做一件事的初衷是什么。”
陶洁听得怔怔地,她忽然想,可不是,她来北京并不是为了来买房子的,而是为了能跟李耀明团聚好好过日子的,可是现在他们两个都在干什么呢?每天忙碌得说不上几句话,总是盘算着怎么做才能让户头上的钱多一点,再多一点。
他们,会不会在这样匆匆忙忙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
正不安之际,麦志强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不早了,我们走吧。即使是晚上,户外也够热的。”
这么一提醒,陶洁也觉得身上薄薄的衣衫似乎被细汗黏住了,沾在肌肤上有点难受,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杯子,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麦志强还有一半的课程内容需要预备,他没有留下陶洁作伴,坚持让她回房睡觉。
“即使睡不着,躺在床上养养神也是好的。”
陶洁拗不过他,暗忖孤男寡女猫在一个房间也确实不妥,于是听从他的安排回了自己房间。
重新躺回床上,她不再强制自己睡着,在脑子里把明天白天自己要操办的细节又过了一遍,渐渐的,困倦袭来,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死沉,幸亏闹铃叫唤的时间足够长,才把陶洁从睡梦中拽了出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体好像上过刑似的,眼皮沉重,后脑胀痛。但一想到这是异常艰巨的一天,她还是没敢拖延,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闭着眼睛穿衣、洗漱,直到清凉的水扑上脸庞,她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彻底摆脱出来。
出了门,她没先去餐厅,而是跑到楼上麦志强的房间门外,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又见门把手上没有挂“请勿打扰”的字样,猜测可能是去吃早餐了,于是她折身又往餐厅奔。
果然在觥筹交错的餐厅里看到了麦志强的身影,他正在等煎蛋,气色看起来不错,没有多少熬夜的痕迹,很愉快地跟陶洁打了招呼,“睡得怎么样?”
陶洁嫣然一笑,“挺好。”她没告诉他自己刚才去找他的事,唯恐他多心,而且看起来显然他比自己敬业得多。
餐厅里人很多,且有一半都是BR的学员,陶洁跟麦志强相对坐着吃早点时,不断有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麦志强的早餐很简单,除了两片面包,一个煎蛋,一杯咖啡外就再没有别的了,反倒是陶洁的盘子里,装了满满一盘,另外还要了一碗白米粥和一碗豆腐花,这家酒店的早餐不仅丰盛,味道也很不错。
“你吃这么少,小心一会儿会饿的。”陶洁担忧地提醒麦志强,“要讲一天的课呢!”
麦志强道:“就是因为要讲课,才得吃少一点,否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老打嗝岂不是太破坏形象了,再说,吃的太多也容易犯困,精神不好。”
陶洁抿嘴也笑,“原来还有这么多道理,那你真饿了怎么办?”
“忍着。”麦志强把最后一口咖啡灌进肚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对陶洁道:“你慢慢吃,我不等你了,先去教室。”
陶洁一听,面目立刻又严肃起来,凝重地点头,“好的,我一吃完也马上就过去。”
麦志强笑道:“不着急,我刚才已经去过一趟教室了,上午没什么东西要准备的,你还是好好吃,吃饱一点。”
陶洁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己睡觉的这三个多小时里,他干了多少事儿啊!
她对他除了感激,还是感激,简直要水漫金山了!
等正儿八经坐到课堂里,陶洁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麦志强是个很能控制场面的人,也是,人家三四年的总监做下来了,什么没见过。
麦志强先是用很官方的语言解释了贝蒂突然缺席和自己临时担当讲师的原因,虽然大家昨天就已经知道了,不过对今天这样的安排显然还是有些想法的,底下有几处地方都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陶洁紧张地望过去,隐隐为麦志强捏了一把汗,毕竟接下来要讲述的那些课程内容,贝蒂都讲了好几年了,可谓经验丰富,麦志强才接手几个小时,能讲成什么样,学员能不能满意都还是未知数,这一天绝对不是靠几句侃大山或者几则时尚笑话就能搪塞过去的。
贝蒂的课陶洁零零碎碎也听过一些,在课堂上,贝蒂给人的印象是个很感性,也很有激情的职业女性,她擅长煽动人的情绪,甚至有人曾经在听她的课时落下眼泪,陶洁私下里给她定位为“苦情戏”专家。
到了麦志强这里,却完全颠了个个儿,他讲课时气氛轻松,妙语连珠,引得大家爆笑不断。
陶洁私底下多少有些瞠目结舌之感,同样的道理和内容,一个能讲得催人泪下,一个却能不断赢来掌声和笑声,多么不可思议!
这一切当然都源于两位讲师所引用的例子不同的缘故,贝蒂找来的例子多是她生活中的艰辛,颇有励志色彩;麦志强则专挑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些工作趣闻来阐述如何巧妙地应对疑难杂症。
陶洁听着听着,思绪又胡乱飘远了,如此截然不同的讲课效果,是否跟每个人的性格有直接关系?是否换一种眼光看世界,那么悲剧也能变喜剧?
或许世上本没有所谓的“悲喜”,全在乎个人的观念而已。
课间休息时,麦志强走到陶洁跟前,笑问:“还在担心吗?”
“没有,没有。”陶洁由衷道:“你讲得真好。”
一个上午就在紧张有序的进程中转瞬过去,麦志强讲课很投入,陶洁偷偷溜出去给他买的充饥用的蛋糕也没派上用场。
“神经一亢奋,就感觉不出饥饿来了。”他笑着跟陶洁解释,同时警告她道:“给我留着,下午也许会饿,不许偷吃。”
陶洁觉得他越来越逗了。
下午是咨询师的课,麦志强可以暂时休息一阵,并为明天上午的课程作准备。中午用餐时,陶洁自然而然还是跟麦志强凑在一块儿,经过前一天的变故,她觉得自己俨然跟他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了,而麦志强似乎也挺乐意与她相处。
“你下午得睡一觉吧?”陶洁看着麦志强发红的眼睛问。
“嗯。”他也不否认,松懈下来后,整个人的确感觉很疲惫。
他看看对面吃得香喷喷、一脸愉悦表情的陶洁,笑了笑道:“你跟昨晚上简直就像两个人。”
“啊?是吗?”陶洁诧异地顿住筷子,摸摸自己的脸蛋,有点紧张地问:“是不是有黑眼圈?”
麦志强乐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昨晚上太紧张,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现在倒又神气活现起来了。”
陶洁耸肩一笑,“我就是这样,给点儿阳光就灿烂!”
一顿饭吃了一小半,麦志强的电话就络绎不绝地进来,他只得频频放下筷子接电话,有老板打来的,有下属打来的,还有客户等等,陶洁听他耐心地在电话里给每个人解释自己滞留苏州的原因,脸上却始终带着平和淡然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烦躁,对他便愈加敬佩起来。
等他重新拿起筷子来时,才对陶洁无奈地笑道:“上午关了一小会儿机就进来这么多电话,这帮人难道都不用吃饭的么?”
陶洁少不得又是抱歉又是感谢。
“你都说很多遍了。”麦志强皱眉道。
“我词语匮乏嘛!”陶洁嘻嘻一笑。
麦志强瞥她一眼,“其实我们这种工作性质的人在哪儿办公都一样,无非是打电话、发邮件而已,有时候忙忙碌碌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陶洁听着他带点自嘲的语气,蓦地又想起两人昨晚喝咖啡时他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疲乏,只是现在眼前的他跟昨晚上还不太一样,至少,他现在的眼神没有那么深邃迷茫,这绝对是一双精英的眼眸,无论遭遇什么事,都无法将他击倒。
陶洁心想,也许昨晚上他那一瞬间的流露不过是出自自己的臆想而已,人在晚上通常都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这样一思量,她觉得自己心里舒坦多了。
“你要这么说,那象我这种小喽罗更不知道有什么存在价值了。”她开玩笑似的反驳他。
麦志强摇头,“不,你是真正干活的人,你的存在价值非常明显。我呢,我每天所做的事情,无非是发邮件,开会,打电话,见客人,仅此而已。这些事情即使不做,公司也照样会运转,但如果做了,说不定在哪些环节上反而成了扰乱正常的因素,谁知道呢!”
陶洁现在完全当他是在调侃打趣自己了,厚着脸皮凑近他一些,“听起来是挺无聊的,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换一换好不好?”
麦志强愣了两秒钟,忽然爆发出一阵开朗的笑声,陶洁也随着他笑起来,她好像还从来没听到他如此开心的大笑呢,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么?她暗暗有些高兴,同时也有些得意。
继续吃着饭,陶洁忽又抬头道:“其实你刚才说的那种现象颇有几分老子‘无为而治’的意思,作为某个组织的成员,哪怕你什么都不干,组织自己也会持续运行下去。反而是一心要去做点什么的时候,却可能带来麻烦重重。”
麦志强甚感惊讶,刚才还觉得她只是个调皮的小女孩,想不到总结起东西来有头有尾的,“你还读过‘老子’?”
“我大学的专业是中文,古典书籍都翻过一些,只能说‘略懂’,”陶洁腼腆地一笑,“不过到现在差不多都忘光了,只剩下个影影绰绰的印象。”
“那么,你主张‘无为而治’吗?”麦志强笑着问她,眼神中掺杂了一些新的色彩。
陶洁眨了眨眼睛,“这个嘛,我倒没仔细想过,不过我觉得凡事都不可强求,只能顺其自然。有时候想太多了,反而是自寻烦恼。”
“说的是。”麦志强抿嘴笑着,向她竖了竖大拇指。
这熟悉的动作勾起了陶洁潜意识里的一抹回忆,她忽然想起在某期公司的期刊上好像见到过他做这个动作的照片,那时候,他应该还是销售部的领导罢,旁边的配字似乎提到当年度狂拽BR销售额的几个杰出销售代表,都是他的下属。
照片上的麦志强做这个手势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一脸的满足和自豪,所以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想不到今天她也会得此殊荣。只是,他现在的笑应该与业绩无关了,轻浅而悠扬。
到底那种笑容才是真正发自他内心的呢?陶洁想得一时失了神。
下午的课堂上,陶洁深深懊悔没有把麦志强一早的言论记在心上,她吃得太饱了,昏昏欲睡,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幸好咨询师对她的要求不高,毕竟是收费的,许多东西对方都自觉地备齐了,陶洁坐在场内,纯粹是个防患未然的应急角色。
讲师抑扬顿挫的语速给了她某种堆砌出来的安全感,尽管她努力提醒自己,甚至偷偷掐自己的肉,可还是没能挽救悲剧命运,她竟然在众目睽睽的高级培训课堂上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推醒,让她帮忙去查一个后天回湖北的航班,她才重又恢复了神智,然后窘到不行。
那学员还挺善解人意,“这几天真是辛苦袁老师了。”绰号叫惯了,谁也改不过来。
好在,这两天里除了这一个乌龙,陶洁没再出其他洋相,鉴于当晚她的神经明显放松,睡了个保质保量的觉之后,第二天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一切进行地都还算顺利。
当看到交上来的课程评估分数没有过于明显的落差后,陶洁的一颗心彻底放归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