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就是结局吗
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把陶洁从睡眠中唤醒,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目光触及的却是全然陌生的环境,她慌忙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打开房门,麦志强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了,陶洁身上还穿着他的睡衣,长长的裤摆遮没了拖鞋。
“睡得怎么样?”他笑吟吟地问。
陶洁羞赧地点了点头,“是不是要迟到了?”
洗漱完毕,吃了简单的早点,她跟麦志强一起从公寓中走出来。
早晨的公寓比晚上多了一些活力,电梯不断停驻,开门,吸纳一个个上班族。有人跟麦志强认识,点头招呼后,目光停留在陶洁脸上,带点儿暧昧。陶洁很不舒服地转开脸,刚好撞上麦志强鼓励似的眼神,她只好对他笑了笑,心里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上了车,一路向公司驶去,陶洁始终默默无语,麦志强知道她心里很乱,并不打搅她,开启CD机,舒缓的音乐随之流淌而出。
刚刚进入开发区,即将经过她平时常坐公交车的车站时,陶洁忽然喊停。
“我就在这儿下吧。”她低声说。
麦志强明白她在顾虑什么,顿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把车停靠在路旁。
“昨天晚上……真的很谢谢你。”她扭头瞥了他一眼,感激地说了一句,她想,她感激中的真实涵义也许只有自己能清楚了。
麦志强对她展颜一笑。
陶洁推门下去,麦志强的车在她转身过来之际,已经迅疾地驶入如水的车流当中,不留一丝痕迹。
陶洁的目光怔怔地追随着远去的车子,心里到底还是涌上来一丝利用别人的愧疚,但是眼下,她显然顾及不了太多,深深吸了口气,她调整情绪,动身朝公司的方向走去,转脸的瞬间,目光扫过街对面,脚步蓦地顿住,李耀明肩上挎着电脑吧,目不错珠地盯着她,似乎已经驻足很久。
陶洁在意外的同时,大多心绪在刹那间涌上心头,脑子里却反而呈现出一片苍茫的空白。
李耀明铁青的脸色已经明确无误地表明,刚才陶洁从麦志强车上下来的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
陶洁望着他,喉咙口干涩无比,他双目通红,眼窝深陷,昨晚上想必也没有睡好,垂在两边的双手紧紧攥着,仿佛随时都能挥舞出去。
两人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遥遥对峙了近一分钟,李耀明终于揪住了一个红灯的空当,大踏步朝她飞奔了过来。
陶洁静静地等待在原地,她没有一丝想逃避的一丝,因为她明白,这一刻迟早会到来。
跑到她跟前的李耀明气喘吁吁,仿佛是经历了一场马拉松,只有陶洁能听的出来,他的内心有多虚弱无力。
陶洁看着他,就像看一个与自己不再相关的陌生人。
“昨晚上,你……去哪儿了?”李耀明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已经不懂他自己。
陶洁微微笑了下,“一个同事,男的。”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你刚才不是都看见了?”
李耀明的眉心剧烈颤抖起来,垂在裤子两边的双手也攥紧成拳,陶洁注意到了,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有一点悲哀。
他的眼里堆积起了太多的内容,愤怒?悲伤?释然?抑或解脱?她一时无法分辨得清楚,也骤然失去了品读的兴趣。
“李耀明。”她轻柔地唤了他一声,一如过去他们在最最情浓时她嗔责地叫唤他一样,“你现在可以不必愧疚,我跟你两清了……我们……分手吧。”
“不!”李耀明一个箭步上去,丝丝拽住他的手臂,他的表情是如此痛苦,“陶子,你不能这么对我!”
陶洁任由他像个耍无赖的仅仅抓着自己,木然平时着前方来来去去的车辆与行人。
“别离开我,行吗?陶子!”陶洁听得出来,李耀明在流泪,她的心情被一只手用力拽住了又狠狠扭转了两下那样疼痛,但她无法在此刻心软,她知道,如果她选择原谅李耀明,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她保持着僵硬的笑容,慢慢地反问:“即使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也无所谓吗?”
李耀明噎了一下,紧接着,他使劲摇头,“不,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回来!”
陶洁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李耀明的脸,眼神中的悲戚逐渐淡去,她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在乎。”
李耀明呆住了,浑身像被抽掉了骨头一般软弱无力,他明白,一切终究无可挽回。
陶洁低下头,轻轻拂开他拽着自己的却不再用力的手,她不再去看李耀明凄惨的表情,也不去听他惨烈的呼吸声,转过身去,她脚步匆匆,却是坚决地离他远去。
她一直没回头,生怕自己会心软,会反悔,泪水不顾一切地滑落下来,她没有抬手去擦,她想在最后一刻留给李耀明一个坚强的背影。
她以为他会像过去两人吵架那样在她转身离去时,在她身后大喊她的名字,“陶子!回来!陶子!”
每次听到他狂热的呼唤,她总是会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选择原谅她。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却迟迟没有叫过她哪怕一声。
BR公司的招牌就在眼前,那黑白分明的符号象征着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高傲与庄严。
陶洁抬头望了它一眼,第一次发现,它是那么干净,也是那么无情。
贝蒂的办公室里,陶洁坐在老板对面,面前是一杯早已凉透了的奶茶,她看着它从散发出袅袅热气到平静无波,仿佛死去了一样。
“你真的想好了?”贝蒂盯着她问,她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真挚。
“想好了。”陶洁点点头,表情轻松下来,其实决定一件事不难,难的是决定过程中要经历的彷徨与反复。
十分钟前,陶洁正式向贝蒂提出了辞呈,也把辞职原因如实向她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跟所有的人都没说,却唯独愿意向贝蒂吐露,也许以为她曾经见识过贝蒂最虚弱的一面,所以不惮于向她揭开自己的伤口。
“虽然我是真的很舍不得你走,但是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只能选择尊重你。”贝蒂笑了笑道。
”谢谢。“陶洁由衷地道。八个月前,她根本没料到自己会闯进BR这样一家优秀的公司,更想不到的是,她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回顾这短短的数月,她似乎一直在忙于奔跑,而没有停下脚步来想一想,究竟该往哪条路上走才是最合乎自己心愿的。
”我刚离婚的那段日子也很不开心,整天把自己浸泡在糟糕的情绪里,一有点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贝蒂难得停下手上的活,在工作时间这样悠闲地跟下属聊天。
那时候我儿子才五岁,他很乖,从来不给我添麻烦。有一天我去幼儿园接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指着树上的小鸟对我说:"妈妈,我想要那只鸟,我想把它养在家里。”自从他父亲离开后,我总觉得自己签了这孩子的,所以他无论有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他。于是我答应了他,我想爬到树上去抓那只鸟给他。才爬了半截儿,我就没力气继续了。我很沮丧地退下来,在树下嚎啕大哭,吓坏了儿子,他手忙脚乱的安慰我,说他不要那只鸟了。”
“我们借着往家里走,我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可是,走在我身旁的儿子却不知为了什么事偷偷在笑,我很好奇,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就是想让自己心情好起来,所以回忆了几件过去觉得好玩的事情。”
陶洁专注地听着,她觉得自己有点像置身课堂,而面前这位BR中国最尖端的讲师所描述的故事里,一定蕴含着某种她暂时还未参透的深层含义。
“你知道我听完他的话,心里是什么感觉吗?”贝蒂叹息一声,“我很感动,真的,感动极了。他才五岁而已,却知道该如何调节自己的心情,让自己变得快乐起来。而我呢,我是他的妈妈,可是每天只知道怨天尤人,埋怨别人对我不好,埋怨老天对我不公!冷静下来想想,我真的没什么科埋怨的,因为没人欠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要让自己振作起来,我要努力或者,活得比从前更好,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我儿子!”
陶洁真切地觉得自己被故事里的这对母子感动了。
是的,永远不要无止境地发牢骚,埋怨别人,所有的结果,都是由无数个因由潜移默化地演变而来的。
没什么可抱怨的,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陶洁,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会过的很好。”贝蒂最后说。
数日后,相关部门的同事都听说了陶洁辞职的消息,熟悉的人会直接跑过来问她为什么要走,她自有一套早就预备好的说辞。即使是那些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只是混个脸熟的同仁们,在得知她即将离开时也都纷纷献上了友好的笑容。
出差回来的爱丽丝一见到她劈头就是一句,“陶洁,听说你要走?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贝蒂已经批了。”
陶洁看着她一脸焦虑的墨阳,相信这是发自她内心的,而不是装出来给自己看的。
爱丽丝是个很难轻易接受别人的人,而陶洁跟她好不容易才磨合到彼此能够融洽相处,却突然要走了,贝蒂铁定会再招人,谁知道来的新人回事什么样的?陶洁尽管也让爱丽丝不舒服,但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陶洁没有心机,惹急了顶多跟你在面子上争两句,绝不至于背后给你置备小鞋。明白了这一点后,爱丽丝才愈加感到陶洁的难能可贵。
“为什么呀?你觉得BR不好吗?”爱丽丝失落地盯着她问。
“不,不是。”陶洁辩解,“不是BR的问题,是……我想家了。”
那天上午两人都不是很忙,至少陶洁是如此,爱丽丝也不再埋头在没有止境的文件堆里了,她挤在陶洁的格子间里,说了很多话,陶洁已经记不得她们都讲了些什么,她只是忽然发现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爱丽丝不见了,她也变得柔软、湿润而极富情感。
“中午我请你吃饭吧。”爱丽丝意犹未尽地建议。
陶洁欣然应允。聊天聊得嘴巴发干,她取了水杯去茶水间续点儿水喝,经过麦志强的办公室时,他刚好也端着杯子走出来。
“麦总!”陶洁主动招呼他。
“辞职的事麦志强当然也听说了,从他此时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但他并未因此去找她问长问短。
两人一起去茶水间,陶洁觉得缺少一个开场白,于是笑着道:“我前两天辞职了。”
“听说了。”不出意外地,麦志强点头道,“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贝蒂希望我能在她招到新人之后再走,应该不会超过两周,我反正无所谓,就答应她了。”
“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还没想好,先回家再说吧。”陶洁笑着道。
茶水间就在眼前了。
“中午我请你吃饭。”麦志强沉吟着道。
“呀!真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约了,爱丽丝请客呢!”
“这样啊!”麦志强也笑了,“那晚上吧,晚上应该有空吧?”
陶洁想了想,晚上的确没什么安排,况且对麦志强,她一直都觉得欠他一点什么,于是道:“好啊!晚上我请你,就算是……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说到最后,她的脸莫明其妙有点红。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麦志强笑道。
中午,陶洁跟爱丽丝正在国贸地下的餐厅吃西餐,李耀明忽然又给她打来了电话。
看着来显上的号码,陶洁皱了皱眉。
“怎么了?”爱丽丝眼尖心细,瞅出了她的异样。
“没事。”陶洁敷衍着,还是接了起来。
“陶子,是我。”几天不见,李耀明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了许多,毕竟,一分手就要死要活只可能是电视剧里的段子,现实生活中,人人都还得继续为五斗米奔走。
“有事?”
“嗯,我整理房间时,理出来一些你的东西,你看你能过来取一下吗?”
陶洁那天气冲冲离开时,确实只匆忙归置了一些随身衣物,并没有仔细理过,这两天冷静下来才想到还有不少东西遗留在小屋里了,小屋的钥匙也在她身上,一直没有还给李耀明。
“好,我找时间过去拿。”她匆匆说着就想挂断。
“你……能不能尽快过来,房子……我打算退掉了。”
陶洁愣住,“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房东会过来移交,我现在就在清理东西,已经差不多了,如果你方便的话,晚上我给你送去酒店好了。”
“不用!”陶洁脱口便道,她扫了眼对面目不转睛注视自己的爱丽丝,“给我两个小时可以吗?我两个小时后到你那儿。”
“好,我等你。”说完,李耀明挂了电话。
“你……”爱丽丝紧盯着陶洁,“你真的没事?”
陶洁勉强对她笑了笑,停顿片刻,如实道:“我跟男朋友分手了,就是最近的事。”
爱丽丝倒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你辞职的原因?”
“也不全是。”陶洁苦笑了下,“我觉得我跟北京这座城市整个儿的不合拍。”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爱丽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陶洁,她自己是过来人,明白感情的事,旁人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饭没吃完,陶洁就匆匆走了,她得赶去小屋,跟李耀明做最后的了解。
重新走进了熟悉的巷子,陶洁心中五味俱全。
小屋的门开着,从门外望进去,只见李耀明坐在空落落的床架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陶洁在门口轻轻咳嗽一声,李耀明惊觉,赶忙去掐灭手上的烟蒂,这个熟悉的动作让陶洁有些难过,她只当没看见,慢慢走了进去。
“你来了?”他站身起来,嗓音沙哑地与她搭讪。
“嗯。”陶洁淡淡点了点头,仅仅几天而已,她就觉得他离自己是那么遥远,“我的东西……”
“哦,都在这儿。”李耀明赶忙把柜子上一只四四方方的大提包拎倒她面前,“要不要清点一下?”
陶洁就地蹲下,拉开包的拉链,里面果然都是她的东西,常看的书籍、画报、杂志,各种小物件,她最喜欢的花拖鞋。
所有的东西都被妥帖地收藏在包里,连书籍封皮上的折角都被一一抚平,看到这里,陶洁的喉咙口再度咽住了。
“没少什么吧?”李耀明高大的身躯就罩在她的身子上方,他没有勇气蹲下身子与她一起检点。
陶洁努力平复心情,然后轻轻道:“没,都在。”
她起身,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把钥匙,“这个给你,一会儿可以还给房东。”
李耀明无言地接过,他望着她的眼眸中分明还有不舍,陶洁不忍再看,别转脸去,她想她应该赶紧走了。
“陶子……”李耀明忽然忘情地唤了他一声。
陶洁再也绷不住,猝然转首向他望去,眸中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就在这时,李耀明的手机响了,听到那声音,他眼里的光亮迅疾遁去,直至黯然失色。
“……还没好,大概还要两个小时……恩,我知道,你先去吧。”李耀明接电话的声音低的不能再低,仿佛怕陶洁揣摩出什么似的。
陶洁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笑了下,眼眶中也瞬间干涩,不用多问,她就明白她在接谁的电话了。
她伸手一拎装东西的包,有点沉,不过坚持到车站应该没问题。
“我该走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李耀明一个箭步跨上前,不由分说要去夺她手上的包,“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陶洁阻止他道。
“很重的,你一个人根本提不动!”李耀明坚持要帮忙,一只手已经拽住了包带,“给我吧,听话!”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夺一只包,陶洁终于受不了了,大声喝道:“放手!我说过不用了!”
李耀明愣住,在陶洁的声色俱厉面前,颓然松了手。
陶洁也明白自己有些失态,但她并不后悔,用手一拂额前的发丝,声音放柔了一点,低声道:“我自己能行。”
李耀明站着一动不动,眼睁睁地望着陶洁往门口走。
即将跨出去时,陶洁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很沉闷的撞击声,她蓦然回头,之间李耀明沮丧地坐回床沿,垂着头,双手猛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陶洁蒙了几秒,放下手上的提包,缓步走回去,在他面前站定,咬了好一会儿唇,才开口道:“小杨其实……挺适合你的,你要创业,是该找个能干一点的女孩子,我……帮不了你。”
“别说了。”李耀明痛苦不堪,“我求你别说了。”
陶洁盯着它头发浓密的后脑勺,一阵酸楚从心底涌来,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他的。
她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发茬,像过去那样安慰他一下,手刚一伸出来,就立刻又缩了回来。
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晚上,陶洁跟麦志强去了一家日式料理店。
再过两周就到圣诞节了,一些积极的店面已经把圣诞老人的头像和硕大的冰凌花图案张贴到了洁净的玻璃门窗上,一股即将过年的喜气悄然袭来。陶洁望着那崭新的闪亮的窗花,一股思乡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
晚餐的时光过得很愉快。
陶洁一贯不敢吃生的东西,所以不管麦志强如何盛赞生鱼片的鲜美,她还是坚决摇头。
“试一次又何妨?万事开头难。”
今晚的麦志强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陶洁记得他以前从不喜欢勉强别人。
“……唔,那就试试吧。”她有点拗不过他的盛情。
在麦志强的指点下,陶洁在小酱碟子里拨拉进一块绿色的芥末,用筷子捣碎后,小心翼翼地从冰块上取下一块最小的三文鱼片。
沾了芥末酱的三文鱼看上去还是不那么顺眼,陶洁犹疑着,迟迟不肯往嘴里塞。
“尝一下,如果真的觉得难以接受,就闭上眼睛。”麦志强笑着鼓励她,“不要老想着它是生的就行。”
陶洁当真闭上了眼睛,紧皱双眉,像吃毒药一样把鱼片扔进了嘴里,然后屏住呼吸咀嚼。
“怎么样?”耳边传来麦志强关切的问询。
芥末冲鼻的味道从鼻腔里涌出,陶洁坚持嚼了五六下,怎么也忘不了嘴里这块是生肉,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慌忙转过身把鱼吐了出来!
“什么也没吃出来,就是一块生鱼肉。”她有点抱歉又有点委屈地跟麦志强解释。
麦志强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摇头叹息,“看来习惯真是个固执蛮横的东西,可惜了,你吃不惯这样的美味。”
陶洁用茶水连漱了几遍口,才把芥末味儿从口腔里消掉,看着对面的麦志强吃得津津有味,她面庞有点扭曲。
好在日式料理中还有不少惹她眼馋的好吃的,烤羊排,石锅牛肉,天妇罗手卷,足够让她美餐一顿的。
“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麦志强闲闲地问她。
陶洁歪头想了想,“当然得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她忽然腼腆地笑了下,“其实我一直很羡慕那些独行天下的背包客,一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从来没有那么多顾虑。可是我就不行,担心被人骗了怎么办,担心外面的卫生设施不好,唉,总之呢,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所以这次我想突破一下。”
“想法不错。”麦志强点点头,看着她被兴奋点燃的双眸,漫不经心地又问了她一句,“就这么离开北京了?北京……难道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陶洁瞥了他一眼,她能感觉到麦志强此时的眼神中有着那样明显的探究和一丝期待的意味,她忽然有点心慌意乱起来。
“咳,当然有啊!”她故作轻松地朝他笑笑,“虽然我在BR的时间不长,不过能认识那么多行业里的精英,真的是三生有幸。”
麦志强对她拙劣的台词感到失笑,也由此,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也许,男女之间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后,真的很难再做到心无芥蒂,而他所谓的“仍是朋友”,也不过是一句可以接近她的借口罢了。
“其实,仔细想想,我来北京并不是对自己有所谓个人规划。”陶洁忽然有点黯然,“完全是凭着一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只是觉得他在哪儿,我就该去哪儿。然后,就莽莽撞撞地一路走到现在。”
麦志强静静地注视着她,默默听着。
“所以,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遇到了贝蒂、爱丽丝,还有那么多给我帮助的同事,虽然这中间也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不过现在回过去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当然,”陶洁慢慢抬头迎视他,“更加幸运的是,我还遇见了你。”
麦志强在她如此专注的凝视下,忽然感到呼吸无法稳定,他缓缓地避过她的眼神。
“我一直想谢谢你,麦总,你是惟一一个从我刚进公司就始终敞开胸怀帮助我的人。”
陶洁一向觉得自己在礼数方面比较口拙,但此刻,当她对着麦志强说出这些心里话来时,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用酝酿,不用打腹稿,只要是真心诚意想说的话,就无需那些累赘的心理准备。
她承认,她对眼前的这个人满怀感激,但在这感激之外,是否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但对于刚刚摆脱一段伤心感情的陶洁而言,她现在能做和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
麦志强明白,陶洁对自己的感谢越郑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表面她接受自己的可能性越小,尽管他早已得知她跟男朋友分手的事,也了解她离开北京的真实原因,这对于他,似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只是,他面对眼前的陶洁,心里却渐渐犹豫起来。
他做事喜欢一击中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容易让事情的初衷变了味道,让本来简单的步骤平添复杂,而最终的结果也可想而知,往往不尽如人意。所以,在首次表白失利后,麦志强不得不变得慎重起来。
眼下,真的是个合适的好时机吗?
晚餐在陶洁的坚持下,由她负责结了帐。
出了餐馆,麦志强还不想立刻跟她分开。于是提议步行送她到住处,这家日式餐厅离陶洁居住的小旅馆不过二十分钟路程。
陶洁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关于自己旅行的一些初步想法,“从云南出发,可以先把老挝、泰国、缅甸一带都转过来,然后从缅甸直飞印度!”她忽然皱一皱眉,“唉,不管了,我就是想去看看那条古老的恒河……”
“你父母会同意你一个人出游吗?”麦志强的疑问打断了陶洁的畅想。
“这个嘛……”陶洁也有点儿头疼,“不知道,不过总得试试吧。”
她想了想,一丝轻快的笑意从脸上流淌而过,“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支持我的。我本来以为我妈听到我辞职离京的消息会追着我问长问短,没想到什么都没问,就说了一句:‘你肯回来就好’。”
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一连串的事件伴随着难描难画的心绪从心头划过,陶洁又有点伤感起来。
“那么,我祝你旅行成功。”麦志强笑着给她鼓励,“对了,出去了一定要给我寄明信片哦,我可以了解你的每一站行程。”
“没问题!”陶洁重新又笑了起来,她甩甩头,要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抛到脑后,“我想好了,一旦出发,我会在网上建个博客,每天都把所见所闻放上去跟人分享,多有意思!”
麦志强随着她一起发出明朗的笑。
陶洁侧着脸,望着他不算英俊却永远是那么笃定沉稳的脸,心里忽然有某种超越感动的情绪在涌动。
“你知道吗?”她低声细语,“那天去你家,我其实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说下去,“当时,我特别决绝……”
她又仰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感激,“但是,你并没有……”
麦志强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笑容依旧保持在麦志强的脸上,他徐徐道,“你说过,你一直信任我,所以,我不能辜负你的信任。”
他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俏皮,陶洁很感动,真诚地道:“谢谢你,你是对的,我当时特别混乱。”
“不,你别谢我。”麦志强吸了口气,“我现在……其实很后悔。”
陶洁愣了一下,随即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狡黠,不由地咯咯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在广裹的空间里或许有如尘埃一样渺小微不足道,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短暂的刹那,心里经历过怎样澄澈的感动。
仰头望去,漆黑的夜色中不见星光闪烁。
但是,没有星星的夜空一样美丽动人。
陶洁离京那天没有通知任何人,她不喜欢离别,更不喜欢一推人送自己离开,生怕转身的时候会忍不住流泪。
在她去租房拿走自己的东西一星期后,李耀明曾再次给她打来过电话,他从别人嘴里得知了陶洁辞职并准备回家的消息。
他打给她,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问她有没有什么忙需要帮,她客气地回绝了。
电话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陶洁没有去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抑或是搬到哪里去住了等等无聊的话题,即使是站在最普通的朋友的立场,她都懒得去过问,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跟李耀明之间已经彻底完结,她需要的是一段用来缓冲平复的时间。
曾经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呢,却落到如今这副这场,不是不令人唏嘘的。
此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里,内心平静无波,她喜欢自己这样的状态,不必紧张失措,不必彷徨犹豫,脑子里有种真空般的宁静。
就要离开了,离开这座给她既带来过欢笑,也带来过泪水的城市。
或许是已经从这里出发过好几次了,离别的真是滋味还没有侵袭到她的血液里,整个思维意识都有种钝钝的后挫感。
三天前,贝蒂新招的助理正式到岗,陶洁花了两天时间把手上的事务与她交接完毕。
那女孩长着一双与她类似的明晃晃的大眼睛,乘着无人之际,懦懦问她:“这儿的工作麻烦吗?”
陶洁有点意外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女孩用苦恼的眼神瞅着她,“我听说BR的工作压力特别大,进来时是一条鱼,出去时就只剩一副鱼骨头了,我也是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才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我怕我胜任不了。”
陶洁对这种比喻感到哑然失笑,她一时无法回答女孩的咨询,苦或是甜,在于各人的感受,没有统一标准。
“你还是自己试一段看看吧,我觉得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她只能这样泛泛地安慰对方。
在BR的最后一天,贝蒂组织整个培训部的职员聚餐为陶洁送行。
因为这一别或许真的就是后会无期了,每个同事在陶洁眼里都变得可爱而亲切起来,在轻松攀谈的氛围中,她的脑海里却屡屡浮现起麦志强的身影来,想起她请他吃晚饭的那个美好的夜晚。
是不是跟他也没有后会之期了?她的心里居然涌起浓浓的不舍。
那晚之后,她没有再见到麦志强,听说又出差了,临走时分,没有再见他一面,陶洁竟觉得像是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不过凡事没有十全十美,她想,她跟他,有那样一个愉快的愉快的夜晚珍藏在记忆里就足够了。
开始登机了。
陶洁随着人潮往前涌动,就在这时,她接到了麦志强的电话。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怔怔地接通,又是同样怔怔地听完他的请求,她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一直在期待他的这个电话,抑或是害怕他真的打来。
“请你别走。”他这样说,声音里有种卸下面具的狼狈与真诚,“我收回之前的话,我不想你回去,我希望……”他无比清晰地说,“你能留在北京,留在我身边。”
感动和矛盾同时充斥在陶洁心中,在如此至关重要的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绝非只是感激那样简单。
可是,那句“我愿意”却迟迟无法冲破她的喉咙,传递给电话那头的他。
是时机尚未成熟?还是她不愿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或者别的什么?
她说不清楚。
麦志强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她的裁决。
最终,陶洁深吸了口气,“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麦志强在电话的彼端黯然的闭上眼睛。
“对不起,麦总。”陶洁缓慢的低声说道,“我……想回家。“阖上电话的同时,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湿润了眼眶。
有一天,她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但是这一刻,她是如此真切的渴望回家,即使那不是她最后的终点,她还是想回去。
回到她最熟悉最亲切的环境,那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心灵驿站,撒娇也好,偷懒也好,随心所欲也好。
她相信,终有一天,她会调整好心情,然后重新出发。
飞机呼啸而起,升入云端。
陶洁掰开挡光板,向渐行渐远的地面投过去一瞥。
北京,正在离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