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本经
大佑皇朝每年一次的群芳宴,可以说是贵族公子和世家千金的一场盛事。
据说大佑的开国女皇是个极爱风雅的美人,她会在每年百花盛开的时候,遍请朝中的名媛雅士到宫里赏花赋诗,并遣宫人集结成册,保留在弘文馆中。后来这个习惯被沿袭下来,还有了个风雅的名字群芳宴。自此,它成为凤都中的未婚男女比才,传情的盛会。
而自从本朝太子成人之后,群芳宴又有了一层深意。
众所皆知,东宫现在虽然有几位佳丽,各领风骚,但太子却未尝与任何一人合寝。合寝便意味着,太子选择了那个女子所代表的家族势力,对朝中的政局有莫大的影响。因此东宫中的女人都被各自的家族施加了强大的压力,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爬上太子的床,最好再生个一男半女。
各大臣也是绞尽脑汁,多方试探,以便查出太子的喜好。可太子见人总是疏淡有礼,保留三分,时而勤勉,时而懒散,时而严谨,时而疏狂,实在是让众人摸不着头脑,更无从下手。
当然,这些荀香是不会知道的。她个性单纯,只觉得宫里难呆,不会去想更深的东西,荀梦龙更是连提都没对她提过。荀梦龙回朝还未满一年,在朝中没有什么深厚的背景。而且将军是战时的称谓,和平时期就是个闲散人,连朝都不用上,更别提了解什么政治斗争了。
所以此刻,东宫各处都在暗暗较劲,反倒是荀香全心全意地准备群芳宴的事情,丝毫未察觉那些暗涌。
东宫的开支本来都是顺喜管理,自从荀香嫁进来之后,太子便让荀香管账。
顺喜每每看到荀香痛苦难当的样子,也颇为同情,但太子殿下发了话,他不敢不从。
离群芳宴还有一个月,东宫各处的收支便出现了异动,所花费的银两是一个月前的两倍,只有李绣宁的流霞宫依然如故。荀香看得目瞪口呆,蹦出了一句,“我的亲娘,她们把这么多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顺喜低笑了一声,“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说宫里,连大臣们的家里,也是花钱如流水。娘娘习惯了就好了。”
荀香指着流霞宫的账目,奇怪地问,“那为什么大家都花钱,李良娣那儿却没动静?”
顺喜颔首道,“良娣的宫里素来节俭,她心性也淡薄,自然不需要花钱。否则炎贵妃也不会指派她来协助娘娘了。今早奴才从宜兰殿经过的时候,听到伺候徐
良媛的巧莲说,尚书大人还特地从宫外送钱进来了。”
“这么多钱,她还不够花?!”
顺喜笑而不语。
荀香瞪着账本上的“万”字,虽然笔画有点多,但化成灰她都认识。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是征赋税得来的,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她皱着眉头,猛地站起身来,“小顺子,太子醒了没有?”
顺喜愣了一下,随即口气如常地说,“殿下每日起得比娘娘还早,此刻正在读书殿处理政务呢。一会儿,奴才向娘娘报完帐,就赶过去伺候。”
“你这就带我过去吧!”
顺喜疑惑道,“娘娘找殿下有事?”太子妃主动找太子,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怪事。他清楚地记得,大婚那天夜里,自己陪太子殿下去新房,听到房中太子妃和绿珠的对话。太子妃说往后住的地方要离太子越远越好,省得招惹麻烦。虽然殿下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了而已。但第二天就交代把太子妃安排去离承乾宫最远的瑶华宫。
“当然了,没事找他干嘛!一会儿我还得忙群芳宴的事情呢,你快带路!”荀香回头吩咐绿珠,“你让那些宫女啊内侍啊,都别跟着。老大一帮人,碍手碍脚的,还耽误时间。”
“是。”
*
顺喜带着荀香到了读书殿,见殿前有两个宫女正互相推搡,一人手里捧了一个东西,好像在争什么。
顺喜上前呵斥道,“大胆的丫头!何以在读书殿前拉拉扯扯?太子妃驾到,还不行礼!”
两个宫女回头看到荀香,仓皇下跪,“太子妃恕罪!”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绿珠贴到荀香耳边,低声说,“好像是承乾宫里的。”
荀香抬手,“没关系,都起来吧。”
两个宫女低着头退到一旁。荀香正要从她们身旁走过,又实在是好奇,回头问道,“你们刚刚在争什么?”
“奴婢,奴婢……”其中一个宫女又跪下来,“奴婢是在承乾宫伺候的,今早听到太子殿下有些咳嗽,就煮了雪梨,想给太子润润嗓。”
荀香笑道,“看来你挺关心太子啊。”
“奴婢死罪!”宫女“咚”地一声磕头。她旁边那个宫女也慌了,连忙也跪下来,“娘娘恕罪,奴婢等绝并没有邀宠的意思,实在是殿下咳得太厉害了,才想了这样的点
子,请娘娘明察!”
荀香有些奇怪,“只是送送雪梨,又不是什么大罪,你们两个这么紧张干什么?再说了,送雪梨有什么好争的?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一天一个人,轮流送,不就好了?”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匍匐在地上不敢出声。
绿珠在荀香身后掩嘴偷笑,顺喜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娘娘,奴才进去给您通报。”
“不用通报,我直接进去。读书殿我太熟了!”
顺喜愣了一下,琢磨着太子殿下应该不会不见太子妃,便抬手道,“娘娘请。”
荀香和绿珠进去了以后,顺喜对仍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说,“起来吧。”
“谢公公。”宫女战战兢兢地起来,额头上全是汗水。
顺喜道,“亏得娘娘是纯良的性子,不会跟你们计较。这件事要是被别的娘娘撞见了,别说是承乾宫,皇宫都容不下你们。今后不得造次,明白了吗?”
“是。”宫女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
“太子,你在不在?我跟你说个事!”荀香一踏入读书殿,就像往常一样喊了起来。喊完才发现,太子用的读书殿,跟她用的读书殿不一样。她用读书殿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而太子用的时候,则有一屋子的人……
殿里的宫女内侍全都直愣愣地看着荀香,好像她是什么珍禽异兽。
淳于翌本来正坐在书案后头看书,听到荀香的声音,头疼地揉了揉前额。这丫头以为东宫是她家后院的园子么?
荀香也有些羞愧,待看到李绣宁也在,脸更是烧得通红,嘟囔了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
“我看是少府监的规矩白教了!”淳于翌没好气地说。
跟在荀香身后的绿珠长叹了口气,刚才她实在没来得及拦住。
荀香不理淳于翌,对李绣宁笑道,“李良娣也在呀。”
李绣宁起身,恭顺地行了个礼,“臣妾见过太子妃。”声音轻柔,却不刻意。
“免礼免礼。”荀香抬了抬手,李绣宁顺势直起身子,没有再坐。
淳于翌把手中的书放下,“说吧,什么事。”
“我……臣妾有件事情想跟你……殿下说,关于账目的。”荀香觉得自己
的舌头会打结。但李绣宁在场,她实在是粗鄙不起来,像是亵渎了那芊芊女子一样。
“账目?顺喜没向你禀报吗?”
“不是,禀报了。可是这个月的花销实在太大了。”荀香把账本拿出来,淳于翌看了身边的太监一眼,那太监连忙走过去,恭敬地接过来。
淳于翌随手翻了翻,连头也不抬,“嗯,是有些大。不过每年这个时候,为了群芳宴,宫里都会循例多分发些月银……怎么,顺喜没跟你解释?”
荀香急了,“说了,可你想过没有?宫里的月银来自国库,国库的收入是百姓的赋税。我在边关的时候,看到许多农户,田里没有收上一粒的粮食,却还要交繁重的税。孩子的娘因为没有营养奶水出不来,只能用生虫的陈米熬了稀粥喂他们。我们用的钱,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这样浪费,真的好吗!”
淳于翌一愣,抬头凝望着荀香。大婚的一个月以来,他们不经常见面,每次见面,也都是因为她被罚,或者有些麻烦。她主动来找他,这也是第一次。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个莽撞无知的小姑娘,不谙世事,可没有想到,竞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李绣宁也很震惊。她来读书殿找太子,本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可是大佑皇朝有规定,后宫不得干政。她开不了口,也不知如何开口,甚至怕说错话会连累父亲。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却毫无顾忌,中气十足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这番话——她这个被太子认为最善解人意,最知书达理的良娣,本应该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