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巧儿忘记了犼

绿瞳僵尸在山巅呆了许久,一身鲜血凝固,在黑色的法衣上结出紫色的血疥。它伤得厉害,妖魔道的禁制腐蚀着它的血肉,若僵尸不是肉体成圣,它现在早已是一具枯骨。它知道,每一寸血肉的疼痛它都知道,女魃的僵尸血、不再归于黑暗的永生,这一场清修它想要得到的已然全部得到,却大抵有一种感觉,好像功成之后,失去了所有。

它独坐山头,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已被腐血的味道替代,手中的荷包还在,它摊开手心,细细地打量。

“咳,阿弥陀佛,施主要在这里坐成望妇石么?据传涂山有望夫石,如此贫僧倒是可以将施主搬往该处,与之配成一双。”

犼转头就看见了观世音,依旧持了净瓶,黑发白衣,神光缭绕。这山间因得了他的祥瑞福泽,又添了几分仙灵之气。

犼并未理他,尽管它现在已经极度虚弱,便是未归神位的樊少景也能杀了它。观世音仍是毫不自觉,其缓步踱来,直接就在犼身边坐下:“犼,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犼眸色深深地望向手中针脚细密、绣功精致的荷包,听若未闻。

观世音便开始叹气:“唉唉,罢了罢了。贫僧还以为绣荷包的人会比这荷包好看一些。”

话一落,他便转身欲走,绿瞳僵尸终于开了口:“什么意思?”

它的声音很干涩,眸中碧色黯淡,如同风雨将至时、满天云翳,观世音俯身挨近它:“做个交易,贫僧能够让你与贡兮施主已断的情缘再续。”

绿瞳僵尸站起身来:“她在哪里?”

观世音抽取了净瓶之中的杨柳枝把玩,半晌方道:“不问条件?”

“我不在乎条件。但是如果你敢骗我……”

观世音接嘴:“你就荡平三界。”

绿瞳僵尸瞪眼:“我就掐死你!”

“啧!”观世音又是摇头,“贡兮施主私埋水珠,至使三途河决堤,人道受创。犼,如果她从此以后只能是一个普通人,会经历生老病死,再不能脱出六道轮回,你还爱她吗?”

绿瞳僵尸只是重复了同一个问题:“她在哪里?”

观世音将一物递给它,却是一页阴司司命薄的手抄版。绿瞳僵尸转身欲走,观世音又叫住它:“人类幼仔不能交配啊!”

观天苑香客依然络绎不绝,摇光将其师尊贡兮真人葬于后山,观天苑运营如常。他比巧儿更擅经营,来往香客大多能心甘情愿地添香钱。失了巧儿,观天苑似乎并不受影响,就像当初失了樊少皇一样。

观世音在沙滩上摇那棵摇钱树,这已经成了他每天的日常工作。樊少皇在法阵中铁青着脸旁观,有这样的仙僚,显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观世音却浑然不在意:“仙友,想来那丫头将这棵树种在这里时也是满有深意的,若非如此,贫僧怎会天天前来探望仙友你呢?”

提到巧儿,樊少皇唇边却露了一丝笑意,他别过脸看埋在法阵旁边的坟包,目光中竟然有些许暖色,言语中亦失了最初的鄙夷之意:“一个蠢人,尽做些蠢事。”

观世音摇完了金叶子,又从树下刨了坛秋露白过来倒在法阵前,他虽浪荡不羁,但佛家规矩却是从不逾越的,故酒是不沾的,无法陪樊少皇同饮。樊少皇饮着酒:“你渡她轮回了?”

观世音正卷了片金叶子吹曲儿,半晌方答:“嗯,过忘川的时候她让我给你带个话,谢谢。”

樊少皇冷哼了一声,推演到巧儿命数之后,他托樊少景去找了观世音,不然以巧儿犯下的过错,功过薄上,即使神界不为难她,也定然沦落牲畜道。只是那个看着笨笨的丫头却不知怎样知晓了。

“其实那丫头还成。”观世音拍了拍酒坛,“对你还是颇为有心。”

古战神应龙饮着酒,冷冷地哼:“我教出来的徒儿,自不必说。”

言语中颇有得色,观世音便不满:“居然有比贫僧还自来熟的,人家拜你为师了么……想想真是不平,你坑了她那么久,她走时还为你备足了十年份的秋露白。我为抵她恶果消耗了无数善业,也没见她补偿我什么,哼!”

二神正在斗气,冷不防摇光含笑而来:“菩萨你犯嗔戒了,你看,家师这还不为你留了这棵摇钱树嘛……”

观世音甚觉有理,又上前抱着那树猛摇。那树也是棵了不得的树,好色得很。若树下是美人,不抱紧它任你再怎么摇,愣是不掉叶子。若树下是丑人,那没办法了,抱得再紧也坚决不掉叶子……

为此鬼车曾经几度扬言,总有一天要将这棵树给砍成九九八十一段……

柳州季员外府。

绿瞳僵尸已经躲了好些时日,它很是困惑,那观世音只告诉它在这里等,可是这员外府上小姐、丫环这么多,哪只才是它家巧儿啊?

等其实是能等,一想到即将见着,它心里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但是不清楚哪只是巧儿,它就有意保护着府里的小姐、丫环,把每只都当做巧儿,连二小姐被针扎了一下都心疼得不得了。

这样又过了两天,它方有些醒悟——巧儿才离开它不过几天,哪来这么大只啊!

于是它开始寻找季员外府的女婴,可是这季员外府最小的女孩也已经两岁半了,倒是昨夜那只母猫生了四只小猫……

一想到这个它就炸毛,它分不出哪只是巧儿,只得将四只小猫连同母猫都护着,生怕被人欺负了去。而那母猫比人类的感觉灵敏许多,自然看出它的来历,吓得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几天下来什么也不敢吃,直饿得奄奄一息,急得它到处寻奶喂小猫。

第四天,季府六姨太分娩,绿瞳僵尸方才松了一口气——这下应该是了吧?

它眼巴巴地在院子里呆着,等得比季老爷还心焦,一个时辰之后,孩子抱出来了。它大惊就隐了形迹去看,一看之下它骂娘了——是个男孩!

“我靠!”它狐疑地去瞅孩子的小雀雀,但是没错,确实是个男孩。它心下有些着慌,变成了个男孩可怎么办……

正东想西想呢,屋子里又是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不一会那婆子又出来,一迭声高喊:“恭喜员外,又得一千金。”

绿瞳僵尸这才放下心来,等不及婆子抱出来,它匿了身形跑到产房里去瞧,连带床上汗湿重衫的六姨太它都觉得美艳非常。

那柳员外却是宝贝着儿子,对产婆抱出来的女孩连看也没看一样。绿瞳僵尸很是气愤地瞪他,然后又想反正是自家巧儿,自己疼就好。他想疼还不给他呢,哼!

他身上伤未好,血肉仍腐。长时间呆在巧儿房里,便有一股味道。时间一长,这员外府的人就开始议论,谓之九小姐小小年纪就身带腐尸之气,只怕不祥。

柳员外本就不喜欢女儿,再加之其他妻妾一撺掇,立时就决定把这个女儿放到庄子上,由奶娘抚养。六姨太也舍不得,但这个家她作不了主,也只得将堪堪满月的女儿送到一处庄子。临走时让柳员外给起个名字,柳员外见水仙开得甚好,就随意挥手:“就叫柳水仙吧。”

绿瞳僵尸大怒,水个毛,仙个毛!!

它随着巧儿一并转到庄子上,婴儿太小,它想抱都无从下手。那奶娘也不是个省心的,这庄子上也没个人管,她经常不在房里。绿瞳僵尸也乐得自在,偶尔房间里碳火灭了,它就将她捂在怀里,以体温暖着。

最后观世音实在看不下去:“你先顾及一下自己吧,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她长大你就先挂了。”

绿瞳僵尸一想,也是。何况它若要疗伤,这里的灵气并不够,它若坚持呆在这里,灵气匮乏之后,她这么柔弱,肯定撑不过去。而离开这里,它又舍不下巧儿。

仍是观世音比较想得开:“你先止住伤势,大约也就十来年光景,十来年之后再过来,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不耽误。”

绿瞳僵尸在庄子上又赖了两个月,它实在撑不下去了,身体会自动吸收周围的灵气,再呆在这里对巧儿不好。走的时候它又想了个损招,就在当天晚上给巧儿这世的爹——柳员外托梦,想着自己他可能不认识,于是化作了观世音的女相模样,指着对方鼻子对之言道:“柳老头,你不要不识好歹。你们家九姑娘,那是天人下凡,大富大贵之人,你们柳家日后家运全靠她了,你若是对她不好,哼!”它寻思着这样不能刺激到他,冷不防把脸往它面前一伸,离鼻尖不过一寸,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獠牙长长伸出两寸,双手曲为爪状:“啊!”

观世音正要捉住这个冒牌货,见状顿时倒地不起……

“啊——”那柳员外却比它还叫得大声,从床上惊坐而起,一身冷汗。他声音颤抖着叫人,“快,去庄子上把九姑娘接回来!啊,外面天寒,轿子里一定要多放暖炉,仔细着万不可让姑娘着凉,快去!”

下人应答一声,匆忙就去了。那柳员外天生便有些信佛,当下便捻着腕间的佛珠,喃喃地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绿瞳僵尸回了天外天,红瞳僵尸和两只古洞僵尸都在观天苑,只有红衣僵尸仍呆在天外天等它。它闭关疗伤期间也一直是红衣伺候着。雪榕与魔灵胎本是一对夫妻,如今不需要再作戏,自然也就窝一起甜甜蜜蜜了。

这些神灵妖魔对于时间着实没有什么概念,修行那么久,生命那么长,时间仿佛就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雪域,入目全是一片茫茫地白,看不到尽头,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多久。

红衣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它,为了补它神体,甚至取了新鲜的人血供它疗伤。

绿瞳僵尸目光犀利地看它,它却只是微笑:“是学着贡兮真人那样,从人类手里买的。红衣不曾半分为难他们。”

绿瞳僵尸便点头:“搁下吧。”

绿瞳僵尸伤好了些便寻思着去找巧儿,奈何又被观世音寻了去。神界依旧热闹如初,对于天外天主人的到来,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氛。那时候天帝正忙着看蹴鞠比赛,用的居然是一面巨大的水镜,水镜下方还刻有一行簪花小楷:观天苑制造。

“我靠,射,射啊!你个臭脚!”天帝明显极为恼怒,几个战神却兴致勃勃:“啊哈哈,四比零,陛下,您又输了。”

天帝衣袖一抚,转过头又是一派三界之主的风范:“你们几个,整日里正事不做,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哪有还有半点古战神的样子?传朕令,明天神界大考,凡排名落后者一律扣发三月俸禄!”

几个战神顿时痛哭流涕:“天帝不要啊——”

见到绿瞳僵尸前来,天帝总算是高兴了些:“天外天主人,哇哈哈,看见你实在是今天最高兴的事了。”

绿瞳僵尸侧了脸在殿中站好,观世音双手合十为礼:“陛下,贫僧与犼施主已商量妥当,犼施主因受贫僧感化,愿意投入贫僧门下,为贫僧座下神兽。”

天帝一口茶喷出老远,绿瞳僵尸面色铁青,垂眸不语。偏生天帝最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菩萨,朕欲试骑一番,可否?”

观世音白衣黑发,一派仙家祥和之相:“爱兽,过来趴好。”随后又对天帝恭声道:“陛下请。”

天帝捋捋美须,正欲上前,突然殿外一声梵唱,声如洪钟。

诸天神佛,刹时间一脸苦逼。观世音毕竟比其它菩萨心理素质强些,当下便微笑上前:“恭迎师尊。”

来者果是西天如来,他梳着个海螺头,方面大耳,佛光万丈,周身隐有仙乐缭绕,此刻倒是微笑满面:“阿弥陀佛,徒儿,你新得了这么好的东西,竟然不告诉为师!”

他语声里有诉不尽的委屈,众神佛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观世音更不好受。西天如来,神通早已深不可测,他有意施压,便是观世音亦难再保持镇定:“师尊,都是徒儿的错。但这座骑……” 他咬牙,终于一狠心,“徒儿原本就是打算献给师尊的。”

观世音的语声里亦是人尽可知的委屈,若不是在如来面前,他早已掩面嘤嘤而泣了。众神佛都一头冷汗——果然不愧是师徒。

眼看就要易主,绿瞳僵尸却是有自己的主意:“我跟着观世音。”

如来大惑:“贫僧乃西天如来,释加牟尼尊者。你跟着贫僧,不是比跟着我那劣徒更风光么?”

绿瞳僵尸瞅瞅观世音,又瞅瞅他,半天憋出一句话:“可是你比观世音重。”

诸天神佛绝倒。

如来悲愤捶地:“减肥,必须得减肥啊!!”

殿中天帝与如来皆争着试骑了一遍,出来时绿瞳僵尸面沉如水,观世音便拍拍它的肩:“这些神佛也都是像你一样修行而来,他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坏,更不是你的敌人。反正跟他们,认真你就输了。”

绿瞳僵尸抬眸看他,言语中不见半分怒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很屈辱?”它与观世音对视,唇角一勾,隐露了一丝笑意,“我不委屈,值得,非常值得。”

观世音看着它的背影,依旧银发黑衣,周身环绕着火焰的浮彩,明明已成了他的座骑,却透出上古战神那种骨子里的洒脱与傲然。

天外天主人投入观世音门下,作了他的座骑。整个天外天都炸开了锅。这些妖魔性子急,脾气差,当时就扬言要打到西方极乐世界,活捉了观世音。

绿瞳僵尸回来时这场面正一团混乱,他处理这混乱的方式很简单:“魔灵胎,以后这天外天,就交给你了。”

魔灵胎震惊地看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费了那么多心血,数千年清修,费尽心机夺得女魃的僵尸血,忍受了那么多的苦痛,到最后就为了成为观世音座下的一个神兽?”

绿瞳僵尸的回答,就是拍拍他的肩。它转身欲离去,魔灵胎的声音再度传来:“是为了那个女人?”

绿瞳僵尸轻笑一声,算是回答。身前红衣僵尸却突然挡住了它的去路:“主人!”

它眼中泛着盈盈水光,绿瞳僵尸仍是笑着抚了抚它的长发,离去时它声音哽咽:“主人,你怎么可以……难道我们在你心目中还比不过一个人类吗?你怎么可以承受这样的屈辱?”

绿瞳僵尸转身轻拭了它腮边的泪珠:“你若累了,便回观天苑,它们在等你。你若仍雄心不减,就留在天外天,以后不论立场如何,我绝不向你们出手。”

红衣僵尸却轻攥了它的衣角,半天方低声道:“主人,其实这天下的女人不止她一个,我……”

“嘘。”绿瞳僵尸将食指竖在唇边,含笑打断它的话,“别说话。”

红衣的眼泪终于滑过了腮,滴落到它手上,溅成细碎的水花:“她转世轮回,必不能时时陪在主人身边,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在她不在的时候。”

绿瞳僵尸依旧含笑看它,半晌方轻声叹息,它唇边笑意不减,暗里却隐隐施压。来自血脉源头的威压激起血液深处的恐惧,红衣僵尸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扯着它衣角的手。

它不愿拒绝,就此静静离开,红衣欲跟出去,魔灵胎以一个定身诀定住了它的脚步,他拍拍它的肩:“不管年头再久,这天下总有些东西不能据为己有,若是实在无望,就当学会舍弃。过分的执念,不过苦了自己。”

身后红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绿瞳僵尸来到柳员外府时,柳水仙即巧儿十六岁。那时候是夜晚,它站在她窗前,窗外一簇凤凰花开得娇艳欲滴。雕花的窗棂上映出她的影子,她似在绣花,一双手穿针引线已极为熟稔。

它就在窗外呆呆地望,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屋里有丫头的声音脆脆地道:“小姐,天晚了,先睡吧。”

柳水仙始搁了手中的绷架,丫头将床铺都收拾了,又剪了烛台的烛花,这才脚步细碎地出了屋子。看得出来,这些年柳员外总算待她不错。

绿瞳僵尸这才放了心,它进得屋里时柳水仙尚未睡着,见着凭空出现的它却似受了很大惊吓:“你……你是谁?”

绿瞳僵尸难掩激动,它上前欲坐在她床边:“巧儿,我是犼,我回来了。”

那柳水仙却惊声尖叫:“爹爹,娘亲!”

绿瞳僵尸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怕它,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山洞,二人不曾相识。它上前捂了她的嘴,低声安抚:“巧儿,别怕,是我,是我啊!”

那柳水仙却挣扎得更凶了,她疑心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采花贼,当下欲摆脱它的钳制,双腿一蹭,撞倒了榻边的烛台,发出很大的声响,很快便惊动了整个员外府。

柳员外领着家丁起来时就见着绿瞳僵尸正在行凶,它身下压着衣裳凌乱的柳水仙。柳员外当即就是大怒:“何方淫贼,竟然敢坏我女儿清白!!”

家丁们持着棍棒冲上来,绿瞳僵尸不愿与他们动手,又怕混乱中伤到巧儿,只得以一手相挡松开了柳水仙。

而柳水仙一挣脱,立时便扑进了她父亲的怀里,再不敢多看它一眼。绿瞳僵尸一遍又一遍地唤她:“巧儿,巧儿!”

她只是哭泣,再不肯回头。

绿瞳僵尸眼见这次是难以解释了,它只得轻声道:“你只是喝了孟婆汤,暂时忘记了我。别怕,我下次再来看你,我会等你记起。”

话音一落,它径自隐没。正在围殴它的家丁瞬间失了目标,所有人都惊在当场,许久柳员外才反应过来——有妖怪!!

柳水仙以前的房间是再也不能住了,柳老爷将她安置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就住在大夫人隔壁,有个什么动静也好照应。对于这个女儿,他很是宝贝,据说是小时候他将柳水仙送到庄子上养病后曾得观音提点(恐吓),自那以后他就深信这个女儿乃柳家的贵人,一直奉为掌上明珠。

果然这个柳水仙也争气,十四岁便与平南王府世子订下亲事。柳员外乃一介商人,在当时最是没有地位的。何况那平南王乃何等尊贵的人家,平南王世子更是眼高于顶的天潢贵胄,无数才女佳人他根本就不屑一顾,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眼就认准了柳府的柳水仙。从此便扬言非她不娶,将整个平南王府闹了个鸡飞狗跳。

柳员外做梦也没想到能攀上这根高枝,对柳水仙小时候的那次观世音显灵更是深信不疑。此时眼看着下半年巧儿就能过门,冷不丁半路杀出一只妖怪,他只担忧此事泄露风声,影响这门绝好的亲事。

柳府闹妖怪的事谁也不敢声张,仆人都知道这事儿说不得,柳家九小姐将来会是平南王妃,谁敢嚼这种舌根子,怕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柳员外将所有仆人都威胁利诱了一通,又匆匆去请道长,就拟着收了这妖怪。当时最有名的道观,一个是翠微山,二个是观天苑。

柳员外左右想想,最终还是去了翠微山,这是个道家名门,想来比及观天苑会稳妥些。

绿瞳僵尸坐在柳水仙床边,它修行了很多年,但真的极少跟人类打交道,巧儿又是个极省心的,平日里它从未花过心思哄她。此时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哄柳水仙。它施法定住柳水仙,令她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柳水仙眼中的惊惧令它有所不忍,但是它没有解开术法,它想起很久以前的忘川,她告诉它十年之后,巧儿也会忘了犼。

它心里有些难受:“别怕,如果你忘了,我就说给你听,直到你记起。你前世叫巧儿,住在观天苑,是一个修为很高的女道士。我是犼,是个僵尸……”

它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讲前世种种,柳水仙的眼神却越来越恐惧,它有些慌了:“不要怕巧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翠微山的道士修为并不高,但是因着樊少皇传下不少法阵、奇巧之术,他们一直都为诸妖忌惮,绿瞳僵尸亦是吃了这亏。它先时并未将这十几名道士放在眼里,可是法阵一旦布成,竟是百般冲突难出。

它冲撞妖魔道时留下的伤太重,完全恢复至少也要百来年,但是它等不及,十多年之后便重新前来寻巧儿。此时功体修为不及百分之一。

此时一对上就吃了亏,它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待破阵而出时,柳水仙闺房内,留下一滩鲜血。

柳水仙与平南王世子的婚期,渐渐地近了。柳员外从去年开始已经在准备她的嫁妆,现在只盼着早些将她嫁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绿瞳僵尸几乎每日都来,但是它的功体越来越虚弱,柳水仙可以看得出来,它再撑不了多久。她不知道它是谁,许是孟婆汤真的质量太好,她对它没有半点印象。可是它来得实在太勤了,就算是素不相识,如今也慢慢见怪不惊了。

这一日,它一来便坐在床沿上,它的身体已经开始肿胀,皮肤隐隐呈紫黑色,身上却香得可怕。柳水仙第一次没有急着呼救,也许是见它次数太多,又或者它的眼神太过温柔,她试着与它说话:“对不起,我真的忘了你是谁。”

“我是犼。”它答得又快又干脆。

柳水仙苦笑了一下:“好吧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口中的巧儿……”

“你是。”它仍是极快地答,她第一次肯与它交流,它又惊又喜,想靠近又怕惊到她。

“好吧,就算我是。”柳水仙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她也怕突来的举动刺激到它,“可是犼公子,人类的轮回,代表一切爱恨情痴的终止。前世的因果,早已止于前世。你寻找的不是我,只是你记忆中的巧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要追寻的,只是她的记忆与情感,你们相识相知的回忆。而我没有。就算我是她的转世,我与她亦没有任何关联,我和每一个魂魄都是一样的。”

绿瞳僵尸愣在原地,它没有想过这么多,它只知道它要找到巧儿,继续和她在一起。可是眼前的人告诉它巧儿没有了,所有的回忆,都将只是它一个人的回忆。那些曾有的泪水欢歌、耳鬓厮磨,最后只有它一个人记得。

“犼公子,我过得很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再过一个月就会出嫁,然后相夫教子,过我这辈子。或许未来会有变数,我未必能幸福。但是不管再多坎坷,我也愿意作我自己。我是柳水仙,我不是你的巧儿。犼公子,或许你们确有一段缠绵的爱情故事,但是过去的便应该任它过去,太过执迷,最后不过苦了自己。”

绿瞳僵尸轻轻摇头,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是巧儿,她的性格永远那么温婉恬淡,骨子里却倔强得可怕。她是巧儿,可是她已经不记得它。

巧儿告诉犼,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犼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巧儿告诉犼不应该执迷于过往。

巧儿忘记了犼。

可是犼要怎么忘记她?犼怎么能忘记她?

一个月后,柳员外府九姑娘柳水仙出嫁,良田千亩,十里红妆。绿瞳僵尸混在观礼的人群里,花轿里凤冠霞帔的新嫁娘掀了红色的轿帘,那回眸一笑,灿若春花。

那时候的街头,已是人去夕阳斜,它靠在观世音的肩头,哭得十分滂沱:“不要丢下我,你说你爱我,你给我留存于天地之间的理由,却丢下我一个人,穷天地阳阴之寿……不要忘记我……”

徜若你所有的依凭只有我的爱,那么我的依凭是什么?

终其一生,柳水仙再也没有见过犼,她与平南王世子一世恩爱,生同衾,死同穴,七十寿终,儿孙满堂。某日其子孙前往陵前祭拜,一四岁孩童指着碑前,声音清脆稚嫩:“娘亲,有个长得很美的哥哥在祭拜祖爷爷、祖奶奶,哥哥哭得很伤心呢。”

所有人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碑前空无一人。

当回忆像生命一样漫长,那些过往的狼狈与辉煌、仇怨或缠绵,人已经忘却,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