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4章

1.鱼汤和棺材

雪后初晴。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有如火烧一般,映得江边薄雪也呈淡淡红色,煞是好看。

胡满脚步蹒跚,在雪地中踟蹰而行,所过之处留下一串鲜血。他是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却在踩盘子的时候遭了算计,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他长长叹了口气,撕下一块衣摆,蹲下身把脚底包上。被人围追三天三夜,脚下的那双软缎鞋子早被山上的荆棘沙石磨破,双足冰冷钝痛,怕是冻伤了。

他既渴又饿,慢慢往江边走去。这个时令,要捉到一尾鲜鱼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对于他这样功夫不弱的大盗来说,却也不太难。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块汗巾,几块碎银子,却没有火折。

没有火折,就意味着他便是捉到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换在平日,他是绝对不肯受这种苦的,可是在饥寒交迫犹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几丝求生的光彩,他已经顾不到了。

胡满踉跄着走到江边,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听水声轻响。二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船身,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将一块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捞起来将水拧干。衣袂拂动之间,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胡满眼中发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围追他的人已经被甩掉了,这荒郊野外,兰溪江上,再无人迹。他弓着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个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生人接近,又从身后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涤。

这件外袍显然是男子穿的。胡满脚步一顿,看着小船,似乎想隔着木板看出里面还有什么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长,人也越是谨慎,唯恐出了一点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闻,似乎就有那么一位年轻公子曾出没荒山野地,身边女侍美貌如花,带着琳琅金玉,饮酒用银杯玉盏,唯恐别人瞧不见他们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盗跟上他们。这大盗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狡诈凶残,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个大盗的尸首最后被人在一条山涧找到,双目圆睁,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点伤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没有伤痕了。

胡满想着这里,顿觉全身发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听船舱中传出几声咳嗽声,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透了出来:“颜淡、咳咳,颜淡你进来……”

那个淡绿衣衫的女子闻言连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帘进了船舱。而在船帘掀起后又垂下的瞬间,胡满已经闻到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这股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多么有诱惑力。

他心下一横,壮着胆子走过去。正好那个叫颜淡的女子又从船舱中出来,看见有个浑身肮脏、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走过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语声颤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胡满立刻满脸堆笑:“姑娘别慌,我是个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杀的狗强盗,被抢去了身上货物,同伴都被强人给害了,只有我跑了几个山头才逃到这里来。”这句话倒不是全然撒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确都丢了,亡命似的翻过三座山头才把人甩掉。

颜淡眼中清澈,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吴侬软语,颜色清丽,一笑之后更增丽色。

胡满心头发痒,又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我逃难到江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姑娘生得这样美貌,心肠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饭吃。”

颜淡摇摇头,满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问过我家公子。”她转过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帘,生怕外面的冷风吹进去的似的:“公子,外面来了位商老爷,他说遇上强盗,已经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可以让他进来坐一坐么?”

只听船帘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就和先前说话的虚弱男子的声音一样:“外面风冷,让他进来罢。”

颜淡转过头微微笑道:“请进来罢。”她撩起船帘,让胡满进去。胡满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这双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软,绝不是练过武的手,甚至连重活都没做过。船舱中,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颊上还带着点病态的淡红,有气无力地一拱手:“请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来行礼了,失礼之处,请莫怪罪。”

胡满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子客气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养两三日才能缓过来,可船上除了一个柔弱少女,便是一个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饱喝足,三两下就能将人轻易制住

颜淡搬来一个软垫,请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只热气弥漫的砂锅。胡满坐在垫子上,闻到砂锅里浮起的香气,腹中更饿,只有忍着:“两位怎会在这荒郊野外落脚?这一带颇为不安定,附近响马山寨不少,这真是太危险了,唉唉。”

那位年轻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见这里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几日。响马什么倒是没见过,却不能枉费了仁兄这般好心提醒,我们二人过了今晚便离开。”

胡满一眼瞧见对方束发的白玉簪子,通透无暇,光泽温润。他经手的金银财宝不少,一看便知道这支簪子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哥跑来荒山野外赏雪,想来也是一介酸腐书生,出来做做几首小诗念念几句酸词。他心里这样想,面子上却装出一副钦佩的神情:“这样的雪景,也只有公子这样的雅人才能欣赏。不知公子大名,我这次脱险,回去一定为二位供起长生牌位。”

他话音刚落,只听颜淡扑哧一笑,只是一见自家公子看过来,连忙一吐舌头,竖起食指在唇上一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轻公子转过头来看着胡满,淡淡道:“在下余墨,这点小事,仁兄不必记在心中。”

胡满将余墨的名字念了几遍,确定江湖中没有这号人物。

外面的夕阳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渐浓,寒风呼呼。而船舱中的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安宁祥和,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颜淡拿起两块沾水的麻布,叠成厚厚的两块裹住手,将热气腾腾的砂锅端到矮桌上。只闻得香气扑鼻,砂锅犹自滚沸,冒着白泡。

这是一锅鱼汤,炖得已有些火候,汤都微微泛白,鱼身白腻,犹如凝脂。

胡满不由咽了咽口水。只见颜淡取了碗筷来,先舀了一碗,连同里面的一条鱼,放在他的面前:“请用。”然后再用勺子舀了半碗汤,跪坐在余墨身边,慢慢地吹着热气。

胡满两下三下便将一碗汤都喝了个精光,连鱼刺也顾不到,风卷残云一般把鱼肉也啃干净了。食物下肚,终于不再腹中空空,他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而余墨却一口也咽不下去。颜淡舀出一小勺鱼汤来,耐心地吹去了热气,送到他嘴边。他还没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阵咳嗽,将鱼汤全部都咳出来。颜淡看来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断轻抚,语音温软:“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强。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过。”

余墨点点头,靠在软垫上不说话。

颜淡又舀汤给胡满,低声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满接过碗:“身子调养调养就会好,只是这个福气,是别人求不来的。”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打定注意,这个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这个少女,俏皮可爱,温柔体贴,还有一手好手艺,抓回家当小妾也不错。

用过晚饭,胡满突然道:“我在这里又吃又喝的,没什么可回报两位,不如就讲一段故事出来听听。”

颜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余墨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一言不发。

胡满要说的故事是近来江湖中流传甚多的,也是最后一次试探对方,只要是江湖中人,绝不会没听说过。

“这个故事发生在青石镇上。一个穷小子,家中老爹死了,又没钱埋,只好拉到乱坟岗胡乱埋了。那穷小子还有些孝心,觉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尸骨可能会被附近的野狗啃掉,于是用铁铲挖了个坑。挖着挖着,突然听见咔的一声,只见土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你猜是什么?”胡满故作神秘,只见颜淡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那是一只金子做的杯子,已经扁了一块。穷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时就挖出几块蝶形的玉璧来。他没见过值钱的东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换不少银子。他捧着这些宝贝跑回家,连老爹的尸首也不管了。他挖到宝贝的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也渐渐传到别的地方去。不少人闻风而来,想找那个穷小子问话,推门进去却吓了一跳。你猜这又是怎么了?”

颜淡还是摇头:“猜不出。”

胡满抬手在桌上一拍,灯影跳了一跳:“那个穷小子已经死在自己家里,双目突出,脸色发紫,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他的尸首已经烂了,上面有尸虫爬来爬去,而他手中还握着那些从乱坟岗挖出来的宝贝。那些找来的人就把他手上的玉璧拿走了,可是不出几日,又全部死了,死状都是一模一样。”

颜淡脸上露出几分害怕,连一直半躺着的余墨都微微睁开眼。

“这就像是瘟疫,凡是碰过这玉的,每一个都会死。终于青石镇来了一群本事很大的人,他们一直找到乱坟岗里的古墓,闯了进去,只见古墓中间摆着一具棺材。这棺材很厚,木质也很好,还镶着金银。光是棺材就如此了,里面的陪葬品的价钱更是可想而知了。那群人撬开棺材,只见里面躺着女子,貌美如花,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胡满说到这里,语气也有些颤抖,“那女子突然跃起,手指插进领头那人的心口,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挖了出来。那人双目突出,脸上惊恐,连反抗都没有就死了。剩下的人立刻转身逃跑,回去一点人数,发觉还少了几个,但是再也没胆子去乱坟岗了。”

颜淡听得害怕,往余墨身边缩。余墨轻拍她的肩,低声安慰:“朗朗乾坤,天地正气,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这个故事也是传出来的,越传越走样,别去相信。”这两句话说得甚是书生意气。

胡满只是一笑,没有反驳。

过了一阵子,颜淡突然道了句:“哎呀,我忘记把外面洗好的衣衫拿进来烘干了。”她站起身,急急往船尾走去。胡满就是看见她在外面洗衣裳才找过来的,心中暗笑她粗心大意,又觉得不精明的女子比较可爱。而余墨闭上眼,躺下不动了。

胡满看见时机到来,拔出袖中的匕首,慢慢走到余墨身边。

角落里的火盆烧得正旺,通红的火光映在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年轻公子脸上,更显得俊秀非凡。胡满突然扑过去,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手中匕首高高抬起。只见余墨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

旭日东来,江边的薄雪化为水滴。

兰溪江上还浮着几片薄冰,江上小船正顺流北上。

一位年轻俊秀的公子负手站在船头,仰头闭目,襟袖翩飞,周围山岚正不断后退。他睁开眼,一双眸子竟是红色的:“你收拾好了没有?马上就要到岸了。”

只见船帘一掀,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走了出来,手上端的木盘盛了不少事物:“好了好了,你别催我。”她低下身,将手上的东西全部丢进江中。木盘顺着水流飘走了,匕首扑通一声沉入水底,水面上只浮着一套脏兮兮的男子衣衫,还有一只装着烂泥枯叶的紫砂锅。

“那人看来也是饿坏了,连树叶烂泥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带笑,仰起头看着身边的年轻公子。

“你明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敢端过来喂我,你的胆子可越来越大了。”他闭了闭眼,待睁开时眸子又变得漆黑,“我看你又不安分了吧。”这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不怎么像威胁。

颜淡微微笑着:“那个凡人心术不正,满身血腥,这么肮脏的精魄你都敢吃。树叶烂泥可比它干净多了。”

余墨回味了一阵,点点头:“的确不太干净。不过聊胜于无,太纯净的精魄吃了会遭天罚,我还嫌命太长?”他眯起眼,一脸满足:“你就想着,这是在日行一善。委屈自己,造福天下,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颜淡默然许久,还是忍不住说:“你这鱼精脸皮真厚。”

余墨看着她,半开玩笑:“这有什么不好?再说了,鱼和莲本来就是一对。我若是脸皮厚,你也一样。”他抬手一指,但见前方山岚辽阔,崖边兀鹰盘旋,最高的山峰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我们到家了。”

2.一具棺材一个坑

喀纳什尔,又称铘阑山,在古语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

铘阑山外,是一片广袤大漠,常年风沙肆虐。而山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彼时铘阑山中的雪还未化,刚长成的幼鹰被雄鹰推下山崖,拼命打着翅膀飞起来;毛绒绒的小松鼠在松树中探出个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胖胖的小老虎在雪地里打滚,不一会儿便被虎妈妈叼着拖回窝去。

真正的漠北之璧,却是山脉中的一处山谷。

余墨抬手在横亘眼前的巨大古树上一印,粗壮的树干竟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手印。只听隆隆几声,树上的积雪纷纷掉落,树干中心出现一个甬道。他一拂衣袖,径自抬脚往里走。颜淡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两人在漆黑无光的树洞里转了几转,眼前忽然一亮,明媚的日光一下子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目之所及俱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湖光粼粼,拂面而来的熏风和煦,山谷外边的料峭春寒似乎对这里没有一点影响。

余墨微微眯起眼:“还是家里好啊。”

颜淡左右看了看,奇道:“往常这个时候,丹蜀肯定会在这里等我回来讲故事给他听,怎么今日不在?”

余墨嘴角微动,还没说话,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一团东西从山头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两人的面前,泪涕横流:“棺、棺材!那边有棺材!山主,呜呜呜,好可怕……”那是一个头上还长着耳朵、屁股上拖着尾巴的孩童,红通通的、苹果一样的脸蛋儿,身上穿着的衣裳却是胡乱绞成了一团挂着。

余墨皱眉:“紫麟山主呢?”

“紫麟山主不见了,山主的房间里有棺材,呜呜呜……”

余墨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往颜淡手中一塞:“让这个小鬼马上闭嘴!”

颜淡在他头顶的柔软耳朵上挠了挠,柔声细语地哄着:“丹蜀乖,丹蜀不哭。我来告诉你一个关于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

丹蜀耳朵一动,还是泪汪汪的:“什么秘密?”

颜淡轻摇手指:“你知道威风凛凛的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什么吗?”

丹蜀果真被勾起了好奇心,身后大尾巴一摇一摇:“是什么?”

颜淡微微笑了,还是柔声细气的:“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哭了呦。等一下余墨山主还要带我们去看棺材,你再哭,他会生气的,一生气就罚你去一辈子看管那具棺材。”

丹蜀打了两个寒颤,忙摇手道:“我不哭了,保证不哭。山主你千万别让我去管棺材!”

余墨不可忍受地闭上眼。

颜淡摸摸丹蜀的头,低声道:“悄悄告诉你,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一只山龟,埋在土里都看不出的那种。”

“噗——”丹蜀破涕为笑,忙伸手捂住嘴,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

余墨轻喟一声,心中默念三遍“紫麟我对不住你居然让别人知道了你的惊天大秘密”,方才道:“我们去紫麟那边看看。”

卧房正中摆着一具棺材。质地是极好的杨木,棺木很厚,敲下去没有声响,棺材上还立着一只雕刻精致的鹰头狮身镇棺兽,正朝向他们。

铺在地上的砖头已经被撬起好几块,露出底下的黑土。

这具棺材有一半被埋在黑土里。

丹蜀不停地往颜淡身后蹭,企图将自己缩到最小,突然衣领一紧,被拎到最前面。颜淡掸掸他的大尾巴,鼓励道:“不要怕,不过是一具棺材。”

余墨二话不说,走上前仔细看了看,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短刀,顶在棺木接缝处,稍一用力,就有杨木屑掉下来。

颜淡在旁边说了一句:“看来这棺材合上还不久,棺盖和棺身都没连在一起。难道最近有干尸住进这里来?”丹蜀抖成一团。颜淡又指着棺木上龇牙怒目的镇棺兽,缓缓道:“镇棺兽,可是专门镇压恶鬼的,不知棺材里面有什么?”丹蜀抖得更加厉害了。颜淡忽然在他肩上一拍:“对了。”他喉中一噎,忍不住打了一串嗝:“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青石镇上,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家中老父过世,又没钱埋葬,只好拉到乱坟岗……”颜淡津津有味地开口,只见丹蜀连滚带爬扑倒余墨脚下:“我再也不要听故事了!山主,你也不要把棺材打开,好可怕好可怕!”

余墨一把将他拎起来,呵斥道:“你是狼妖,竟然还怕鬼?狼族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

颜淡继续说故事:“那个像你一样大的穷人家孩子死在自己家里,双目突出,脸色发紫,尸首发臭,引来苍蝇尸虫在上面乱爬乱咬,把他那皮包骨头都啃干净了……”

余墨看她:“颜淡!”

颜淡嘟起嘴,悻悻道:“好吧,下次再讲。”

丹蜀闻言,又抖成一团,恨不得用尾巴把自己包起来,寸步不离地挨着自家山主。

余墨手上用力,只听当的一声,棺盖被推开。他往棺木里瞧了一眼,神色不定,隔了片刻突然将衣摆从丹蜀手中抽出来,扬长而去。

颜淡心中好奇,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走近去看。

棺木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直挺挺地举着。

颜淡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丹蜀捂着嘴,却记得之前颜淡说的“要是再哭山主就会让你一辈子去看管棺材”,眼泪只能一圈一圈地在眼眶打转。

突然棺材里碰的一响,一具干尸从里面跳了起来,它脸上的皮肉已经被破烂不堪,双目突出,脸色发紫,就和颜淡刚才说的一模一样。那具干尸一跳一跳,口中发出格格的轻响,向他们逼近。

颜淡瞧了两眼,抓着丹蜀的衣领:“我告诉你一个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关于他真身是什么的秘密呦。”

只见那具干尸急冲过来,一声大喝:“不准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本座就——”

“紫麟山主?!”丹蜀张大嘴,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一道华光闪过,干尸顿时变成紫麟山主的模样。一袭墨绿的长衫,黑发垂腰,眉目颇俊彦。颜淡倾身施礼,微微笑道:“山主你是故意吓我们来着了。”

紫麟负着双手,冷哼一声:“本座好好的睡在里面,你们却无故来惊扰,没重罚就不错了。”

丹蜀凑近颜淡耳边:“为什么山主喜欢睡在棺材里,然后把自己埋到土里?”

颜淡忍住笑:“你说他的真身是什么?”

丹蜀长长地哦了一声。以往看这位山主,总觉得威风凛凛,颇有气势,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眼下知道他的真身是什么,昔日威慑力大减,忍不住想笑。“山主穿着的那墨绿色的衣衫,不是很像龟壳上的青苔?”大眼睛一转,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颜淡一怔,却一点也不想笑。

紫麟耳目灵敏,将龟壳和青苔听得一清二楚,脸色渐渐阴沉。不待他说话,颜淡拎起丹蜀立刻往外退去。

余墨正站在外面,突然眼前一花,就见颜淡抛了丹蜀,往自己身后一躲。紧接着就看见紫麟暴怒的脸:“余墨,你让开,我今日要宰了这只狼崽子,还有那个混账莲花精!”

余墨微微苦笑:“先消消气。慢慢说,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丹蜀在地上连滚带爬,涕泪横流。

颜淡躲在余墨的背后,踮起脚在他耳边低声说:“因为丹蜀刚才说,紫麟穿着这件墨绿袍子,很像龟壳上包着青苔。”

余墨轻咳一声,忙拉住暴怒的紫麟:“这件事等等再说。狐族的人已经等在谷外,我们先去看看,莫要让他们久等了。”

紫麟整整衣衫,慢慢平顺了怒气:“正事要紧,回头再来收拾你们两个。”他扫了两人一眼,眼神如刀:“要是让我听到半点传闻,你们俩就等着魂飞魄散。”言罢,转身走了。

余墨斜斜看了颜淡一眼,抬手在她鼻尖一捏:“又欠我一回。这笔帐你拿什么来还?先说好,我不收不值钱的东西。”

丝竹绕耳,佩环叮咚,舞姬起舞衣翩翩。

紫麟斜坐在矮桌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下首坐着的狐族女子。狐族是傲慢优雅的种族。当时整个铘阑山中其他的族类都归附了他们,狐族却放出话来说,就是灭族也绝不会臣服于人。他没什么野心,对此也只是半真半假地说了句好风骨。

而底下端坐的那个狐族女子一身素白,裹着斗篷,用面纱遮住容貌,低头盯着眼前的碗筷菜肴,一动不动,对周遭如何似乎完全看不见听不见。

紫麟本是想等她说明来意,结果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她连坐姿都没变。他心中不耐烦,转头去看余墨,只见对方膝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幼虎。小老虎正仰着头,张大嘴,露出刚长出来的尖牙,爪子扒着余墨的衣袖。余墨抬手在它头上轻轻地摸着,又拿起一根筷子在酒杯里沾了沾,送到它面前。小老虎伸出舌头舔了舔,咂咂嘴抖抖背上的毛,满足地趴回余墨的膝上。

余墨抬头瞧见紫麟脸上的不耐烦,轻轻笑了,缓缓道:“贵客到访,不知我二人有什么可效劳的?”

丝竹声倏然中止,起舞的舞姬立刻退到一旁。

那狐族的女子站起身,盈盈行礼,风姿优美:“我叫琳琅,是族长的女儿。”她顿了顿,语气坚定:“琳琅这次来,确是有件事想请两位相助。而我狐族也非知恩不报之辈,琳琅愿意委身于山主大人。”她微微抬起头,面纱外露出的一双眼十分美丽。

紫麟抬指轻叩桌面,道:“不知是什么事?”

琳琅低下头,从斗篷里捧出一团雪白的毛球。那团毛球突然抖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犹如黑曜石,额上的毛垂下来,有点遮住眼。它好奇地看了看周围,又缩回去卷成一团。紫麟眼神锐利,已经看清那团毛球竟然是三尾的雪狐。

“这是我的弟弟,是我们狐族最高贵的三尾。它年纪还小,有次偷跑出去,回来的时候腿上被下了咒毒,我们都拿这个咒毒没办法。如果两位山主可以解开,琳琅愿一辈子伺候山主。”

三尾雪狐是极高贵的血统,将来定会继承狐族族长之位。这件事,于两方都好。

余墨将膝上的小老虎抱到一边,淡淡问:“琳琅姑娘应是还有别的要求罢?此刻提出来,也免得以后闹僵了。”

琳琅抬起头,用一双美丽妩媚的眸子看着余墨:“琳琅只有一个要求,我们狐族对于伴侣忠诚,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们的习俗来。”

余墨嘴角噙着笑意:“你就不怕我们已是姬妾成群了么?”

她似乎笑了笑,声音冷若冰霜:“那也无妨。只要山主将她们全部杀了,不就只有我一个了吗?”

3.赌局和小狐狸

庭中,沉香炉升腾起袅袅青烟,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菡萏清香。

“……我狐族也非知恩不报之辈,琳琅愿意委身于山主大人。”百灵一手举着筷子,拿腔拿调地学狐女琳琅说话,从声调到口音居然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们狐族对于伴侣忠诚,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们的习俗来。”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余墨。

余墨笑着接了一句:“你就不怕我们已是姬妾成群了么?”

“那也无妨。只要山主将她们全部杀了,不就只有我一个了吗?”百灵说完,一拍桌子,愤愤道,“不就是狐族吗?有什么了不起?竟敢来这里说大话!”

“说起来,狐族的人都生得十分美貌,性子又高傲,这也是难免的。再说这也是山主的事,你唧唧喳喳来什么劲?”元丹慈爱地拍拍一旁眼皮打架的丹蜀,“要睡出去睡,别在这里打盹。”

百灵更是气愤,指着狼族族长的鼻子:“男人的通病!花心,软骨头,犯贱!”

元丹还在拍幸福得流口水的丹蜀:“醒醒。”

只听紫麟轻轻地哼了一声,百灵立刻把手放下,元丹收回手,丹蜀擦擦口水四处看:“怎么了怎么了?”只有颜淡还是低头对付盘子里的煮虾,完全游离界外。

百灵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颜淡,你来说句话,山主肯定会听的。”

颜淡拿起手巾,将手擦干净,挪到余墨桌前,动情地唤道:“主公!”

紫麟噗的喷出一口清酒,忙拿起手巾擦拭嘴角。

余墨轻握她的手指,含笑看她:“莲卿。”

“主公,臣妾什么都不求,惟愿永远伺候身侧。可那狐族娘娘比我们美貌百倍,臣妾自惭不已。只要主公高兴,臣妾愿饮鸠酒了断,绝不教主公为难。”

余墨慢慢用手心覆住她的手,缓缓道:“卿如此知心,我又怎么会负了你?”

颜淡扑哧一笑,回头看着百灵:“山主说了,他绝对不会为了狐族杀我们的。”

百灵在心里嘀咕着:“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难为山主肯配合你,山主还真是温和啊……”

忽听紫麟阴测测地说了一句:“颜淡,你既然那么能干,可有法子收服那些狐族的人?”

他们都放出话来说,宁可灭族都不会臣服,她又有什么办法?

“紫麟,你是在为难人了。”余墨含笑看着颜淡,“其实那狐女琳琅自恃美貌,我却觉得你也不输给她,只是狐族最为骄傲,不会承认罢了,你可有法子让她自承不如呢?”

颜淡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啊?”

余墨一手支颐,悠然道:“莲卿刚才说的那些话,可都不记得了么?”

紫麟不由想,这混账莲花精终于掉进觳里了。

颜淡想了又想,叹了口气:“主公都这么说了,臣妾也只有去办,定不会辜负了主公的厚爱。”

琳琅看着桌上痛得抱腿打滚的小狐狸,长长叹了口气,摸着它的脑袋:“子炎你再忍忍,他们马上就会治好你了。如果他们也不行,我再带你去找神霄宫主,他一定能解开你身上的咒毒。”

忽听门外响起了两声轻叩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位绿衣少女,手中端着果盘,正是颜淡。

琳琅头也不抬,顾自安慰小狐狸。

只听脚步声走近,那少女伸手过来,在小狐狸腿上一碰,焦黑的咒毒上晕开一层白气,正痛得乱滚的小狐狸立刻安静下来了。

琳琅诧然看她,许久才道:“你能治好它吗?”

颜淡摇摇头,歉然一笑:“我做不到。”

琳琅一动不动,眼中失望:“对,你是办不到的,但是你们山主可以。”

颜淡垂下眼,神色真挚:“值得么?你为了狐族牺牲这样大,他们却未必会感激你。”她抬起眼,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世间,并不只有山主大人可以解开咒毒,你还是去找别人罢。”

琳琅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想看出些什么:“你让我离开这里?你是山主的姬妾?”

“我是花精一族,当初来这里的时候确是姬妾。”颜淡笑了笑,“我也不打扰琳琅姑娘了。”说完就干脆地转过身往门外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琳琅在身后问了一句:“你生得如此,山主难道还会对你不好吗?”

颜淡脚步一顿,简单地说了一句:“姑娘多保重。”

“你等一等!”琳琅站起身拉住她,关上房门,“你不用怕,有什么说什么,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颜淡心中得意,面子上还是不露半分,斟字酌句:“当初我是被强送过来的,什么都不懂。那时余墨山主说,他只要最美貌的那一个。我本来是不愿意,可是到那个地步,要活下去就先要山主看上。我们花精一族化成人形后长相都不差,于是我就向山主说,我比其他人都好,修为也深。山主很高兴地收了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

“山主当年曾被一个生得很美的妖骗去天地至宝的异眼,直到现在那颗异眼还是没有夺回来。所以我才会……”颜淡微一迟疑,突然动手解衣带。琳琅讶然道:“你这是做什么——”话未说完,突然哑了。颜淡背向着她,脊背优美,肤色犹如白瓷,泛着象牙白的光泽。只是上面遍布着好几道焦黑的陈年伤疤,深深凹陷,可见当时受的伤是如何重了。

“口说无凭,现下你该是相信了罢?”她低头系好衣带,“幸好我本来就长于治愈之术,总算保住了性命。”

琳琅露在面纱外的妙目突然淌下一串眼泪,别过头去看着小狐狸,身子颤抖:“我该怎么办?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人面兽心的畜生?”

颜淡轻声安慰道:“琳琅姑娘,你明日千万要谨慎,我言尽于此,这就该走了。”然后带上门,步履轻盈愉快地走远了。人面兽心的畜生,骂得真是太好了。她微微笑了笑,直奔山主居处。

余墨正站在前庭的莲池前,往下撒鱼食,引得鱼儿争相来抢。

颜淡凑过去:“余墨余墨。”

余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什么?”

她从他手中的瓦罐里抓了一把鱼食,慢慢往下撒:“你帮我个忙可以么?”余墨推开她的手:“别把它们喂撑了。什么忙?”

“我要糯米,朱砂和夜明砂,晚上就要。”

余墨转过头看她,正色道:“前面两个没问题,夜明砂你自己去找蝙蝠精取。反正就是蝙蝠粪便么,你尽管去拿,多少都有。”

颜淡在瓦罐抓了一大把鱼食,作势要往莲池里扔:“你不答应,我就把你的同族喂到撑死。”

余墨冷着脸:“颜淡!”

“在!”

“难怪紫麟想活剥了你,我现在也想得很。”他掂着装鱼食的瓦罐,“把你手上的都放回来,东西晚上就送到你那里去。”

颜淡依言把鱼食放回罐子里,微微笑道:“还是你最好了。紫麟就凶霸霸的,半分不通人情。”

余墨失笑着看她走远,只听身后轻咳一声,紫麟负着手走到他身边:“颜淡要这些东西,看来是想帮三尾雪狐解咒毒了。”

余墨转头看他:“看来是的。”他十指相交,搁在莲池边的凭栏上:“反正我们也不想让狐族怎样,就算白帮他们一个忙,他们记着也算了,不记得也无所谓。只是定要杀一杀他们的傲气,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真是混账。”

“其实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只是让她去看一看狐族的人。你却知道她只要见到他们,就会出手相帮?”

“这个么,”他笑了笑,意味深长,“认识得久了,多少还是知道的。”

琳琅跪在软垫上,低着头不敢往前看。只听脚步声轻响,眼前出现一幅淡青色的、苏绣精致的衣摆,微凉的手指慢慢托起她的下巴。余墨微微一笑:“你还戴着面纱。现在也该取下来了,我只爱容貌好的,若是不够好,却不想要你了。”

琳琅背后冷汗涔涔,跪着往后挪了几步,连忙道:“不不,我生得不够好,恐怕污了山主的眼!”

余墨逼近两步:“听说狐族的女子都是绝色。”

琳琅想起昨日看到的颜淡的惨状,连连摇头:“不,也不是这样的!”她随手一指身旁端着盘子缓缓走来的女子:“山主大人,我的容貌还不如她!”

顺着琳琅的手指看去,颜淡正站在一旁,倾身施礼:“山主。”

余墨轻轻笑了:“真有你的。”

颜淡很是谦虚:“哪里哪里,山主实在过奖,还远远不够。”

琳琅睁大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想到肯定是哪里不对了。她的眼神如刀锋一般尖锐,盯着颜淡:“你骗我。”她突然扯掉了面纱,露出底下绝美的面容:“你竟敢骗我,说你不是山主的姬妾,还说你是被人送来的!”

余墨点点头:“这倒是真的。”

“你还说是你主动和山主说,你比其他人好,山主才会收留你!”

“这也是真的,那时候颜淡来铘阑山境,本就是有所图。”

琳琅气得发抖:“那,那她还说,她背上的伤都是你下的手!”

颜淡忍不住插言:“我那时只是给你看了伤,没有一句话说是山主下的手。”

“可是、可是你说从前有一个妖抢了山主的异眼,所以他才会痛恨所有生得美貌的妖,还要折磨她们……”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倒是余墨听了,反而不甚在意。

颜淡叹了口气,神色诚挚而遗憾:“关于异眼的事情也是千真万确的,只是我没有说这件事和我受的伤之间有何关系,是你自己非要把它们联想在一起的。”

琳琅抖了半天,脸色发青,闭上嘴不说话。

余墨很同情地看着,回过身瞥了颜淡一眼,一拂衣袖走上台阶,在紫麟身边坐下。

只见琳琅肩上的斗篷里钻出一个蓬松的小脑袋,小狐狸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周围。颜淡突然伸出手去,将它捉在手中。

小狐狸离开姐姐,凄厉地叫起来,不断地挣扎。

琳琅大惊:“你想干什么?!”

颜淡将手中托盘放在地上:“解咒毒。”她拿起小刀,手指凑到刀锋上轻轻一抹,殷红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可你昨天说解不开……”琳琅说了半句,又闭上嘴。她也不是笨蛋,一看托盘里的东西,就知道她说的“解不开”只是因为东西还没准备好。

颜淡按着小狐狸,将划破的手指凑近它的腿,嘴角微动,似乎是念了几句咒文,只见那道焦黑的咒毒渐渐变淡。而一团黑雾却慢慢浮起,越来越大。颜淡放开小狐狸,抓起旁边的糯米朱砂撒了过去,手指微曲捏了个诀要。只听哧的一声,黑雾消失。

她拿起剩下的一只盘子,递给琳琅:“给小雪狐服下,就没事了。”

琳琅接过盘子,倾身道:“颜淡姑娘,多谢你。”她朝小狐狸招招手:“快过来。”

余墨看着三尾雪狐嘴里叼着的盘子,神情复杂。如果没记错,里面应该就是夜明砂,也就是蝙蝠的粪便,还是昨晚刚取来的。

紫麟站起身:“琳琅姑娘,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之前的那些话就算是玩笑,就此作罢。庭院里已备好了宴席,贵客先请。”

琳琅微微一笑,看着颜淡:“不,已经说出口的承诺怎么能收回?既然颜淡姑娘救了我的弟弟,我该是服侍姑娘才对。”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颜淡姑娘觉得不好,我也可化为男身,尽心尽力地服侍。”她将服侍二字特别咬了重音。

颜淡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余墨。琳琅抬手一拦:“姑娘既然不是山主的姬妾,还会有什么顾忌吗?难道是我的相貌不够好?”

颜淡一指叼着盘子的小狐狸:“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它一点,又小又软。”

小狐狸立刻丢掉了盘子,扑到她身上,嗯嗯啊啊地往她身上蹭。颜淡将它捉到手上,只见它伸出小舌头来,吧嗒吧嗒地舔着她的手指。

琳琅还是笑着:“既然颜淡姑娘喜欢,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她顿了一顿:“子炎他有点不懂事。”

4.日行一善

颜淡在日益消瘦。

颜淡已近心神崩溃。

小狐狸蹭到她身边,嗯嗯啊啊地叫唤。一日十二个时辰,她至少有十个时辰对着小狐狸。不论她走到哪里,小狐狸竟然有本事把她找出来,然后讨好地在一边蹭着。开始几天还好,可是被狗皮膏药一样贴着过十天,没有人能受得了。每次她想把它甩下的时候,它都抓得死死的,一面哀哀地叫着,她都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实在是惨绝人寰。

于是在剩下的两个时辰中,她连做梦都能听见小狐狸的声音,梦中都是小狐狸在她身上蹦。

一日到紫麟那里蹭饭,余墨琳琅居然都在。

“子炎他很喜欢粘人,只要是喜欢的人,他就会黏上去。在狐族的时候,他每时每刻都要跟着我,别人碰一下都会不高兴,所以这次父亲才不得不派我来。现下你解开了他身上的咒毒,他似乎又很喜欢你,比原来跟着我的时候还要黏。”琳琅说。

颜淡看着扒着衣袖的小狐狸,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才会不这样?”

琳琅笑笑说:“可能是成年之后吧。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化成人形,应该会改的。”

颜淡问:“他离成年还有多久?”

琳琅算了半天:“大概还有一百五十多年吧。”

颜淡埋头去切烤羊腿上的肉。

紫麟心情舒畅,大笑三声,手上的青铜酒盏咔的一声被他捏扁了。

小狐狸仍旧在颜淡身上蹭了又蹭,嗯嗯啊啊地叫唤。

余墨拿起一边的手巾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来:“我明早要出门,就先回去准备,诸位少陪了。”

紫麟了然地点点头:“早点歇息罢。”

余墨走过颜淡桌前,只见她跪坐着挪了两步,道:“山主……”

余墨站定了:“怎的行如此大礼?在下不敢当啊。”

“正好我也想出去散心,不如我和山主同行,一路上也好照应山主的衣食住行。”

紫麟立刻接上一句:“你可是忘记了还有三尾雪狐么?你若走了,谁来照顾他?枉费他对你这样看重。”

余墨嘴角带笑:“也对,莫要辜负了人家。”

小狐狸跳到颜淡肩上,嗯嗯啊啊地往她颈上蹭。

颜淡想了想:“我有遗言。”

余墨说:“请讲。”

“等我死了以后,小狐狸就托付给你了,千万要替我好好待他。”

余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紫麟将膝上的小老虎抱到桌上,让它舔沾了酒的筷子,一指颜淡:“你知道什么叫黑心?她的心肠最黑。你知道什么叫坏心?她的心肠最坏。你知道什么叫毒么,最毒的砒霜都没她毒……”

颜淡忍不住分辩:“砒霜才不是最毒的。”

天边泛白,眼下春意渐浓,天也亮得越来越早。

余墨将包袱放进船舱,然后一撩衣摆,坐在岸边的木桩子上,长腿交叠,遥望远处。不多时,只见一个人影越来越近,瞬间就到了眼前。颜淡抱着包裹,看了看身后,长吁一口气:“终于甩掉了,我们快走。”

余墨抬手一拦:“我可没答应过。”

颜淡嘟着嘴,挨到他身边:“余墨,余墨……”

余墨轻轻笑道:“怎么你连三尾雪狐的撒娇法子都学过来了?”

颜淡恶狠狠地说:“如果你这次不帮我,我就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黏着你,把你烦得晚上睡不好,夜里做噩梦,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

余墨点点头,干脆地说:“尽管来黏好了。”

颜淡无言以对,忽见远处一个小黑点正一跳一跳地朝这里蹦跶:“他又找过来了,猎犬的鼻子都没他灵。”

余墨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我来教你两招,看好了。”言毕,手指凌空虚划,立刻形成一个透明的结界。小狐狸本想扑过来的,结果一头撞在结界上,在地上滚了两滚,冲余墨亮出爪子叫了两声。

余墨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眸变得殷红,和他对峙的小狐狸连毛都炸起了,跌跌撞撞退开两步。他一转身勒住颜淡的腰身,拉近了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看着小狐狸:“我的人是你碰得的么?你还有一百五十年才化人,拿什么和我争?”小狐狸耷拉下耳朵,哀哀地叫唤,可怜兮兮地看着颜淡。颜淡已经完全游离界外,人事不知。

余墨一把将颜淡拉上船:“好了,我保证以后他都不敢缠着你。”

颜淡坐在船头,许久才吁了一口气:“余墨,你这招釜底抽薪好生厉害。”

余墨用竹竿在岸上一点,小船离岸:“这叫斩草除根。”

颜淡钻进船舱,找了毛毯就在软垫上倒下:“好困,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到岸了叫我……”

颜淡醒来的时候正好天黑,从船舱里探出头问:“我们要去哪里日行一善?”

余墨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做这件事?”

“我认识你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多少总知道的,我就是看你一个眼神,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么。”

“我就是看到你一根头发丝,都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余墨微微笑了:“我们去南都,那里是大周的国都,最为繁华,可以下手的凡人也多。”

颜淡忍不住道:“凡人的精魄多半肮脏,亏得你还不在意。”

余墨长眉微皱,隔了片刻道:“其实凡人中也有纯净魂魄的。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一个,是个盼着夫君高中后来接她的女子。只是那书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却再没来接她。她等了很多年,还是一直在等。”

“那个书生还活着吗?要是还活着我就把他割成一块块。”

“不知道,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凡人一般都活不了太长。”余墨顿了顿,又接着说,“我那时还没见过那么纯净的魂魄,就迷了心窍,化成那个书生的样子去找她。她故去的时候,以为真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来了,还算心满意足。”

颜淡想了想:“虽然于她来说,你所做的也不算是件坏事。不过于理来说,就是天理不容了。”

余墨轻轻一笑:“后来我的确是被打回原形了。当初从那个女子那里赚来的修为半点不剩,还折损了不少原来的修行。”

颜淡心中一顿,忍不住道:“原来你是真的被打回原形过?谁有这本事?”余墨没回答。她顿时了然:“是……那个夺走你异眼的那位美丽的花精姑娘?哎呀,原来你这么痴情,人家这样对你,你还念念不忘,被打回原形都不记恨。”

余墨板着脸:“谁说我喜欢她,我明明是——”

颜淡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顾自己:“人世自古有情痴,莫问何处是沧桑。余墨,我当真对你另眼相看了。不过看现在这样,那位美丽的花精姑娘肯定是不要你,所以你才一直形影单只。不过古语云,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又好比水流东逝,一去不回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伤心了!”

余墨忍无可忍:“颜淡!”

“什么?”

余墨一指船舱:“你还是太困了,再进去睡一觉。”

周仕明是个恶霸,祖上颇有些产业,横行乡里近十年,本还想继续去南都城开枝散叶,将恶霸事业发扬光大,只可惜当朝的睿皇帝圣德,大周国泰民安,南都城更是到了夜开户门、路不拾遗的境地,将他开山立派的愿望给生生扼杀了。

周善人是周仕明收的养子,承了养父的姓,本来的名字就叫善人。周仕明甚是满意,于是没有再赐名。周善人司职跑腿,如果有哪家大姑娘生得还入眼,立刻冲上前抢了人就走。附近乡里人都避之不及。

阳春三月,春水如碧。岸边桃花三两枝已初绽花颜,灼灼其华,和树下水边的人相映衬,花颜之艳,人面之娇,恍如画卷。

“江南好,翠竹直,做箫送与哥哥带,吹出一支桃花调,问这箫好勿好……”水声哗哗,江南水乡的渔女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将渔网撒下。三五个渔女聚在一起,笑语唧唧,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周善人挺胸凸肚,冲过去抓人。渔女们惊叫一声,纷纷往江中跑。最后一个跑得不够快,被周善人一个饿虎扑食抓住。那个渔女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半,瑟瑟发抖,模样可怜。他扳过渔女的脸瞧了瞧,正要扛起人带走,忽听岸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他抬眼一看,眼睛顿时发直了。

一只细白的手抓着鲜嫩的桃花枝,摇了一摇,却没能将桃花折下,花瓣簌簌落落地掉下来。她皱了皱鼻子,回头笑着向身后的年轻男子说了句什么。那年轻男子抬起手,将她攀着花枝的手给拉了下来,也笑着回应了一句话。

周善人站得有些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年轻公子举步往对岸的桃花林走去,留下那个女子独自在树下的石头上小憩。他松开渔女,大步冲过去,一把扛起那个少女,沿着堤岸往上游狂奔。

那少女几拳打在他背上,也是轻轻的,不痛不痒。她打了一阵,就无聊地缩回手,嘴角带起几分狡黠的笑。

周善人越跑越快,但见江中心一艘画舫正顺流而来,大声叫道:“停船,快停船靠岸!”画舫上的船夫听见他的声音,齐齐往岸边划来。周善人不待画舫完全靠岸,立刻跳了上去,红光满面:“我今天抢到个好的,说不好义父以后还会赏给我们底下的!”

少女嘟囔了一句真是一屋禽兽。

周善人没听清,在她身上一拍:“别怕,你跟了我们,以后可要享福了。”他走进船舱,将少女扔在锦墩上,谄媚一笑:“义父,你看这个丫头生得如何?”

周仕明正躺在软垫上,身旁有两个水灵灵的丫鬟为他捶腿,窗格边的沉香炉正升腾起袅袅白烟,周围弥漫着一股清甜之气。他身上穿着一件蜀锦的袍子,白白胖胖,保养得甚好,左手拿着一只碧玉鼻烟壶,手指也是白生生、胖乎乎的。

他一挥手,捶腿的丫鬟立刻退到一边,周善人也识趣地出了船舱。

“你叫什么?”

少女坐在锦墩上,看了看周围,微微一笑:“我叫颜淡。颜色的颜,清淡如水的淡。”

周仕明看着她:“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颜淡叹了口气:“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现在不知道也不行了。”她仔细地瞧着对方,由衷地说:“你一点都不像恶霸,反而像享清福的富老爷。”

周仕明大笑:“你这小姑娘真有趣!要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懂吗?”

颜淡点点头,这句话她最懂了。

周仕明站起身来,慢慢向她走去:“既然知道我是谁了,你也该知道,还是乖乖听话的好,不然我有很多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颜淡一脸诚挚地开口:“大叔,你的下巴上有五根胡子没刮干净,左边那个鼻孔里有三根鼻毛,还有右边眉毛上的那颗痣上有根……”周仕明脸色铁青,几乎被气炸了,伸手去撕她的衣衫,突然身子一轻,砰地一声在船舱的木墙上撞出一个洞来。

余墨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又呼的一下把人丢到船板上,转过头看颜淡:“你是要等到被人赚去便宜才动手么?”

颜淡衣袂轻拂,弯腰从那个被周仕明撞出的缺口走出去,恶人先告状:“是你来得太慢,害我差点被那个白胖子欺负。”

船舱外的甲板上,十来个家丁手执木棍短刀等在外面,周仕明一边揉着老腰,一边大声痛骂周善人:“我叫你去找几个模样好的,结果弄来那种臭丫头,还有一个男人!”

余墨轻撩衣摆,也弯腰从缺口走出来,仪态雍容。家丁看见对方双手空空,跃跃欲试,正要上前,但见余墨一拂衣袖,所有兵器都飞上半空,咚的一声掉进水中。

他语气平淡,慢条斯理:“若是想活命,就跳下船去。我数五下,还留在船上的,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他刚数到三,一群人已经争先恐后爬上船舷,扑通扑通往下跳。周仕明虽然胖,但是身手矫健不输少年,利落地跳上船舷,突然脚踝一紧,被一股力道往后拖去。

余墨正好数到五,很是遗憾:“只剩一个也好,聊胜于无。”

颜淡蹲在周仕明身边,手上还牵着一根麻绳,是刚才顺手在船板上捡的,麻绳的另一头正卷着周恶霸的小腿。

周仕明颤巍巍地指着颜淡:“你这……你是妖怪,妖怪!”

一个寻常女子怎么会有力道把他这样的成年胖子从船舷上硬生生地拖回来?除了妖怪,也不会有别的解释。

颜淡晃着手中的麻绳,但笑不语,一直看到对方头皮发麻,才慢悠悠地开口:“唉,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这句话还是你说给我听的呢。”她用绳子戳了戳周仕明,露齿一笑,端的明眸皓齿:“你的肉长得白花花的,似乎很好吃。”

周仕明嚎叫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拼命蒙头往前爬,突然眼前出现一幅淡青色的、苏绣精致的衣摆。他抬头一看,又哭号一声,往左边爬。余墨抬脚踏住他的蜀锦袍子,慢慢低下身:“她骗你的。她一向觉得凡人肮脏,怎会想吃你的肉?”

周仕明颤巍巍地抬头看他。

余墨和善地笑了:“她不吃,我吃。”

周仕明双眼一翻,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余墨衣袖一拂,一柄短剑已经拿在手中,在对方肥厚的双下巴上比了一比:“先从哪里开始割比较好?”

颜淡蹲在他身边,轻摇手指:“还是取精魄吧,万一割得不好痛死了怎么办?”

余墨说:“先割,再取精魄。”

周仕明一翻身跪下了:“两位大仙你们就给我个痛快吧,我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颜淡没理他:“先割股吧,那里的肉比较有韧性。”

余墨手中的短剑上移了几寸:“还是耳朵比较好。”

周仕明捶着船板哭道:“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余墨叹了口气:“男儿流血不流泪,做人要有骨气,你哭什么?”

“我知道我作恶多端、十恶不赦,不该欺男霸女、欺善怕恶,你们就饶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什么也不敢做坏事了。我、我对天发誓,发毒誓!我绝对不会再做坏事,不然……”

余墨突然望向一旁,眼中杀气微现,一把拉过颜淡,往边上滚去,只听一声清锐的金铁之声劈下,船板上顿时破了个大洞,江水涌进画舫。

一位水墨长袍的年轻男子立足于船舷之上,衣袖翩飞,修眉俊目,手中长剑一翻,指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