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 天河倾 外章
元夜
玉树银花,人月团圆。
正月十五夜,家家放灯。虽然下着薄薄的雪,扬州城大街小巷千门万户,依然悬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烛。大户人家的门口,还有人搭起彩棚,在里面设灯歌舞。
扬州云韶院,江南最为出名的歌舞伎院。此时明月之下,花灯丛中,正有一队少女且歌且舞。伫足观赏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直到月过中天,丝竹管弦不停,人群依旧拥挤。唯有一对母子,没有挤入人群,只寻了不远处一个较高的地方看着。
母亲看来大约三十不到年纪,身穿碧罗衣,眉目清致,眼神明亮;身边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天青碧的锦衣,手中提着一盏仙人乘鸾花灯,小小的脸颊在晕红灯光映衬下,眉目如画。
碧衣女子含笑看着不远处的歌舞,小男孩并无兴趣,只玩着手中的灯,百无聊赖道:“娘,爹怎么还没找到我要的杏仁糖啊?那我们去找他好了。”
母亲声音温柔,轻缓道:“玄湛,再等一等吧,这歌舞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几位故人。”
小男孩头也不抬,说:“什么故人,不是杀人犯就是被杀的人,你和爹还有活的朋友么?”
她笑着抬手揉揉他的头发:“胡说八道!周叔叔和王叔叔呢?爹娘不是也经常带你和他们的孩子玩么?”
“算了吧,那个抱着个骷髅头跑来跑去的周小夕和马背都上不去还妄想当大将军的王开阳。”玄湛不屑一顾,“两个爱哭鬼。”
“你小时候更爱哭。”母亲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玄湛抬起头,一脸不满正要争辩,却见一个身影寻寻觅觅来到了他们附近。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本有中上之姿,只是一身青衣素淡,头发又紧紧挽成一个螺髻,上面毫无花饰,显得整个人十分黯淡。
见她低头寻到他们面前,碧衣女子便问:“娘子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女子头也不抬,只皱眉道:“是呀,我金簪掉了。”
金簪子如此贵重,普通人家丢了自然非同小可。玄湛赶紧提高自己的仙人乘鸾花灯,说:“一路都是积雪,恐怕不好找,我帮你照着灯吧。”
“哎哟,那可多谢了。”青衣女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这对母子气质殊众,不似普通人,便赶紧行了一礼,说,“我刚刚和丈夫单独在前面放灯呢,结果觉得自己头发一动,簪子就不见了。我丈夫不知道疼人,居然让我独自沿路回家去找,结果一直到家了也没找到…”
她一边说着,一边与玄湛走到小丘前方柳树之下。
碧衣女子站在小丘之上看着他们。玄湛的灯照着脚下一团微光,两人走到树下时,只见那个女子蹲下去看了一看,然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玄湛提高了灯,照着柳树下倒卧的一团身影,回头朝着她喊道:“娘,这里有个死人!”
元宵节巡逻的捕快们不少,刚好就有一队在附近,听到他们的声音便立即过来了。有的将围上来的人群拦在十步外,有的检查倒卧在地的男人,也有人拿着册子在盘问那个女子。
“他是我丈夫刘成,我姓魏,人家叫我歆娘…”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背过去,“他是手艺人,打首饰的,我们去年避乱到扬州,就住在槐树井旁。今晚我们出来看灯,我的金簪不见了,就折回去找,谁知一路寻到家里,也不见簪子。我一路再寻回来…”
玄湛提着灯靠在母亲身边,听着歆娘的话,看着捕快们检查那具男尸。尸体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喉管被割断,喷溅出来的血被零零碎碎下着的雪掩住了,他侧卧于白雪地中,身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手中紧紧抓着一支金簪。
这种金簪是五六年前的样式了,当时在簪上刻女子闺名曾时兴过一阵子。这支簪上刻的字是梅花篆,虽看来高雅,但制作首饰的匠人看来并不太熟悉梅花篆,字体拙劣,勉强只是把笔画写对而已。不过字的前半,那一个音旁,篆体刻得近似琵琶图案,显然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玄湛轻轻附在母亲的耳边,说道:“是个‘韵’字。”
她点点头,说:“篆字的‘韵’和‘歆’很像。”
一个捕快指着尸体手中的簪子,问歆娘:“你要找的,就是这支簪子吗?”
歆娘捂面,眼泪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是…就是这支。明明是丢了,到处找不到,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捕头略一思忖,看看雪上的痕迹,又看看死者手中的簪子,说:“毫无疑问,是你杀了你丈夫。”
歆娘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她拼命摇头,颤声叫道:“我,我没有杀阿成!我们成亲多年都很恩爱…”
捕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刚刚我们来的时候,早已看清楚了。当时雪地上只有四行脚印,一来一回的那两行,正是你的脚印;另外两行走到树下的,大的那行脚印已经被刚下雪淹没了一半,是你丈夫的,而一行小的,则是这个小孩子的。雪下了足有两个时辰了,你丈夫尸体尚温,也就是说,他死的这短短时间,除了你们三人之外,没有人到过这棵柳树旁边。这小孩是刚刚跟着你过来的,当然不是凶手,那么唯一可能杀人的,也就是你了。”
旁边另一个捕快也说道:“若凶手不是你,你丈夫又为什么要手中握着你的金簪死去?”
“冤枉啊,我…我没有杀人!”歆娘面如死灰,却只能拼命摇头,只是辩解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带走吧。”捕头一挥手,捕快们熟练地拿着铁链就过来要锁人。
玄湛见他们粗暴地拉起歆娘,不由分说就要带走她,不由得皱起眉,又看了男尸手中的簪子一眼,拉了拉母亲的衣袖。
碧衣女子拍拍他的头,朗声对那位捕头说道:“这位大哥,我认为这位娘子并不是杀人凶手,不知各位可有时间,容我说说自己的看法?”
捕头瞥了她一眼,不屑一顾:“妇人之见,别妨碍公务。”
她见他轻慢,也只是微微而笑,取出身边一个令信示意他,说道:“夔王府中人,还请诸位给个方便。”
捕头顿时愣了一愣,看那令信镶金错银,确是敕造,赶紧领着众捕快向她行了个礼,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夔王名震天下,在下仰慕已久!只是听说夔王多年前携王妃离京游历,偶尔有一二事迹传闻,毕竟离扬州距离太远…这回,王爷是到扬州了么?”
她还礼道:“王爷不在,我只是到扬州有事。”
捕头赶紧又问:“听说王妃昔年连破奇案,我等都是敬仰不已。不知娘子是王妃身边人吗?对此案又有何看法?”
“我只是在想,若此案真是歆娘所为,那么,她又为何短时间内去而复返,引火上身?”她避而不答对自己身份的询问,只收好令信,看向树下尸身,说道,“雪地上的脚印已经被埋了大半,她明明可以在我身边远远看一眼,说自己丈夫没有站在树下便离开。等到稍迟一些时候,所有脚印都被雪掩盖,她丈夫的死亡时间也不好推断的时候再回来,到时谁也不知道她丈夫死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来过,被定为杀人劫货是很容易的事情,不是吗?”
捕头点头,但还是说道:“有些犯人,就是如此愚蠢,也不是没有见过…”
“请容我与她说几句话。”碧衣女子说着,走到歆娘的身边,将她扶起,又帮她拂开额前乱发,轻声问,“韵娘是谁?”
歆娘本已苍白的面容,此时顿时铁青:“你…你怎么知道韵娘?”
碧衣女子柔声道:“你想要洗清冤屈,就和我详细说一说。”
“可…可我们去年底才背井离乡来到扬州,你怎么知道韵娘…”
碧衣女子望着她,神情温柔而坚定。歆娘迟疑着,双唇终于颤抖张开,喃喃道:“韵娘与我一起出生,是一起抱去给族长取名的。我们同一个村子的,都姓魏,也都有远远近近的亲戚关系…我们五六岁时,韵娘的母亲接了孤苦无依的远亲阿成到家里,还让阿成和韵娘订了娃娃亲,所以…虽然我们三人总在一起玩,但其实,他们俩却是不同的…”
碧衣女子垂下眼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不过,后来还是你嫁给了阿成。”
“是…本来,应该是阿成和韵娘成亲的。我也有自己见过几面的未婚夫,所以和韵娘都在准备自己的嫁妆。阿成后来到城里金店学手艺,我和韵娘家就一起让他替我们打了一模一样的簪子作嫁妆,刻上我们的名字。”她目光直愣愣地望着丈夫手中那只金簪,面容枯槁惨淡,“虽然现在不时兴这种样式了,但在当时是村里头一份,我们也都很珍惜,直到现在,我还日日藏在妆盒最深处,只在逢年过节才戴一戴…”
玄湛不理解这些事,无聊地眨巴眨巴眼,但见母亲认真地听着,便也提着自己的灯笼,继续安静地听歆娘诉说自己的故事。
“那时我和韵娘两人都忙着在家里缝制嫁衣,所以拿了簪子后就再没见过面了…可谁知道,就在出嫁日子将近时,韵娘接到了外婆的口信,她腿脚不好,想要在韵娘出嫁前再看一看她。结果,韵娘去外婆家的路上,由于刚刚下过好几天的大雨,山路陡峭,泥土松动,韵娘一脚踩空就…就…”歆娘捂住自己的脸,几乎说不下去。
玄湛惊愕地睁大眼睛。
歆娘说着那么久前的事情,却依然痛苦不堪,捣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喃喃:“韵娘去世后…阿成躺在她的坟头,不吃不睡,要随她而去。而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韵娘,她对我说,我们情同姐妹,现在她不能看着阿成了,请我帮她照顾他。我一连梦到好几天,无奈之下,只能去告诉我的父母,让我代替韵娘嫁给阿成。族里的人都怜悯韵娘和阿成,我也就此嫁给了阿成…”
周围的人听着她的倾诉,都在暗暗叹息,碧衣女子却问:“韵娘的尸体找到了吗?”
歆娘点头:“当天就在山谷中找到了…摔得血肉模糊…”
“她的那支簪呢?”她又问。
“这么小的东西,坠崖下去,怎么可能还找得到?”歆娘掩面泣道。
碧衣女子又问:“那你之前的未婚夫呢?”
“我的妹妹嫁给他了,现在…他们一家人也十分和美…我和阿成,本来也过得这么好…”
碧衣女子转头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刘成的尸身,淡淡说道:“好吗?或许你很好,可你丈夫爱的,终究不是你,你纵然处心积虑,甚至杀了情同姐妹的韵娘,也抢不过来。”
歆娘听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冷淡,一时之间打了个冷战,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你…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杀…杀韵娘?你…你根本连韵娘都不认识,别胡说八道了…”
捕快们望着她,更是无法理解。刚刚他们认为歆娘杀了自己的丈夫时,是她出声质疑,可现在她却又凭着三言两语断定歆娘确实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个早已死了的人。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也只能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碧衣女子继续说:“你知道你丈夫为什么会忽然死在这里吗?因为,他知道了韵娘的死因。也许他始终还是爱着韵娘的;也许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枕边人,竟然是个杀人犯;也许他确实和你过得很恩爱,以至于没有勇气直接对你下手。所以他将你的簪子握在手中,这样就算他随韵娘而去之后,官府也依然会处决你,为韵娘报仇。”
歆娘的眼睛中充满血丝,状若疯狂,十分可怖:“你胡说!我们、我们这么恩爱,这些年阿成已经渐渐不再提起韵娘了,他怎么会…认为我杀了韵娘?”
“让他忽然明白的,也许是一个动作,也许是一句话,也许,是你深藏在妆盒中的,这支他亲手做的金簪…”碧衣女子伸手指了一下那支金簪,“你说自己平时舍不得戴,那么,过年时,应该会戴上它吧?我想你的丈夫,应该是刚好就在今年过年时,仔细看了一下自己亲手打的这支簪,然后明白了一切…”
歆娘浑身颤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成手中的那支簪子,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碧衣女子走到尸体的旁边,将那支簪子拿起,缓缓地说: “你说韵娘是一个人在山路上摔下来的,这句话,不是真的吧?因为,当时她的身边,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在,那就是——你。”
玄湛提着灯笼,嘴巴张得圆圆,目光亮亮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而捕快们也忘了说话,只看着她手中的簪子,听她继续说下去。
“金首饰是最贵重的嫁妆,外婆要在韵娘出阁前和她见面,她当然会带着未婚夫给自己打的金簪去给外婆看。也许就在那条陡峭的山路上,你追上了她。不过我估计你不是一下子就将韵娘推下去的,两个人还厮打了一阵,所以,你们的金簪,在撕扯中散落了,你的金簪,随着韵娘掉落在谷底,而她的金簪,却掉在了地上。而你却误以为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金簪,谁叫你们的名字这么像,而梅花篆,又这么难辨认呢…”
碧衣女子将歆娘手中的金簪横过来,递到她面前,说:“你应该不识字,更不会认识梅花篆字。然而学过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个字,不是你的‘歆’字,而是,韵娘的‘韵’字。金簪上的字这么小,字体又这么相近,梅花篆,认识的人并不多,就连你的丈夫,也在很久之后,才突然看清楚…原来这是,韵娘的簪子。”
歆娘萎顿地坐倒在地,手中紧紧抓着那支金簪,死死望着自己的丈夫,跪倒在地,匍匐哀哭。
“你说过,自开始准备嫁妆之后,你和韵娘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那么,死去的韵娘的簪子,是在什么时候到了你的手中?”碧衣女子望着歆娘,声音平淡,“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出嫁的时候本应是最舍不得彼此的时候,却为何不相往来?想必那个时候,就已经私下为阿成而发生了不快吧。然而,就算你终究将好姐妹的未婚夫抢到了手,你也只是徒徒害了你们三个人的一生而已。”
歆娘死死握着那支金簪,那簪子深深刺入她的掌中,她却仿佛毫无感觉,只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
“然而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去找韵娘的时候,为什么要带上自己的簪子?你本来不应该带过去的,不然也不会在那时混淆。”
“我…我不想杀韵娘的,我在山道上追上她,只想求她把阿成分我一点,哪怕…哪怕我做小的都行…”歆娘声音艰涩,“我带着我的簪子,想说我们可以一样的,一起长大,一样的嫁妆。所以如果她舍不得让给我的话,那么一起嫁给一个男人也是可以的,不是吗…”
碧衣女子长出了一口气,轻声说:“不是的。”
歆娘捂着胸口,气息沸烈沉痛,呜咽声却已渐渐停住。她手中的金簪已刺入了心口。
“你说得对…不是的。她…一口就拒绝了我。我和她推搡,不知道山道已经被雨冲得…松垮,她一脚踩空就…”
捕快们赶紧冲上来,将她的手拉开,可心脏被刺,显然已经凶多吉少。歆娘瞪着面前的碧衣女子,似乎还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两具尸体,一场混乱。被捕快们抬到一起的一对夫妻,头并头,肩并肩,若不看伤口的话,也像是相互依偎。
碧衣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牵着孩子的手,转身离开了。
玄湛的手中还提着那盏灯笼,短短一截蜡烛正要烧完。他在烛光之中回头看着雪地上柳树下的人群,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娘,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解答。”
她低头看他,眨眨眼睛。
“因为娘说她丈夫是自尽的,可当时尸体手边并没有凶器,他又是怎么自杀的?”
“有凶器的话,不是一下子就被人发现是自杀了吗?凶器当然要藏起来了。”
玄湛赶紧拽着她的手,问:“藏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当然看不见了。你忘了吗?歆娘说她本来和丈夫一起在树下放灯的,可我们去的时候,那里黑暗一片,灯又在哪里呢?”
“在哪儿呢?”玄湛疑惑地思索着,见她抬头看向天空,便随着她一起看去。
碎雪飘落的天空之上,有一点一点明亮的光芒,在隐隐闪烁。那是被人们放上去的天灯,正投向高不可知的九天之上。
“他是首饰匠,做一把很轻很薄的刀,一点都不费劲。”
玄湛听着母亲的话,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那些逐渐消失的光芒。
下坠的雪,连同飞升的天灯,一起被一把伞遮住。他看见父亲微笑的面容,俯看着他。
母亲含笑接过父亲手中的大伞,高高撑着。
父亲将他抱起,帮他轻轻呵了呵冰冷的小手。
一家人往灯火最盛处走去。玄湛偎依在父亲怀里,喃喃说:“爹,我要跟你告状,娘又多管闲事了。”
“嗯,这样也好。有命案的地方就有她,我一下就找到了你们。”
“爹,今天娘可厉害了,三两下就破了两个命案,一个今天的,一个多年前的。”
“她一直这么厉害,难道玄湛不知道?”
“爹,我也很厉害,一眼就认出了你教过我的梅花篆字。所以要不是我,今天的案子才破不了呢!”
“哦?看来玄湛比娘厉害,你娘成名时已经十二岁了,可你才刚八岁呢。”
“就是嘛!将来,全天下都会知道一个名字——李玄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