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IGHTH BITE

后院的灌木丛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修剪一次,截断横生出来的嫩枝,才能使灌木丛保持一丝不苟的方形,于是这种严谨的美感中就不免带上了些残忍的意味在其中。唐纳德年事已高,修剪灌木对他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因而他有意无意地把修剪的频率稍许降低了些,到不得不修剪时才拿起剪刀。

灌木丛已经疯长到了杂乱的阶段,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那些被剪得只剩下一半的叶子顽强地生长着,不过还没来得及长到能够探向天空的高度,就也要被剪落了。

接触园艺还没多久,就被予以修剪灌木这一重责,乔安娜难免有些紧张。她努力告诉自己要慢慢来,手脚放轻一些,可腕部和手肘都僵硬到了极点,一不小心就多剪了几段枝条。唐纳德眼睛不好,看不清她执行到了什么程度,只能用言语指导,不时地还会表扬她几句。

这下乔安娜确信他是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面前这丛仿佛像是被饿虎啃过的灌木真的担待不起任何夸奖。

“对了,唐纳德爷爷,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乔安娜迈着小碎步跟在唐纳德身后,同他一起去为新送来的杉树树苗挖坑,“您是德国人吗?”

唐纳德说话时有很重的口音,但乍一听却很难分辨出究竟是那种语言影响下的结果,貌似是多种口音掺杂在了一起而形成的一种独特风格。乔安娜也是在和唐纳德交谈过了好几句后,才发现他说话时德国腔最浓,像是柏林啤酒的浓郁酒气般萦绕在他的吐息中。

“是的,我是德国人。”唐纳德看起来相当开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奶奶是德国人,你说话时候的口音和她很相似,不过有点不同,所以我才好奇地问了您。”

“原来你也是德国人啊!”唐纳德浑浊的右眼中透出一丝欣喜的光芒,德国腔好像也更浓了些,他轻抚着乔安娜的金色长发,半是感叹道,“你看上去活脱脱就是日耳曼人的模样,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乔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这话并不贴切。她解释道:“从父亲一代就移居到了北美,母亲是加拿大人,我只有小时候的一小段时间是在德国度过的,所以确切地说,无论是血统还是成长的文化环境,我都算不上是个标准的日耳曼人。”

“那有什么关系呢!”唐纳德豪气地一甩手,像是要把一切烦恼的事情统统甩到脑后似的,说道,“只要身体中流有一滴日耳曼人的血液,那便一定继承了日耳曼人的百折不挠,无论各种情况下也绝不会轻易地放弃一切。”

乔安娜心里实际上并不太苟同这话,她觉得自己与唐纳德所说的日耳曼人相去甚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日耳曼人的影子。尽管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姑且算作是赞同。

乔安娜的话打开了唐纳德的话匣子,他忍不住说了很多,历经蹉跎的前半生几乎全都浓缩在了说出的几句话中。

“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故乡,加入了军队。原本想着保家卫国,但一踏上战场,就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坏了。一切和我想得都不一样,什么挣得功勋,我能想到的只有努力活着。孩子,那时候是二战,人类历史中最黑暗的时光,身处战场上的每一秒都与危险相伴。”他长叹了一口气,唏嘘着,用力将铲子插入土中,指了指失明的左眼,“一次会战的时候,一颗炸弹刚好在旁边炸开了,我来不及逃,被引爆的气流推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不过眼睛里进了太多硝石和烟灰,没用啦。”

讲述着过去的故事时,他的语气总是很轻松,但那些真实的经历却又是那么骇人。乔安娜为他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难过,总忍不住想要安慰几句,但每一张开口却又词穷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说什么都不合适。出生于和平年代的她,给予战乱年代战斗的老兵的安慰,无疑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无病呻·吟。乔安娜抿了抿唇,决定什么都不说,静静听唐纳德给予诉说。

唐纳德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些话会吓到乔安娜,或者是他也不想再过多地回忆战场岁月,便飞快地跳过了这一部分。

“战争结束以后,我就离开了德国,因为我的家人都在战争中丢了性命,老家好像也被轰炸机毁了。我先去了中立国家瑞士,换了个名字,到工地上当泥水工人挣点小钱,然后又跑去了法国、意大利,几乎把整个欧洲都跑遍了。外语七七八八地学了些,不过倒是快把母语忘掉了,别人都听不出我的德国口音。为了方便,名字也变来变去,自己的真名都记不得了。本来想在美国安定下来,结果……真是忙碌的一生呢。”

唐纳德没有把话说完,戛然终止,而后又添了一句老套感慨,虽然听起来庸俗到了极点,但却意外地相当贴切。乔安娜明白他未尽的话语究竟是想说什么,心知肚明般地藏进了心底。

“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乔安娜很小声地说了句,“您很伟大,您的一生很伟大。”

虽然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重大贡献(或许是有的),但乔安娜就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钦佩他的经历。

唐纳德默默地铲了一会儿土,过了几秒后才摇头,手上动作不停,爽朗笑着:“我可不伟大,好像也不太像是个日耳曼人。”

唐纳德觉得自己在欧洲大陆上的不停迁徙是一种可悲地逃跑,不过乔安娜却认为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胆敢从头而来的勇气。两代人的观念出现了些许偏颇,但他们谁都没有执着地拗正彼此的想法,只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坑掘到一半,乔安娜手里的铲子忽然碰上了一块小石头。为了让工作能够继续进行,乔安娜用铲子把石头给弄了出来。失去了石块的空洞处总有种难以窥见尽头的错觉,下一秒,空洞中爬出了一条百足长虫。深棕色的、近乎泥土一样的颜色让乔安娜花了几秒时间才意识到出现在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尖叫着后退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铲子也不知道丢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足虫的每一只脚好像都扎进了她的神经里。哪怕这只虫子已经不在视线范围之中,乔安娜的惨白脸色依旧没有任何好转,该死的大脑不停地回想着那只百足虫扭来扭去的英姿。

唐纳德听到动静,朝她这里看了看,还很好心地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显然,他没有发现与泥土共一色的百足虫存在。乔安娜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颤抖着指向坑里,可那百足虫又爬出来了,乔安娜赶忙把手背到身后,蜷缩成了一小团,恶心的感觉爬遍浑身上下,折磨得她不得安宁。

那虫子以惊人的速度前进,直向乔安娜而去,然而半道却换了方向——它的下一站行程竟然变成了……天空的方向?

乔安娜眨了眨眼,惊愕地发现百足虫被逐出了安全区域外,正悬在半空,尾端被一块素白的帕子捏着。此刻这只虫子努力扭动身子,百足不安地动着,仿佛这样能够帮上些什么忙。

是否真的有用,乔安娜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只虫子此刻的挣扎显得它更面目可憎。她急忙捡回了铲子,横在身旁,周身上下的气势仿佛手中攥着的是一把长剑。

伊利亚笑看手中虫子的可笑挣扎。他不常在自家后院中见到这种丑陋的生物,多少有些好奇,便屈尊纡贵地亲自用帕子拿起了这条虫子。仔细端详了几眼,他确信这是一只没有多少用处、也没有漂亮皮囊的普通生物,便丢回到了地上,隔着帕子把它碾成了碎渣。

乔安娜顿时安心了,随手把铲子丢到一旁,大口喘息,努力将流动在血液和大脑里的恐惧感统统逐出体外。

唐纳德听到了脚步声,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精准地搜索到了伊利亚的方向,向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早安,公爵大人。”

伊利亚颔了颔首,唐纳德看不到,保持鞠躬的动作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身。

伊利亚微眯起眼,双手环在胸前,将庭院整个打量了一遍。这幅做派落在乔安娜眼里,简直就像是一些身居高位却没有太多本事的家伙为了撑场面而摆出的做派。她悄悄在伊利亚背后做了个鬼脸。她自以为谨慎到了极点,却全都落入了伊利亚眼中。

伊利亚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下,随即看向唐纳德。

“你把这些花木照顾得真不错。”他很简略夸奖道,总像是敷衍似的,不知道含了几分真心。夸奖过后,他又道:“我最近有个想法,想要这些高灌木都被修成西洋棋的样式,放在迷宫前面,制造出一种‘想要踏入迷宫就必须先通过棋局’的氛围,你觉得如何?”

唐纳德很轻松地就在脑中描绘出了伊利亚的设想。

“大人,这是个很棒的想法。如果从高处俯视的话,一定会是很不错的景观。”

他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但乔安娜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句伊利亚的多事。

“不过啊,大人,您也知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清了。想要修剪出西洋棋式样的灌木,不太容易啊。”

“或许可以让乔安娜这孩子试试?”

伊利亚睨了乔安娜一眼,漫不经心地来了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高中一个男生学德语,每一次说英文的时候都像是含了个鸡蛋讲话一样,又快又不清楚

就这样他还能每次都被老师表现发音好,由此可见成为老师喜欢的同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优待

由此亦可见老师也是一种会放彩虹屁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