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ZERO
发现这份档案, 可以说是偶然, 也可视作微小可能性累积而成的必然产物。在卡利汶探索着未知的地狱时, 被他托付了万千信任的同伴也在进行着自己的战斗。
于是,在卡利汶的疑虑升到顶峰值时, 如同及时雨般翩翩而至的这份档案将他内心的一切暗动统统抚平了。
卡利汶没有踟蹰太久, 便下定了决心。他屏住呼吸, 潮红从脖颈一点一点向上爬。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点开了传送来的文件。
乔安娜瞄了他一眼,此刻这片潮红已经涌上了他的脸颊。他脸上的情绪无疑是紧张, 但双手却出奇地稳定, 按说这时候应当慌得连通讯器都拿不住才是。
乔安娜不清楚这算不算得上是所谓的大将风范。
距离撕裂一切浮华表象只剩最后一步, 卡利汶却倏地停下了动作, 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的喘息声听上去就像是溺水之人濒临死亡前救命般的呼吸。
他看向乔安娜, 就连声音也相当平静。
“你说, 立在这里的柱子是什么呢?”他指了指环绕周围的玻璃柱体。
“大概是某种类似于人造子宫的东西吧。制造的是混血儿吗?”乔安娜淡淡说着,分明此刻视线已经移向了别处, 但那小小的、蜷缩在水中的人形躯体却还是清晰地从眼前浮现,“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
她又紧跟了一句。
卡利汶抿了抿唇。他也并非不是没有发现,只是需要与另一个人的见解比对一下,汲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切实感。
这样便无需再多踟蹰了。
他点开文件, 动作自然得像是翻开一本已经读过千百遍的旧书。
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跳脱出来了, 排的紧凑,一眼看去不免让人头痛。目光略过大段大段的文字,每一个狭促排列的字母间仿佛都塞进了一条无知的性命。
这是由无知者的性命堆积起的计划书。他们反反复复看了两三遍, 意识到这满篇文章都只写了两个字——利用。
他们所看的这份东西,全名为“关于人类与吸血鬼混血儿(以下简称为混血儿)的培育及研究方向改正计划”。计划书的最后有一附录,标题是“混血儿的身体素质评估记录”。
扉页便是此计划设立的意义。所谓意义,自然需要足够冠冕堂皇——因为混血儿拥有足以媲美吸血鬼的身体素质,投放战场可以很明显地克制吸血鬼的优势,又能显著减少人类方的伤亡。
简直挑不出任何缺点了。
但乔安娜知道,是好是坏不可能用如此简单的评估标准就能决定的。
计划最早始于五十年前,诞生于人类数十年的负隅顽抗后。历经近十年,第一批混血战士诞生,在战场上取得了傲人的战绩,曾一度压制了吸血鬼的军队。
“我记得那段时间伊利亚……”那个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乔安娜的心脏不禁阵阵抽痛,她攥紧了拳,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也就是地下都市的公爵,他去了地上的战场,回来以后,他和我提到过一次。他说人类变得越来越狡猾,也越来越强了。我猜测,他遇上的就是第一批混血儿吧。”
卡利汶也不能确定,但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
久违的胜利让人类方士气大震,保持着这样的势头大概他们当真能赢,然而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混血儿暴走了。
大概百分之九十的混血儿变得暴躁又嗜血,见人就咬,甚至还丧失理智地开始自相残杀,几乎与吸血鬼无异。研究人员推测是他们血液中渴望血液的基因蠢蠢欲动,潜伏许久终掩不住踪迹。
无疑混血儿是不稳定的产物,天知道除了这意外还会闹出怎样可怕的事件,但高层又不愿丢弃现下这唯一能与吸血鬼抗衡的武器,于是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实验和改变。几乎每一年都会诞生近百个混血儿,经过研究和调查,他们发现母体孕育的混血儿稳定性最高,不过母体的死亡率也不低;而人工子宫培育的混血儿需要在孕育期间进行多次的基因调整才能达到合适的稳定度。
到了卡利汶这一代,混血儿技术已趋于成熟,暴走率甚至降到了0.5%以下。
尽管如此,不久前还是出现了暴走现象。卡利汶也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那些装腔作势的高层们执意要让他留下审问乔安娜,毕竟这些事情不是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中校——人体兵器之一——可以知道的。
而他们选来作为母体的女性,多数来自于从吸血鬼手中救出的血袋,因为她们没有登记身份,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掩盖她们的消失。每年大概有四五十个女性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被用于孕育混血儿,活下来的一只手就能数清楚。
除此之外,又传来了新的文档,都是些杂乱的实验报告。一份份看过去,有关于吸血鬼身体极限测试的,有关于气味消除剂是否能在吸血鬼身上起效的,有关于克制吸血鬼的武器的……
至于报告中的小白鼠,则是被注射了吸血鬼血液而被迫转化的人类。同样的,也取材自血袋。
卡利汶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胸口,将气堵得严严实实。尽管他在努力鼓动胸腔,却没有任何正在呼吸的实感。他不禁陷入沉思。
他想起了小时候,孤儿院的修女带他们聆听上帝的教诲,告诉他们,日后一定要成为顶顶光荣士兵,无所畏惧地冲上疆场,为了人类的安宁而战。他确实那么做了,他和孤儿院的其他伙伴都是。
但这当真是光荣的吗?他救下的那些可悲的人类,他们一生都没有接触过人类的社会,或许他们以为盼到了太阳,结果却是被推入更深的深渊,永无法翻身,终将在黑暗中度过残余的一生。
卡利汶以为自己会是拯救他们的曙光,而今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将他们推入深渊的一把助力,只是一直以来都被遮住了双眼,而已。
他的大脑更加混乱,那些旧日的影像、稚嫩的誓言如同潮水般袭来,本该是应当怀念的、美好的,如同八音盒传来的清脆音符。可音符变了调,一记比一记沉重,砸在心上,只令人害怕。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离开的了。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楼梯的一半,那些吸血鬼和孕妇和人工子宫里的胎儿,都已留在了身后。他抬头去看乔安娜,隐约记起是她拽着自己离开的。
他突然有些生气:“为什么要离开?我还没有把这里全部探索完……”
说着,转身要走,却被乔安娜堵住了路。
“没有更多了,没必要再冒险下去。”她说。
卡利汶无法判断这话的真实性,因为他也记不得太多了,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些混沌,但他还是有点恼怒,狠狠瞪着乔安娜。然而乔安娜的双眸平静无波,恰如一潭死水,看得久了,什么情绪都渐渐隐了下去。他慢慢垂下头,继续踏上台阶。
分明楼梯的长度不变,但总觉得来时经过的路途要比归时更短。推开隐匿的墙壁,外头无人,他们的踪迹没有透露分毫。快步走回囚室,里昂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腿不停抖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急忙站起身,又怕露出马脚,急匆匆转身,用披风掩住自己。
乔安娜回到笼中,脱下里昂的衣服和鞋子,重新披上那件脏污的、来自伊利亚的披风。
里昂一边系上腰带,衣衫不整,匆匆忙忙走到卡利汶面前。
“怎样?”
卡利汶的头垂得更低,他没有回答,他觉得还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语言。但里昂已经明白了。他本还怀揣着一丝希冀,期待着乔安娜的说辞只是唬人的谎言,现在看来是他太过乐观了。
里昂不再追问,默默系好腰带,又将身上军装整得笔挺,重回军人的模样,而后,向乔安娜鞠了一躬。从头到尾,除了那一句问话,始终都是死寂。
原本他是想要说句什么感谢的话的,可却连只言片语都说不出口。
他们离开了,脚步带着痛苦的拖沓声。之后的几天他们没有来,也不曾带来什么消息。乔安娜不知道他们又在做些什么,也不清楚他们会不会拿着这些文档质问上层的人。
不过想来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这样没有意义。他们不过是一碾即亡的蝼蚁,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权力的力量。
卡利汶和里昂确实也没有这么做。
隔了略微有些长的一段时间,卡利汶才再度出现。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该去战场了。”他有些艰难地才把这话说出口,确切地说这段时日他都过得很艰难,“大批吸血鬼攻来。我们设立了屏障,但预计他们明日早晨就能突破。”
当他说到“我们”这个词时,竟觉一阵心虚,总觉得这词中既没有他存在,也与军队乃至于政府高层的人没有干系。
而且,对于踏上战场这事,他多少有些抵触的情绪,因而他也不希望这事挨到乔安娜头上。
但稍许有些意外的,乔安娜显得很激动。
“我此行就是想要帮助你们的,如今终于能够如愿以偿,难道我还要哭吗?”她说。
卡利汶无言以对。面对乔安娜,他有些坐立不安,仿佛那日沉重的痛苦再度笼上心间。他不想多久,事情已经做完了,他只想离开。
未走开几步,他听到乔安娜说:“你和里昂怎么样了?”
卡利汶的脚步顿了顿,悻悻转过身,迟疑了片刻,而后才说:“除了同伴,没有再告诉别人。至于下一步该如何,还没有想好。待到这一战结束再说罢。”
说完这几句话,他就匆匆离开了,仿佛像是害怕乔安娜会继续问出些别的。但她也不准备再唠叨更多了。
卡利汶走后没多久,她的小小牢笼忽然迎来了很多像是狱卒模样的人。他们打开了牢门,往里丢进一身崭新戎装,还有一袋冰凉的血。
乔安娜一直以来都处于一种半饥饿的状态,极少进食过。想来这袋血是她出征前的强化剂。她乖乖照做,喝下了血换好衣,被那群狱卒簇拥着,宛若一个贵族般,走出监狱。
日光从遥远的天边投下,久违的温暖让乔安娜心生眷恋,可惜不多时就飘来了一朵厚云,四下顿时陷入阴暗。
他们汇入了军队的最尾端。远远地,乔安娜看到了卡利汶,他现在最前端,很英气的模样。
身旁一人解下她的面罩。伤口淅淅沥沥流了几滴血,霎时就痊愈了。她听到不知是谁骂了她一句“怪物”,乔安娜笑而不语。
究竟谁是怪物,她也说不清楚。
在远处候了一会儿,具体多久也记不清了。四下无比寂静,却不似那所谓的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份沉默带着令人心生敬畏的恐惧。
他们来了。
宛若乌云压境,黑色的身影从遥远的边际缓缓而来,而后目之所及几乎都覆上了这沉重肃穆的颜色。乔安娜记得地下都市的吸血鬼多偏爱素白的浅色,彼此竟身着黑衣倾巢出动,实属罕见。
为首的是女王凯茜,亚特伍德伴她身侧,显然他踏进了堡垒中。还有几个面孔是乔安娜熟悉的。
银发赤眸,乔安娜险些将另一张面孔印到凯茜的脸上。恍惚间,那些生着赤红瞳色的人形,竟都变成了他。乔安娜一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该闭上眼。
这不过是幻觉罢了,她在心里暗念。
果然,再睁开双眼,那些虚晃的幻想消失得无影无踪。乔安娜的心脏抽搐了几下,仿佛从高空坠落,飘飘忽忽荡了许久,才堪堪重归原位。
凯茜锐利的目光直射向她,眼中的仇恨几乎要将她当场杀死。她看到凯茜动了动唇。
“你杀了我弟弟。”
乔安娜出奇的平静。这话原本该让她多少浮起些愧疚感,而在这样的情状下,却让她安定下来了,仿佛无所畏惧一般。
是的,她亲手杀死了她的仇人——她的爱人。她不否认,也无须辩解。
大战一触即发。没有号角声,也不需要任何讯息,人类与吸血鬼彼此纠葛了近千年,竟有了非同寻常的默契。
乔安娜看到凯茜直直地冲她而来,狰狞的面孔诉说着对她的恨意。若将这份情感化作有形的实体,想必此刻都快要从发梢滴落了。
尖叫声、冲撞声、炮鸣声……
乔安娜有些飘忽,恍恍然好像面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也不知是什么牵引着她的行动。凯茜的攻击迅速且暴力,每一下都是冲着她的性命去的。光是要躲开这些攻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身旁引爆了一个炸弹,木屑飞扬。乔安娜急忙屏住呼吸,又用面罩遮住口鼻。借着木屑的掩护,几个士兵冲上前来,同她一起对抗凯茜。
战斗的记忆很模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尽管痛苦是那么真切。乔安娜只记得,在云层散开,日光直射地面时,她杀死了凯茜。
她用一把不知什么人掉落在地上的弯刀斩下了凯茜的头颅。
直到头颅咣当落地,凯茜的眼睛还在瞪着乔安娜。
女王猝然死亡,吸血鬼军队突然乱了。本来他们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不知该采取何等战略是好,此刻又群龙无首,更不知所措。人类方乘胜追击,亚特伍德见状不对,情急之下只能带着残余的吸血鬼逃跑。
宛若来时一般,吸血鬼迅速消失了踪迹,若非满地尸体与鲜血,或许会误以为他们根本没有来过。
四周寂静了片刻,仿佛空气也随之停滞,旋即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这是人类第一次将吸血鬼如此彻底地压制。
他们放声大吼,吼得青筋暴起、双颊充血,状似歇斯底里的无能怒吼,实则含了多少心酸与喜悦是旁人很难体会到的。
在欢呼的士兵中,有那么几个,显出些许沉默。他们不知道是否应该跟着感到开心。
乔安娜矗立在欢呼声中,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被这股气氛感染,她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但那笑意还没有完全扬起,还没有到达眉梢,猝不及防被打断了。
尖锐的疼痛。她的胸腔顿时传来空洞感,所有的气力都倏地消失无踪,仿佛魂魄被牵引着从那痛楚遁逃,企图离开她的躯体。血迹从胸口扩散,濡湿了里衣。
给她造成了这番痛苦的罪魁祸首已然穿透了她的胸腔,扎入地面,染上通体鲜红,尾羽滴着血。
乔安娜踉跄了一下,捂住伤口,大脑陷入了一时空白,待到疼痛感扩散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中箭了。她心猛然一凉,咬牙费劲地扭转脖子,想要寻出射出这一箭的人,然而不等她看到什么,下一箭却又来了。刺穿手背,刺入心脏。
她什么也看不清了,眼前的景色被这一箭击得支离破碎,那些欢呼也被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掩盖。
分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还是隐约听到一句“成功击杀目标”。
啊……好痛……
她好像看到了伊利亚眼中映下的景象,她好像明白了伊利亚的心情。
如果她质问人类,是否相信过我,他们会如何回答呢?不出意外大概是嗤之以鼻,表示从未给予过一丝一毫的信任吧。如此看来,她对伊利亚的沉默倒像是最后的温存了。
心脏枯死。
欢呼声依旧,会有人在意她的死亡吗?
乔安娜闭上了眼。她想,答案也是否定。
死亡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大抵会是一种怡然自在的感觉,宛若乘着一片巨大的羽毛,毫无忧虑地飞在风中,飘飘荡荡地去往天堂。
那人乘在羽毛上,带着盈盈笑意,等待与她同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