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想起来,适才洪喜的目光,
同这个小女孩,
以及那位女士见到那件连衣裙时眼睛里闪着
的光是一样的。
亮晶晶且灼热。
————————
那是见到喜欢的人或东西时,
不可抑制的自然流露。
——原来是恋爱了。
*1*
湛澈在我俩绯闻报道后的第二天,更新了一条微博。
让已经足够乱翻天的娱乐新闻记者们,又兴奋而忙碌地持续追踪了几天。
此前的八卦新闻虽然很夸张很过分,但在嘲笑我的身材方面,难得的统一。
水桶腰?大象腿?臃肿?
我妈十分鄙夷地说,就这文字功底,还当记者呢?
她一向称我是——“万吨巨轮”。
糯香糯香的小米粥加金黄的油条,当然要趁热吃,我的喉咙里不可自抑地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感,我妈看到后说:“万吨巨轮,你今天的胃口不错呀。”
我身着上周刚进的日式亚麻斜裁下摆中长款套衫,自带女王范气场,美得不要不要的。我妈说:“又买衣服?胖妹店上了新货?还是万吨巨轮团的团服?”
……每天被她“万吨巨轮万吨巨轮”地叫着,导致我在海边看到一艘游轮从海平面出现,居然无比地亲切和激动。
唉,一言难尽。
湛澈更新的微博内容如下:
“大象性情温和、诚实忠厚,能负重远行,是兽中之德者。太平有象、吉祥(象)如意、万象更新,都是吉祥富贵的象征。大家不要歧视大象哦!”
他还发了一张自己在泰国旅行时,同大象的合影。合影中的他脖子上戴了款K金的大象吊坠项链,一手摸着大象的耳朵,脑袋贴脑袋,十分亲密。
淘宝上很快推出了Noah同款大象项链。
他没有针对绯闻否认我俩的关系,虽然也未承认,但比起承认的态度来,更有不可控制的传播效果。
“Noah发文力挺肥胖女友:不许歧视大象!”
“Noah默认女友身份,称臃肿身材更吉祥富贵!”
“Noah只爱温和忠厚女生,称并不介意女友身材!”
“周嘉嘉与友人逛街狂扫大牌,神情憔悴无人识……”
我对周嘉嘉十分抱歉,又害她躺枪。
大家看到报道后,以洪喜为首,一致叫我“大象”。
店外持续有大批的粉丝、记者驻守,帐篷、地铺,盒饭随处可见,整日里围得水泄不通。
不得已,只好暂时关店。
真不知道湛澈到底是敌是友。
其间我致电,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低声笑着,态度友好:“你不是说,让我在,微博发一条,店里顾客会爆满,赚钱赚到,手软吗?惊喜吗?是不是,很浪漫?”
我气得跺脚:“滚!”
那一周我有店不能回,有家不敢回,只得住在洪喜朋友一个空着的小两居里。
家里正硝烟四起,炮火连天。
*2*
如果要为“家丑不能外扬”找个反义词,那么正确答案应该是我妈的名字“许一芬”。
她把如意的悲惨遭遇讲给一起跳广场舞的舞友,得到了众人的集体同情。都是些退休的老太太,除了周末伺候带着孙子孙女前来蹭吃蹭喝的儿女,平时且没什么事,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表示要拔刀相助,绞尽脑汁帮我妈出主意。
经过讨论和分析,她们制订了十分严密的声讨计划,开始有组织有步骤有分工地逐一实施:首先,每天派出八个老太太,大家轮班制,去潘羿公司门口闹,拉着横幅,上写“负心男人潘羿嫖娼抛弃怀孕老婆,霸占家产天理难容”,搞得何止潘羿的公司,整栋大厦都人尽皆知。更有好事者拍了照片和视频传到网上,转发过万。
激起群愤后,潘羿的个人资料很快被人肉出,详细到身份证号码、婚纱照、公司所在人事部电话、老总手机……
如意参加《梦想达人秀》的节目刚好在那周播出,周嘉嘉直给五十强晋级金牌本就让她大出风头,加上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好事者,他们将婚纱照进行了详细的图片对比、分析,一时间《梦想达人秀》孕妇姐参赛,老公出轨侵吞财产的新闻铺天盖地……
我妈揶揄我说,你们姐妹俩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你当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跟小哥告白的视频,显然如意这个传播度更广。
另一方面,不知道是出于压力潘羿被开除,还是他个人无法忍受压力辞职,他再没在那家公司出现过。
我妈和她的队伍认为这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她们欢呼雀跃,比贏了其他广场的跳舞团还要开心。于是,以我妈为首的老太太帮,很快实施了第二步:同样的阵容,同样的横幅,开始每天在潘羿家楼下静坐,再视潘羿家态度而定要不要每天逐个倒下跟潘羿玩“碰瓷”。
方圆十里内的好事者听到消息后,都赶来看热闹,一时间,小区内人满为患、潘羿的爸妈可不是善茬,直接报警,两个年轻的民警看到这阵势后打了一通电话,开来四辆警车,仅驱散围观的人群,就用了半个多小时。
这时潘羿的父母才肯从紧闭的房门里出来,与我妈当面对质。
“我儿子才没嫖娼,你少血口喷人!”
“别仗着人多力量大就想欺负我儿子,告诉你,中国是讲法律的。”
“凭什么不拿钱?我们不拿,就都被你闺女拿走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舞友们本来还担心我妈说话夸张,应该不会真那么缺德,因此态度还有些疑虑。听到这些话,当下个个气得七窍生烟,脾气好的还想讲理,脾气不好的,直接上手抡……现场混乱不堪。
都是些老胳膊老腿,开始民警们态度还比较好,但劝了这个,那个围过去;那个刚哄好,这个又冲上去。眼看形势越来越危急,有个年纪较大的民警比较有经验,看出我妈和潘羿的父母才是当事人,指挥着其他人把这三人往警车上架。眼看着要失去人多力量大的优势,由原来舞友组成的8:2阵容,变成自己孤军奋战的1:2,我妈当即捂着胸口蹲下来,嘴里叫着:“快,速效救心丸……”
原来不只别人家的老太太会玩这一出,我妈也会。
派出所自然没去成,警车开道直奔医院。
我和我爸赶到医院时,我妈已做完全身检查,民警拿着“一切正常”的检查报告,跟躺在病床上一会儿捂着头说头晕,一会儿捂着胸口说胸闷的我妈,小心翼翼对话。
见我们赶来,民警同志如蒙大赦,当着我们的面,深深吁了口气。
我第一次同情起警察这个职业。
据说潘羿的妈本来也打算演这么一出的,被我妈抢了先,只得作罢,乖乖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做了笔录。
他们的说法是:如意怀孕后得了抑郁症,天天臆想丈夫出轨,还想把一切财产拿到娘家。
他们这样做,是“正当防卫”。
潘羿随后赶过去,不知道他是良心不安,还是觉得如意有什么把柄,倒是主动坦承了嫖娼的事实。
本来民事纠纷只能调解,潘羿的主动交代,让忙乎了一整天的民警总算有些收获,最后做了拘留十天,罚款五千元的行政处罚。
潘羿的父母得知后当时就在派出所破口大骂,骂潘羿为什么非要实话实说,给家人丟脸。
我妈也被口头教育。
“不要再拉着老太太们去闹事了,”民警同志苦口婆心,“我知道这事你们在理,但解决问题要理智。您天天带着这么一大帮子老太太,往大了说,这是聚众闹事,破坏社会安定团结,我们可以行政拘留。从另一个层面来说,阿姨,都是些老人家,这个高血压,那个冠心病,真要出点事,您说家属是不是要找您?”
我妈不说话了。
送走民警,我爸坐在床头,不过一天的时间看上去像老了十岁。
“是不是想问我为啥不拦着她?你妈是我能拦住的人吗?”
是,谁能拦得住她。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潘羿,根本不接。去单位找,明显躲着我。去家里呢,他爸妈根本不开门,上来就骂……我想,不然就试试你妈的办法,没想闹成这样。”
我妈哭得声泪俱下:“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这样惩罚我,呜呜呜……”
“好了,好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让如意自己处理吧,她请了律师,潘羿又招了嫖娼的事情,属于过错方,就算如意那里没什么证据,将来法院判了,对她也都是有利的。再说,”我咬着牙,“实在不行,放弃所有财产,只要人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当被狗咬了,钱被贼偷了。”
“她联系你了?”我爸笑了,带着惊喜和释然,“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绝情。她住哪里?谁照顾她?还有一个多月就预产期,在哪家医院生?”
我妈也忘了哀号,苦凄凄地看着我。
“只发了一条微信,说一切都好。”我不忍心看他们的表情,别过头,“说是请了月嫂,很有经验,让你们别担心。”
“哦,哪能不担心,这孩子,”我妈抹着眼泪,“告诉她,脱离母女关系这件事,我已经原谅她了,她可以回家了。”
原谅如意?!
嫖娼丈夫让怀孕妻子净身出户的新闻满天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意还能不能继续参加节目都是个未知数。在如意还想维护最后的尊严,只想通过法律武器来追讨自己的财产时;在如意想依靠特长开拓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时……我妈用这种方式将她的尊严践踏得支离
破碎,退无可退。
可怕的是,我妈以为自己依然牢牢掌控着母女关系的主动权。
她仍然没有搞清楚状况。
*3*
什么都耗不过时间,风波渐渐平息下来,晚上回店时,门前只余两三个记者,地上杂七杂八地堆着几个方便面餐盒,居然自带厚厚的毯子,看样子是想打持久战。我坐在二楼咖啡厅玻璃窗旁的位子上,同他们一直耗到晚上九点。
开了店门,我想,实在不行,明天营业吧。
难不成他们还能把我吃了?
前一阵有了如意的帮忙,店里小有盈利,但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再关下去,恐怕要彻底关店大吉了。
孩子马上就要出生,奶粉、纸尿裤,开销是很大的。
而且,正值换季,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每每这时女人们都蠢蠢欲动,出门时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少一件新衣服。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昏头昏脑地把钱包里的钱全送到别家去。
虽然也无法保证她们会昏头昏脑把钱送到我这里来,可总要试试。
有个网红说,每个女人看柜子里的衣服,“件件扔了可惜,可穿上又像傻逼”。
得趁着这个时机赚姑娘们的钱。
管它可惜,还是像傻逼。
必须赚钱。
陆续订了几十样秋冬新款,设计师那里刚到几批好料子,我们约了明天见面。给小齐洗好澡,脱干水吹干抱在怀里,睡得很踏实,一夜无梦。
隔天我大大方方开门,并没有记者。
想来他们耐心已耗尽。
有湛澈的几个十四五岁的小粉丝跑来凑热闹,我热情邀请她们喝茶。也许我过于主动,她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进店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嘀嘀咕咕议论几句,笑着跑开了。
临近中午,小少抱一大束怒放的黄色郁金香出现,用粗糙的牛皮纸包着,外面扎了根简简单单的草绳。
舒服、简单又刺眼的美。
他把花递给我:“大象姐,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
别人生气我不气。
“送给我的?”我问,没用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纸包裹,我十分喜欢,忍不住双手接过,“没想到你还有这心。”
“你想的是对的,咱俩哪是送花的交情,”他直咂嘴,“老板的吩咐。”
“湛澈?”我恨得牙根痒痒,关了一周的店,不知道耽误我多少生意。
想把花还回去,可这牛皮纸的包装太合我的心意,十分舍不得,“哼,是他的话,只送花,未免太没诚意了。”
“我会转告他的。”他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咳,那什么,虽然我老板一再叮嘱让我把花送到就行了,别的少说。但为了前途着想,还是想问一句,你俩那个……同床共枕,是哪天的事?我咋不知道。”
难道事后湛澈并没有跟他解释?
只怪那天我头脑不清说蠢话。
“我现在都不知道用什么语气跟你说话,我是叫你老板娘啊,还是叫你如心姐?”
他就是想看我急,看我慌,想看我的热闹。
我淡定了。
“只要你张得开嘴,”我也笑嘻嘻的,“都行,叫哪个我都答应。”
不就是个称呼么。
他要叫我一声老妖怪,我就真的成精了?
谁怕谁?
换他不淡定。
他惊愕地张着嘴,结结巴巴,“那,老板娘,我还担心是玩笑,没想到是真的。既然你们都已经……”他两个大拇指弯着,又戳又点的,“只送一束花确实不够诚意。你想要啥,回去我跟他一字不差地转达。”
我白他一眼,懒得继续跟他胡扯,自去做我的事情。
更何况,我今天可是穿了件改良的棉麻料长款复古长袍,右侧系带,仙飘飘的,不能被他坏了心情。又收到花,不禁得意地哼起歌。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冷不丁一旁的小少嘟囔道:“姐!别人穿衣服都是穿衣服,为什么每次你穿衣服,都是出来吓唬人的?
“你说什么?信不信我掐死你!”
难不成我继承了我妈的衣钵?
我扑过去,真卡住他脖子,“你有种再说一遍?”
“不是不是,”他弓着身子想要摆脱我,未果,这才求饶地说,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把我一个做形象设计的朋友介绍给你认识。”
我继续瞪他,“别告诉我这人叫如意,长发飘飘。”
“如意?你妹妹?别逗了,”他说,“那天录节目我去办事,只在楼道里处理粉丝纠纷时,匆匆见过她一面。但我绝对不会看错好吗!首先,人家叫童奇奇,在上海待了很多年,最近才来这边定居的,上海话不知道多标准,甜甜糯糯的。今朝侬开心伐啦?呀,侬勿要太漂亮啊,侬晓得伐,吾老欢喜侬咯?”
他一口一句我似懂非懂的上海话,“再说人家是紫色的毛寸头,不知道多酷。我可没长发情结……”
上海?
是我太敏感了么?一听到形象设计,就自动联想到如意。
互联网时代,应运而生各种新职业,人才辈出呀。
“哼,不管。下次再这么造谣诬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松开他的脖子,我有点动心:“收费高不高?大牌不?”
他摸着脖子“哎呀哎呀”地叫唤了一阵,“跟谁大牌也不能跟我大牌啊。本来我只是湛老师的生活助理,因为出类拔萃,表现优异,”说到这里,他自己有点难为情,但语气明显带着股炫耀的味道,“现如今兄弟我已经被提拔为经纪人。要不是我开始跟电视台对接,把资源介绍给她,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活儿多得应付不过来呢。”
生意这么好?
我在经济独立后才有了买衣服的自由,可至今依然没有躲过母后大人对我穿着的限制与攻击,这直接导致我不论穿什么衣服都不自信。
想来有类似经历的大有人在,所以这一行才如此受欢迎?
“……好吧,那你们,很熟么?”
“何止熟啊。她是我新邻居,原来只在网上接订单,根据买家提供的照片,直接提供品牌、发型在内的形象设计方案,一来二去大家聊得就比较多了。我这人,热心肠嘛!开始介绍电视台的嘉宾给她,口碑不要太好哦。”
上海?现代化东方时尚大都市,品位肯定与国际接轨,要是能来店里给我参谋参谋就好了。
小少又说:“唉,说起来奇奇也挺不容易的,没亲没故的,一个女人大着肚……”
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打断我们的对话:“如心姐,我要的码到了吗?”
小少的后半句话我并没有听到,赶紧过去招呼,直到对方付款满意地离开。我记挂着设计师的事情,问小少:“能不能请她过来,给我的店指点指点?”
他正玩游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不行啊,奇奇不提供上门服务,多少钱都不行。而且只针对个人。”
我失望极了,“叫齐齐?还是琪琪?”
“奇怪的奇。童奇奇。”
“好吧,那算了。”还说不大牌,我暗自嘀咕,不行就拉倒,谁没了谁不能活?
玩完一局,把手机扔进口袋,他搬个板凳在我旁边坐下,语气严肃,“如心姐,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那个,你妹妹恐怕要退出大赛了。”
我心一沉,“节目组的决定?”
他点点头,又摇头,“算也不算。这几天负面新闻太多,老实说,我们倒是希望新闻越闹越大,对我们收视率有利嘛。但上面找我们谈话,说负面信息量过大,要我们多收敛。不得已打通她电话……”
“打通了?”我问。
她直接发微信给导演,说要退出。我们劝了几句,也就同意了。”
哦,退了好。
安安分分地把孩子生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这几天决出74强名单。我老板担心你听到这个消息不开心,他今天有事走不开,让我过来跟你解释下。超贴心的,有没有?超浪漫的,是不是?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亲自来一趟。还非要我把他亲手写的卡片夹在……”
卡片?有卡片?
我低头在花束里翻找,有只手抢在我前头,飞快地插入花束中,没几秒,果然夹出一张卡片。
“咦,洪喜,你来了,吃过早饭了吗?我厨房里……”我的话音还未落,小少已经冲过去要抢洪喜手中的卡片。
“那是给你看的吗?真不拿自己当外人。隐私懂不懂?”
奈何小少比洪喜矮一头,洪喜本就防着他,此刻更站在板凳上,胳膊高高举起,另一只手飞快地在小少的后背拧了一把。在小少疼得嗷嗷叫着躲闪时,洪喜手指夹着卡片,一字一顿地念着——
“天天开心——湛澈。”
洪喜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湛澈?号召大家不要歧视大象那个?他倒是挺关心你。”
连他都来讽刺我。
小少看准了洪喜没防备,对准洪喜踩着的板凳斜踢一脚,板凳倒下的同时,洪喜整个人飞出去直接扑倒在前边的沙发里。
我看得目瞪口呆,洪喜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我跟你多大仇啊,用这么大的劲儿?”
你不是没受伤吗?沙发那么软。哪有你刚才掐我疼?”小少不以为意,“赶紧把卡片还给我。”
“小子,我跟你没完……”洪喜撸起袖子,“来,今天不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们俩够了!俩大男人在我店里打架,我还要做生意呢!”我抢过洪喜手中的卡片,“你店里今天不是有事吗?走走走!”
一面不断冲小少使眼色:“走,别添乱。”
俩人,一定是八字不合,见面就打。
*4*
送走小少后,洪喜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咬指甲。
我知道他想问卡片的事情,“别多想,那个卡片,没什么的。应该是他认错人了,我解释好几次,他都不太信。”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只说了一个“哦”字。
我越发着急,“你想,他是美籍华人,我去哪里能认识他?我那些可怜巴巴的朋友圈,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
“我总觉得,”不经意的语气,“他似乎在追求你?”
“追求?”我打断他,笑得肚子疼,“怎么可能?人家是明星,主动献身的粉丝能从二环排到郊区,他有毛病啊,喜欢我?谢谢啊,你真瞧得起我。是想说那几天的绯闻?都是记者们瞎写的啊。他不过喜欢娱乐大众,拿我耍着玩吧。”
我没有别的优点,自知之明是一直有的。
洪喜沉默,偶尔看我几眼,若有所思。
我怕解释不清楚,却也担心说多了口不择言。
冷静了一会儿,又笑出声。差点被他阴沉的脸误导,我为什么要解释,他又生的哪门子气?就因为那张卡片?
只好出绝招,哼,我伸出手,对准他的头,正要瞄准,冷不防手腕被他抓住,僵在半空,吃惊的同时发现他正迎着我的目光,眼神里有着我并不熟悉的决绝、愤恨、不满……
或者是……
我心倏地一跳。
“欢迎光临!”
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此时提着装满蔬菜的袋子进来,目光牢牢盯着橱窗模特身上的那套湖水蓝高腰连衣裙。那正是早上我刚刚换上的,腰部有着遮挡赘肉的荷花边,十分显身材。
她并未留意到我和洪喜之间的微妙气氛,径直走到模特旁边,问:“这个有M号吗?”
“有有有,”我如蒙大赦,手腕自洪喜手中挣脱,“稍等我找下,您要试试吗?”
“好的呀好的呀,”她放下蔬菜袋子,看向裙子的眼睛里有着我十分熟悉的光。
——这目光,似乎在哪里见过。
刷卡后送客人出门,洪喜已经坐在沙发上,偶尔抬头看我几眼,若有所思。
这是我和洪喜之间从不曾有过的尴尬,我并不擅长处理。一边装模作样给小齐换衣服,一边暗自思考着今天到底哪里不对。
“还是每天抱着小齐睡?”冷不防他这么问我。
“嗯,”我说,莫名地有点伤感,“估计这辈子,也就它能陪我终老吧。”
“这是什么话?”他笑,“你不想谈恋爱吗?你想……将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要浪漫体贴一些,你不知道,我啊,每当看到新闻报道男生追求女生时的各种浪漫大招,什么夜光玫瑰花啦,二维码情书扫一扫就能看到啊,还有在刚播放完电影大片的屏幕上打上字幕求婚,在商场墙体大屏幕上表白什么的……我都花痴得不行,想着,要是有人这样追求我就好了。不过,”想到我的脸,语气很是伤感,“也就是想想,”换好小齐的衣服,抱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舒服些,“从少女时代就幻想过无数次,可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啊,随缘吧,且听天命。大不了,单身一辈子。”
一想到跟对方吃饭喝茶时我的脸上粘着东西,所有的美梦灰飞烟灭。
如果对方是我这样的情况,吃点东西脸上就粘着食物,我也会嫌弃的吧。
原来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
他低着头,目光躲闪,说话也支支吾吾的:“没什么,就……就是好奇。其实你不用这样妄自菲薄,你性格这么好,总会有人真正喜欢你的。浪漫……浪漫,那还不容易。要么花钱,要么走心。”
“性格好?谁会在乎。”
我想起网络流传的一张男人看女人的视力表,超特大号的字,看脸看胸看腿看腰看臀;内在美、学历、性格,字号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可以忽略。
“我就……”
“嗯?”我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发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握拳,似乎有些激动。
“我是说,我就……”他吞吞吐吐地,“知道有很多人是不在意这个的。”
“安慰我是吧?谢谢你哈。”
这时他的朋友大户过来接他。
大户一直剃光头,远远看到一个灯泡过来,我笑:“大户,你到底是不长头发,还是天天刮?”
他笑嘻嘻的:“你猜?”
“你要是承认不长,多伤自尊。肯定要说天天刮吧。”
“倒不是为了怕别人说我伤自尊,”大户摸着锃亮的头皮,“我一向都说自己聪明绝顶,其实真是天天刮。可他们又该嘲笑了,你家大户,还天天自己刮,没完没了玩这个梗。”
洪喜蔫蔫的,并不想参与我们的话题。
大户又说:“你们看梦想达人秀,没?”
我意外地看他一眼,看来这个节目是真的火了,连他都在看。
只听洪喜说:“什么打不打的?是不是皮痒了?喜爷爷给你修理修理。”
俩人又开掐。
大户处于下风,毫无还手之力:“好了好了,听我说听我说,我有八卦。”
八卦?我迅速竖起耳朵:“什么八卦,快说。”
洪喜也说:“有话说,有屁放。”
“呆逼恐龙和胖大海你们还记得不?”大户期待地看着我俩,“就是以前经常跟我一块儿欺负人的那俩黄毛丫头。”
她俩?她俩怎么了?
“你跟她俩还有联系?”洪喜猛扇了大户一巴掌,他倒把我这一掌扇的绝世武功学得一丝不差,把大户扇得鬼叫个不停,“你果然皮痒了,嗯?是不是还想进去?”
“哎呀,喜爷,我都多大了,还拿这个吓唬我?”
洪喜哼了一声:“那无缘无故的提她俩干啥?”
大户委屈地:“不说了是电视节目吗,这俩人,居然进了‘梦想达人秀’的全国十强。主要是大象姐男朋友Noah的功劳。听说这俩人同其他选手比较,根本没优势。你想想,一个说自己厨艺好,烤点面包、饼干也就造型独特点儿;另一个说想当谐星,一说话跟尿裤子的小学生背课文一样,能晋级?可大象姐男朋友跟他的原配周嘉嘉愣是力排众议,行使了评委直给的特权,生生保她俩进了十强。”
我照着洪喜刚才扇他后脑勺的地方来了个三连扇,“第一个,是因为你叫我大象姐。第二个,是因为你说Noah是我男朋友。第三个,原配周嘉嘉,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三呗?再满嘴喷粪,我保证你今天爬着出店门。”
“哎,我说你俩是不是太欺负人了,”大户气极,他自然不好意思跟我急,也不能跟女人动手,只好跟洪喜掐,“打个没完。”
洪喜一扫刚才的不快,突然间喜气洋洋的,迅速跟我统一战线:“就是,再胡说八道,我们俩揍得你爸都不认识你。”
我想起那天陪如意录节目,并不记得有这俩人:“她们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哈哈哈哈,”大户傻笑,“当然不叫呆逼恐龙和胖大海。我给你们找视频,这个引起很大争议的。本来大家就对大象姐的男朋友……”
这下不用我打,洪喜直接代劳。
大户“嗷嗷”叫着:''我错了我错了。都说了不要再打了,这个,那那那,你们自己看。这个,是呆逼恐龙李蕊,这个是胖大海张怡。”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
女大十八变,昔日黑丑矮的李蕊,倒是蛮上镜。
她一直清瘦,皮肤白皙红润,也许做了激光祛斑吧,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整容、吸脂,女人想变什么样便能整成什么样,方便得很。她穿湖蓝色仔裤外搭森女系斗篷,白色毛绒衣领、袖口、下摆,领口处吊着两个白色绒毛球,这样的一个小可爱端着盘造型各异的面包和小饼干,如果不知道她之前欺负人的斑斑劣迹,确实不招人厌。
她的梦想是追到喜欢的男生,因此苦练厨艺,还去上了烘焙课,每天都会做一份爱心糕点送给对方。如果追男生成功的话,就开一家爱情蛋糕店,为那些心中有爱的人,献上有爱的糕点。
胖大海张怡瘦了一些,可还是胖。她在节目里坦诚,本是陪李蕊来,到了现场后跟编导聊了一会儿,架不住编导的热情相邀,也参加了节目。她的梦想如大户所说,是想当一名家喻户晓的谐星。
“胖子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影视剧里,但凡胖子出现,就永远是好吃懒做的形象?就永远是陪衬他人的绿叶?我要代表所有的胖子大声说——不!”她在节目里大声呼吁,“拒绝歧视胖子,请尊重我们的梦想!”
大户的评价一点也没夸张,回答评委的提问时,她从走上舞台到走下去,全场都像是在背课文,带着刻板、拘谨的慌张和颤抖。
偏偏Noah力排众议,甚至不惜和边杰、水横流两人在节目里吵翻,周嘉嘉却选择了支持湛澈。
她说:“梦想达人秀,说白了,并不是为那些专门参加各种赛事的专业户准备的,我们不想热火炒冷饭。恰恰相反,我们更尊重小人物的小小梦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渺小而卑微的,曾埋在内心深处不敢为人知的……李蕊、张怡,你们的梦想让我很感动,让我想起我并未出名时,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希望你们可以走得更远。”
夫唱妇随,她这么一拔高,很多人买账。
按照节目组赛制,每名导师有一票直给权——即不论其他导师有什么反对意见,只要这位导师直给,便可直接晋级十强。湛澈给了李蕊一票,周嘉嘉投了张怡。
水横流气得当场拍案离去。
我也很生气。
她俩从当年不知道干过多少坏事的小太妹变成了节目里为了梦想勇敢向前冲的热血女性。
我不知道多少次看到她们堵在去学校的路上搜别人钱包,扇嘴巴、吐口水,甚至骑在人家身上狂殴。
现在倒摇身一变,人模狗样地在公众面前讲述梦想。
真是侮辱了“梦想”这个词。
洪喜跟我的意见一致。
我问大户:“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家早就不再养鸡,他爸几年前弃商从政,人脉广、野路子多,现在身居本市副市长,但据说前程似锦,提升在望。
洪喜说:“他能忙什么,办公室里喝喝茶,下了班哄哄大奶,再哄哄二奶,再哄哄三奶,哪还有时间干别的。”
大户吓得捂洪喜的嘴,“在如心姐面前,能不能别乱喷粪。如心姐,别听他胡说八道,哪来的三奶,只有两个。”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嘴里重复着,“两个,两个而已。”
大户当年没考上大学,他爸找关系,伪造了他一个同学的户口迁移证、考生登记表,通过熟人运作,让某公安大学录取了他。而档案被占用的他的同学则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不得不复读一年。
洪喜告诉我时气得我七窍生烟。
有点臭权,就无法无天了?
他好色,我也烦。
“你老婆不知道?”他们结婚也五六年了吧,居然一直没有察觉?
“让她知道还得了,人家有七奶八奶的,保密工作做得照样好。再说了,我可不是吃干饭的。”
我鄙夷地看着他,懒得讲话。
哼。
洪喜看出我不高兴,忙不迭地拉着大户走了。
晚些时候,有个路过我们橱窗的小女生站在外面,盯着店里的衣服看,一动不动地,十分执着。
我突然想起,洪喜之前那柔情的目光,同这个小女孩,以及那位女士见到那件连衣裙时眼睛里闪着的光是一样的。
亮晶晶且灼热。
那是见到喜欢的人或东西时,不可抑制的自然流露。
——原来是恋爱了。
这倒是少有的事。自如意之后,不知道他又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我摇摇头,这小子,跟我还扭扭捏捏的。
*5*
我在微信和微博同步上新,有几个熟客约好下班直接来店里试穿。
不能免俗地问起那天的八卦。
“当然是没影的事,不过是他刚好路过,不忍心我被人讹诈,帮了我一个小忙而已。”
我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哦,其实我倒希望是真的。”在广告公司做文案的萝莉女说,“如果你都能找到像Noah这样的人,那我岂不是……”她吃吃笑着,挤眉弄眼的。
来的都是客,打脸也没关系,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我仍笑着说:“你条件那么好,总要认真挑一挑。”
影楼的摄影师,是个打扮和穿着都很Man的中性女,她一边试穿那件米色的阔腿裤,一边问我:“Noah真人怎么样,他帅不帅?”
“先回答我的问题,”在超市做出纳的辫子女问,“上期节目你看没看?周嘉嘉的小礼服太漂亮了,你能不能帮我按照同样款式,找块好料子做一件?
“最近有点忙,没怎么看……你有没有照片?”
萝莉女跳起来:“上期那么火,你居然没看?”
中性女说:“你是服装店老板,你妹妹还参加过,更要多看这样的节目,要跟紧现在的潮流、时尚嘛。”
辫子女翻出周嘉嘉那天的照片给我看,哈哈笑着:“报上不是说你是第三者,Noah为了你,居然抛弃了女神。”
怎么可能,我也笑。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很久,直到十点多才离开。忙了一整天,我滴水未进,喉咙里痒痒的,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开始流清鼻涕。
这场感冒来势凶猛,源源不断连绵不绝的清鼻涕,五分钟不到,擦鼻涕的纸巾扔了满满一垃圾桶。
饥肠辘辘懒得做饭,拿出冰箱里只剩的一罐酸奶,切了点水果进去,用勺子挖来吃。
湛澈这时打来电话。
“什么事?"我极不耐烦。
“狼吞虎咽,吃那么多,还心情,不好?不是说,吃东西,最治愈?”
“你怎么知道我……”我飞快地巡视一遍窗外,并没有人。
“你不知道,我会算卦么?”
“呵,恕我眼拙,您真是多才多艺,难怪那么一红,"我故意拉长声调。
他干笑两声:“有事找你,能,来一趟吗?”
我想都没想直接拒绝:“没空。”
也好,既然没空,那我过去,只是,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被,记者看到……”
“你!”我语塞,简直欺人太甚,“喂,我完全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好吗。真的,我从小到大,连这个城市都没出去过。除非我穿越。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花很漂亮,谢谢你!但见面什么的,就没必要了。”
这人也太轴了。
“我在,你对面,怡馨大厦后,‘行云流水’,会所等你。”
“如果我说我不去呢?”
“五分钟,"他说,“你不来,我就去,砸门。”
“喂,你这个人……”
“就这样,”他打断我,"如果你能,带点吃的,就更好。”
我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决定走一趟。服装店经不起折腾,再被媒体追着报道,几天不开业,还怎么赚钱养如意。
过了地下通道,十几米开外便是怡馨大厦,我从不知道它后面居然有着这样一座四合院,闹中取静。古色古香的木门上挂着“私人会所,非请勿入”的牌子。我犹豫要不要敲门,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制服的男服务生说:“濮小姐是吧?请跟我来。”
门里别有洞天。
鹅卵石地面被弯弯细细的人工河一分为二,环绕着几间雕花的木屋,沿着木头小桥穿过一个月亮门便到了走廊尽头,正中一张石桌旁,湛澈正坐在那里喝茶。
见我双手空空,他很失望,“怎么,什么吃的,都没带?”
我诚恳地道歉:“真不好意思,因为我开的不是饭店,而是服装店。您如果让我带件适合您穿的连衣裙来,倒是有的。”
“也行啊,总比空手好。”他笑,抬手指指对面的椅子,“坐!”
“还是不要了,”我坚持,“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赶时间。”
“好吧。”
他走到距离我几步的位置,“咦,你的鼻子,好红外面,很冷吗?”
完全没提防,鼻子被他突然伸出的手捏住,“很像,圣诞老人的,驯鹿,鲁道夫,你知道吧,鲁道夫,就是……”话说到一半他惊得愣住。
我耗费所有心神,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的一大摊鼻涕,就那样喷涌而出,其中一部分蹿到他的拇指、食指上,湿嗒嗒地在那里落户安家,更大的一摊垂直落地。
出门前,我应该看下皇历的。
*6*
“起来说话,我保证,不笑。”湛澈蹲在我旁边,嘴上这么说,依然能听得出他压抑的笑声。
我把外套脱下来罩住头,蹲在走廊的一根柱子旁,衣服蒙住了这头,也蒙住了这天。
今天跟他彻底说清楚,以后永不永不永不再见面,我发誓他善解人意地“哦”了一声,还自问自答:“我懂了,你是不是,想挖个洞,钻进去?那得挖个,宽敞点的,才行。”
我:“……”
接着听到拍照的咔嚓声。
“蒙头女子,蹲着,抱石柱,为哪般啊,为哪般!”
我:“……”
又是一阵咔嚓声。
“今晚,十点半,经人民,群众举报,警方,紧急出动,将偷窃的,濮姓女子,抓获……人赃并获,该嫌犯,对罪行,供认不讳。”
够了!
我站起来,双手将衣服围得严严的只露出眼睛:“你玩够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别别别,正事,还没谈呢。来来来,这边坐。”他夸张地捂着肚子,“不行不行,我能再,笑一会儿吗?哈哈哈!”
遭遇十分尴尬的局面,如何破?
我定定心神,抱着头,将一切杂念置诸脑外,默念着“一定要管好身体里的情绪小怪兽啊”,重复几遍后,终于想出破解之法——
不论发生什么糗事,不必理会他人任何反应,自己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处之泰然……即可。
我拿下外套,露出面无表情的脸,也不看他,气定神闲地在庭院里走了几步,最后,坐在石桌旁。
他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慢慢收了笑容愣在原地。见我淡然地坐下,像个陌生人般盯着他看,大吃一惊。
又嘲弄了我几句,见我仍没反应,他终于觉得没意思,嘴里喃喃着:“女人,真可怕。”
我反唇相讥:“说话结结巴巴,却等着看女人笑话的男人才更可怕。”
他不气反笑,捂着肚子,“也就你,敢这么说。”
我继续装不悲不喜的圣人,觉得口渴,还倒了杯小茶给自己喝。从包里掏出一整盒纸巾(是的,我塞了一整盒到包里),我不要再压抑、委屈自己了,旁若无人地擤着鼻涕,桌上很快堆成一座鼻涕纸山。
反正他见也见过了,干脆豁出去。
再说,有本事你感冒不流鼻涕,笑话谁啊。
他讪讪笑着,挨我坐下。
“其实找你,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把服装店,改成,茶餐厅?你看,卖衣服,没优势,能赚多少?不如改成,茶餐厅。跟你兴趣,相结合,我帮你,找几个,国际有名的糕点师、厨师,价格可以,高一些。材质方面,精挑细选,最好做成,全有机的,保你赚翻。”
没想到他找我是为了这个,倒不失为一个好路子。
我想了几秒,问:“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不懂,餐厅的,经营?”
他很聪明,听出我的顾虑,又说:“我可以,入股。我招团队,帮你管理,如何?店还是,你的店,只是换成,我们俩经营,也不耽误,你找男人。”
哦,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
想租我的店不成,开始曲线救国了。
又提男人的事。
这个梗不知道他要玩多久。
“你什么钱,都不用出。装修费、员工工资……都不用管,我可以请,有经验的,店长管理。你,提供秘方,研究开发新菜品,任名誉,店长。五五分红!
我看他一眼。
他说:“四六也行!”
我不为所动。
他有点儿慌,“三七,三七总行吧?”
“湛澈,"我决定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你是艺人,虽然名声不太好,但赚钱方面总比普通人强。哪会把我这样的小店放在眼里?我也不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惦记我的店,到底图什么?我像你的故人?哈,咱今天别打哑谜了,有什么话说清楚。我今天来,也就为了这件事,否则你真的以为我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过来哄你开心?”
我喝口茶:“你要坚持不想说,也行。就当今天你我没见过面。但是,也请你以后有点自知之明,不要来骚扰我,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更不要进我的店,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招惹是非。”
说完这些,也不看他,认认真真打量这座庭院。
长廊两旁的石阶外,渐次有几个人工石堆成的假山,水面上漂浮的荷叶极大,进来时以为是假的,此时再看,青青荷叶边上枯了一角,茎脉自然舒展,不禁暗暗称赞,是真的无疑。
余光瞥见他的手指敲着石桌,面无表情。
一下,两下,三下……
假山里巧妙地安置了微型扬声器,潺潺流水声和悠扬的古筝声混在一起,声音大小恰到好处,不留神甚至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是若凝神细听,放的正是《渔舟唱晚》。
前面平稳流畅,二段速度加快乘风破浪,尾声缓缓紧缩,我有足够的耐心等。
终于。
敲打石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双手遮面,声音极低,“本觉得,是家事,不便,对他人讲。今天既然话说到,这个程度,我也无法,再,刻意保留。”
谜底终要揭晓,我竟有几秒愣神。
他正襟危坐,声音冷清——
“实不相瞒,你的店,拆迁前,正是我家老宅。十二岁前,我每天,居住的,地方。也是……”他咬着嘴唇,“也是,先父先母……仙逝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