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一连几天,有时早些有时晚些,福惠总会被嬷嬷带到养心殿呆上一阵子,渐渐与楚言熟稔。

  孩子的眼睛雪亮。福惠看得出,夫人也许是皇宫里唯一不是为了皇阿玛的缘故才对他好的人,倒是皇阿玛极喜见到他与夫人融洽亲密。福惠原本生得清秀讨喜,又拿出全部的乖巧伶俐,果然很快得到楚言的喜爱。

  一双儿女不在跟前,楚言的母爱天性自然而然倾泻在福惠身上。天气渐冷,不能常在户外,没外人时皇帝总喜欢把她找去,虽说他批他的折子,她干她的,互不干扰,可总有些暧昧别扭,不能自在。福惠来了,楚言逗着陪着他玩,借口避免打扰皇上,也可换到别处,偷得半日清闲。

  就算他二人不在眼前,过上一会儿自有太监宫女来报说夫人和小阿哥在做什么。有时,隐隐约约听见几句欢声笑语。胤禛住笔倾听,心甚欢愉,有两次忍不住寻过去,站在门口张望片刻再满足地走回来。

  得陇望蜀,他想要拥有更多。福惠虽好,却不足以羁绊住她。唯有一个她亲生的承继着他血脉的孩子,才能拴住她,长久地留住这份幸福。

  他知道,当初,她与阿格策望日朗之间的转机就是哈尔济朗。成亲之后,甚至到准噶尔之后,很长一段,她对阿格策望日朗很冷淡,想方设法地避着他,更不肯为他生孩子。然而,这种事,一旦男人上了心,女人就只能处于守势。碰上个阿格策望日朗也非常人,进一下退一下,紧一阵松一阵,与她缠磨周旋,又使出些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手段,终于一发中的,叫她怀上他的骨肉。直到哈尔济朗快要出世,她才正经开始做阿格策望日朗的王妃,全心全意帮他筹划。那以后,风风雨雨,几番变故,她始终不肯抛下丈夫儿子。万里迢迢,死而复生,也只是为了女儿。

  母凭子贵。皇宫里京城里,多有为了男人的欢心宠爱而生孩子,为了种种原因能够委屈抛弃亲生骨肉的女人。她不肯被男人束缚,只为孩子驻足打算,不惜自己。抓住她的心不容易,但她值得男人费心费力。

  皇帝临时召见一位大臣,晚膳推迟。福惠早已跟着嬷嬷回去。

  楚言今日吩咐厨子做的主菜是铁板羊肉,得现做现吃。好在皇宫里习惯了许多人服务一两个人。这边有人打探着皇上几时能谈完政事,那边御厨烤热铁板,佐料就手,一切就绪,只等一个通知立刻开烧。

  皇帝办完事务,走到后殿,净手漱口,在饭桌旁坐下,才与楚言说了两句话,火候刚好还滋滋作响的铁板羊肉已经送上桌来。

  夹了一块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咽下,胤禛不住点头:“味美多汁,毫无膻味儿。朕怎不知道御厨还有这样的手艺?”

  楚言抬了抬眼皮:“皇上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是么?”胤禛笑道:“哪些事儿?你慢慢告诉朕。这般好肉,怎可无酒?你说说,什么酒好配这肉?松子酒可好?”

  “松子酒清雅,羊肉荤腥。皇上有法兰西的红葡萄酒么?”

  “朕不爱那味儿。你喜欢就让他们去找找。”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竟真送进来一个小酒桶。

  楚言见封印仍在的,忙说:“看着有年头了,开了喝不完怪可惜的。今儿就算了吧。”

  胤禛已命人打开:“东西值个什么?今儿有兴致,朕陪你喝,爱喝多少喝多少。朕爱这羊肉,明儿还吃这个,还喝这酒。”

  楚言笑道:“羊肉温补,养胃。天天这么吃容易上火,也不稀罕了。怎么也得隔上几天吧。”

  “都依你。”

  这么些日子,底下人已了解夫人对餐具饮具的搭配上比皇上还细致讲究,听说要喝法兰西进贡的酒,早有人去找来也是法兰西来的高脚玻璃酒杯。那酒杯极其精致,烛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楚言仔细看那上面的磨砂图案,是王公贵族打猎跳舞的嬉戏场面,个个不同,难得连衣服上的扣子花边都能看出来。

  楚言没想到大清皇宫里还有这个,大觉有趣,叮嘱倒酒的宫女:“用这杯子可不兴斟满,小半杯就好。”

  拿起酒杯,闭上眼,浅抿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品了品才咽下,满足地吁了口气。

  胤禛看得好笑又有趣:“这酒比你从前酿的葡萄酒如何?”

  “剑南春之比农家酿。”

  “这么好?”胤禛喝了几口,终究不习惯那又酸又甜的味道,只含笑看她兴奋陶醉的样子,偶然陪饮一口。

  这酒,这杯,勾起她在英格兰短暂生活的记忆,叫她想起哈尔济朗。他会在做什么呢?在学校里交到好朋友了么?在英国,那样年纪的青年,多是忙于跳舞交际谈恋爱。哈尔济朗会不会格格不入?不希望他同流合污,又愧疚不能让他尽情享受青春的快乐。

  斟酒的宫女得皇上示意,时不时上前为她添酒。不知不觉约摸三杯下肚,楚言脸颊染醉,有些懊恼:“这酒劲儿不小,不能再喝了。”

  胤禛却道:“喜欢就喝,醉了又怎样?这里有谁还敢笑你不成?”

  “恐怕皇上在肚子里笑我。”

  “朕想笑谁,还用得着藏在肚子里?来,朕陪你喝。”

  楚言阻止宫女继续添酒:“别倒了!要倒给你家皇上倒去。”

  见她双颊绯红,眉眼含醉,语带娇憨,胤禛也醉了。

  那桶红葡萄酒也不知封装发酵了多少年,淳厚适口,后劲绵长。楚言这些年随时需要保持冷静清醒,很少饮酒,酒量大不如从前,晚膳后靠在榻上就有些迷糊发晕。

  胤禛笑着推了推她:“困了?早些收拾睡下。这么歪着,当心受凉。”

  既然皇帝发话,楚言就走回西暖阁,洗漱了准备睡下。刚要往被窝里钻,皇帝走了进来,已换了就寝的衣服。

  胤禛在床边坐下,就有太监端来洗脚水,又有宫女上来在外侧铺开皇上的被子枕头。

  楚言皱了皱眉:“皇上今夜不用批折子么?”

  太监褪去鞋袜,胤禛两脚泡进暖暖的水中,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今儿偷个懒。嗯,舒服。”

  楚言也不理他,径自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像个茧,只露出个头,闭上眼就要去见周公。

  胤禛找话聊天:“你看福惠长得怎么样?”

  “挺好的一个孩子,眉目清秀,冰雪聪明。”

  “象朕么?”

  “象皇贵妃多些。”

  “朕的眉目就不清秀,样子就不聪明?”

  楚言有些好笑:“皇上若不聪明,当得了皇上?君有君威,清不清秀什么要紧。谁敢夸您眉清目秀,还不讨顿打?”

  胤禛也笑:“朕老了,皮糙肉厚。其实,福惠还真象朕小时候。”

  “是,是。皇上小时候生得漂亮,老来长得威风,好事都占齐了。”

  胤禛笑道:“朕好好同你说话,你总夹枪带棒儿的。就不怕朕罚你?”

  “我怎不好好说话了?儿子总是象老子的,不过呢,我听人说,像娘的儿子更有福气些。”

  “有这回事?女儿呢?像爹的更有福气?”

  “嗯。”

  “那你,象你爹还是你娘?”

  楚言一怔:“我哪知道。”

  “照你这么说,朕必是象皇阿玛多些,没什么福气,劳碌命一个。”

  “能做皇帝自是大福大贵,皇上还抱怨什么呢?”楚言盯住他看了一阵,笑道:“从前没注意,四爷还真象德主子。”

  胤禛一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从心底泛起来,连忙压住了,勉强笑道:“老十四象太后多些。”

  “还是四爷象得多些。故而福气也比十四爷大些。”

  胤禛摇摇头,没说话,泡得够了,抬起脚,由着太监抹干了,上了床却不躺下,侧身凝望着她。

  楚言的脑袋在酒精的作用下,晕晕乎乎的,好一阵没听见他说话,都快睡着了,突然觉得什么微凉的东西贴到脸上,不由得睁开眼。

  他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望进她的眼睛,柔声道:“咱们的孩子,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朕都愿他象你多些。”

  “皇上,你,你说什,什么?”楚言心中警铃大作。

  他宽阔的肩膀挡住了身后的烛光,将她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她的眼前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两点寒星一瞬不瞬地胶着在她脸上,像是要把她吸入其下深藏的漩涡暗流。

  她烦躁不安,被子裹得紧紧的,动不了也不敢动,只能使劲把头撇到另一边。

  他微微一笑,也不着恼,放开她的脸,理了理她拖在枕畔的青丝。小巧圆润的耳垂露了出来,连耳环也没戴。

  胤禛心中一动,俯身用鼻尖碰了碰,然后用唇含住那片柔软。

  楚言触电一般,浑身颤抖,连忙转回头:“皇上说过——”

  他的头紧挨着她的,这一转回来,鼻碰着了鼻,眼对住了眼,唇挨着了唇,呼出的气息又进了对方的身体。

  她满眼慌乱。他两手捧住她的头,不许她退开:“阿楚,给朕一个孩子。”

  “不,皇上答应——”

  翕动的唇在他看来是诱惑,毫不犹豫一口含住,恣意摄取,唇齿纠缠间,溢出破碎的呢喃:“阿楚,阿楚,朕的鼠儿,朕的。”

  她甜美一如当日,他满足又满意,手指轻轻擦去留在她唇畔的水意,伸手去扯她的被子。

  “不,不行!”她再次受惊,慌慌张张地拼命拉住:“皇上,你听我说。”

  他停住手,却不放开,好整以暇地看她挣扎:“你想说什么?”

  “皇上想要孩子,理当多临幸年轻的嫔妃。”住进养心殿以来,从来没见过他的妻妾。他是不是很久没翻牌子了?饱暖思淫欲,怪她大意了!

  “朕只要你为朕生。”

  “我已经老了,生不出来。”

  他笑了:“老树开花,也不是没有。不试试,怎么知道?”奋力一拉,将她视为堡垒的被子扯开,一只手贴上她平坦的小腹,摩挲着:“你说的,欠朕太多,不知该怎么还。就还给朕一个孩子吧,一个朕亲生的孩子。朕疼爱怡安有如亲女,可怡安终是你为别人生的。阿楚,为朕生一个孩子。”

  “不,不!”混杂着泪水,她的抗议和拒绝太过软弱,消失在他口中。

  他吻去她的泪水,耐着性子解开一个又一个的扣子,剥下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一次又一次温柔又坚决地制止她的抗拒。等他们终于裸裎相见,肌肤相触,两人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她无处可逃,浑身战栗。他身体紧绷,强自忍耐,紧张兴奋仿佛回到十多岁的第一次。自那以后,他有过许多女人,无数次交欢。食色性也,男女之事对于他就如吃饭睡觉一般自然。女人努力取悦他,就如厨子努力取悦他。这是第一次,他这么渴望一个女人,又这么忍耐,他要取悦她,征服她。他要她的身,更要她的心。她的心,他也许还没全弄懂,先抓住再说。

  花季已过,皮肤仍然光滑,腰肢仍然柔软,结实健康,可岁月辛劳还是留下了痕迹。身下不再年轻的她提醒着他,他们经历了多少辛苦磨难才得以重逢,曾有多少阻力困难阻扰他们结合,这一日来的多么不容易。一切都过去了,如今的他有着绝对的力量,她回来了,在他怀中,在他身下。他要娇爱她,疼宠她,她将陪伴他,孕育他的孩子。雨过天晴,未来是实在的幸福。

  他不断的亲吻爱抚下,她的身体越来越热,她的头越来越晕,有什么东西象要破壳而出。这是不对的!她不要这样!不该这样,不能这样!她拼命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意识在无望中挣扎,绝望地听见一阵呻吟漏出唇间。

  他精神一振,发觉她紧闭着眼,大为不满:“睁眼!阿楚,睁开眼看着朕。听话!”

  她倔犟地摇头,两眼闭得更紧。他好笑更好气,俯身略施薄惩。

  “啊!”她吃痛,猛地睁开眼怒视。

  他笑的得意而满足:“谁让你不听话。”扳住她的头,使两人直直望进对方眼底的自己:“阿楚,看清楚,你的男人是胤禛!阿楚是胤禛的。朕要听你唤朕的名字。”

  “不——呜!”

  唇掌在她身上游戏挑逗,他像个恣意的孩子:“阿楚乖,叫胤禛。”

  几个回合之后,她屈服了:“胤禛。”

  一个挺身进入她的身体,感觉被她包裹着,像是回归久违的温暖,他满足地叹息:“阿楚,阿楚。朕好欢喜!朕好欢喜!”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他的律动搅乱了她的神志。她的手脚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身体。

  他喜不自胜,嘶吼着把他的种子深深送进她的子宫。

  喘息平定,他还恋恋地不肯离去,紧紧拥着她,额头顶着她的额头,鼻尖碰着她的鼻尖,惊喜地发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如此契合,好似为他而生:“阿楚,你是朕的,朕的。”

  她一震,被解除了情欲的魔咒,轻推着他:“我累了。”

  “朕也累了。”他一笑抽身,坐了起来,又来拉她:“收拾一下,咱们睡吧。”

  不知什么时候,床边已放好净身的毛巾,叠得整齐的干净寝衣。楚言背过身擦拭身体,胡乱穿上衣服倒头就睡,看也不看他一眼。

  胤禛也不计较她的别扭,只好笑道:“你不肯服侍朕?朕可叫高无庸进来了?”

  楚言不理不睬。胤禛等了一会儿,只得自己穿好衣服,上床挤在她身边躺下,夙愿得偿,满怀喜悦,竟无睡意,忍不住从后面拥住她:“今儿才发觉,朕竟白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带给他这样的满足和幸福。

  他吻着她的额角耳朵。她微微一颤,也不回头:“还请皇上保重龙体。魅惑君王的罪,我当不起。”

  “有朕在,谁敢治你的罪?”他把头埋在她颈窝里磨蹭着:“朕早就被你魅住了,今儿却是朕惑的你。朕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你大可安心睡觉。”

  停了一下,又道:“若是当初——二十年,耽误了你我多少好日子。”

  絮絮叨叨说了一阵,见她毫无反应,扳过她的身子一看,双目微合,鼻息均匀,竟睡着了。他有些不满,转念一想,她原就醉了要睡,方才一番折腾,只怕真是撑不住了。

  今夜过后,她完完全全是他的人了。带着这份满足,一条臂环住她,他含笑入梦。

  过了好一会儿,楚言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合上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怎么会变成那样?她明明不愿意不喜欢他的碰触——难道只是因为她太久没有男人?!她该怎么办?

  日朗?她在心中呼唤。世界仍是一片黑暗安静,只有身边这人的呼吸和鼾声。他离开了,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她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想要离边上这人远一些。

  “阿楚,”他睡意朦胧地唤了一声,手臂突然一紧,把她收紧在怀中,鼾声依旧。

  她闭上眼,不敢再动。

  楚言醒过来时,天已大亮。

  宫女们似乎都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洗澡水备了好,夫人可要沐浴?”

  楚言沉吟了一下:“嗯,把澡盆抬进来,你们退下去,我自己来。”

  “是。”

  褪尽衣裳,把身体慢慢滑进水中,看见皮肤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想起昨夜情形,楚言一脸茫然。

  终于还是发生了。他终究还是不肯给她留下余地。难道她的余生就要在这深宫里度过?她再也见不到哈尔济朗和怡安了。怡安会不会因为她在这里,执意回来?她该怎么面对女儿?怎么面对抚养怡安长大的皇后?四面宫墙,她的出路在哪里?

  耳边又想起他霸道的声音:“你还朕一个孩子,为朕生一个孩子。”她的手覆上小腹。还给他一个孩子,他们就能两清吗?他就会还给她自由吗?她不相信。他要孩子,只是一个借口,只是要一条能拴住她的锁链。她能把这样一个孩子生出来吗?生在皇宫里?

  弄不清他该有几个孩子,似乎夭折的很多,除了继承了皇位的弘历,没有活得长的。

  她还未绝经,可生育期基本上过了,应该不会再有孩子。她自己呢,又该怎么办?

  她发了很久的呆,水冷了也毫无知觉,直到外面响起他的声音:“怎么洗了这么久?莫不是睡着了?你们怎么伺候的?还不进去看看!”

  楚言惊醒:“不许进来!”连忙起身擦拭,换上一旁预备的衣裳,唤太监宫女进来收走沐浴用具。

  皇帝含笑走了进来,一拉她的手,眉头立刻皱起:“怎这么冷?”

  “我不冷。”楚言尽力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梳头。

  他跟了过来,从她手中拿去梳子,一下一下小心梳理她的头发,不满道:“这么多年,你的头发怎没见长,反而短了一大截?”

  “太长了不好打理,起了虱子,我剪了一回。”去印度的路上,没条件洗浴,风吹雨淋,多人混住,起了虱子,她把头发剪短,仅留将够盘起来的长度。用头次剪下的长发做了几个假发髻,披上头巾,门面上过得去。

  “胡闹!”他口中斥着,很是心疼,仔仔细细梳理着掌中的青丝,发现几根白发:“可要朕替你拔了?”

  “拔它做什么?左右白的越来越多。”

  他望一眼镜中的她,点头笑道:“白的可不是一日比一日多?朕如今已经白的多黑的少了。”

  她不喜欢梳二把头,总是随手一挽,拿个簪子固定住完事。他喜欢的就是她这份随意洒脱,只是弄来弄去,总不如她触手而就,好容易把头发在头顶盘住,忙道:“好了,看看好看么?”

  她瞪着镜中的自己,转了转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还行。”

  “那就好。朕二十几年没给人梳过头了,以后常常练练,自然越来越好。”他眉开眼笑,拿出一样东西:“你还记得这支钗么?”

  黑乎乎的木质钗子,拿在他手上出奇地不协调。

  “不记得了么?我端庄秀丽,知书达理,多才多艺,美丽温柔的亲亲老婆大人?”他将那钗子插进她的发髻:“好生戴着,笨笨丑丑的钗子。”

  她半张着嘴发愣,记忆深处好象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意他正柔情脉脉地望着镜中的她,慌乱地掉开眼:“皇上怎么会收着这东西?”

  “送给你的东西,怎会是朕收着?你回来前不久,这东西才转回朕手中。这东西虽不起眼,却有灵气,把你带回来了。”为了这个,他会尽量宽待平郡王府和江南织造。

  “冰玉?”

  “嗯,他夫妻两个除了不能出宗人府,其它也跟在平郡王府没什么两样。你若想见她,可宣她进宫。”

  楚言摇摇头:“不了,见了也没多少好说的。”她如今这样,不尴不尬的,真不知如何与故人相见。

  “不见也好。”他拉她起身,笑道:“你倒是好睡,连早膳都错过了。饿不饿?时候差不多,直接叫午膳吧。”

  “皇上用膳了么?”

  “朕一个人用的早膳,怪冷清的,没吃多少。”他眉头一挑,凑到她耳边戏谑道:“从今儿起,朕得多吃些,才有力气生孩子。老婆大人,是也不是?”

  她脸一红,也不说话。

  胤禛心中越发欢喜,知她害臊,也不敢太过,忙命人传膳。

  用罢午膳,皇帝问:“刘声芳来了么?叫他进来吧。”

  楚言问:“刘太医来请脉么?我先走开吧。”

  “不许走。正是叫他来为你请脉。”

  “我好好的,诊什么脉?”昨儿才说要孩子,今儿就让人给她搭脉,感觉怪怪的。

  “你的腿不好,天越发凉了,朕总不放心,还是叫他看看的好。万一犯起来,岂不吃苦?”

  说话间,刘声芳已走了进来,参见过皇上,又向楚言请安,然后低头垂眼,目不斜视地搭上她的手腕。右手左手,再看舌苔,观面色,问过饮食睡眠,又问月信。

  楚言心怀鬼胎,勃然不乐:“月信按不按时,与腿疼不疼有什么关系?”

  刘声芳医术高明,又是个极谨慎的人。皇帝极信任他,并不瞒他楚言身份。楚言服侍孝惠太后时,在太医院小有名气,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他这一向只管给皇上和怡亲王看病,皇上专门宣他进来瞧这位主子,又特地让高无庸叮嘱了些话,刘声芳眼色过人,自然不敢大意。

  小心往旁边瞟了一眼,见皇上嘴角含笑,仿佛事不关己,等着看自己如何对答。指望不上皇上,刘声芳略一沉吟,赔笑答道:“夫人饱读医书,自然知道这腿疼属于痹症,说到底乃是气血不足,失于调养所至。气血亏虚,症状怕是就不止腿疼一条,对于女子,月信是一个要紧的征候。奴才冒犯了,可还是要问。”

  楚言心里烦乱,情绪失常,脱口而出以后也觉后悔。再怎么样,太医也是奉命办事,对付不了穿龙袍这个,又何苦为难底下人?说到底,事情会变成昨夜那样,也是她的错,怪她先前大意,也太好说话了些。听刘声芳这么一说,虽不情愿,还是乖乖做答。

  “依奴才看来,夫人前些年劳累奔波,饮食失调,思虑太多,仗着底子好,勉强支撑下来,可身子还是落下亏虚。将养了些日子,有所好转,可单从饮食上调养,恐怕不够,奴才回头写个方子,开些提气补血的汤药,夫人先服上几日看看。”

  胤禛说道:“方子要仔细,不可出差错。”

  “是。请皇上容奴才再回去想想。”妇科不是他的长项,只不过皇上信任他,又召他为夫人看过腿疾,担心换一个太医来,被精细的夫人看出端倪,不肯合作,人多嘴也杂。搭脉问诊,他可以胜任,皇上要的方子,他还得回去找两位专攻妇科的同僚参详以后,才敢开。

  这些,胤禛自然明白,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楚言怎会不明白他的打算,打定主意不配合治疗,免得真给催出个孩子:“那个汤药,我是不喝的。若要调养,最好就是从饮食入手,辅以适当运动。从前服侍太后,也是这么着,先帝也认可了。前些日子,也是这么为皇上调理,不也见效了?”

  胤禛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有病还是得先用药治,好转了,再从饮食上调理。若不然,也用不着大夫了。知道你怕药苦,可讳疾忌医,也不象你了。”

  楚言垂下头,眼珠微转:“是药三分毒,万一有了身孕,这毒坐进胎里,只怕害了孩子。还是饮食调养妥当些,没有后患。”

  明知她在同他斗心眼,这话还是叫胤禛欢喜不已,携了她的手温柔笑道:“这种事你懂的比朕多,又细心,朕会叫太医多听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