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每一分钟都是痛
病房门关上了。
佳南就这样站着,直到护士清晨来查房,看到她衣衫不整地站在一旁,吓了一跳。
“小姐,你没事吧?”
佳南摇了摇头,随手在衣柜里拿了一件父亲的外套披在身上,看着护士走进内室。
她等到护士重新出来,声音带了丝颤抖:“他还好吗?”
“很稳定。”护士看她一眼,到底还是说,“你真的没事吗,小姐?”
“他昨晚睡得好吗?”佳南有些慌乱地问。
“满安稳的,现在还没醒,你可以进去看看了。”
佳南后退了小半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仿佛害怕自己狼狈的模样会被父亲看到。她去卫生间拿冷水冲了冲脸,下楼去停车场取车。
回到自己的公寓,洗澡,换了一身衣裳,湿漉漉地从浴室出来,佳南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她惴惴不安地回拨过去,是沈容打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兴奋:“小姐,我刚刚收到邵勋发来的信件。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愿意和解。”
胸口那块大石慢慢移开了,仿佛是隔离出了一大片呼吸的空间,佳南按捺住狂跳的心跳,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今天下午可以先见个面,商谈一下具体的事宜。”沈容有些不解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态度全变了。”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尽快安排见面吧。”
下午的会议进行得异常顺利,邵勋一改之前有恃无恐的模样,收敛起了之前咄咄逼人的语气,相反,提出了一份相当让步的方案,除了继续保留许家的管理权外,他们也默契地对于许彦海的事保持沉默。当然,前提是许彦海稀释了一部分自己的股权,这样滨海的第一大股东与第二大股东之间的差距变得极小。
佳南自然知道,若是还有一次争端,那么情况恐怕只会比这一次更加糟糕。不过眼前这个可以让自己休缓的契机,她只能牢牢抓住。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佳南在会议室门口看到邵勋,他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和蔼可亲地说:“你爸爸现在好些了吧?”
她也笑得无懈可击:“好多了。”
寒暄了几句,各自上了车,佳南看着后视镜里一脸假笑的自己,忽然觉得这样陌生。
“现在去哪里?”
司机的话打断了佳南的思绪,她回过神,想起早上陈绥宁的助理发过来的那个地址。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报出那个地址,下班的晚高峰,车子堵在车流中,开得有些慢。佳南的头靠在车窗上,睡睡醒醒,才发现短短的一段路,司机竟开了一个小时。
她曾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过这座公馆的广告,保安工作做得极其森严,她刷了门禁卡进去,电梯到顶层,发现是单户住宅。
陈绥宁并没有给自己钥匙,她犹豫了一下,便在密码锁上摁下一串数字。
嘀的一声,门打开了。
佳南并不意外,声控灯自动打开了,整间屋子装饰得很简洁,因此也显得空旷。
她径直去了主卧,打开衣柜,里边整齐地放置着数套还未拆开的女式睡衣。她随手翻了翻,发现尺码比自己的略小一号。
一怔的时候,客厅传来了动静。
佳南赤着脚就出去,而陈绥宁刚刚进门,一只手正在解自己的领带,看到她便赞许地笑了笑:“很乖。”
佳南就这样靠在门边,目光却落在CD架上,上边全是日本的一些少女音乐,她看了许久,才说:“这里还有谁住过吗?”
陈绥宁随手将西装扔在沙发上,走到她面前,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轻笑:“嫉妒?”
佳南讽刺地笑了笑:“谁?”
“安琪。”他很无所谓地告诉她,“不过你放心,她不会再来了。”
佳南脸色僵了僵,不自觉地侧开脸,他的唇便落到她的脸颊上。
陈绥宁的眼神蓦然变得冷肃下来,用手指扣住她的下颌,冷淡地说:“许佳南,你最好不要摆出这样的脸色对我——你要知道,你和她没什么两样。”
她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刹那之间,没有知觉了。中央空调徐徐地吹过冷风,扫过自己的后颈,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场角力中,佳南知道,其实自己毫无筹码。
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空洞:“你妻子呢?你不是很爱她吗?这样对得起她?”
陈绥宁放开她,微微一笑:“不错,所以我们的关系最好低调一些,免得她难过。”
“关系?”佳南咬了咬唇,望进他深如海的眸色之中,自虐般地笑了笑,“什么关系?”
“怎么称呼都没关系。”他放开她,径直走向书房,“情妇?”
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佳南用力握拳,最后却无力松开,只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身体的某一个地方,像是被刺穿了,一点点滴下血来。
“那么……我这个情妇,要做多久?”她像是在问自己,声音低不可闻。
可他竟听见了,回头看她一眼,带着几分残忍,笑了笑说:“到我厌倦为止吧。”
书房的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偌大的房子里,佳南觉得冷,她转身去了浴室,将水的温度调到最高的一挡,站在花洒下,一动不动。直到指尖的皮肤都被泡得浮起了白色,她湿漉漉地从浴室出来,草草地将头发吹了吹,便躺在了床上。其实殊无睡意,墙上的时钟也显示着,现在只是晚上十点而已。
佳南却关了灯,强迫自己躺下,重重地闭上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却愈发的清醒。直到有人打开了房门,接着床的一角微微下陷了数分。她下意识地往一侧挪了挪。
陈绥宁并未躺下来,却重新绕到她的那一侧,俯下身来。
“既然没睡着,那么我们来做些别的事?”他低声笑着,微凉的手指由她的腰侧,慢慢往前滑移。
佳南身子一僵,她并不敢去阻拦他,却哑声说:“今天不要了……我很累。”
他依旧慢条斯理地去解她的睡衣衣扣,一边用牙齿啃啮她的颈侧:“很累?你知道……这次帮你,我付出了什么代价?”他的动作倏然停住了,伸手将床灯打开,狠狠扣住她的脸颊说:“许佳南,有买有卖才叫作交易——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佳南就这样躺着,下颌微微抬起,目光平静得让陈绥宁想起了两汪泉水。她仿佛是完全理解了他的话,勾了勾唇角,低声说:“我知道了。”然后一颗颗地解开睡衣的扣子,直到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她肩上锁骨处。那是他觉得她最美的地方,异常柔美的肩部线条,薄薄的,却又不会显得太干瘦,宁静且美丽。
陈绥宁从善如流地俯下身,慢慢地在她的肩膀处烙下自己的痕迹。
而佳南闭上眼睛,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蹙眉,于是努力舒展表情,仿佛在享受此刻的温存……宁静的夜里,只有彼此低低的喘气声,享受,或者折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直到佳南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她本不想去在意,可那个声音却十分执着,足足响了半分钟,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陈绥宁停下了动作,半支起身子,将手机拿了过来,他看了看那个名字,似乎轻轻笑了笑,将手机扔在佳南身上:“接。”
佳南身上出了一身薄汗,被冰凉的金属外壳一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而来电显示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
这一次,她并未听他的话,条件反射地,想要挂掉这个电话。
然而陈绥宁仿佛能知道她在想什么,拨开她的手,替她摁下通话键,眼睛危险地眯了眯,用口型说:“接。”
她仰头看着他,侧脸异常地冷酷。
佳南别开目光,不得不控制自己的呼吸,低声说:“喂。”
“我刚听说,对方和你们和解了?”柏林的声音还带几分宽慰,“太好了!”
她“嗯”了一声,想要支起身体,可陈绥宁却异常“体贴”地去亲吻她的脸颊,那个吻顺势而下,挪移至她的耳垂,技巧娴熟得可怕。
她努力地侧头避开,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常一些:“谢……谢。”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佳南实在无法说下去了,合上电话,又将电池滑了下来,手机咔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而几乎与此同时,陈绥宁的眼中掠过一丝锋锐的光芒。
“你还要我怎么样?”佳南静静地开口,呼吸却越来越沉重,仿佛是一种积蓄着的能量,正在用她难以控制的速度爆发。
而陈绥宁半支起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不觉得,既然和我在一起了,还要和别的男人联系……很不敬业?”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自己翻身下床,或许是因为激动,小腿磕在床头柜上,趔趄了一下。
陈绥宁收敛起笑容,冷冷看着她摔在地上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疼痛,又或者她已经没了力气,佳南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抱着双膝,在地上瑟瑟发抖。从陈绥宁的角度,看得到她微微抽动的双肩,和拼命压抑着的低泣声。他紧抿着唇,坐了起来。
其实他现在有很多话可以说,侮辱的、讽刺的,每一句,都会让她哭得更大声一些。可他却莫名的沉默,幽邃的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然后站起来,从背后将她抱了起来。
佳南没有动,她的声音还有些抽噎,却显然是在极力控制情绪。
“我会和他说明白。”
陈绥宁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将她抱回床上,随手披上了外袍,走去了露台。
这个夏夜十分闷热。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听不到知了的声音,他点燃了指尖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浓烈的烟味在喉间反复缭绕,直到渗透至五脏六腑。他有冲动想回头看一看,他们之间,不过隔着一扇明净的玻璃罢了。可他却站着,背影挺直,只是不愿。
城市仿佛万千丈红尘,一色铺陈开,染得夜色异常璀璨。
这样的一片盛世繁华都在自己脚下,一步步地,一切都在自己的掌心中……包括屋里的女人——可他并不觉得快意,远远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他甚至想起了很久之前,他们初始的时候,整天腻在一起,却比现在,快活了那么多。
不知站了多久,一支烟渐渐燃到尽头。他终于转身,推开房门,径直离开了这间公寓。
佳南很惊诧,哪怕已经这样绝望了,她还是能睡着,并且准点地,在早上七点半醒过来,照例先是去看过了父亲,再去上班。
回到酒店,一切如常,仿佛之前的风波都不曾发生过。
佳南工作到午休,秘书打电话进来,说是有人找她。
她并没想到,柏林是带着一大袋药来看自己的。
甫一见面,他便伸手去探她额头,略略有些担心:“是不是病了?昨天怎么把电话挂了?”
佳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尴尬地笑了笑。
佳南低了低头,刻意没去看他的表情:“谢谢,昨晚太累了,我没病。”
她今天穿的并不是酒店的制服,而是一件墨绿色的高领无袖上衣,愈发衬得下颌尖尖的,肤色雪白。柏林的目光在她的颈间停顿了一会儿,倏然便沉了沉。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佳南有些不自然地抚了抚自己的脖颈,低声说:“柏林,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吧。”
柏林却笑了,表情愈加显得沉静温柔:“为什么?”
她没有勇气说出那样不堪的理由,便顿了顿,低声说:“没什么,不合适。”
“不合适?”他咀嚼着这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许佳南,发生了什么事?”
佳南依旧微笑着,眼神却似乎有些涣散了,隔了许久,她才用很缓慢的语速说:“柏林,你可以不要再问吗?我真的只剩下一点点东西……骄傲、尊严什么的……你可以,给我留下一些吗?”
她转身离开,走的速度这样快,仿佛慢上一秒,就再也难以克制情绪。
而盛夏的烈日中,柏林站在门厅的地方,影子拖得很长。周遭人流涌动,而他就这样站着,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日子还是这样过。
工作愈来愈顺利,却没有惊喜,没有期待。佳南每天都住在那套公寓里,有时候陈绥宁会回来,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会回家陪妻子。
偶尔佳南坐在飘窗上,望着脚下的城市,想起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只是希望见到他,每一分每一秒。可是如今,她变得恐惧,怕见到他,怕到提前半天知道他会回来,她便坐立难安。他与她并肩躺着的时候,佳南侧头看着他,他的侧脸的轮廓隽然如刻,呼吸亦是平稳,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会有冲动,想远远地躲开,或者将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吧。
可到底还是不敢,佳南悄悄地坐起来,披了外衣,走到客厅里。
屋子里没有开灯,她捧了一杯热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以前自己是多么厌恶黑暗……哪怕睡觉,也总要开上一盏灯。可现在,她愈加地喜欢躲在黑暗中,将呼吸压得很低很低,这样,没有人会发现自己……而且,她现在的身份,似乎也只适合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夏日的天空亮得早,没过多久,那种浓稠的墨蓝色便渐渐地稀释开了。
手中的温水早就变成了室温,佳南正准备回到卧室,一抬头,一道修长的人影倚在门边,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似乎这样彼此静默着,许久许久了。
她浅浅笑了笑:“你……起来了?”
陈绥宁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就这样坐了一夜?”
佳南后退了半步,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说:“不,我出来喝点水。”
陈绥宁似笑非笑:“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床边有一杯水吧?”
佳南怔了怔,避开他的目光,深呼吸了一口,便抱住了他的腰,低声说:“现在还早,再去睡一会儿吧。”
其实她并不确定这一招会不会奏效。然而陈绥宁的反应让佳南觉得松了口气,他并没有推开她,只是将手松松扶在她的腰上,一道回了房间。
安静地躺下来之后,佳南朦胧间终于有了一丝睡意,她翻了身,往床的一侧缩了缩,却听见陈绥宁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许佳南……”
“嗯?”
“你一直在讨好我。”
睡梦之中,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佳南并没有分辨得很清楚,于是喃喃地说:“什么?”
他却不说话了,伸手将她抱了过来。
佳南不安地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黑暗之中,陈绥宁却并没有再闭上眼睛。她在自己怀里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整张脸都埋在自己胸口,这样……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于是他轻微地动了动,将她的小脸自胸口挖了出来。窗外晨光渐渐落进来,他看到她眼下乌沉沉的青色……其实,她一直失眠,他总是能感知到的。
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碰触了一下,陈绥宁心底倏然滑过一丝涩然。她有多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
他没有再吵醒她,只是放轻动作起来。离开之前,又回转进卧室,关掉了闹钟。
这一觉醒过来,佳南望向床边的电子钟,愣愣地看着那个时间很久很久,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她不是定了闹钟吗?
不过此刻已经迟到了,也误了周一早上最重要的例会,索性打了电话给助理,再慢慢地起床。
车子一路开往山庄,倒恰恰避开了周一最可怕的上班高峰,佳南踏着一双高跟鞋一路疾走到办公室,恰好撞到秘书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有些错愕地望着她。她自知此刻形容有些狼狈,只能轻轻咳嗽了一声,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惯常的办公椅上,也不知为什么,佳南只觉得心浮气躁,于是起身将空调打得大些。
“许经理……出了点事故。”秘书一脸慌张地进来,“门口的保安和人起了争执,有人被打伤了。”
佳南只觉得匪夷所思:“是客人?”
“不是……是媒体的人。没有预约,保安不让进。”秘书有些尴尬,刻意避开了佳南的目光。
“……这几天又入住了明星?”佳南揉揉眉心,有些困惑。
“不是。”秘书生硬地笑了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报纸在您桌上,您自己看看吧。”
佳南有些疑惑地走到办公桌边,拿了份报纸,翻开了数页,刹那间呼吸变得困难,身子像是被定住了。
过了很久,空调吹得自己头痛,她才伸手去够桌上的电话。
手指还在颤抖,拨出第一个号码前,她很快又摁掉,重新拨出一串号码。
接电话的是父亲的私人看护,她先问:“爸爸醒了吗?”
“早上清醒了一会儿,现在又睡了。先生的情况您知道的,就是这样,哪怕醒过来,也有些意识不清。”
以往听到这句话,她总觉得失望,可唯有今次,佳南竟松了口气,将电话搁断之后,转而拨了第一次的号码。
手机响了许久,陈绥宁却只是拿在掌心中把玩,并没有要接起的意思。
舒凌头痛地摁了摁额角:“想接就接,不想接就挂掉。你这是什么意思?”
“吵到你了?”他如梦方醒的样子,将电话摁断了,浅浅一笑。
“你真会折磨人。”舒凌叹了口气,抬起眉眼望着他。
陈绥宁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慢条斯理地说:“对不起。”
“嗯?”舒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一本极大的物理工具书,如今她剪了短发,又因怀孕,脸上线条圆润上许多,看上去很是可亲。
“这几天你别出门了。”他想了想说,“还有你爸爸那边,去解释下,免得他又大发脾气。”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一字一句地吩咐。
“怎么?”舒凌将书扔在一旁,指了指那些报刊,“不是……你做的?”
陈绥宁抿着唇角,并没有回答,只说:“我出门一趟。”
陈绥宁径直推开许佳南办公室的大门,看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莞尔一笑。
她回过神来,几乎是铁青着脸色走到他身后,将门重重地关上了,然后将那份《北都周刊》扔在他面前:“这是什么?”
标题是“陈绥宁偷食,与旧爱旧情复燃”。
狗仔的偷拍堪称一流,两组照片:一组是许佳南与陈绥宁出入公寓,另一组是有着身孕的舒凌独自回家。事实俱在,且图文并茂,许佳南第三者的身份暴露无疑。
他从容不迫地坐下,似乎并不屑于看这样一份八卦杂志,只说:“我也很意外。”
佳南冷冷笑了一声:“意外?对你陈绥宁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意外的事?”
窗外阳光烂漫,却仿佛被吸入了他深邃的目光中,深不见底,他仰头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低低地说:“很多。”
他的话中似乎还有些另外的含义,可是此刻的佳南并没有去分辨,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样做,你有什么好处?”
陈绥宁轻轻勾着唇角,是微微笑着的样子,没有辩驳,只是眼神中倏无温度。
“许佳南,我们的协议当中,有提到过双方必须为这件事保密吗?”他闲闲问她。
佳南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看,这样一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也免去了一些麻烦。”他仰仰下颌,微笑着像是循循善诱。
佳南想了很久,似乎才明白那个人指的是谁,刹那间脸色发白,低声说:“所以,真的是你?”
陈绥宁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你想要让谁知道?”她的声音渐渐嘶哑。
“你我心知肚明。”
佳南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她定定看着他,眸色变幻了许久,终于轻轻笑了起来:“你……为什么逼我越来越恨你呢?”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对他说出了“恨”这个字,他亦沉默下来,眼眸中的一点黑愈来愈浓。
“你不会以为……我将你留在身边,是舍不得你吧?”陈绥宁冷冷说,“许佳南,那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早说过,只是没有玩够。说真的,每次你的反应,都让我觉得有趣。”
佳南垂下长睫,呼吸有些紊乱,她不得不平复了许久,才慢慢地说:“好,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的情妇。接下来呢,还有什么?”
他修长的手指支着自己的下颌,淡淡地说:“捡起来。”
她便像木偶一般,走到那本被摔散的杂志前,蹲下去,一页页地捡起来。
因为穿着极为贴身的白衬衣与及膝裙,她一弯腰,便露出纤细的一截腰线,原本服帖的衬衣也往前掀起来,令陈绥宁想起他曾经在酒店的套房见到她,几乎一样的动作,一样令他怦然心动。
在许佳南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自后边抱住了她,手掌扣在她腰上——那里的肌肤触到一片炙热的烫,是他掌心的温度。
她又羞又气,却不敢动——自己已经太过了解他的习惯了,她越是挣扎反抗,他便越是乐在其中。于是索性一动不动,任由他微凉的手指顺着腰后那个弧度慢慢往下探,一直触到裙内。他的手臂慢慢用力,将她身子转过来,与自己相贴。另一只手抚开她的长发,低头去触她的唇瓣。
佳南仰着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和越来越近的黑色眸子。
他在离她的唇一分毫不到的地方停下,用一种近乎轻柔诱惑的声音说:“陪我去一个地方。”
佳南在心底冷笑,她能拒绝吗?于是只是沉默。
陈绥宁似乎克制了自己的动作,只在她的鼻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给你两个小时,准备一下。”
司机将佳南送回公寓,东西收拾到一半,陈绥宁才回来。佳南正将手机充电器放进行李箱,却听身后男声闲闲说:“手机不用带了。”
他径直伸手,将那团电线扔在了一旁。
他的掌心擦过她的手臂,肌肤相触,只觉得她浑身都是冰凉,手指便轻轻顿了顿,眉心微皱,重申了一遍:“衣服和人就好。”
佳南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只是微抬眉眼:“我需要知道爸爸的情况。”
陈绥宁唇角勾起来,脸色倏然间便是一沉。
佳南的目光落在雪白床单上那一团手机线上,轻轻笑了笑:“对了,没事……这世上不会有你不知道的事。”她甚至不再说话,只是从善如流地重新收拾,将电脑、手机甚至MP3都拿出来。
房间里只有空调嗞嗞的送风声,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开口的欲望,倒是陈绥宁依然站在原处,唇角动了动:“相机不带吗?”
她不抬头:“本来就没带。”
“怎么?不喜欢拍照了?”
佳南手下的动作却缓了缓,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我们如今这样……还要带相机?”
她只是微笑着吞下了后一句话,没错,以前的自己喜欢拍照、拉着他玩自拍……可是现在,满目疮痍的现状,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回味?
陈绥宁抿紧了唇,黝黑的眸色中辨不出喜怒,只是微微侧开了脸。
夏天的衣物本就换洗方便,他们带的也轻便,一道下了电梯,进了地下车库。佳南条件反射地往四周看了看——就是在这里,他们被小报偷拍。他提着行李包,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缓缓放慢脚步。
佳南绕到车子的另一边,正要上车,听到陈绥宁低沉的声音:“你在怕什么?”
她的手扶在车门上,顿了顿,一言不发地坐进去。
她在怕什么?
其实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她……只是因为在乎父亲,才变得这样畏首畏尾。
陈绥宁开了车,往城北驶去。佳南一路都沉默着,不曾开口问他们是要去什么地方,他也不说,只是戴了上了墨镜,专注地开车。
车程是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她记得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道路愈来愈窄,愈来愈崎岖,翻过了好几座山头,他终于将车子停了下来。佳南跟着他下车,站在古朴的牌坊下,夏日傍晚的风徐缓地吹过发梢,带来城市里再难享受到的清凉。
陈绥宁对周遭的一切非常熟悉,顺着青石小路,走进了此间古镇。
佳南曾经去过很多小镇,它们中的大多数沾满了商业气息,有着统一装饰的木板门,一色的大红灯笼,却让人觉得很雷同,以至于索然无味,绝不像此处小路是石板铺就的,上边爬满青苔,路两边的店铺林林总总地开着,大多数连铝合金门窗都没有,只有烙满时光印记的、看上去即将腐朽的门板,三三两两地堆在门边。
这个地方,仿佛带着一种难言的、静悄悄的魔力,让人沉浸下去,再沉浸下去,直到……将很多身外的事物忘却。
他们在镇上三转两转,直到站在一家院落前。
陈绥宁敲了敲门。
木门打开的时候,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个六十岁模样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有些疑惑地张望了数眼。看到陈绥宁,却立时笑开了:“是小陈啊?还在说你今年会不会来呢……进来进来!”
陈绥宁难得笑得十分温和亲切,侧了侧身,示意佳南先进去。
老太太极是热情地拉着佳南的手,上下打量她,笑眯眯:“这个姑娘真好看——是你女朋友吧?”她又回头望向陈绥宁,一脸喜色,“上次还说你下次来的时候,该带媳妇来了,还真带来了。”
陈绥宁温和地笑了笑,不曾辩解,只说:“是啊,我结婚了。”
佳南的表情僵了僵。
老太太却愈发高兴了,回头扯着嗓门就喊:“老头子,来客人了!”
这是一间两进落的小院。大妈端了两杯茶上来,一边说:“老头在收拾房间呢,你们稍等下,一会儿一起吃饭。”说完她便上楼,大约去帮忙了。
两杯凉茶搁在八仙桌上,是用搪瓷缸子泡的,有几分中药清凉的味道。陈绥宁端起一杯,抿了一口,才说:“这是个家庭旅馆,老夫妻两个开的。”
她淡淡看他一眼,心中不是不诧异,他竟会找到这样的地方。
茶水是金银花泡开的,带着浅浅的甜味,和一丝难辨的清苦味道,极好喝。因为一路上都觉得口渴,佳南喝了半杯,咕咚咕咚的,只觉得爽快,陈绥宁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唇边难得抿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老夫妻两人下来,要帮着将行李提上去,陈绥宁自然笑着拒绝了,自己提着上楼,落下佳南和大妈在后边。佳南随口就问:“阿姨,房间里有浴室吗?”
“哎哟,对了。”大妈有些抱歉地说,“这几天水管重修呢。一会儿我带你去浴室吧,就在街转角。”
他们正踩在木质楼梯上,佳南的脚步便顿了顿,一抬头,看见陈绥宁正转过头打量自己,显然听到了自己和大妈的对话。
他的目光中隐隐闪烁着光亮,那种含义十分明显,就像是在挑衅她——仿佛知道她会因此而不满,或者娇气。
佳南却只转开脸,点了点头。
“男人在院子里用凉水冲一下就行啦。”大妈笑眯眯地说。
佳南下意识地隔着窗户,望向那个小小的四方院落,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脸,像是为了回应他之前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想象一下他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冲凉,佳南终于有些恶毒地在心里笑了起来。
许佳南的确是第一次去公共澡堂。
有些新鲜,不过更多的还是紧张。
或许是因为夏天的缘故,来洗澡的人少,更衣室里人不多,于是并没有看见想象中的“白花花”的身体。她倒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抱了脸盆和换洗的衣裳,匆匆忙忙地进了隔间,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洗完毕,晃荡着拖鞋出来了。
大妈在门口等她,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饿了吧?回去就吃饭了。小陈最爱吃炒腊肉,一会儿你也尝尝。”
佳南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答应了一声,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经常来这里吗?”
“一年会来两三次。”
“他来干什么?”
“城里人不是都管这叫度假吗?喝茶,钓鱼,吃农家菜。”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样的陈绥宁有些古怪……他们之间,曾经如此亲密,她却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度假习惯。
塑胶拖鞋踩在青石板上,踢踏作响,恰好迎上一群孩子放学,叽叽喳喳的,原本冷清的小路立刻显得生机勃勃。她一路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回到小小的院落中,推开门,便是一怔。
此刻夕阳西下,院子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随意扔着塑料水盆,而陈绥宁背对着自己,赤裸着上身,看上去刚刚冲完凉。阳光从侧面斜斜打过来,将他的肌肤映成近乎黝黑的古铜色,他精瘦有力的腰上松松挎着一条棉白长裤,一转头看见佳南,神情亦是一怔。
佳南连头发都没有擦干,身上套的是一件简单不过的灰麻色连衣裙,像是寻常邻家的女孩子,眼神亮晶晶的,正带了一丝意外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中忽然闪烁过隐约的笑意,却又将表情隐匿起来,只是走到屋子里,套上了一件T恤。
佳南站在庭院里,反倒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目光,直到这家的主人宣布:“吃饭了。”
老旧的八仙桌上菜色并不多,青椒炒腊肉、素鸡腌菜、冬瓜虾米汤,每一样都极为下饭。佳南低头吃饭,而陈绥宁边吃边和老大爷聊天。这家主人说起出外打工的一双儿女,他便微微倾身,听得极为专注。
佳南抬头,恰好看到他唇角温和勾起的微笑,一时间有些错愕,只觉得这样的陈绥宁十分陌生——她认识的陈绥宁,从来都是冷冷地听着下属的工作汇报。她就有一次亲耳听到他训斥秘书,因为他汇报事项的前二十秒没有说到重点——可这个人现在在听老大爷抱怨菜价越来越高,并且妥帖、适时地插话。这样的景象若是给他手下的精英们看到,会不会惊讶得连下巴都脱落下来?
“……好,吃完下象棋。”陈绥宁微笑着说,一侧身看到佳南极为惊讶的表情,幽深的眸子里竟辗转起了一丝调侃又轻松的笑意。
饭后就在桌子上架起了棋局,而佳南陪着大妈在一边看电视。
其实电视打开的那一刹那,佳南心底有一丝发怵,上午经历的风暴还历历在目,只是下午就被他拉进了山里,仿佛将一切隔绝开了。这个时代,毕竟有着这样发达的媒介,外面的世界并不会因为自己的藏匿而停止运作。
第一个跳出的频道就是一台八卦栏目,假如佳南没有记错,是一档专好曝名人隐私的节目,此刻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当红艺人吸毒的丑闻,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半个让自己心惊肉跳的字眼。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微微定下心,将注意力放在八点档的狗血连续剧上。
而就在不远处,陈绥宁在等着老大爷落子,他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的侧脸,捕捉到那丝放松下来的神情,手指便轻轻敲在桌上,在这个夜晚,声音分外清晰。
“下棋要专心!”老头子看了陈绥宁一眼,呵呵一笑,“想着媳妇?”
他回神,只笑了笑,从容落下第二子。
大妈每天守着看的电视剧倒真是步步惊心、引人入胜:“小许,你和这个女主角长得有些像啊。”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大妈忽然上下端详着佳南说。
佳南怔了怔,还没说话,身后一双手搭在自己肩上,陈绥宁的声音替她回答:“是有些像。”
她没有回头,亦没有说话,大妈很快站起来去另拿一把椅子,陈绥宁便在她的身边坐下。
电视里恰好是安琪的正面特写,微翘的嘴唇、秀挺的鼻梁,极美的一张脸庞,佳南只觉得触目惊心,便垂下了目光。
“怎么?不敢看?”他的声音低到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他的眼神微微带着嘲弄,戏谑地看着佳南,她却只是笑了笑,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敢看?我知道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安琪离开你,你给的真不算少。陈先生这么阔绰,不知道等我离开那天,你会送我什么。”
她头一次这样酣畅淋漓地与他说话——他们之间只剩一场交易,还有什么是说不出口的呢?
她当然也知道,这样的话对陈绥宁来说,没有丝毫杀伤力,这个男人城府太深,又怎会随便被自己的话刺痛?或许……这一时的口舌之快,自己会吃更多的苦头。
然而这一次,佳南却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明显的怒意。幸好老大爷摆好了第二局,又将他叫过去了。佳南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和大妈招呼了一声,径直去了卧房休息。身后陈绥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抿紧了唇,脸色阴沉。
这个房间甚至没有空调,只是因为处在大山之中,夜晚只显得静谧且清凉。佳南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空气中有一种潮湿的味道,又浅浅沾染了蚊香清苦的烟味,顺着细细的风钻进屋子的每个角落。缥缈、宁静,让人生出一种恍惚的不真切感。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像是有人将适才的美好都打碎了,佳南伸手拿了一条薄毯,很快裹住自己,缩在了床的角落。
陈绥宁的脚步并不算重,只是在床边坐下的时候,老旧的床板到底还是咯吱响了一声。他伸手将灯关了,又仔细将蚊帐塞至竹席的下边,才慢慢躺下去。
窗子半开着,月光静静地泼落进来,他背对着她,却能异常清晰地闻到一种很好闻的香气。并不是洗发水或者沐浴露,柔软的味道,一点点地洇入这个空间,填充满所有的缝隙。
到底还是忍不住,侧了身,陈绥宁的手臂轻轻动了动。
此刻的佳南并没有去注意身后的男人在想些什么,竹席很阴凉,而一阵阵的微风将暑气带走得很彻底,她将身子蜷缩得愈发小,像是虾米,只将后脊袒露给身后的男人。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低低地问:“你很冷?”话音未落,已经伸手过去,将她抱进怀里。
佳南的身子一僵,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自己颈侧,而后背贴上他的胸口,温暖结实,是她此刻难以抗拒的诱惑。可是她并不敢太过依赖,刚才的那股怒意……假若他还没消,她很怕他用另一种方式折磨自己,于是佳南下意识地躲开了,一边低声回答他:“我很累。”
他的手扣在她的腰侧,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用力将她抱回来,才淡淡地说:“嗯。”
月光射入窗内的角度,从房间的最东角,慢慢挪移到中天,仿佛将一切笼罩在一匹洁白柔软的绸缎中。佳南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而身后的年轻男人,眼神却愈发地灼亮,清醒得可怕。
他始终不曾放开她,因她乖巧地睡着了,索性便更贴近一些,将自己的下颌靠在了她的肩胛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真是奇怪啊……他忍不住想,为什么还是没法放手呢……他不是没有试过接触别的女人,譬如安琪,再或者是那些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女人——可相处的时候,他能清醒而抽离地将自己的情绪隔离开,冷冷地看着那些人,轻易地读到那些极美容颜下掩藏的欲望或者野心。
只有他的小囡,异样地清澈见底,以前爱他的时候是这样。而现在,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她渐渐积蓄起却又压抑住的恨意……仿佛是暗焰,正慢慢地炙烤灼烧,或许哪一天,会将两个人都吞没吧。
他漫无思绪地想着,佳南的身子忽然动了动,显然是睡熟了,又翻了个身,恰好将脸抵在了他的胸口。细软的呼吸柔柔擦过。
黑暗中,连陈绥宁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是,是自己一直未曾松开的双臂,和忽然平静下来的心境。
这是自从父亲病倒被送入医院以来,许佳南睡得最为安心的一晚,一夜无梦,直到天亮。有些迷惘着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身处何处。
窗外的阳光很是温柔地落进来,老旧的木床上却只躺着自己一个人,她慢吞吞地起床,洗漱完毕,老夫妇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熬得很香很稠的白粥、腌好的白菜、玫瑰腐乳。
佳南刚刚坐下来,还没有开口,便听到大妈很热情地说:“小陈很早就起来了,早上空气好,去镇上转一圈。”
她埋头喝粥,陈绥宁去了哪里,她并不关心,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哦。”
今天的天气倒比昨天凉爽了不少,佳南吃完早餐,和老夫妇打了声招呼便要出门。
“你要不等小陈回来再一起去?”大妈递给她一瓶水,有些犹豫地问,“这附近你还不认识吧?”
“我就在街上走走,很快回来。”佳南不以为意,笑盈盈地回应对方的好意,独自出了门。
青山绿水,淡雾笼罩,佳南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不知不觉地,还是出了小镇,往东边走去。
其实山脚下倒是聚着很多人,佳南走上去一打听,原来这里即将开发成景区,工程这几天刚刚开始。
“喏,你沿着这条山道上去,再顺着下来就行了。”有位大叔笑眯眯地给佳南指路,“再过段时间,这里就要收费啦。”
佳南便顺着那条小路往上走,或许是被晨雾沾湿的缘故,地上的泥土松软而斑驳,哪怕昨天自己被陈绥宁带来的时候有多么的不情愿,佳南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找到了一个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山路行至一半,才觉得这条羊肠小道虽然不算难走,却蜿蜒辗转,此刻回头一望,竟然瞧不见来路了。听山脚下那位大叔说,这座山丝毫不险峻,假若能爬到山中央,景色更是怡人,佳南便依旧决定往前走。
与来路渐行渐远,风景倒是真有趣,有时还会横冲直撞地走出一头山间人家放养着的山羊。过了正午时分,又细细密密地落下雨来,将整座山头都沾湿了,透出夏日难得的一份舒爽。先时还只觉得清凉,直到雨越下越大,又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佳南终于还是找了一间破旧的瓦屋,堪堪避了进去。
陈绥宁回来的时候,已近下午三点,老太太惊讶地问:“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她去了哪里?”他的脚步一顿。
一直到了近五点的时候,才有人说起似乎见过一个女孩子独自去爬东山。
“还没下来吗?”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看一直不曾止住的雨水说,“那得去找找了。那边在修路呢,什么人都有。”
陈绥宁和当地人一起,趁着天色未黑,去东山找人。他脸色铁青,在山路上愈走愈快,竟丝毫没有被爬惯山路的当地人落下。只是东山实在太大,暮色又渐渐落下来,完全见不到她的人影。
天地茫茫,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叫声,远远地从山间传来。在雨中找了整整两个多小时,陈绥宁的脸色也愈来愈差,有人走近,大声说:“要不先回去看看?说不定她自己已经回家了?”
陈绥宁却没有听任何人的劝阻,一个人依旧执着地走下去,只是心里也越发焦躁,稍稍有些风吹草动,总觉得是人影晃动。
天色越来越黑,时间分分秒秒地逝去,原来可以这样彻底失去一个人的音讯。他开始后悔将她带到这个地方来——假若要她避开那些新闻,他本可以有更多选择的。雨也越下越大,薄薄的雨披早就不能遮挡越来越大的风雨,走过一条小径时,他似有似无地听到了轻轻的咳嗽声。
大半夜的找寻让他失望了许多次,这一次,他的脚步停下来,屏住呼吸,狠狠地一把拨开旁边的灌丛木:“谁在那里?”
是一个瘦弱的身影,因为没有雨具,比他更狼狈地蹲在草丛里,长发全都湿答答地贴在身上。
许佳南。
他心底松了口气,脸色却愈发深沉,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住佳南的手臂,声音嘶哑:“你去了哪里?!”
佳南的眼神警惕而锐利,或许是因为寒冷,声音还有些颤抖,却又竭力自持:“我迷路了。”
不知是在恼怒此刻彼此的狼狈,还是因为她的瑟瑟发抖,他竟说不出话来,只冷冷哼了一声,将自己的雨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对不起。”佳南打了个喷嚏,“对不起……”
记忆中的她,那样怕黑,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腻在自己怀里,责怪自己这么晚才找到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星眸微微一眯,陈绥宁转身就走,似乎是怕这样相对的时候,自己会泄露出浅浅的那一丝失落。
东山的地形十分古怪,一圈又一圈的巨大山壑,往往绕过一层,迎面又是一层。对于一个方向感算不上出众的女生来说,确实很容易迷路。黑暗之中,他去牵佳南的手,带着她往回走,而她的手始终握紧成拳头,与其说是被他“牵”着,倒不如说他的手掌包合着她的拳头,而她始终未曾舒展开分毫。
往下走了近半个小时,终于能看到山下星星点点的灯光,雨夜之中,像是隔了一尾珠帘的水墨山景。许佳南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身形就有些踉跄。
他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冷冷挑着眉梢看她:“走不动?”
佳南勉强笑了笑:“不是。”
陈绥宁抿了抿唇,淡淡地说:“你最好安分点,不要再惹这样的麻烦。”
她避开他的目光,简单地“嗯”了一声。
走回住下的小院,已经是凌晨,老夫妇还在眼巴巴地等着,见到狼狈的两个人,算是松了口气。佳南挣开他的手,在大厅里坐下,咬牙去摸自己的脚。大妈眼尖,一眼看到她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哎哟”了一声,心疼地说:“怎么弄成这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匆匆找来跌打药水的大妈,连声道谢。陈绥宁却负手站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难看。老大爷拿了一块干净的新毛巾,递给他,催促说:“去给你媳妇擦擦头发。”他接过来,走到佳南身边,慢慢触到了她的发丝。
脚踝上有灼烧的肿胀感觉,佳南一路上都在竭力忍耐着,其实痛到最后,也觉得麻木了。可当他靠近,柔软干燥的围巾在自己发丝间摩挲的时候,她却下意识地往一侧躲了躲。
陈绥宁却仿佛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伸手扣住她的脸颊,依旧不轻不重地替她擦头发。药酒的味道很刺鼻,他们就这样彼此默然不语,直到大妈收拾好离开,他面无表情地问:“脚扭到了,为什么不说?”
佳南的声音很低,且听不出任何感情:“不痛。”
深夜的堂厅中,静谧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他借着橘色的灯光仔细地端详她的表情,终于勾了勾唇角:“许佳南,你在作践自己。”
佳南原本平静无澜的目光中倏然溅起了数滴光亮,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很快平息了表情,仿佛只是要告诉他三个字:“无所谓”。
无所谓他怎么看,也无所谓自己做了什么。
木已成舟。
仅此而已。
他终于将毛巾甩在一旁,厉声道:“许佳南!”
许佳南只扶着桌子站起来,挑了挑眉梢,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她的眉心无限疲倦,亦不等他的回答,只是一瘸一拐地转身,往楼梯走去。
夜色将她的背影拖得很长,楼梯又高又陡,每踏上一步,刚刚上了药酒的脚踝就是一阵阵钻心的疼。佳南将双手的力量都支撑在扶手上,走得很慢,却又很专注,并不知道身后还有一双深邃幽亮的目光。
最后一身大汗地坐到床上,换了衣服,缩在薄毯中,佳南闭上眼睛,却想起白天在山间迷路:她竟不觉得有多么害怕。仿佛就这样顺着山路一直绕一直转,就这样出不去了,也很好。至少这个世界里,不会有自己明明承担不起却一定要挑起的重担,不会有旁人强加给自己的异样的目光——最重要的,不会有那个让自己爱恨纠缠的男人。
当他挑开灌木的那个刹那,她亦没有被救出来的欣喜,一颗心反倒悠悠地沉了下去,就像即将面对一场自己不愿沉浸的噩梦,她躲了很久,可还是被找到了。
床边有不轻不重的声响,陈绥宁的声音冷冷地将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唤醒:“起来。”
她睁开眼睛,桌子上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姜汤。”他简单地说,顿了顿,补充一句,“阿姨给你煮的。”
佳南坐起来,伸手够到了搪瓷杯子,一声不响地将火辣辣的姜汤灌下去,垂着长睫,依旧沉默地躺了下去。
木质的床板咯吱一声响,佳南往里边让了让,听到他说:“下次想找死之前,想想清楚,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他的语气并不是劝慰的,倒像是一种不露声色的威胁。佳南微笑,静静地接口,声音清晰而柔和:“陈绥宁,我不想死。”她顿了顿,转过身,手臂支在他的颈侧,慢慢地俯身下去,直到双唇贴在他的胸口,低低地说:“你不是还没玩厌吗?在你厌倦之前,我怎么敢死?”
没有月光,亦没有灯光,他们隔得这样近,陈绥宁从她温热的呼吸间,仿佛便能辨识出她此刻娇柔的轻笑,和刻意的迎合。
柔软的唇已经贴在了胸口,正一点点地往上,她的发丝带着好闻的润湿感,一点点将他包裹住。他不为人知地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她的邀请,双臂一伸,将她拉进怀里,压在身下,薄唇触在她眉心的地方,低声说:“怎么?这是作为今天去找你的回报?”
“算是吧。”佳南仰头,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触碰到他的唇,轻轻地咬了下去。
呼吸中仿佛还带着姜汤的气味,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扣住她的后脑,重重地回吻下去。
终究还是一件件的衣衫剥落,他们的身躯都带着轻寒,直到彼此纠缠。
“陈绥宁……”她低低喘着气,“假如有一天……我们一起死了呢?”
他的动作顿了顿,勾起唇角,笑了笑:“你说呢?”
她皱着眉,用力咬着唇,忽然释然一笑,低低地说:“你会不会下地狱?”
他将脸埋在她的胸前,慢慢抬头,咬着她的耳垂,吹出让人近乎战栗的温热气息:“小囡,我向你保证,哪怕我要进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
佳南第二天醒来,陈绥宁正靠着窗,手中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电话,眼神却不远不近地,落在自己身上。她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起来,嘶哑着声音问:“是不是我爸爸出了事?”
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在床沿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赤裸的肩上,上边还布满着昨晚欢好后的痕迹,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去,往上,最后在颈上停顿下来——指尖下按压着青色的血管,还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在下边流动。
“你爸爸没事。”他短促地笑了笑,“是舒凌,刚刚进了产房。”
“你不回去?”佳南扬了扬眉梢,由衷地松了口气。
“唔。”他原本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缠着她的长发,看到她如释重负的表情,眸色便微微一沉,指尖亦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晚上再回去。”
佳南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哧地一笑,避开了他的接触,轻声说:“陈绥宁,我现在信了,你真的没心。”
他饶有兴趣地睨她一眼:“你到现在才知道?”
“是儿子,还是女儿?”佳南沉默了一会儿,泛起笑意,继续问他。
他同她并肩靠着床沿,微微闭起了眼睛:“不知道。”
昨日的雨一下,似乎盛夏已经过去,窗外的风也带了凉意,她将双膝屈起来,将下颌搁上去,慢慢地说:“多个孩子,少一个孩子,其实对你来说,没什么差别,是吗?”
他眼锋微微显得锐利起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佳南失笑,伸手去拿床边的衣服,“随口问问。”
她往前一倾身,露出后背白皙柔嫩的肌肤,陈绥宁的目光倏然间深邃如墨,沉声说:“什么叫作少一个孩子?”
她去够衣服的手顿了顿,回眸向他一笑,一张小小且洁白的脸上竟生出几丝妩媚来,语气却是自然而从容的,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我曾经有过你的孩子。不过,我想……你并不在乎。”
他有片刻的怔然,英俊的脸上真正地面无表情。隔了许久,却倏然伸出手去,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厉声说:“什么时候?”
“唔……你结婚的那天,你忘了吗?我在那辆车上求你,说肚子痛。”佳南一挣,却挣不开,也就懒懒地随他去了,“多谢你还愿意让人送我去医院——不然现在,你连我都见不到了。”
他的瞳孔倏然间缩小了,狠狠放开她的手臂,转而扣住她的下颌,用力抬了起来:“许佳南,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佳南想笑,却因为被他扣住了下颌,连肌肉都难以牵动:“你是在生气……没有亲手打掉这个孩子,所以心里不痛快?”
他只是看着她,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那句话,脸色愈发铁青:“你怎么会有孩子?”
佳南只觉得自己的下颌痛得要裂开了,却依旧保持着笑容,只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都有做措施——只怪我那时候很傻很天真,想悄悄给你个惊喜,所以做了些手脚,你从来没发现。”
陈绥宁俊美的脸庞仿佛是大理石雕成的,找不到丝毫情绪波动的痕迹,只有呼吸声,略略显得有些重,而佳南几乎屏着呼吸,微微仰着脸看他,眼睛一眨不眨,直到他放开她,站起身来。
她便镇定自若地穿上衣服,一步步走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脊上,柔声说:“陈绥宁,直到现在才告诉你……你会不会怪我?”
他就这样任由她自后向前搂抱着,一言不发,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弯曲起来。
她依旧哧哧地笑,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如他昨晚所说的,刻薄得似是在作践自己:“还是你不信……觉得那个孩子不是你的,我在外边还有男人?”
陈绥宁倏然回头,静静看她一眼,唇角抿得愈发地紧。佳南从中读出了一丝茫然,又或许是难以置信,然后他掰开她的手臂,径直下楼去了。而她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唯有目光,似是有些失焦,沉沉望向窗外。
清晨的薄雾中,却看见他修长的身影,向远处走去了。
仿佛刚才的那场对话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佳南有些疲倦地坐下,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楼梯上踢踢踏踏地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敲了敲门:“小许,起来了吗?”
佳南深呼吸,调整了表情,才把门拉开。
“刚熬好的粥。”大妈笑眯眯地将吃的放在桌子上,“吃完再喝一碗姜汤吧,昨天淋了一天的雨。”
佳南想起昨晚的姜汤,忍不住:“真是麻烦你们了,昨天这么晚还要给我熬汤。”
“唉,都怪我不好,没提醒你东山那边不要去,很容易迷路……昨天小陈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急得不行。后来一起去山上找你的人都回来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直到最后找到你。”
佳南一声不吭地喝着粥,而大妈还在絮絮叨叨:“……后来还记得提醒我给你煮姜汤。”
“我喝完了。”佳南有些突兀地打断了她,抿唇笑了笑,“谢谢。”
因他说了晚上要离开,佳南索性开始收拾行李,一件件地将T恤折叠起来,平平整整地放进旅行包里。先是自己的,放在旅行包的底层,然后才是陈绥宁的,将他的衣服叠上去,她却忽然回想起他们肌肤相触的情景——她被迫也好,主动也好,隐忍至今的情绪仿佛忽然迸裂开,像是滚烫的油滴落在水面上,溅得无处不在。
她疯狂地将他的衣服扯出来,扔在地上,身子却慢慢地蹲下来,抱住膝盖,无声地大哭。
“哭够了吗?”身后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来,声音中渗着淡淡的寒意,“起来。”
她可以停下那些撕扯衣服的无谓动作,却停不下抽泣,只能倔强地将脸转向一侧,满面泪痕。陈绥宁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愈发深沉,却只是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她筋疲力尽。
变换了角度的阳光终于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他抿紧的薄唇终于动了动:“小囡,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放过你。”
她倏然抬眼,有些迷惘,却也有几分希冀。
他背对着阳光,神情竟有几分捉摸不透的阴郁落寞,转瞬,却笑了笑:“可我做不到。”
做不到分清混杂的情绪,做不到一个人疯狂,于是拖着她一起陷进去……哪怕他知道……很久之前,自己在决定娶舒凌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可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不只是她,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吃过午饭,陈绥宁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只挑眉看看佳南,轻声问:“你的脚能走吗?”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头也不抬:“怎么了?”
老夫妇或许是看出了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在一旁鼓动:“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好。”
她抬头笑了笑:“好。”
一晚的冷敷热敷、药酒拿捏,佳南的脚腕好了许多,只是走得很慢。他亦不催她,沿着镇上一条河,像是在闲庭散步。
“……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毫无征兆地问她。
佳南怔了怔,侧过脸,他却一直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没有露出丝毫的表情。
“那个时候怎么可能知道?”她笑得云淡风轻,时光真有着一种可怕的魔力,那样的伤痛,此刻再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他转过头,看到她唇角淡漠的笑意,只是倏然抿紧了唇。
他并没有再追问,佳南亦不去看他,就这样默然走了很久,她终究还是将心底的那丝疑惑说了出来:“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他却答非所问:“喜欢这里吗?”
“很漂亮。”佳南的情绪不再像上午那样起伏不定,一如河水缓缓地流淌过,“不过我只是好奇——明明翡海那边已经起了轩然大波,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我留在那里,你会更高兴一些。”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意想不到她会这样。
佳南心口却重重一沉,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想——”
“许佳南,我想做什么,不需要趁你不在。”他打断她,语气中似乎夹杂了几分讽刺,放慢了语速,“你觉得,有什么事,是需要背着你做的?”
佳南涨红了脸,她此刻确实没有与他抗衡的能力,只能讷讷地问:“那是为什么?”
“每次来这里,我都不想回去。”他亦笑了笑,望向河岸的一排柳树,目光难得地柔和缱绻,“我妈妈在这里长大。”
“阿姨的家乡?”佳南一怔,她的记忆中,对陈绥宁的母亲,其实并没有多少印象,只在几年前见过一次,似乎是个温婉美丽的女人,身体一直不好,很少待在翡海。
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她的生日。”
佳南停下了脚步,直觉地察觉出身边素来犀利的男人,此刻有些恍神。
“阿姨她……还好吗?”她隐约还记得,很久之前的那次见面,陈妈妈拉过自己的手,柔软温和,迥然于她儿子的锋锐犀利。
“去世了。”他微微仰首,侧脸的线条被阳光切割开,却依然凌厉。
佳南“啊”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会这样?”
陈绥宁的目光冷得可怕,生生让佳南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扭伤的脚踩到了石子,痛得她皱起眉,身子一个趔趄,往地上摔去。
他一定不会伸手扶自己,而她也一定不会在他面前呼痛示弱——然而就在摔倒的前一刻,一只手捞住了她的腰,稳稳地将她抱在了胸前。
这样的接触太过意外,似乎谁都没有想到。而彼此的脸就触手可及,呼吸交错间,这样的亲密,甚似昨晚的纠缠。
仅仅是数秒之后,陈绥宁已经收敛起表情,很快放开她,转身走向河边,背对着她。
日影渐渐移到顶心,他立得极为挺直,过了很久,才转头对佳南招了招手:“过来。”
佳南慢慢走过去,他很轻柔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环住她的腰,半揽住她。
他在她掌心中扣了一块薄薄的石片,握着她的手,向河面扔了出去。扑通,扑通……整整五六个起伏,那块石片才坠入河底——佳南微微瞪大眼睛,“哎”了一声。
耳边他轻轻笑了笑,像是能体察到她的惊讶,带着几分突如其来的孩子气。
仿佛很久之前,他总是会拿一些很新奇的玩意儿逗她玩。他带她去一家餐厅,给她夹菜。那时她有些疑惑地尝了一口,绿绿的、脆脆的:“是什么?”
他便一本正经地答她:“海带丝。”
又等她吃了好几筷,他才忍笑告诉她那是“蛇皮”。
那一次佳南是真的生气了,只觉得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整整冷战了两天,后来还是那位老管家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自己先前一直上火,他才点了那道菜,又骗自己吃了下去。
佳南垂下了眼眸,竭力将那些记忆驱逐开去。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她,这让她微微觉得不安与焦灼。然而更让她不安的,却是陈绥宁提起的,他的母亲去世的事,这样大的事,她竟然一无所知……而他的态度愈是若有若无,她知道,他的内心,一定愈加在乎。
他的下颌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肩上,因为这两日并未刻意注重仪容,下巴有些胡茬儿,“回去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回去”,并没有多少感情,却让佳南有些心惊胆战。
在这里的数日,她虽憎恨他、躲避他,言语间彼此伤害,却也隐隐地庆幸不用回去翡海面对难堪的现实。真正回去了,自己依旧要面对病情未见好转的父亲、铺天盖地的丑闻,甚至……他的妻子生了孩子,这个时候媒体不炒作,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机?
“不想回去吗?”他笑了笑,仿佛是以前溺爱她的时候一样,在她的颊上轻轻一吻,“小囡,总要面对的。”
他们带了很多腊肉和新鲜的蔬菜回去,和老夫妇告别的时候,佳南心底还是隐隐有些难受,倒是老妈妈很热情地抱了抱她:“下次再来。”
直到陈绥宁开车上路,她才从有些怔然的情绪中抽身,问:“你……给他们钱了吗?”
他勾了勾唇角,却没有回答。
佳南讷讷地转过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冷气均匀地喷洒开。高速上车辆不多,近乎冷清,佳南倚在靠椅上,看着窗外单调的景致,渐渐有了困意。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经全黑,而车子停在了离翡海高速出口不远的服务区,驾驶座上并没有人。
佳南解开安全带下车,茫然的黑夜之中,陈绥宁倚着车门,指尖夹着一支烟,此刻正点燃着,一点星分外耀眼。
“陈绥宁……你是不是急着去医院?”佳南忍不住问,“要去看孩子吗?”
他没有说话,只在暗夜中转身,目光找到她的位置,淡淡地问:“怎么了?”
佳南踌躇了一会儿,有些不安,还是开口:“我让人来接我吧。”
他却没答话,坐进车里,开了灯,等到她坐在身边,才微微挑起眉梢,嘲讽地说:“我忘了,舒凌和你爸爸是在同一家医院。”
此刻的医院,必然已经被媒体的长枪短炮重重包围了,她不想再因为他而上丑闻头条。
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发动车子,侧脸线条异常地漠然:“你不是要去看你爸爸吗?正好顺路,我带你过去。”
车子飞驰在翡海的大街上,佳南看着熟悉的城市,车窗外的灯光倾泻在身上、脸上,好似凉水,衬衣下的肌肤上细细密密地激起了一层疙瘩。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老婆看到了不大好。”
他哧的一声笑了,终于侧头看她一眼:“你还有五分钟时间,不妨试试看,能不能让我回心转意。”
佳南垂了头,指甲几乎将掌心掐破,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良久,她也只是问出了这样一句话,“你不是很爱她?”
他在等红灯的时候倾身,拍了拍她的脸:“小丫头,你可以猜猜看。”
她避开,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你……在用我惩罚她?”
陈绥宁唇角的弧度更深一些,却意味深长地说:“我舍不得。”
似是有些歧义,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受伤害,还是舍不得用她做工具?佳南一愣,红灯转绿,车子依旧飞驰出去,他不再理她,转了个弯,路的尽头就是医院。
他将车子驶进地下车库,而佳南忍不住侧头去看医院的门口,他分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却始终微笑着沉默,直到将车子停好:“下车。”
佳南一时间没动,他十分好心地侧身替她解开安全带,又将车门打开,语气却严厉了些:“下车。”
停车场的灯将这个地下幽闭的世界照得分外透明,这样的地方却是最常被偷拍的地方——你看不到的角落,有时候才会藏着一双甚至数双让你觉得战栗的眼睛。佳南低着头,脚步又急又快,身后脚步声却依然不疾不徐地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走这么快干什么?”
佳南一抬头,对上那双亮得慑人的眼睛,似乎还隐匿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愈发地恼怒,用力挣了挣。
许是她着恼且小心翼翼警惕的表情太过生动,陈绥宁索性停下脚步,原本拉着她的手顺势滑到她腰间,侧身就重重地吻下去。
佳南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睁开眼睛只看到他含着笑意的黑亮眸子,刻意地作弄她。她又急又气,重重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一股腥甜的味道便在唇齿间蔓延开。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了一下,适才还只是侧身随意地吻她,此刻却转过身,加深了这个吻。他的一只手得寸进尺地扣在她后脑上,几乎将他一头长发揉乱,进而强硬地撬开她的牙齿,逼得她与自己气息交缠,却始终难以挣脱。
也不知这样吻了多久,从一开始刻意的惩罚,渐渐地沉迷,直到不能自拔,陈绥宁慢慢地放开她,只拿自己的额头抵着她,低低喘着气说:“还要躲开吗?”
她一张小脸通红,眼睛尤甚,显然是又气又怕,还没开口,却看见一旁有人大步走来,径直走到陈绥宁面前,眼神锐利得像是刀锋:“陈绥宁,你就是这样对舒凌的?”
陈绥宁微微松开环着佳南的手,眼神懒懒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周总,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周毅惟冷冷地说:“你在外边包养谁、包养几个都无所谓,可她要是因为这件事难过,我不会放过你。”他转身离开前,看了佳南一眼,眼中满是鄙夷。
陈绥宁忽然踏上了一步,半挡在佳南身前,声音甚至比周毅惟之前的更加冰冷:“舒凌都不管我的事,周总还真是操心了。至于说起让她难过,不知道当初是谁逼得她心灰意冷。”
周毅惟眼神微微一暗,终究抿紧了唇,什么都不说,转身离开。
佳南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陈绥宁不耐烦地拉了她一把:“走吧。”
她便木然地跟着他,脑海中却一直反复出现那句话“你在外边包养谁、包养几个都无所谓”,就连他鄙薄的目光也一再重现——心底隐隐钝痛起来……她并不认识这个人,可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会一次次地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凉薄的、鄙夷的,别无选择,亦无从辩驳。
他亦不开口,直到在电梯口看着她选择了另一部电梯。
这一次,陈绥宁却没再拦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电梯门合上前,沉声说:“一会儿我让司机来接你。”
她的目光只是垂望着地面,金属光泽的电梯门便将这道瘦弱的身影隐匿起来了。
父亲躺在床上,依旧是老状况,佳南仔细地问过了护士和大夫,又替他擦了擦身子,一转头看到沈容站在自己身后,表情略有些复杂。
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站直身子:“你来看爸爸?”
他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仿佛是怕惊动床上的老人,低声说:“小姐,我们谈谈。”
佳南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直走到了这层病房的走廊尽头,他才停下脚步,声音低沉:“我不知道……你会用那样的办法给先生解围。”
佳南的心倏然跳快一拍,条件反射地看他一眼。
沈容的目光那样愤怒,像是怒其不争:“还是说,你一直忘不了他?”
她微微张开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声,心底却大恸,是啊……没人能理解自己这样的挣扎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人。
佳南努力地平复呼吸,过了许久,有些木然地望向窗外的夜色,缓缓地说:“没什么,我们是……各取所需。”
“他需求你什么?”沈容的眼神渐渐暴怒,“你现在这样……全世界都知道了,你还要和他在一起?”
佳南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却很快说:“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爸爸没事就好了。”她顿了顿,却又展颜一笑,只是笑容微微有些单薄,“我再去看看爸爸,你也早点回去吧。”
纤瘦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什么,很快离开了,而沈容站在原地,眸色中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刻骨的恨意。
直到探完父亲,走进电梯,沈容都没有再出现,佳南一直走到医院急诊厅,才想起来陈绥宁说过让司机来接。从小镇上回来她就没带手机,身边就连现金都没有,一时间停下脚步,有些踌躇。
“许小姐。”有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叫了她一声,“陈先生让我在这里等您。”
是陈绥宁的助理,佳南点了点头:“走吧。”
小孙很是得体,亦是怕她尴尬,并没有提到陈太太,只说:“他说让你在这里等他,他还在楼上,马上就下来了。”
佳南点了点头,大厅里一排排塑料座椅空荡荡的,分外冷清,她随口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虽是夏末,都还穿着短袖的衣裳,佳南坐下的时候,却觉得椅子冰凉,不经意间身子都颤了颤。
“应付媒体很辛苦吧?”佳南望了望漆黑的大门,微微抿了抿唇。
“是挺辛苦的。”小孙笑了笑,素来一本正经的样子此刻倒有几分促狭,“他们都挤在城西,连空调上都有狗仔爬上去想要偷拍。”
佳南怔了怔。
“陈先生怎么会让……”小孙顿了顿,换了说辞,“……她受到惊扰。她生产前两日,就放出风声说产房在圣玛丽医院。”
生产前两日,他们还在小镇上,他能这样放心带自己离开,果然是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大理石地面清理得极干净,几乎能倒映出人影来,佳南低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心中却远没有外表那样平静,她忽然有些明白陈绥宁带自己出去散心的原因了,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痉挛地握起来——直到叮的一声,电梯在一楼停了下来。
佳南并没有抬头,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银灰色且笔挺的西裤裤脚。她很快站起来,转身就走。
陈绥宁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她有些苍白的脸,于是侧身看了看小孙。一贯谨慎细致的助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直直地回视上司,陈绥宁想了想,伸出手:“车钥匙给我,你先回去吧。”
小孙已经将车子停在门口,陈绥宁快步追上的时候,佳南倚着车门,依旧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便拉开车门,等她坐进来,难得心情极好地勾了勾唇角:“吃晚饭了吗?”
“没有。”佳南定定神,像是要找些事做,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九点四十。
他们依旧开着来时的那辆车,陈绥宁饶有兴趣地说:“厨艺有进步吗?”
佳南抿了抿唇,并未答话。以前闲着没事,她喜欢做菜,虽然味道未必好,却也逼着他吃过。这段时间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她偶尔待在家里,学着煲汤做菜,多少又进步了,味道或许依旧比不上家中惯常做饭的阿姨,只是许彦海吃了开心,她便觉得足够了。
“带了这么多新鲜蔬菜和腊肉回来,不如你试试?”陈绥宁淡淡笑着,虽是问句,语气却是不容她置喙的。
“这么晚了,你要是饿了,就去毓荣坊吃些东西吧,我做得不好吃。”
毓荣坊是他惯常爱去的地方,在翡海亦是首屈一指的私人会所,这个时间,不要说夜宵,就是他要满汉全席,照样能给他整出满满一桌。
她拒绝,他便更有兴味:“我只想吃你做的。”
佳南勉强笑笑,将腕表抬给他看:“快十点了,超市都关门了。住的地方柴米油盐什么都没有。”
陈绥宁看了眼时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恰好车子开到路口,冷不防他便转了弯,浅浅笑了笑:“我有办法。”
车子开得极快,沿着大道径直停在了翡海最是繁盛的CBD闹区,只是这个时候商家大多闭门,人流也渐渐退去,城市中仿佛只剩下在高楼大厦中不断穿梭的透明气流,无所不在,直至将暑气吹拂开。
佳南看着他将车停在了君天大厦的停车场,然后拉着她下车,一路往商场门口走去。
商场十点闭门,九点半便开始清客,此刻九点五十五,就连大门都已经半闭起来,隐约看到保安在巡检。
佳南与他并肩站着,忍不住说,“走吧,关门了。”
陈绥宁依旧抱着手臂站在原地,只低头对她笑了笑:“再等等。”
片刻之后,有人矮着身子从门下钻出来,气喘吁吁地站在陈绥宁面前:“陈先生,久等了。”
他随意点点头:“超市还能买些东西吗?麻烦了,耽误你下班。”
原本落下一半的电动门便缓缓往上打开了,那人抹了把汗,脸上哪里敢露出一丝情绪,倒是满脸堆笑:“哪里的话。这几天月末盘点,本来就加班。”
君天大厦亦是OME旗下的大型综合商场,一楼聚集着世界各地的奢侈品牌门店,顶楼是人气极旺的美食城,平时总是人头攒动,从未像现在这样冷清。
佳南的鞋跟敲打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远远地回荡着,分外悦耳。商场里的灯亦闭了大半,一楼的钻戒、香水、华服、名表……各色世界奢侈品牌的店铺都闭了门,半暗的光线中,倒透出一股低调的奢华与优雅,与平时闲逛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似乎注意到她微微异样的神情,狭长明秀的眼中透出些许光彩,俯身在她耳边说:“好玩吗?还是想去逛逛?”
气流微微拨起她耳边的碎发,佳南有些不适应,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太兴师动众了。”
他恍若不闻,只带着她坐上自动扶梯,慢慢下去地下一层超市。
电梯发出规律而柔和的机械声响,底下却不似楼上,是灯火通明的。佳南被光线煞痛眼睛,这个平日里极热闹的超市,站在这个角度看过去,货架码放整齐,异样地安静,也就越发显得空旷。
二十多道付款通道都已经关闭,只留下一条,一旁站着一名工作人员,早早地将推车准备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陈先生”。
陈绥宁停下脚步,瞥了佳南一眼:“好了,想买什么,这总不会少了吧?”
佳南一声不吭地接过了推车,走在前边,陈绥宁回头吩咐了一句“不用跟着”,不急不缓地走在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
她如今住着的那处公寓,厨房里虽从未开伙,厨具碗筷是一应俱全,只缺了些调味用料。佳南在货架中穿梭了一会儿,便基本买齐了,一回头陈绥宁依旧抱着双臂,靠着一个货架看着自己,明亮的灯光映照在他深邃黑亮的眸子里,倒是无波无澜。
“好了。”她并没有和他多说,只是迟疑着停下脚步,“……要结账吗?”
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走到她身边,随手揽了她的肩膀:“来都来了,多买一些吧。”
佳南十指握紧了推车,因为用力,失去血色的手背上现出一条条青筋:“还要买什么?”
他径自带着她去果蔬区,随手就拿些有机蔬菜往购物车里扔。
佳南只是站着,良久,才冷冷地说:“就今晚这一顿,买这么多也是浪费。”
他正将一整盒娃娃菜往堆得小山似的推车里扔,闲闲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声:“许佳南,你最好别破坏我的好心情。”
佳南咬了咬唇,看着他“心情极好”地买了这么多在自己看来根本用不上的吃食,一言不发。
收银通道也只开了一条,店员和先前经理模样的男子依旧等在那里,看到两人过来,经理赔着笑:“抱歉耽误您时间,这些东西还要再过一遍扫描,不然库存对不上。”
陈绥宁倒是温和地笑了笑:“钱当然是要付的。”
店员忙接过了购物车,一一扫描价格,机器嘀嘀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间很是清晰,最后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数字,陈绥宁去拿钱包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东西都在进产房的时候交给助理了。他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回头:“带钱了吗?”
“没有。”佳南直接回他,答完才觉得有些异样,这样倒像是两人一起来吃霸王餐——年轻的店员早就忍不住,抿唇微笑起来。
“陈先生,不用不用,这是为了对账的。”经理忙开口,化解这片刻尴尬,“不早了,我送你们出去吧。”
到底只是记了账,推着购物车到了停车场,又一一搬上车,陈绥宁踩下油门,往住处驶去。
数日不住的公寓因为一直有人打扫,尘土不染,依旧干净整洁。只是从小镇上带来的特产、超市买的食材堆在厨房的地上,倒颇有些凌乱。
他既然要吃她亲手煮的菜,佳南倒也没有反驳,只是皱着眉,敲了几个鸡蛋打蛋羹,又切了些煮过的腌肉,和米饭一起炖上——看看时间堪堪指向十二点了,她本就没心思做什么饭,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
“蛋羹?腌肉?”身后凉凉的男人声音,“小囡,就这么打发我?”
佳南没理他,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的狼藉,冷不防被人从腰上揽住拉了起来,就这样被他自后往前抱在胸前,有些薄凉的唇贴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蛋羹噗噗地煮沸了,有蒸汽将那锅盖顶得一跳一跳,佳南强挣开他的手,去掀锅盖。
他低低笑了声,重新伸手将她捞回怀里,声音低沉,又似含着别样的情愫:“别去管它。”
他紧贴着她的身体,她很轻易就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这个时候……对于身后的男人,似乎连吃饭都变得无关紧要——她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的手已经探入她薄薄的T恤内,一下下地点燃起火星。然而对佳南来说,这并不是情欲的火星——而是愤怒,她忍耐至今的愤怒。
要回到翡海之前的担惊受怕,停车场那个陌生人投向自己的鄙夷目光,在父亲床边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沈容望向自己时愤怒的眼神,以及最后的导火索——他的为所欲为。
“陈绥宁,你这样快活吗?”她忽然开口,用异常冷静的声音说,“刚刚有了儿子,家里还有情妇等着,让你为所欲为。”
他的动作顿了顿,蒸汽的声音嗤嗤的,愈发地响。
佳南趁着他一怔,挣脱开他的禁锢,径直伸手将火关了,反身面对着他,似笑非笑:“饭和菜都好了,你现在……是想先填饱肚子,还先上床?我都可以。”
他的个子比她高了一个半头,眼神亦是居高临下,沉沉望着她,英俊的脸上找不出丝毫表情。
佳南兀自仰了头笑,反倒不依不饶起来:“吃饭的话,我来盛饭;上床的话……我去洗澡——我忘了是不是你告诉我的,哪怕是做情妇,也要敬业。”
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已经酝酿起了风暴,佳南却快意地笑着,现在自己似乎能稍稍触摸到他的喜怒规律了……哪怕,她知道这会让自己付出惨痛的代价——可是与他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与伤害相比,那些又算什么呢?
哪怕他只有片刻的失态,她都觉得快慰。
陈绥宁黑色的双眸中渐渐积蓄起怒气,语气却是平静的:“我选后一样。”
“好。”佳南嫣然一笑,转身揭开锅盖,似乎并不觉得烫手,直接端起了那碗蛋羹,反手就倒进水池里,“走吧。”
月季式样的极品国瓷汤盆哐啷一声,摔碎在身后,佳南从他与橱柜的空隙间挤出去,径直走向卧房。厨房是开放式的,只走出了两三步便是客厅,他将她追上,拖住她的手腕,沉声说:“先等等。”
佳南听话地停下脚步,睫毛却微微一颤,等待一场疾风暴雨。
“你是怎么了?”身后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倒有几分闲散,“今天是存了心要让我不舒服?”
“彼此彼此。”佳南讥诮地笑了笑,秀美的双目若有若无地看了看地上的羊毛地毯,“你想在这里?”
他眯了眯眼睛,只伸手松了松领口,微笑:“脾气说大就大了?”
佳南的掌心灼烫一片,她努力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肉体的痛楚上,尽量平息心底翻滚的激烈情绪:“陈绥宁,现在我对你的种种,你还不满意?你……是有多恨我?”
陈绥宁俯身在茶几上拿了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嘴角微笑的弧度不变:“小囡,你现在这样,是对我好吗?”他带了几丝讥讽和轻佻拍拍她的脸颊,“有几个女人敢对自己的金主这样说话?”
佳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嗤笑了一声:“陈先生的选择有很多,名媛、明星,当然都比我强。”
“可惜,她没有瘫在床上、等着坐牢的父亲。”陈绥宁的目光渐渐转为冷厉,夹了烟的那只手抬起她的下颌,“你最好还是乖一点。”
佳南重重咬住下唇,此刻之前强装的坚强终于微微裂开缝隙,她看着眼前这个外表英俊、内心却极冷酷的年轻男人,眼神一分分地黯然下去。
“陈绥宁,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其实自闭?”她不再看他,慢慢地坐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你面前,才骄纵放肆,才敢说话。”
他依旧站着,看到她缩着双肩,缓慢却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心底的某处竟也轻颤了一下,“嗯”了一声。
“爸爸对我和妈妈一直不算好……妈妈死的时候,我恨死他在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妈妈的病或许会好起来。哪怕后来爸爸忽然对我百依百顺,我心里……还是恨他的。”她一字一句地说,面色惨白,“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原来你都记着——这些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只告诉过你,所以你就这样对我。”
陈绥宁指尖的烟灰轻轻坠了一截在洁白柔软的地毯上,落下一块四散的污渍。他还记得是在国外旅行,他们住很普通的家庭旅馆,欧罗巴式的拱形窗台上种满了鲜花,月色落进来,地上的影子亦是高低起伏,葱葱郁郁。
那时她还小,一起的时候他对她的亲密动作只限于亲吻,再情难自禁,他总能忍下来,然后替她拨拨额发,吻她的前额说:“睡吧。”
她就在缩在他怀里,小小的脸颊蹭着他的肩窝,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那些心事,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几乎要嵌进怀里,轻声安慰她:“小囡,我不会这样对你。”
那时她的世界对他而言,透明得就像是琉璃,比任何人都清晰,比任何人都黑白分明。她将所有的心事告诉他,却并不知道在数年后,这个男人依然记得她的话,并且以此……作为一把利刃,狠狠捅进她的胸口。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怎样去折磨她——她的母亲因父亲的情妇们而死,那么他便要她当自己的情妇。甚至不用报纸的添油加醋、旁人的闲言闲语,那种自我坚持被慢慢磨耗的痛楚,就能让她一步步走向黑暗与崩溃。
有意带她离开翡海,有意选在今天回来,有意一道去医院,有意让她做菜……甚至上床,只是为了提醒她,她正在做以前那样痛恨的事——侵蚀一个无辜的女人的家庭,和幸福。
这一刻佳南的脸上褪尽了血色,竟叫他恍惚觉得,或许她下一秒就会昏厥,或者死去。他的双眉终于蹙起来,冷冷地开口:“所以,你觉得我带你离开翡海,是为了折磨你脆弱的道德感?”
她像是一座雕塑,坐在那里,生硬冰冷,良久,才声音嘶哑:“不是吗?”
陈绥宁微微垂下眼眸,他的睫毛极长,亦替他掩盖起那一刻的动容,只淡淡的不置可否:“你说是就是吧。”
他站起来,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脸上微露倦容。站起来的时候,却看见佳南的手上一串燎起的水疱,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拿了钥匙走向门口,只在餐桌边的橱柜旁顿了顿,似乎打开橱门取了什么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门重重地摔上了,佳南的身子终于动了动,手上的灼痛像是要蔓延到心脏,她站起来,不得不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想起那些不堪的事。
打开冷水龙头,将手放在下面冲了足足有一刻钟,她才努力地去回想,不知道阿姨将药箱放在了哪里。或许是卧室……她甩着湿漉漉的手,客厅餐桌边的橱柜却还开着,红色的十字十分明显。她停下脚步,在里边翻找出一支烫伤药膏涂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竟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反正今晚也会失眠吧……她有些自嘲地想着,打开了电脑。踌躇了片刻,在搜索引擎上打上如今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三个字,然后静静地摁下“开始”。
离开之前,这个名字下边会有数百页的新闻,都是关于情妇丑闻的。然而现在,紧跟着这个名字的,是财经频道公布的OME下一季战略决策。之前的那些花边绯闻,仿佛被清扫一空,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佳南点开第二页……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出丝毫痕迹。
他到底还是有在意的人……佳南冷冷笑了笑,大约是怕影响舒凌的情绪,他还是将那些新闻撤走了——反正对自己来说,该知道的人,一个个都知道了。
天色将明未明,窗外的黛青色的城市依然在沉睡,佳南却独自坐在书桌前,一丝睡意也无。
陈绥宁第二日来到医院时,在母婴套间的客厅里等了许久。医生刚刚来检查过,舒凌随意地靠在床头,刚刚出生的孩子就睡在自己手边的小床上。
她的精神状态极好,一点都不像刚刚生产过,只是用手指逗弄着孩子,嘴角的笑容沉静温暖,见到陈绥宁便扬起了更深的笑意:“这么早来看我?”
他的脸色倒看起来不怎么好,眼下略略有些青色,走到小床边,低头望着皮肤还有些通红的小婴儿,语气也温柔了许多:“昨晚来的时候,你睡着了。”
舒凌“哦”了一声,只是笑:“比预产期早了一些,我还没住院呢,昨天白天匆匆忙忙地被送进来,小家伙就出来了。”
他不由抬头去看她,原本这个女人美丽却不柔媚,此刻或许是因为有了孩子,眼角眉梢,竟也温暖润泽起来,不复以往的冷漠锋锐。
“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舒凌难得孩子气的苦恼,“总觉得选不好。”
他笑了笑,小婴儿的眼睛慢慢睁开,小小的手挥舞起来,恰好抓到陈绥宁的手指。那根本算不上力道吧,小小的,简直能让人从心底觉得柔软。
他的眉宇舒展开,清隽的侧颜愈发显得俊美。
“你竟然喜欢孩子?”舒凌抿唇微笑,“真看不出来。”
他不置可否,依旧去逗弄小婴儿。
“陈少想要孩子,愿意给你生的女人,大概能从这里排到底楼。”舒凌笑眯眯地打趣他,“你不妨试试看。”
其实他们之前开过更加过分的玩笑,他总是微笑,并不还击,只有这一次,他唇角的笑渐渐冷淡下来,从孩子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地在沙发上坐下。
舒凌察觉到他浓重的不悦,略略有些惊讶,忍不住问:“你怎么了?”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真傻……还能怎么了?一定还是她。
难道是当了母亲,整个人都开始迟钝了?她苦笑:“你的效率够高,走的第二天,《北都周刊》就刊登道歉声明了。现在风平浪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眉峰微微一抬,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怕你一个孕妇受影响。”
舒凌扑哧一笑:“少来。OME的公关部加班加点,Andy三天老了五岁。你倒好,带着人出去游山玩水——到底是为了谁,大家心知肚明。”
Andy负责OME公关,前些天确实兵荒马乱,工作完成得却是极出色的。陈绥宁十指轻抵交叠,却淡淡地否认:“我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事?”
舒凌沉默了一会儿,安静的病房里只有孩子踢腿的声音,她慢慢开口:“当局者迷,倒是我这个旁观的,看得比你们都清楚,”
他抬起眸子,毫不避让与她视线相交。
“你觉得那是恨——可是恨一个人,只会想着让对方生不如死,而不会时时刻刻将她捆在身边。恨一个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的替代品。”她自若地将额发夹在耳后,看了儿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好像心软了,以前觉得什么都和我没关系,现在倒有些觉得感慨,许小姐其实很可怜——”
话没有说完,病房的门却被推开了,来的是舒凌的父亲舒卫国。他如今自然不再看着那个冷清的水果摊,项上与手上都戴着金晃晃的链子与戒指,俨然是一副暴发户老板的模样。
陈绥宁微微皱眉,极为礼貌地叫了声爸爸,事实上,每次见到他,他都会怀疑舒凌是不是真的在那样的家庭出生,却出落得这么清冷骄傲。
舒卫国见到女婿,显然是想说什么,倒是舒凌拦在前头:“爸爸,来看你外孙。”
他点点头,逗了逗外孙,一回头,陈绥宁却已经不在了。
“阿凌,报纸上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压低了声音,终究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假的。”舒凌利落地回他,“不是早就解释过了吗?”
“就算是假的,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也不会少。阿凌,你还是要当心。”舒卫国叹口气,只是无端地觉得女婿的态度有些冷淡,他顿了顿说,“至于那些狐狸精,下次爸爸看到一个,帮你教训一个。”
佳南是在午休的时候接到陈绥宁助理的电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恭谨平淡,简单地告诉她陈绥宁离开翡海出差。
是在告诉她这段时间不用去那套公寓了吧?她沉默着挂了电话,有些嘲讽地勾起唇角:本就是一场交易,这样公事公办也不错。她拿手指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倒也觉得轻松。
秘书敲了敲门,提醒她下午的会议,佳南答应了一声。昨晚一晚没睡,她本以为今天一定会不适应,可这副身体倒像是经过了种种折磨,却越加地坚强起来。手上那一串水疱渐渐瘪了下去,颜色略略有些狰狞,因为涂着药膏的缘故,倒也不觉得如何疼痛。
工作节奏照旧很快,晨会、检查、报告、会议……似乎没有停下歇一口气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去注意同事们对待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起了变化。身边的人不是傻子,以前她还不是经理,或许有人还会同她八卦,现在却不一样了——爸爸很早之前告诉她人心隔肚皮,他们也许信了那些澄清的报道,又或者压根儿没信,却始终不会叫她看出来。
光线一下子拉暗了,营销部的同事在谈黄金周的工作部署,PPT上的图片一张张滑过,都是周边景点的,有一张古镇的照片似曾相识,佳南怔了怔,思绪一下子飘散开了。
在小镇上悠闲度日自然是好,大多数时候,她就在小院里看看电视,翻翻小说,因为远离了一切电子通信,倒觉得很自然舒服——只是有他在身边,哪怕他并不爱说话,她也总觉得胆战心惊。
“许经理?”秘书轻声唤她,“许经理……会议结束了。”
灯光渐渐转亮,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笑了笑:“辛苦大家了。”
同事纷纷离开会议室,投影仪发出嗡嗡的声响,佳南的指尖拢着纸杯,轻轻拨弄着。正在整理会议纪要的秘书看了她一眼,说:“之前您吩咐的,给陆经理孩子的礼物已经准备好,昨天送过去了。”
眨眼间陆嫣的孩子已经满月,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打算重新开始工作,佳南也总是让秘书跟进着,她心底还是极为信任她,并且希望她能回来工作的。
“好,我会给她打电话问候一下。”佳南点了点头,却看到秘书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去的时候也按照你的意思,婉转表达了管理层的想法,只是陆经理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而且……”
“什么?”
“OME的关北酒店如今也差不多完工了,我看到她家里有一叠关北的宣传手册。”
佳南眉心浅浅地皱了皱,却并没有露出什么情绪,只说:“知道了。”
她等秘书先出去,先打电话给沈容,稍微交代了几句话,只听到对方说:“你等我消息。”她说了声好,挂断前,沈容踌躇着说:“小姐……昨天在医院,对不起。”
她似乎全然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事,笑了笑便挂了电话,直到晚上,才收到消息,OME内部风传陆嫣出任关北酒店总经理。
佳南是在家中收到这封确认邮件的,看完的时候掌心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鼠标。滨海遭了极大的变故,这件事固然是父亲引狼入室,加上旁人的落井下石,最后逼迫自己不得不去向陈绥宁求助——她当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不是陈绥宁设下的陷阱。甚至在医院最不堪的那一夜,她就这样问过他,即便是此刻,她依旧记得他倨傲的目光,冷冷地告诉她:“……邵勋和博列尼背后捅了你爸爸一刀,这件事与我无关。”
她怎么这么傻?竟没有想到这句话还有另一层含义,邵勋和博列尼的所作所为或许真的与他无关——可他早就掐算好了这场官司,在需要陆嫣回来缓冲矛盾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早早地将她调开,或许那个时候他便许诺了她一个未来的总经理。
而偏偏那家酒店在翡海城东,按照超五星的标准营建。这对财大气粗的OME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对已经是风雨飘摇的许家和滨海,却是极强劲的对手了。
到底还是忍不住,拨了电话。其实她压根儿不知道此刻陈绥宁在哪里,又或者在干什么,等了许久,他却始终没有接起私人电话。一口气郁结在胸口的地方,佳南忍不住推开窗,对着夜色深深呼吸了两口。
另一个城市,陈绥宁在觥筹交错中微微眯起眼睛,其实并未喝多少酒,他却觉得有些倦了,指尖揉了揉眉心,同桌相熟的客户便笑:“陈总,还早呢,要不要再去哪里坐坐?”
他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笑了笑:“房间就在楼上,还真的懒得再出去了。”
那人哈哈笑了笑,素来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现在好了,什么惊喜都有上门服务。”陈绥宁并不接话,只浅浅笑了笑,等着散席。
套房就是在楼上,公关经理Andy陪着他,见到他靠着扶手,微微合着眼睛,忍不住开口:“老大,其实你不必亲自过来的,之前大致都已经谈妥了……”
他“嗯”了一声,原本可以不回答的,却又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放心。”说完才一怔,这句话像是解释给下属听,可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舒凌对自己说了那些话之后,心里为什么会这样烦躁?径直便飞来这里,仿佛是不愿去面对什么。他伸手扯了扯领口,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一个未接来电。
这个电话他一直随身带着,却几乎从来不用,亦少有人找。陈绥宁拨开电话簿,上边只孤零零一个号码,他唇角微微一勾,摁下通话。
上一次这个电话响起来,那时他早就知道她会回来找他,并不惊讶。而这一次……陈绥宁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只要半天不见,她便喜欢给自己打电话,电话里其实并不会说什么重要的事,常常手机放在耳边,听着他的呼吸,她便慢慢睡过去了。他每次都拿这样傻的她毫无办法,偏偏她还理直气壮:“……这样我说不定能梦到你呢。”
熟悉的嘟嘟声,接通的时候,听到一声熟悉的“喂”,陈绥宁便怔了怔,又或许喝了几杯酒,他连声音都异常低沉温柔:“宝贝,什么事?”
Andy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老板的脸部线条刹那间柔和下来,只以为是给刚生完儿子的爱妻打电话,倒很识相地避去了窗边。
许佳南冷冷笑了声,直接问:“陈绥宁,陆嫣要去关北做总经理了?”
唇角的微笑渐渐抿成一道笔直的线,他终于恢复清明锐利的眼神,语气却依旧慵懒:“怎么?”
“这么说,你默认了?”佳南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了语气中那丝凉意。
“陆嫣这样的人才,我放过了,猎头公司也不会放过,怎么?想挖她回来?”陈绥宁淡淡地说,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你亲自选去的人,我怎么敢要?”她笑了笑,“只是为了我们许家,你未免也太费心思了。”
陈绥宁的瞳孔蓦然缩了缩,顿了顿:“为了你们许家?”
“我爸爸不过是在陈叔叔病重的那两年,驳了你几项建议,你究竟要记恨到什么时候?”佳南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丝疲倦,又仿佛空空的,什么都抓不住,“你想要赶尽杀绝到什么时候?”
他默然不语,又像是因为她的回答松了口气,只是一双眸子愈发地深黑。良久,听到她最后嘲讽地说:“等你回来,我一定听你的话,听话得像只小狗——陈总还愿不愿意照拂我呢?”
不等他回话,那边的电话便搁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Andy笑着走过来:“舒工还好吧——”却意外地看到了陈绥宁的脸色,真正的铁青,连唇角都紧紧地抿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暴怒。
他吞下了下半句话,恰好门铃响了,Andy忙不迭地跑去开门,一打开,却是一个极漂亮的年轻女孩,微微有些怯意和羞涩:“SPA中心,有人给陈先生预约了精油按摩。”
Andy后退了一步,一脸尴尬地看着慢慢踱步出来的陈绥宁,他的脸色依然没有丝毫和缓,修长的身子靠着墙,轻声,却不容置喙地说:“不需要。”
“那……那我也走了。”Andy识趣地催促那位小姐离开,悄悄关上了门。
而陈绥宁静静站了一会儿,取了电话,依旧耐心地拨了之前的号码。
“你要我的照拂?可以。”他轻描淡写地说,“许佳南,现在就给我赶过来。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要乖得……像只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