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天而降
十月。
猎场中的猎物已是十分肥壮。
号角声呜呜的响起,身着甲衣的侍卫们列队上前去,将一只无处可逃的野鹿围在了正中位置。
不远处,天子一身劲装,骑在马上,手持长弓,挽弓搭箭,瞄准方向。
长箭疾如闪电,射在野鹿黝黑的眼珠。只听“咄”的一声,那只皮毛油亮的野鹿就被射倒在了地,滚热的鲜血顺势溅落在黄绿相间的草地上。
因箭矢的余力未散,箭尾微微震动,野鹿只略挣扎了两下便再不动弹,已然没了气力。
侍卫们训练有素,立时便快步上前,拔箭,捡拾猎物,动作流畅熟练。
天子看在眼里,想着今日收获颇丰,心下烦闷稍解,笑着与左右道:“这鹿肥的很,正好叫人拿架子烤了来,三郎就爱这一口!适才打的那两只狐狸,毛色瞧着不错,正好给明月奴,给她做个手捂子也好........”
明月奴乃是昭阳公主宋晚玉的小名。
据说,她出生时正值庭中月光大盛,遍地流光,天子与元穆皇后引以为奇,便给她取了个小名唤做明月奴,由此也可看出这对这个独女的偏爱。
想起女儿,天子一贯端肃的脸容上不由露出笑,带了些许的轻松的意味,夹了夹马肚子,回程的路便又快了些。
然而,行路过半,未至营地,他便听见了儿女的争执声。
齐王年纪轻,又是个暴烈脾气,气急了也顾不得什么,直呼对方名字,高声道:“宋晚玉!你别欺人太甚!”
昭阳公主宋晚玉的声音倒是一贯的轻快从容,仍旧带着笑:“我就随口一说,阿弟何至于此?!”
天子听到这声音就觉头疼——在长安,整日里听长子和次子两班人吵架,他就已经够不耐烦的了;如今好容易出来游猎散心,要是再听长女和幼子吵架........天子当即便想调转马头再去逛一圈,等这两人吵完了再回来。
然而,没等天子反应过来,里头的两人似乎也意识到了天子回来了。齐王当先迎了出来,涨红了脸,小孩似的告起状来:“阿耶,你回来了!这次你可要给我做主——阿姐她真的是太过分了。”
天子以手扶额,面上不动声色,垂目看着立在马边的儿子。
宋晚玉慢了一步,但她的步履轻缓而从容,从后面上来,屈膝行礼,脆生生的叫了一声:“阿耶。”
她身量高挑,体态匀称,穿一身大红骑装,红衣如火,腰肢纤细,偏又配了一条赤金缀宝的长鞭,女子的明艳中透出一种罕见的英姿飒爽。
待她再走近了,便能看见那如男子般束起的乌发,发上戴一顶华贵的赤金嵌宝花冠,花冠精致,上嵌各色珠宝,如群星拱月一般的拥着嵌在正中的硕大红宝,红宝在炽烈的日光下流转着烁烁宝光,如玫瑰又似鸽血,鲜红欲滴。
晚秋的阳光犹带温度,静悄悄的洒落下来,照在宋晚玉近乎无暇的脸容上。
旁人望之,不觉便想起一句诗: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天子与元穆皇后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三个皇子一个公主,唯有这一个女儿,且模样与脾气都极似亡妻元穆皇后,实是怎么疼都不为过。
一见着她,天子便觉心里喜欢,仿佛是服了灵丹妙药一般,立时头也不疼了,脸色也缓和了,笑问了一句:“又欺负你阿弟了?”这话虽是责怪,听着倒像是打趣。
齐王作为苦主,听了这话,不禁暗暗皱眉,觉得天子偏心,有意要再说几句。
边上的宋晚玉却摇了摇头:“哪有这事?阿耶可别听他胡说,又冤枉我!”她理直气壮的与天子解释,“我就是问一问晋阳的事情,才说了没几句,他就要摔杯子说我欺负人!我才冤枉呢!”
齐王气得咬牙:“你那是问吗?都已经过去了的事,偏你这样阴阳怪气,不就是想要嘲笑我吗?!”
宋晚玉眨眨眼,故作无辜模样:“我嘲笑你了吗?我嘲笑你望风而逃,携带妻女的抛下一城老幼,趁夜奔还长安?!”
徒然被她叫破这丑事,齐王脸上紫红,不禁又高声叫道:“宋晚玉!”
宋晚玉被他这大声气吓了一跳,躲去天子身边,理直气壮的抬手去指齐王:“阿耶你看,他这么凶,分明是他欺负我吧?!居然还有脸来找阿耶你告状。”
天子都被她给逗笑了,笑得险些要从马背上翻下来,笑骂了女儿一句:“真是胡闹!”
齐王简直要被气死了,只是天子就在边上,他也不能不管不顾的闹开,只能沉下声音解释道:“我那也是不得已,突厥骑兵一向厉害,单只靠晋阳留着的那点兵,哪里守得住?!倘我不走,城破被俘,阿耶颜面何存!”
宋晚玉随口道:“说得好像你为了阿耶才弃城似的。”
齐王:“........”
宋晚玉躲在天子身后,吐吐舌头,朝齐王做了个鬼脸:“你这样灰溜溜的跑回来,阿耶的颜面就保住了,就不丢脸了?还不是要哭着来求阿耶恕罪?”
说着,宋晚玉学着齐王哭求的口吻叫了几声“阿耶”,怪模怪样的。
齐王噎了下,气得胸膛上下起伏,脸上难看至极。最后,他只能转头去看天子,又委屈又气恨,像个受气的小媳妇:“阿耶,你看她!”
天子原也就是带着一对儿女出来打猎散心,并不欲多说那些国事,对着这两个剑拔弩张的儿女摆摆手,和稀泥似的道:“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何至于吵成这样。”
齐王得了天子这话,越发觉着委屈:“她就是瞧我不顺眼,嫌我这个弟弟!我出生的时候,阿娘就嫌我丑,想要丢了我!她跟着阿娘,也是有样学样,总爱嫌我!无论我做什么,总是瞧我不顺眼.........”
宋晚玉越发不耐烦,转目去瞪齐王,冷笑道:“是啊,阿娘嫌你丑,我也嫌你丑!你那乳娘倒是不嫌你丑,手把手的将你养大。不知现在何处?!”
“我那是喝醉了!”齐王咬牙反驳,见宋晚玉总挑他这些丢脸的事情说,也很有些恼羞成怒,“我又不是有意的!事后还叫人厚葬了,连她家里都没什么话。偏你总拿这种事说我!”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天子万分头疼,再次出声止住了:“行了!难得出来一趟,谁要再吵,那就给我回去!”
“回去就回去!”宋晚玉一扬脖子,哼了一声,挥手叫人牵了马来,当即便扬起马鞭,转身便往回跑,“阿耶,那我就先回去了.......”
天子来不及应声,只能看见马蹄飞驰而过,女儿骑在马上,身形矫健。
一转眼,人就跑远了,只余下尘土飞扬。
怔了片刻,天子反倒笑了,摇了摇头,叹道:“真是叫我惯坏了!”
眼见着宋晚玉跑了,齐王忍不住在一边给亲爹进谗言:“要我说,阿姐这年纪,也该寻个驸马了。到时候,也有人替您管一管她这脾气。”
宋晚玉并非生来就是公主,但她出生时也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出身高贵,才貌也还过得去,自是早早订了亲。只可惜后来遭逢乱世,她的未婚夫婿倒霉,战乱中没了命,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后来,新朝得立,宋晚玉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昭阳公主,更有许多人想要做她的驸马。
只是,大约是因为前一段倒霉的婚事,宋晚玉始终不愿再提婚事,天子十分纵容这唯一的女儿,竟是叫她拖到十九岁还未成婚。为此,齐王背地里都管这姐姐叫“嫁不出去的母老虎”。
天子不置可否,转开话题:“好了,不提这个。适才猎了一只鹿,迟些儿叫人架着烤了来,你也尝尝。”
齐王就好这一口,十分欢喜,忙笑应了:“还是阿耶厉害!”顿了顿,又拱手一礼,认真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阿耶今日得鹿,显是大好兆头!”
天子不由失笑,看着这个嘴甜会讨巧的小儿子,眯了眯眼睛,倒是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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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玉回来时已将至傍晚。
金乌西沉,夕光落在宋晚玉的肩头,仿佛是一抹残忍而又温柔的血色,她本就紧绷的面容更添了一种冷肃,行至门边,就有人禀报:“殿下,秦王.府送了个人来。”
宋晚玉闻言点头,翻身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交给那管家,让人将马牵走。
这回,天子之所以只带了宋晚玉和齐王去猎场打猎,是因为朝里出了些事情,太子与秦王起了争执。天子做爹的时间比坐龙椅的时间长,虽也有自己的偏心和私心,但真碰着这样的事,心里到底还是不甚痛快,索性把这两个最看重的儿子撇开了,自己去外头游猎几日,放松下心情。
宋晚玉是不管这些的,不过也很明白:秦王这回算是吃了个大亏——这几年,秦王一直在外征战,战功卓绝,他在武将里人缘极好却少得文官青眼,几个丞相里唯一偏向秦王的文尚书在九月里便被天子处置了.......
所以,秦王这做二兄的这时候给她送人,可能是兄长对妹妹的照顾,也可能是拉拢示好。
宋晚玉当然不可能直接把人送回去打亲兄长的脸,但也没有欣然接受的意思——大兄二兄都是嫡亲兄长,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不是齐王那连她都看不上眼的混账上位,她一向是两不相帮,两不得罪。
所以,宋晚玉只略一点头,抬步往里屋去。
管家却没有应声退下,跟着上来,面有犹豫,仿佛是有话要说。
宋晚玉才从外头回来,难免疲倦,正急着沐浴更衣,见着管家支支吾吾,更是不耐:“还有什么事?”
管家咬咬牙,只得小心道:“殿下,秦王.府送来的那人,似是有些不好.......”
“不好?”宋晚玉扫了管家一眼。
管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道:“那人身子似是不大好,殿下不若去看看吧?”
宋晚玉并不十分在意,摆摆手,随口敷衍:“知道了。”
该说的也都说了,管家见着公主神色不耐,便老实告退了。
宋晚玉入内沐浴,很快便换了一身轻便些的衣衫,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抬手托腮,翘起脚,看着侍女捧着软底绣鞋替她换上。
大约是才沐浴过,她一头乌发披散而下,发尾微微有些湿,更衬得肌肤透白,嘴唇艳红,有一种柔软而秾艳的美丽。
直到这时候,宋晚玉才想起问了一句:“对了,听管家说,我不在府的时候,秦王.府送了人来?”
“是。”侍女垂首应声。
宋晚玉眨巴下眼睛,有些好奇了:“我瞧管家吞吞吐吐的,可是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侍女轻声道:“奴婢听说,那人是被抬进来的,之后也一直昏昏沉沉的,管家是忧心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呢。”
宋晚玉听了,不觉更是讶异:二兄做事一向周全,总不至于送个残废过来吧?
这么一想,宋晚玉倒是挑了挑眉:“算了,去看看二兄给我挑了个什么样的人。”
侍女自是点头应了。
因着宋晚玉深受圣宠,她的公主府十分宽敞,足占了大半个坊。
管家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把那人安排在了极偏僻的西院,宋晚玉走着过去都要好一会儿功夫,差点就把她才兴起的一点儿兴趣都给耗尽了。所以,当她推开门的时候,心里还在思忖着:二兄眼光一向好,这时候送人过来,想必是不错的........
她心里想着兄长的那些事,心不在焉的往里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就怔在了原地,如同雕塑般的一动不动。
这一瞬间,仿佛是传说中的极乐世界,忽然间从天而降,砸到了她的头上。
她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榻上男人熟悉而又陌生的侧脸。
几乎忘了眨眼,险些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