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辞官

祖父病倒了。

事情的起因是件不大不小的事。

朝朝的一个族妹,在丞相府寄居了三年的花柔,闹着要回家。

花家人口简单。花羡不喜纳妾蓄婢,和俞太夫人仅得一子,即朝朝早亡的父亲花惜之。花惜之一生没有出仕,全身心扑在梧山书院上,和朝朝的母亲和离后,再未娶妻,膝下只有朝朝一个女儿。

四年前,花惜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花羡和俞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花家后继无人,花羡做主,为撒手人寰的儿子过继了三房的次子花知辰,延续长房的香火。

如今,花知辰在梧山书院读书,准备科举,留下妻子罗氏和三岁的长子峻哥儿,刚满两个月的女儿莹姐儿在家。又因他的请求,俞太夫人命人将他的胞妹,三房不受重视的女儿花柔以给朝朝作伴的名义,接到相府。

相府家大业大,看在嗣孙的面上,多养一个吃闲饭的小姑娘并不在乎。花柔又生得容貌清丽,性子也乖巧,到相府后,很快讨得了俞太夫人和朝朝嫂嫂罗氏的欢心,立稳了跟脚。

她这次要回去,明面上的理由是她的母亲,花家三房的太太王氏要为她说亲。可实际上明眼人都清楚,她是看相府势头不好,要回去避风头。

小姑娘胆子小,兵围相府那日受了惊吓,又原本不算相府的人,担心无故受牵连,想要离开也算情有可原。

结果不知她是害怕一个人这么做太难看,还是别的原因,撺掇了罗氏,也哭着喊着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躲一躲。

这样一来,顿时闹得人心惶惶,很快就有签了活契的家人仆妇开始请辞。

俞太夫人好不容易弹压住下人,稳住形势,被她们一闹,功败垂成,气得头风病都犯了。

花柔且不说,别人家的女儿终归养不熟,罗氏却是实在糊涂。相府真要出事,身为孙媳妇,她能跑到哪里去?她现在搞临阵逃脱这一出,除了暴露她的愚蠢和短视,让相府颜面扫地,没有其它任何作用。

这样的人,以后怎么做当家主母?

到底是商人之女,行事上不了台面。

俞太夫人想想就恨。

当初朝朝的父亲身故无子,他们权衡利弊,决定过继花知辰。麻烦的是,花知辰当时已定了亲,定的就是这个商户之女罗氏。

俞太夫人对这个孙媳妇是极不满意的:商户之女,怎么配得上相府的继承人?但花羡说,婚事已定,不能背信弃义,花知辰也不同意退亲,她拗不过他们,只得捏着鼻子把这个孙媳妇迎进家门,尽力教导。

可罗氏不识字,自小的见识眼界更是有限,又在商人之家惯了唯利是图,踩高捧低那一套,她再如何悉心教导,终究是只能学个皮毛。

她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为着花羡那套迂腐的想法,维护所谓的文人清名让步,闹得现在后患无穷。虚名累人,如今,花羡还要用这一套来祸害她的朝朝。

她越想越恼,怒气冲冲地去找花羡。老两口又口角起来。俞太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字字诛心,吵到最后,花羡气得眼歪嘴斜,浑身哆嗦,直接倒了下去。

俞太夫人吓得魂飞魄散。

大夫诊断下来,说是小中风。还好发现得早,没有大碍。

大夫开了方子,又交代了一大堆注意事项:不可受气,不能激动,饮食清淡,不可受累,不可劳心。否则,再次发作,就没那么简单了。

花羡恢复意识后,命幕僚帮他写了第二封辞呈,以病乞骸骨。

这一次,俞太夫人不敢吵也不敢反对,在背地里悄悄抹泪。

儿子去得早,朝朝是老两口唯一的血脉,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丈夫的命也不能不顾。两人虽然吵吵嚷嚷了一辈子,感情却一直很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一块都疼,她总不能为了孙女的前途逼死丈夫?

朝朝比她想得开,拉着她的手温言劝慰:“祖父的身子要紧。他辛苦了一辈子,能好好歇歇也好。何况,祖母从前不是一直不喜欢我嫁入皇家吗?阿旦被贬为庶人,以后,我和他做一对普通的夫妇,岂不正好?”

俞太夫人眼泪扑簌簌流下:她的傻朝朝,从古至今,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个能善终?就怕想做一对普通的夫妇也不可得。

她知道孙女儿是在安慰自己,可望着朝朝乖巧可人的模样,她怎么也说不出煞风景的话来。事已至此,与其让朝朝跟着担惊受怕,还不如这样乐观一点好。

她捧在手心的宝贝,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宫里的太医来过后,新帝的旨意很快下达,准了花羡辞去尚书右仆射之职,卸下丞相之责,另保留太子太师之衔,带俸荣养。

朝朝听到旨意时松了口气。她有负新帝所托,还好新帝心胸宽广,并没有为难祖父。

花家正式从大安的权力中心退了下来。

昔日风光无限的相府门户紧闭,冷冷清清。半日闲堂前的杏树吐了芽,结了花苞,东墙处,一大丛迎春花开得娇艳。

这里是花羡外院的书房,从前总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自从新帝登基,一下子冷落了下来。

俞太夫人在方妈妈的搀扶下走进月亮门,便看到窗户大开的书房中,花羡竹簪束发,道袍宽松,正带着朝朝收拾他珍藏的书卷。

花羡恢复得不错,只是行动间到底不复从前的利落。

“祖父,这本书似乎有意思得很。”

“这本《四海集注》是前朝的孤本,编纂者原是海上的行商,记录了大安从北到南沿海的风貌。你喜欢的话就拿去看。正好祖父闲下来了,趁你没出嫁,可以带你去海边亲眼看一看,是否如书中所述。”

平静的语声响起,微风吹动花羡雪白的须发,晨光中,他神情恬淡,语气舒缓,仿佛全不受病痛与近日风波影响。

方妈妈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笑着对俞太夫人道:“太夫人,看来我们是白担心了。我就说,这么些年,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怎么会轻易倒下?”

俞太夫人却望着朝朝岁月静好的模样,心头酸楚。

这几日,花家风雨飘摇,太子倒台,花羡辞官,罗氏和花柔都跑了。她的朝朝,平时那样娇贵的一个人,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陪在他们老两口身边,言笑晏晏,安之若素,倒显得她的担忧恐惧反应过度似的。

可是,即将嫁给废太子的朝朝,前路明明已一片黑暗。

他们老两口也就罢了。朝朝还那么年轻。她怎么甘心,从小就风光无限,众星捧月的孙女落得这样的下场?可她也不能再刺激花羡。

俞太夫人叹了口气,见两人讨论得认真,没有发现她,对方妈妈道:“走吧。”并不打算打扰两人。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整个花家人心惶惶,祖孙俩这样能得清静片刻也好。孙女儿的未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她得仔细想想。

刚刚走出几步,小厮匆匆进来禀道:“陛下驾到!”

俞太夫人吃了一惊:新帝怎么会突然过来?

赵韧似乎是悄悄过来的,只带了岳重山和谈德升两人贴身侍从,轻车简从,处处低调。

他来得极快,俞太夫人和朝朝来不及回避,跟在花羡身后向他行大礼。

赵韧跨前一步,亲手扶起花羡,语气温煦:“朕今日是微服出行,花太师不必多礼。”

花羡没有推辞,顺势站起。

朝朝在花羡身后,心扑通乱跳:祖父心底终究还是不愿奉新帝为君,这个礼行得不情不愿,也不知新帝会不会恼?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赵韧一眼。

年轻的帝王穿了件玄色八达晕锦衣袍,光泽如水,袖角领口的暗银色的饕餮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身姿挺拔,威仪赫赫。墨玉攒珠发冠下,是她熟悉的线条冷硬,俊逸不凡的刚毅面容。剑眉浓黑,鼻梁笔挺,一对墨玉般的眸子却是意外的幽深沉静。

似乎没有生气呢。

朝朝略略松了口气,就听赵韧道:“朕有事欲请太师指点。”

朝朝反应过来,屈了屈膝,扶着祖母退出了书房。

花家的仆妇都被清出了半日闲,书房的门合上,谈德升和岳重山一左一右守在门口。朝朝和祖母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心忡忡。

花羡口中虽不说,心中却还是忠于废太子,只怕还将新帝视为乱臣贼子。也不知他会不会得罪新帝?还有他的身子动不得气,不知会不会再出问题?

时间仿佛无限漫长,里面静悄悄的丝毫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终于打开,赵韧出现在门口。祖孙俩下意识地窥向年轻帝王。

赵韧神色淡淡,看不出多少情绪,对俞太夫人颔首道:“太夫人,花太师请你进去。”

俞太夫人心中七上八下,应了声,匆匆忙忙进了屋。

赵韧的目光落到朝朝身上。

朝朝心头一跳,便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向她走近,一步步,从容不迫。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撩拨着她的感官:“朝朝。”

朝朝:??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赵韧的声音似乎染上了几分笑意:“朕收到了你那日特意留给朕的南珠新月耳坠。”

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