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数日之后,唐瑛在白城附近的山中猎户家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日薛岳出手并不重,她被张青千辛万苦带出城之后就醒了过来,迎面撞上了北夷人,又是恶战一场。
彼时张青满身是血,已是强弩之末,若非一口气撑着,恐怕两个人都要葬在城内。
唐瑛一身武功尽得唐尧真传,平日家中陪练都是唐珏这等上过战阵搏杀过的青壮儿郎,又正是悲痛欲绝穷途末路之时,所过之处直如剖瓜砍菜,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带着张青杀将出去,待到得山下,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张青才发现她已是身受重伤,不提别处的大小伤口,只腹部刀伤便能要命。
“小姐,你忍一忍我带你进山。”
他原是猎户家儿子,父母早亡,靠着邻人救济活命到六七岁,被偶尔进山打猎的唐尧所遇捡回家中长大,虽未签卖身契,却视唐尧为再世父母,拼得性命也在所不,只想带她先逃进山里再说。
唐瑛瘫倒在山脚下,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大有行至人生穷途之感,骄阳刺目,她闭上了眼睛,哑声说:“不必了,就……到这里吧。”
至大的悲痛原来不是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泪流成河,而是剖骨剐心,痛不可抑,举目茫茫,无处可诉,无人可依,只恨不能就此昏倒,长眠不起。
那种万念俱灰的神色,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于心不忍。
张青暗中猜测她未必没有追随大帅与少将军去的意思,忍着悲痛的心情劝她:“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少将军跟大帅……死不瞑目!”
最后还是张青同村的猎户偷偷下山打探城内情况,撞上了两人,将两人弄进深山,又采了草药治伤。
唐瑛从那日进山之后便发了高烧,一则身上有多处伤口,二则精神溃败,一度烧的人事不知,昏昏噩噩好多天就过去了。
收留她的那家猎户还当这姑娘是张青在城里娶的小娘子,暗暗可惜生的倒是美貌,可惜命不好,遇上兵乱,怕是活不过去了,私底下悄悄跟他商量丧葬之事。
张青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再三说:“她一定会活下来的,现在不过是伤心罢了。”
不得不说,这么些年习武,唐瑛的身体素质还是很好,高烧数日之后,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就连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半个月之后,她已经能扶着墙走出狭小的屋子,坐在山中大石上晒太阳了。
出城之时,张青的腿骨被砍伤,一时不能成行,怕她着急,便托猎叔王大叔悄悄下山探听消息。
王大叔下山一趟,回来喜气盈面,老远就扯开了嗓子喊:“北夷人被赶走了,二皇子带兵夺了回来,还派人追击北夷人,等你们养好了伤,就能回城了。”
到得近前,他更是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将自己下山一趟所知所见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城破的第二天,二皇子就带兵而来,趁着北夷人还没站稳脚根,轻而易举就夺了回来,还帮守城的将士们收敛尸骨。”他啧啧嘴,面色转为恭肃,朝着白城方向做了个揖:“就可惜唐大帅父子,还有俞将军父子都为守城而战亡了……听说唐大帅只留下了一位小姐,饱受惊吓卧床不起,二皇子派人守着,还找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去替她看病。”
张青震惊的看向唐瑛——他在唐家十来年,难道连唐家正牌小姐也会搞混?
唐瑛近来注意力大减,思维跟不上,王大叔的一长串话里,她只听到了唐大帅父子与俞将军父子为守城而战亡,脑子里“嗡”的一声,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眼前犹如放映胶片一般,从父亲唐尧到兄长唐珏,还有那扬着脸傻笑的少年俞安,她张张嘴,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总还抱着侥幸心理,虽然已经知道了最坏的结果,还是想躲避在幻境之中欺骗自己,蒙着眼睛耳朵藏在这山中小小木屋安慰自己,只是大梦一场。
揭破真相的那一刻,她还是想要徒劳的挣扎,想要开口去质问这山野猎户,听信谣言,未曾亲眼所见,何以就胡乱咒人生死。
她这一晕倒便又发起烧来,嘴里胡乱说些呓语,一时“爹爹大哥”的胡乱叫着,一时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生生又病了一阵子,吓的张青彻夜守着她,哪里还有功夫去管山下那“唐家小姐”。
等到第一场秋雨浇下来,唐瑛才算是彻底的好了,虽然身体还不能恢复到旧日水平,依旧虚弱,却终于能沿着山路回城了。
张青的腿骨也长好了,只走路的时候略略有些跛,能看得出来曾经负过伤。
两个人谢过了猎户一家,一路沉默的下山,踏进白城恍如隔世。
守城的军士早换了人,也不知道是二皇子从哪里调来的兵,总归不是熟脸。
也不知道北夷人入城之后的两日是如何蹂*躏这座北地重城,街边不少店铺房屋似乎都毁于战火,新建的房屋清漆的味道都未散尽,竟已是物是人非。
大帅府倒是未曾大改,听说是北夷人攻进城之后,主帅便在此驻扎,故而唐家宅子倒是得以保全。
张青上前去敲门,开门的老苍头倒是客气,问道:“小哥找谁?”却眼生的很,并非唐家旧仆。
“这里不是唐大帅府上吗”张青惊道:“我家小姐回府,不知道老爹是哪里派来的?”
老苍头抬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远处几步开外的女子高瘦苍白,也是贫家女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忍不住奇道:“你家小姐回府?”
张青见这老苍头不信,顿时心中发急,生怕唐瑛心里难过,忙忙道:“我家小姐是唐大帅的女儿,这里难道不是大帅府?谁派了你在此守门,还不快叫了唐家旧仆出来?”
那老苍头上下眼白一翻,“呸”的一口痰吐在张青脚下,顿时破口大骂:“大天白日说哪里的昏话?唐大帅战亡,唯一的掌珠伤心欲绝病倒了,二皇子怜唐小姐无依无靠,带着她回京了。唐家的小姐如今可是在京城里呢,你们莫不是穷疯了,居然敢跑出来冒充唐小姐?看老头子不打死你!”
老苍头回身从门内拉出一把扫帚,照着张青没头没脑打了下来。
张青是个倔头,被老苍头狠打了好几下,仗着年青力壮抓住了扫帚,急的脸都白了:“你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老头子?不认得我家小姐就算了,小姐九死一生回到家门口了,居然敢拦着不让她进去!”
老苍头大约没想到还有人敢如此大胆,喊了一嗓子便从门内跑出来数名青衣小厮,全是陌生面孔,听说前情呼呼喝喝就要揍张青。
张青身上挨了好几下,还扯着嗓子喊:“你们到底是谁?唐家的旧仆呢?快喊他们出来……”
老苍头有了帮手,骂起来更是中气十足:“穷疯了的骗子,竟然敢讹到唐家门上,明知唐家旧仆为了保护小姐都死光了,竟然还敢上门。倪二,你跑一趟衙门,让府君来捉了这对骗子去吃牢饭,省得到处行骗!”
唐瑛抬头打量这座熟悉的府邸,那曾经是她此生最温暖的所在,可是亲人俱亡,如今不过就是一处宅子罢了,说不定进去之后触景生情,保不齐更为伤心,不进也罢。
“张青,我们走。”
张青不可置信:“小姐——”
“我们走吧。”
唐瑛率先转身离开,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张青走的很急,还揣了一肚子气,快要爆炸,身上衣衫也被扯烂了,直恨不得再上去与这帮不带眼识人的奴才们再打一架,不过觑到唐瑛平静的表情,他又不敢多嘴了。
两个人在白城转了大半日,许多熟悉的地方都已改变。
唐瑛从小以男装示人,十五岁之后便以亲兵身份跟在唐尧身边,出入军营,便是营中不少军士都真当她是唐大帅亲卫家将,而非唐家小姐。
家里都是糙老爷们,养个闺女也全无章法,全凭高兴。
唐瑛从小不喜做女红,偶尔被丫环追着缝个奇丑的荷包送给老父亲,便能得唐大帅满口子夸奖,若是陪老父耍一套木仓法,共饮一坛酒,就更能讨他老人家欢心了。
反正她身后永远有个傻小子俞安追着,对于女婿的人选唐大帅半点不担心,是以养女儿养的很是随心所欲,丝毫不必担心闺女嫁不出去。
天长日久,除了唐尧身边关系亲近的下属家眷,家中众仆,外人竟是不知唐小姐的真面目。
城中普通百姓倒是知道唐府有位小姐,却从不见她招摇过街,只当这位唐小姐乃是大家闺秀,就算她此刻身着女装,在城里随意走动,竟也无人识得。
两人路过一处宅子,但见一株苍老虬劲的杏树从墙头探出半个枝桠,居然不曾焚于战火。
唐瑛站在墙下面,仰头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说:“这棵杏树上结的杏子最是好吃,又甜又软,往年俞安总会爬墙去偷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