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默契

陆晚晚当然不会去宁家为陆锦云求情, 更不会求到谢夫人头上。

谢夫人真心待她, 她的真心可不是让她去给陆锦云求情用的。

陆晚晚回到院里, 让月绣备马车。

她要带陆倩云出门。

沈盼道:“她长这么大, 还没好好在京城逛过, 去逛逛也好。”

陆晚晚温柔地看了眼陆倩云,这个妹妹对自己很好, 同她如亲生姐妹般亲昵。

她很享受这种姐妹亲情。

“我想带三妹妹去看大夫,看能不能治治她的哑病。”

沈盼神情慌了一下,差点打翻茶盘。

陆晚晚反手将茶盘托住, 疑惑:“三姨娘,怎么了?”

“没有, 可是她病了这些年,还能好吗?”

“既然是后天病哑的,那肯定会有法子的,我听说京畿有位大夫,妙手回春,我想带倩云去碰碰运气。”

“可是……”沈盼犹豫。

陆晚晚不解:“三姨娘, 你不想三妹妹早些好吗?”

沈盼解释:“怎么会?只是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空不空欢喜倒也罢了,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陆晚晚牵起陆倩云的手, 轻声安慰她:“三妹妹放心,姐姐一定会将你治好的,迟早的事。”

陆倩云眼眶一红。

乍暖还寒时节,京郊的天灰蒙蒙的, 空气中漂浮着寒冽的气息。郊外比城里空旷,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伴着道路两旁枝上栖息的鸟儿,比在府上更快活。

当年宁夫人害病,陆晚晚曾去过那大夫的医寮,循着记忆的方向驾车而去。

没多久,眼前出现一片围起来的林场,像是哪家的私人林场。

“小姐,前面没路了。”

陆晚晚困惑,她记得是往这边走的。

她说:“倒回去,看来是我走错了。”

车夫得令,勒转马头。

方才转过身,林中忽的飞出一支利箭。

锋芒毕露的箭头闪着寒光,直奔马腿,刺了个透穿。

马儿吃痛跪了一步,车夫一时不察跌落到地上。

一队人马从林中呼啸而出。

领头的是个小姑娘,她还背着弓,欢呼雀跃,笑声就跟银铃似的:“我射中啦!二哥,你的那只西域白玉杯是我的了。”

马儿受了惊吓,忽然站起来,四下狂奔。

陆晚晚姐妹俩被颠得左摇右晃。

“发生什么事情了?”陆晚晚慌了慌神。

月绣打起帘子看了眼:“糟了,马夫跌下车了,马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射箭的小姑娘见马横冲直撞,骑马立于一旁乐不可支:“好,再转两圈。”

她身侧是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束着白玉冠,一身贵气逼人,令人不可直视,他手中也有弓箭,他道:“差不多就行了,里面还有人,可千万别伤着人了。”

“伤两个人算什么?谁让他们倒霉打这里经过。”少女不屑地仰面。

陆晚晚被颠得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

“啊?小姐,咱们现在怎么办?”月绣惊慌失措。

陆晚晚脸色发白,极力撑起自己:“跳车。”

“跳车?”月绣觉得不可思议:“马跑得太快了。”

陆晚晚扶着陆倩云,说:“前面有山崖,万一它往崖下跳了怎么办?跳车虽然危险,可至少能保命。”

一口酸水反到了喉咙。

她顿了顿,又说:“等会儿我先跳,你们见没了危险再下来。”

围猎众人看着马儿连连撞到好几棵树上,纷纷抚掌大笑,压根没意识到人命可贵。

陆晚晚艰难地挪到车门,打起帘子看了眼两旁飞快掠过的景致,吓得打了个哆嗦。

她一闭目,一咬牙,纵身往车下跳。

这时,林中又冲出一队人马。谢怀琛着紫衣,冲在最前头,他光影般掠到马车旁,在她坠地的一刹那,俯身伸手一捞,揽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

陆晚晚只觉身子一空,腰像被铁紧紧箍着一般,透不过气。她被向上一带,猛地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她吃痛,一抬眸。

谢怀琛闻到幽幽的发香,一低头。

两人顿时离得极近,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相闻。

谢怀琛雄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面上,一把火从她的耳根烧到脸颊,热气腾腾。

方才的恐惧感荡然无存。

“小公爷?”她喊了声。

声音中带着惊魂甫定后的颤抖。

她身上散发出幽幽暗香冲击着谢怀琛的嗅觉,淡淡的,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尖。

他看到她轻轻发颤的睫毛,仿佛受惊的羽蝶。

喊他的时候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心下顿时一软。

他别开目,喉头滚烫,嗯了声。

谢染纵身一跃,跳上马车头,勒紧缰绳,御马而行。

不多时,便将马车稳定了下来。

月绣吓得花容失色,扶起陆倩云下车。

谢怀琛单手揽住陆晚晚,另一手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他抱着陆晚晚,一个翻身,落地。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谢怀琛问道。

陆晚晚有些站不稳,一手虚虚扶着他的胳膊,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在这里干什么?”谢怀琛也不挪开,任由她柔荑般的手指攀附着自己的手臂。

她说:“我听说京畿有位神医,是来找他的。”

谢怀琛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你生病了?”

“不是我,是我三妹妹,她十岁那年落了水,就不会说话了。”

谢怀琛神色微微一松:“哦。”

“琛哥哥。”方才看热闹的少女驾马疾驰而来,她停在谢怀琛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眼陆晚晚:“她是谁?”

陆晚晚认识她。

成平王的小女儿,宋落青。

大成朝的天下乱过一次。

那是十七年前,当时皇上还只是太子。

先皇子嗣众多,子嗣多,纷争便也多了。

先帝在世时倒也罢,十七年前先帝殡天,太子还在江南巡盐。

三皇子联和首辅林如安发动政变,取得镇国大将军陈宣的支持,强行逼宫,假传圣旨,登基称帝。

外则追杀太子。

太子与昌平王、成平王关系极好,他们俩突出重围护送太子逃往西南。西南是南雄侯谢家和德庆候沈家的封地。谢沈两家当时已经联姻,手握重兵,权势极大,以至于西南人只知谢沈两位侯爷,不知天子。

但谢沈两家见太子贤良,礼贤下士,是以拥兵辅佐,一路从西南打回京城。

陵川河将大成王朝一分为二,河岸以南是温玉软香的江南富庶之地,河岸以北是辽阔空远的北方。

大军行至江南允州,大河以北反军压境,双方在此有一场恶战。

昌平王便是在这一场恶战中丧生。

凭着大河屏障,双方难分伯仲,僵持了三月有余。

三皇子派人递交求和书,提议兄弟二人划江而治,各立门户。

太子假意答应,南北再通往来行走。

半月后,谢夫人沈在歌佯装商人妇,押送货物渡江。北朝守将见她带着一众妇孺,商队只有几个健壮男儿,不以为意,放行通过。

却不知谢夫人身边这些妇孺是她的亲卫军。

登岸后,犹如一把钢刀似的插进了港口。

她们打了北朝军队一个出其不意,夺得码头,放闸让南朝军队通行。

待北方援军赶到,谢允川的部队已经完成渡江。

北朝军心涣散,南朝军队势如破竹,逢城守将开门揖客,莫不抵抗。

区区一个半月,大军就到了京城。

三皇子自知无路可走,跳楼身亡。

至此,大成王朝历时一年的战乱终于终止。

战乱虽止,战乱留给人的伤痛却抹不掉。

皇帝在这场战争中失去手足兄弟、大臣良将无数,因此他再度登基后,上抚良臣,下安黎明,励精图治,与周边列国互市贸易,互通往来,大成王朝达到了空前的繁华。

昌平王死于战乱,他的女儿被送进皇宫由皇帝亲自抚养,视如己出。

他对成平王、镇国公这些有功之臣抚恤有加。

宋落青作为成平王受宠的幺女,性格张扬跋扈,丝毫不知当年先辈筚路蓝缕,打江山的艰难。反是视人命如草芥,只知取笑玩乐。

譬如今日,若是谢怀琛没有出手,陆晚晚还不知自己是否有命回去。

她假装不知她是何人,举起双臂,纤纤素手,拨弄斜插于鬓边的一支鎏金海棠流苏步摇。绣了一圈白梨花的袖口随之滑了下来,层层叠叠堆在臂弯,露出一截雪白光滑的藕臂,凝脂似的,肤光耀眼。

谢怀琛没搭理宋落青,对着陆晚晚道:“你说的那个大夫我知道,我送你过去。”

转身又命谢染套马车准备出发。

宋落青身旁的男子也纵马赶来:“怎么了?走啊,咱们继续打猎去。”

谢怀琛懒懒道:“你们去吧,我送她去找大夫。”

男子顺着他的话,目光落到陆晚晚白皙雅致的脸上,顿时呼吸一窒。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如陆晚晚这般清丽出尘,眉眼又妩媚多情,风情无限的女子乃是上天恩赐,人间不多得。

谢怀琛要走,宋落青本就不快,又见宋时青的眼睛都快生到陆晚晚身上去了,顿时不喜,白了他一眼:“二哥,回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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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青收回思绪,对着陆晚晚道:“方才小妹无意惊扰之,姑娘可有受伤?不若歇息片刻再走?”

谢怀琛当然知道这兄妹俩的德性。

成平王家大公子早逝,二公子被定为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

大家都是游戏人间的二世祖,他自认为和这些人不一样。

谢怀琛吃酒饮乐斗鸡赌钱,寻的是自己的乐子。宋时青以欺人压人巧取豪夺为乐。

譬如方才,他兄妹明知马车内有人,还以射中马腿为赌注,险些酿成祸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平常两人在酒坊赌场碰头也不过点头之交,少有往来。今日要不是他们寻上门,说要来他家林场猎鹿,母亲让他招呼待客,他理都懒得理。

谢怀琛见宋时青的目光在陆晚晚身上流连。

她今天穿了身柔软的杏白色长裙,妃红的披帛衬得她面若桃花,婀娜柔软的身段和一双潋滟眸差点将宋时青的魂勾去了。

他皱了皱眉头,不等她回答,便道:“上车,我送你。”

“怀琛……”

“琛哥哥!”

宋家兄妹俩各有不舍。

谢怀琛不再理会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肚,缓缓离去。

谢染知晓车里的几位姑娘方才受了惊吓,车驶得极慢。月绣惊魂甫定,不住地念叨:“幸好没事。”

陆晚晚将帘子掀起一角,侧脸望向谢怀琛,见他懒洋洋地扯着缰绳,很是悠闲地走着。

“要看就正大光明的看,偷偷摸摸地做什么?”谢怀琛慢悠悠地挑起狐狸眼眼尾,扭头看着陆晚晚,笑了下。

陆晚晚望着谢怀琛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怔了怔,微微别开眼,小声说:“今天……谢谢你。”

谢怀琛无所谓地笑笑:“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赶马车的谢染一愣?小公爷平常也不是这么好大喜功的人啊?他不禁把耳朵一竖。

陆晚晚怔忡了一瞬,轻咬了下唇,说:“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谢怀琛漫不经心地笑着:“好,我等你。”

陆晚晚微微垂眸,神色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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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大夫家门前停下来,谢染道:“陆小姐,到了。”

“到了啊?”陆晚晚声音又软又倦,今天赶了很远的路,她有些累。

几人慢吞吞下了马车。

谢染已进到院子将大夫请了出来。

“这位姑娘少时落水,救起来后嗓子哑了,你给她看看。”谢怀琛懒散开口。

陆晚晚颇为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原来谢怀琛和大夫这么熟的吗?

这位大夫姓纪,名南方,医术了得。因他为人过于耿直正派,遭同行所妒,一再相逼,无奈之下退隐京畿,隐姓埋名开了间小药房。上一世陆晚晚和宁蕴成亲不久,宁夫人病得人事不省,陆晚晚急得焦头烂额,四处求医。

后来纪大夫登门,主动为宁夫人看病。陆晚晚当他是江湖骗子,还怀疑过他,直到宁夫人当真有好转,纪大夫才将真实身份托告。

她问过纪大夫怎知他府上有病人?他却说随缘而来。

现在见谢怀琛和纪南方这么熟,会不会是他让他来的?

可既是他叫来的,他为什么不告诉宁蕴?

陆晚晚不解。

纪南方给陆倩云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是诊脉,又是看喉,皱眉了许久,才开口:“这位姑娘……脉象无碍,嗓子也是正常的,为什么……”

就是说不出来话呢?

纪南方咬咬牙,硬着头皮说:“要不我先开个调节嗓子的方子姑娘先吃着,回头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陆晚晚也有困惑,但行医者定不想被人所疑,她便也不问了,只道:“有劳纪大夫费心了。”

她轻捏了下陆倩云的掌心,对她道:“你放心,纪大夫医术非凡,肯定能将你嗓子治好的。”

陆锦云低垂着头,眼眸古井无波似的亮堂,全无迷惑与伤心。

纪大夫送他们几人出府,月绣扶了陆晚晚和陆倩云上马车。

谢怀琛翻身上马。

正要离开,纪大夫突然喊道:“小公爷,夫人前日要的方子我开好了,烦请小公爷帮我带给她。”

谢染道:“我跟你去拿吧。”

谢怀琛跳下马:“没事,我去。”

他随纪南方进了院里。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谢怀琛道。

纪南方也不跟他绕弯子了:“你和那姑娘什么关系?”

“哪位姑娘?”

“就你眼睛一直往人身上瞟的那个。”纪南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谢怀琛:“……”

纪南方又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胡来,那姑娘可不好惹。”

谢怀琛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个十分敷衍的笑容:“多谢纪神医提醒。”

“不是,我跟你说真的,她身上有毒。”纪南方敛了嬉皮笑脸,严肃道。

谢怀琛忽的蹙眉:“她中毒了?”

“瞧你急的,我是说她身上有毒,不是说她中毒了。”纪南方解释道:“那毒名叫衣鬓香,有淡淡的香气,如果不仔细分辨,就和普通香粉没有差别。衣鬓香药效毒辣,沾染后一柱香时间手脚会发麻,三天之内若是没有解药,中毒之人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谢怀琛眼尾耷拉下来,喃喃道:“她没事在自己身上下毒干什么?”

“一个女子,还是一个长得这么惹人怜爱的女子,在自己衣襟内侧下毒,还能为了什么?自保呗。”纪南方道:“我只是怕你把持不住,胡作非为,害人害己,所以提醒你一声。”

谢怀琛朝他挥了挥拳头:“胡说八道什么!”

纪南方嘟囔:“眼睛都快长到别人身上了,还不敢承认。”

谢怀琛哼了声,撂下一句“改天再来收拾你”,转身走了。

纪南方家门口有一处精致的池塘,池塘中央修了凉亭。

初春将至,池塘两畔的垂柳抽出嫩芽,倒影在碧水里,艳波涟涟。

锦鲤在池塘中一跃而起,水声泠泠不绝于耳。

谢怀琛一出来,便感觉到有一双目光直直地将自己望着。

望了过去。

陆晚晚趴在车窗,眸子里蕴着水雾一般。

素白的指尖扒着雕花车窗,相映成趣。

纪南方说得没错,她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睛的魔力。

每次看到她,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是那么柔弱,是冬日梅花花心中那一撮细嫩的雪,晶莹剔透,令人小心翼翼不忍轻捧。

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化作水。

这么柔软的一个人,为了自保,竟在衣襟上藏毒。

也不知那陆家是什么龙潭虎穴?

“小公爷。”陆晚晚喊他。

谢怀琛看向她,眼角微挑。

“谢夫人生病了吗?”陆晚晚眼睛亮亮的,认真地看着他。

谢怀琛别过眼,说:“没有,是她让纪大夫开的调理的方子。”

“那便好。”陆晚晚低垂羽睫,轻声说:“你帮我转告谢夫人,明日我去府上找她。”

“好。”谢怀琛云淡风轻地说。

——————

傍晚,陆建章下朝回府,径直去了勤南院找陆晚晚。

他放下当父亲的架子,不是传她去书房,而是亲自来找她,足见她对这个女儿的器重。

陆晚晚为他编织了一个谎言:“我去见了谢夫人,她说明日邀请宁夫人过府,看能否找机会为二妹妹说好话。”

“她答应了?”陆建章大喜过望,毫不掩饰地露出贪婪的嘴脸。

陆晚晚厌恶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谢夫人也只说她去试试看,至于成不成就不一定了,还说要是办砸了父亲千万被见怪。”

“自然的,这是自然的。”陆建章连忙答应。

顿了顿,他很欣慰地说:“幸亏我有你这么个好女儿。”

陆晚晚勾着嘴角,没有说话。

陆建章心情愉快地去了五姨娘的屋里,他快活极了,镇国公夫人出面,又是原本定下的婚事,想必宁家也不会轻易退婚。

他下朝回来,听门房的小厮说今日谢小公爷亲自送陆晚晚回府。

他更加得意。

一个女儿嫁去侯府,一个女儿嫁进国公府。

从此前途无量。

相比陆建章的春风得意,陈柳霜就显得有几分灰头土脸。

白日陆锦云被陆建章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让她以后不要再跟陆晚晚作对。

这是什么意思?

陆晚晚回来还没有半年,就已经取得他的信任了。

听她说话的意思,她已经知道岑思菀是怎么死的,她究竟是回来干什么的?

她背心生凉,冒出冷汗,脑海中闪过两个字——复仇。

陆晚晚回来为岑思菀复仇的!

陈柳霜生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她才十六岁,回来就掀起这么多风波,很难让人不怀疑。

自从陆晚晚回来,她的生活就没有平静过。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再任由她如此下去。

她会毁了自己,毁了陆锦云。

“无论如何我都要把陆晚晚赶出去,哦不,是要让她永永远远地消失。”陈柳霜狠狠地握住拳头,留得长长的指甲一不小心齐根这段,断口处传来隐隐的痛。

她交代香棋,去叫陆家的总管王彪。

香棋走后,她回到卧房,关好门窗,走到角落,扣了扣地砖,将其中一块打开,取出了里面藏着的盒子。

掀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块金锭。

她不舍地看着它们,道:“我就知道,当初厚着脸皮要你们,终于到了你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

第二天早上,陆晚晚早早起床,大厨房那边就送来了早膳。

有鱼片粥,还炒了几个小菜,十分丰富。下人说是陆建章让人送来的。

他向来如此,有利赶早。

陆晚晚吃不完这么多东西,叫了三姨娘和陆倩云一起吃。

陆倩云穿了身桃红襦裙,进门朝陆晚晚笑了笑。陆晚晚觉得她有些不对,往常她笑得很甜美,今天好像不怎么开心。

她亲手给倩云盛了碗粥,问道:“妹妹,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陆倩云眼角一耷拉,轻摇了下头,眉宇间笼着愁云。

这段时间,陆晚晚已经能看懂她大部分的手势,她不想说,她也就不逼她,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快吃吧,吃完了我们去国公府看谢夫人。”

陆倩云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着碗内的粥,心情很不好。

沈盼道:“今天我和倩云要去一趟招提寺,没法子陪你去国公府了。”

“去招提寺干什么?”陆晚晚说:“又不是初一十五。”

沈盼叹了口气:“今天是二姨娘的忌日。”

陆晚晚愣了一瞬:“二姨娘?”

“以前倩云没害病的时候,老爷很宠她,二小姐眼里揉不得沙子,处处针对倩云。你也知道二小姐那个性子,背地里没少给倩儿下绊子,好几次被二姨娘撞见,回护了倩儿。倩儿心中一直都感激二姨娘,所以每一年她的圣诞忌日,倩儿都会去为她上香,聊表哀思。”沈盼目光柔和,满是不忍看着陆倩云。

陆倩云眼眸蓄了水,秋波涟涟。

陆晚晚声音柔婉,问她:“二姨娘什么时候去世的?”

“五年前。”沈盼又是一声叹息:“只可惜,她年纪轻轻地,哎……”

弹指一挥间,竟已过了这么久。

“二姨娘怎么死的?”陆晚晚纳闷,她母亲也是年纪轻轻地就去世,难不成陆家宅子里有鬼不成?

沈盼道:“那天她刚好临盆,正在生孩子,忽的一口气不来,人就去了,可怜了那孩子,生不出来,活活憋死了。”

陆晚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母亲生孩子后死的,二姨娘生孩子的时候死的,怎么会这么巧?

她得好好查一查。若当真是陈柳霜干的,到时候让她一并还债。

陆晚晚收回心绪,抬起眼帘,看着沈盼:“怪不得大夫说二妹妹嗓子没问题,一切正常,就是说不出来话,原来跟二姨娘有关。”

“这……有什么关系?”沈盼眼神飘忽,有些慌乱,话也说得有点结巴。

陆晚晚说:“说不定她是受了二姨娘惨死的刺激,所以才说不出话。”

沈盼心不在焉:“也有可能吧。”

吃完早饭,天气晴好湛蓝高远,明亮得近乎刺眼。

这一日扫去一连灰暗了几个月的冬,终于透出些许春的气息。

她们一起到府门,各登一辆马车,分道扬镳。

到了镇国公府,徐笑春出来接她。

“晚姐姐,舅母今天有客人,没空出来接你,打发我出来了。”徐笑春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两人亲密无间。

陆晚晚有些不好意思:“要是知道夫人今天宴客,我就不来叨扰了。”

“舅母知道你来,很高兴呢。”徐笑春道:“听谢染说,昨天你碰到宋家那两兄妹了?”

陆晚晚想起那两兄妹就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宋时青打量她的眼神,猥/琐又下/流,令人恶心。

她点头“嗯”了声。

“呸,这两兄妹都一样不要脸,哥哥强取豪夺,妹妹视人命如草芥,多看他们一眼都是对眼睛的侮辱。”徐笑春气不打一处来。

陆晚晚在马车里被颠得晕头转向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徐笑春嘱咐道:“你当心些,以后出门多带点人。”

她又想了想,陆晚晚被一个续弦的继母和妹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算,想来在陆家日子也不好过,又道:“不行,我晚上就回将军府,给你点三十个身强力健的侍卫,让他们跟着保护你。”

陆晚晚感动极了,又笑了笑:“哪有那么严重?我又不去僻静无人的地方,难不成他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徐笑春瘪瘪嘴:“不是没这种可能。”

陆晚晚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没事。”

徐笑春还要再说什么,已经到了花厅外,谢夫人迎面走来。

她笑得和蔼慈祥:“晚晚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陆晚晚弯腰福礼:“不知道夫人今日府上宴客,我贸然登门,还请夫人见谅。”

“昨日听琛儿说你今天要来,我高兴得紧。只不过今日来的客人是家乡的族亲长辈,我怕是招待不好你,他们都是老人家,你在场难免拘束,和笑春去园子里玩儿吧。”谢夫人安排好了一切:“午时也不必同我们这些老家伙用膳,我让厨子另外安排。”

陆晚晚听她安排得妥当,考虑周全,应了声是便和徐笑春去了后院。

徐笑春带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

此时冬未褪尽,园子里光秃秃的,没什么好景致。

两人都是兴致寥寥。

徐笑春为了活跃气氛,问她:“晚姐姐,你平常在家玩什么?”

她想了想,道:“绣花,裁衣……”

徐笑春听得头大:“就这些?”

陆晚晚格外实诚:“就这些。”

“那你的日子过得该有多无趣!”她感叹了一声,又道:“走,我带你找好玩儿的去。”

她带着陆晚晚分花拂柳,过廊走巷,到了一处小阁楼。

小阁楼在园子深处,四周树木繁茂,看起来有些偏僻。

“这是什么地方?”陆晚晚问她。

徐笑春拖着她的手臂:“跟我走就是了。”

近了,陆晚晚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呼声,里面好像有不少人。

————

最近镇国公不知去了哪家府上,见人家公子哥学富五车,才识过人,回来后见自己整日赌钱作乐混日子的倒霉儿子,越看越不顺眼。

于是给谢怀琛立了规矩——不许他再出门赌钱喝酒。

要是家丁敢私自放他出去,一人五十大板伺候。

这些家丁惜命得很,尽忠职守地盯着谢怀琛,愣是没让他踏出府门半步。

镇国公有张良计,谢怀琛有过墙梯。

不许他出门赌钱吃酒,他就命小厮去喊了褚怀、李远之上家里来玩。

褚怀、李远之和谢怀琛是京城二世祖的三兄弟。

平常进出赌场酒坊,形影不离。

好长一段时间不见谢怀琛,他俩思念得紧,听说他被关在家,立马背着书匣登门求见,装作来找谢怀琛读书习字。

三人凑在一起,一合计,便在此处赌钱作乐,快哉快哉。

陆晚晚来的时候,他们正在玩叶子牌,谢怀琛占了上风,赢了不少钱,心情颇好,扔了银子让谢染出去买酒。

他去了半晌还没回来。

徐笑春带着陆晚晚进来的时候,谢怀琛一个酒坛子扔过来:“怎么去这么久?”

酒坛子针对陆晚晚的面门。

徐笑春一个旋身,飞起一脚,又将壶踢了过去。

谢怀琛坐庄,刚输了把大的,见“谢染”胆大包天敢还他一坛子,顿时从桌案上跳了下来:“谢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转头,看见门口光亮下立着的女子,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你们怎么来了?”

“好啊你,竟然敢背着舅舅赌钱。”徐笑春指着他的脸:“还敢拿酒坛子砸晚姐姐,看我不告你去。”

谢怀琛眼睛落在陆晚晚身上,愣了一瞬,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谢染。”

陆晚晚眨了下眼睛,轻轻柔柔地说:“我知道。”

褚怀催谢怀琛:“该你了,出牌。”

谢怀琛牌一撂:“你们玩儿吧,我不玩儿了。”

徐笑春忙劝他道:“别啊,褚二哥,李六哥都在,你扔下别人跑了,人家怎么玩儿啊。”

“是啊,我们两个人还能玩牌不成?”

徐笑春眨巴眨巴眼睛,求他:“表哥,别走,咱们一起玩好不好。”

谢怀琛偏过头问陆晚晚:“你会玩儿叶子牌吗?”

陆晚晚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只会一点。”

为了让她尽快融入新的圈子,舅母教了她很多东西,叶子牌、打双陆、蹴鞠、冰嬉,她知道谢怀琛都是这方面的好手,还是谦虚一点好。

“我教你。”谢怀琛马上有了兴致。

徐怀春拖着她坐在谢怀琛下手。

因有了姑娘家,谢怀琛又让人喊了几个丫鬟来伺候。

李远之恰好把牌码好,说:“开始了啊。”

谢怀琛把骰盅推到陆晚晚眼皮底下:“你来摇。”

陆晚晚瞥了眼他面前压着的银票,不如另两位的多。

“方才你输了?”她小声问。

谢怀琛瞧着她的脸,说:“输的都是他们的。”

陆晚晚彻底起了玩心,双手抱着骰盅,用力摇着。

她会听音辩数,听着两枚骰子在骰盅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就知道是几点。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阁楼里。

半天,陆晚晚放下骰盅。

开盅,谢怀琛的庄,分牌。

自从陆晚晚来了之后,谢怀琛牌运特别顺,一连好几把,通杀全场。

陆晚晚总是能准备无误喂他想要的牌。

褚怀瞧出了端倪,教陆晚晚:“姑娘,你出熟牌,别出生牌。”

徐笑春输了不少钱,笑着调侃她:“晚姐姐,你可真旺表哥,你一来他赢了不少。”

“是吗?还有这么一说,那看来你很克褚二和李四。”谢怀琛抢白。

陆晚晚微微抬眸,抿着嘴笑了笑,喂了一张八索给他。

谢怀琛把牌一摊,又是满牌。

李远之面前的钱输光了,把牌面一推:“不玩儿了,下次再来。怀琛你运气太好了吧。”

谢怀琛把面前的银子打赏了些给丫鬟小厮,剩下的让陆晚晚和徐笑春分了。

褚怀喊道不公:“拿我们的钱充阔,也就你能做得出来。”

谢怀琛挑眉:“本公子凭实力赢的,不服再来。”

褚怀憋屈地叹了口气。

谢怀琛阔气地说:“拿去买胭脂。”

话是对徐笑春说的。

陆晚晚耳尖微微泛红。

从阁楼出来,到了午膳的时间。

谢夫人让厨房在水榭摆了宴,又让林嬷嬷传话,叫兄妹俩帮她招呼陆晚晚。

水榭邻湖,飞檐斗拱,朱红色的立柱。

亭外摆一座花梨木底座的娟秀八扇屏风,屏风上的山水,都是江南秀丽,阡陌翠碧。

谢夫人知道她从允州来,或许会思念故乡,特意翻出这扇屏风。

旁边有乐师,弹着欢快的江南小调,清新细腻,婉转动听。

只有三个人,他们吃得很欢快。

谢怀琛偶尔给陆晚晚夹菜,自然又礼道,极尽地主之谊。

菜里有一道鲫鱼羹,鲜嫩可口,陆晚晚盯着这道菜吃。

徐笑春不知想到什么,忽的说道:“改天我一定要去扒了宋落青的皮。”

声音愤愤的。

陆晚晚那口鱼还没有嚼烂,鱼刺顿时卡在她的喉咙里,她呼吸有点不畅。

众目睽睽下咳鱼刺真丢人,她冷了脸,喝了一勺汤。

谢怀琛抬眸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别出去惹事。”

他倒了杯酸汤推在陆晚晚眼底。

徐笑春愤愤不平:“我早看她不惯了!”

陆晚晚默默端过手边的酸汤喝,温热酸甜的汤汁,大口大口在喉间流淌,终于把僵持不下的鱼刺带了下去。她清了清嗓子,安抚徐笑春的情绪:“像他们这种人,老天爷迟早会给报应的,不用你动手。”

徐笑春道:“老天爷不开眼,天底下多少受苦的人,他压根管不过来。等老天爷的报应,人都等成黄花了,她让我心里不痛快,我也要让她不痛快。”

倒也是,老天爷不是时时都开眼的。

“阿琛,原来你在这里。”而后,他们听到了宋时青的声音。

徐笑春头也未回,同陆晚晚说:“晚姐姐,冬天还没过完,怎么苍蝇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