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两世欢 ...

“师父,为何要将那珍贵的护符送给易家小姐?”趁着易太傅不在空隙,元康忍不住询问妙衡真人。

那护符可是当年太、祖皇帝送给师尊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师父一直极为珍惜,随身佩带着。

珍贵吗?想到护符的来历,妙衡真人思绪微动,想起那日。

大梁立国,太、祖皇帝登基之前数日,对手组织了最后一波反扑,以剧毒行刺,皇帝身负重伤,幸而他当机立断,将胸口血肉带骨,一并挖出,才幸免于难。

妙衡真人收到消息,匆匆下山,为其诊治。

治疗之后,他心情很沉重,皇帝伤势虽然稳住,但元气大伤,只怕寿数大受影响。

偏偏那人听了,满不在乎。反而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样东西,递到自己面前。

“那夜从胸口剜下来的。听闻此物能有助于道门修行,不知真假,扔了有点儿浪费,送给真人当个纪念吧。真人是我毕生最敬重之人,只恨不能追随座下,一并修行。”

英豪一世的皇帝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笑容却依然爽朗,眼眸明亮。

望着那一小节肋骨,妙衡真人已经想不起收下时候的心情了。

龙骨确实对修道之人有神效,能稳定魂魄,提升境界。不过他并没有使用,只是在三年之后,听闻皇帝驾崩的消息后,将其制成了勾玉形状的护符。

本以为会陪伴终生,没想到在今日送出去了。

回过神来,看着徒弟,妙衡真人笑道:“此物虽然珍贵,与我并无用处,倒是留给她,说不定有逆转天机,拯救苍生的机会。”

元康惊讶了,他本以为师父是看在易太傅的面子上。怎么就牵扯到“逆转天机,拯救苍生”上了?这也太夸张了吧!那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等等,师父说的天机,是说将来大梁皇朝的劫难吗?”

之前师父卜算天机,曾说大梁有灾劫将至,甚至有倾覆之危。

但也不可能由一个小女孩来拯救吧。

妙衡真人点点头,他其实也很奇怪这种诡异的想法从何而来,但是就在看到易氏小姐的时候,突然道心萌动,感应到一丝天机变动。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念头,摸不着头绪,也无从解释。

却让他抓住这一丝天兆,将龙骨给了她。

他遗留的东西,倘若能挽救他奋斗一生的基业,岂不比留在自己身边生灰强得多。

元康正要再问,突然外头管事匆匆进门,着急道,“真人,不好了,易小姐在房内走失了。”

***

一直退到山洞角落,云舒才停下了,警惕地盯着谢景。

看到“它”没有扑上来,云舒稍微冷静了些,威逼之后又赶紧上利诱:“你只要答应放过我,我就给你很多金银珠宝,还给你送烧鸡吃。你还没吃过吧?烧鸡比人好吃多了,真的,又香又脆。而我一点儿都不好吃,煮了也不好吃……”说到最后,她音调掩不住地发颤。

谢景额头上突突直跳,他总算听明白了,这个笨丫头,竟然将自己当做是……

以他的性子,换了别人,直接扔出去都有可能。偏偏眼前只是个落难的小女孩。

最终,他沉声道:“我不是狐狸。”

云舒的哽咽声一顿,抬头望去。

谢景脸色阴沉如暴雪将临,冷峭的目光中带着戾气。云舒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挪开视线。

呜呜,还说自己不是狐狸,这择人而噬的气势怎么解释!

谢景:……他能怎么解释?

正僵持着,云舒突然掌心剧痛,是木棍越烧越短,逼近手掌。

她吃疼地扔下。木棍哐啷一声跌在地上,冒出一缕青烟。

自己没有了武器!意识到这点儿,云舒惊惧地望向谢景。

谢景长吸一口气,不看云舒,转身走到篝火边上,将烧好的热水端起来倒入干净木桶,提到树墩前头。然后又从怀中摸出两个果子来,扔到一边。

他闷声道:“先烫脚,再用它挤出汁水涂抹,可以缓解伤痛。”

说完,转身出去了。

云舒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才渐渐反应过来。

他扔下的果子,是药!

他烧水,是给自己烫脚的?

望着树墩旁边冒着腾腾热气的木桶,她张大了嘴巴。

犹豫片刻,终于一蹦一跳地回到树墩边上,小心翼翼坐下,将那两个扔下的果子捡起。

表皮洁白,上头还带着赤红的纹路,非常好看。记得典籍中看过这种药材的记录,叫什么赤血玉兰果的?

好像确实有活血化瘀的治伤效果。

呃……难道自己真的误会了,他确实不是狐狸,只是个路过的普通人。

云舒只觉得脸颊滚烫,天啊,她出丑出大发了!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云舒捂住脸孔,半响,又放下来。

嗯,反正也没有人看到。应该不会有人笑话自己。

除了刚才那个少年。

不过这件事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谁让他那么沉默寡言,都不解释两句。

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啊!

云舒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悄咪咪探头往山洞口看了看。

少年正站在一棵树下,双臂环抱,背影挺拔,还带着一种卓尔不群的孤傲。

脚踝的剧痛打断了云舒的念头,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肿胀更糟糕了。

她赶紧脱了鞋袜,将一双小脚丫放到木桶里。想起书里记载的,这种果子的药汁,先要靠热力畅通血脉,才能生效。

热水环绕,一瞬间涌上来的酸爽滋味,云舒差点儿又掉下眼泪来。

简直人间酷刑啊!

又是咬牙,又是握拳,龇牙咧嘴忍了好半天,才没惊叫出生。估摸着差不多了,她将脚抬起来。

拿起果子,想要将汁水捏出来涂抹上去。

捏了片刻,她又发现一个糟心的问题。

果子太硬了!根本捏不动啊!

只能抬头看向山洞外头的背影。

“那个,少侠……呃,能否请您帮忙。”

谢景听着里头娇弱的像是小猫儿一般的声音,转过头去。

山洞里头,小女孩正泪眼汪汪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求人的时候,云舒姿态向来放得很低。

她正坐在木墩上,长裙撩起,露出雪玉般的小脚丫,天然娇憨可爱,惹人怜惜。

谢景挪开视线,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外貌,也不得不承认,小女孩生得特别招人喜欢。

冷硬的心肠难得柔软了些,他转身进了里头。

从云舒手中接过果子,他用力一捏。

起先两滴都落到了地上,云舒赶紧伸了伸腿,才接住剩下的药汁。

怎么这么没准头?云舒抬头,才发现谢景根本没有看自己,视线一直投向山壁。

是觉得男女有别吗?

这冷面家伙竟然还挺守礼的。云舒暗暗嘀咕。

用手指将药汁涂抹开,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从皮肤透进来,知晓这是药力在发挥效用,她不敢随意碰触,只好找点儿什么分散注意力。

“那个,对不起,刚才误会了你。”

“无妨。”谢景平淡地道。

“呃,你从哪里找来的赤血玉兰果?”听闻这药材长在深山,应该不容易吧。

诧异她竟然能说出药材的名字,谢景顿了顿,回道,“外头。”

云舒:……多说一个字会死吗?什么外头,她当然知道不是山洞里找来的。

她是真切体验到了,什么叫一句话把天聊死。

好吧,也许人家压根儿不想跟自己废话。

头一次被这么冷硬地拒绝,云舒有些气鼓鼓的,不就是误会了一场吗,小气的家伙!

她脸颊鼓起来的模样特别可爱,谢景看着,竟然莫名生出想要摸摸她脑袋的冲动。

他赶紧挪开目光,压下这莫名的情绪,返家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主动亲近人的念头。

又过了片刻,估摸着她脚踝的肿胀消减了些,谢景道:“起来吧,我送你回去。”态度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云舒照着他说的,试着站起身来。

那药汁果然神效,只是片刻功夫,无法忍受的酸痛就变成了一种钝钝的痛感,还能忍受。

眼见谢景转身出了山洞,她赶紧跟上。

走过山洞口,谢景抽出随身的短刀,从旁边树上砍下一根树枝来,哗哗几刀下去,就削直了,

云舒迷惑地看着他动作,直到木棍递到面前。

原来是给自己当拐杖的。云舒接过,诚恳地道,“多谢了。”想不到这冷面的家伙还挺体贴的。

又看到面前大树,冬日树叶都凋零了,光秃秃的枝丫上却还挂着十几个白莹莹的果子,在冬雪映衬下分外显眼。

“这些就是赤血玉兰树吗?”原来他说的外头,还真就是外头啊。

谢景点点头,他也是凑巧发现了这片树木,还有合适的山洞,才将练武功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听说这赤血玉兰树夏天开花的时节,非常好看。”

谢景想了想,点头道,“尚可。”

唉,少侠你说话超过两个字,是不是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啊。云舒悄悄腹诽着。

两人下了山道,进入峡谷。

地上积雪处处,非常难走。云舒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没多久,就开始感觉脚踝越来越疼,药效也不是万能的。

眼看着云舒越走越慢,谢景只得停下脚步。

“我走不动了。”云舒委屈地望着他,“要不你替我去报信,告诉奉天观的人我在这里。”

谢景以沉默表示拒绝,他并不想跟奉天观的人多接触,跟段无音学武功算是他的小秘密。段无音兄妹居住的别院在后山,离这里也挺远。

“要不你带我走。”云舒建议道。少年是会武功的,带着她应该轻而易举。

这个还能接受,谢景上前伸出手来。

云舒眼看着他要故技重施,将自己当大号行礼拎,赶紧抬手道:“不是刚才那种带着。”

“你抱着我。”她直白地要求。

谢景立刻拒绝:“不行。”

云舒嘟着嘴,“你是不是认为男女有别?”

谢景没说话,默认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云舒瞪着他,严肃脸,“我现在才六岁半。”

谢景:……

“我是真的走不动了。”讲完硬道理,云舒又开始来软的,水汪汪的眼睛凝望谢景,满是祈求。

她是真吃不消了,不仅脚腕疼,浑身上下摔伤好多处,就算没有伤筋动骨,只怕也青肿不堪,只是在外头不好验看而已。千金大小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

犹豫片刻,最终,谢景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小女孩很轻,还带着甜丝丝的香味,像是一团棉花糖。谢景极少与人这么亲近,觉得身体僵硬。反正只是个小孩子,偶尔也算行善积德了。他安慰着自己。

云舒悄悄乐着,本来她还想着,实在不行,再被拎包一次也勉强忍了呢。

她抱住谢景肩膀,低头看着,少年的手臂僵持,应该是从来没抱过小孩子。但动作间还是尽力让她舒服,步伐也平稳。

从这个角度看,他眼睛真是漂亮,睫毛又密又长。虽然眼神冷淡疏离,但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呢。

又疑惑,山林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少年?扪心自问,还是狐狸精的解释更合理啊。

谢景察觉她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纳闷,自己脸上有什么吗?

云舒很快开了口,“今天原本我是出来找一块玉佩的,勾玉的形状。那可是妙衡真人赏赐给我的护身符,据说超级灵验。”云舒炫耀着。“可惜被我在碑林那边不小心弄丢了,刚才我想要找回来,谁知道脚底一滑就摔下来了。”

想起勾玉,云舒还惦记着,滑下山崖的时候,她松了手,勾玉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千万别损坏了啊!只能等回去再派人搜寻了。

伴着她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谢景僵硬的动作逐渐缓和。

云舒说了一路,想要套出少年来历,可惜得到的回应只有几句嗯啊,让她一阵气馁。

眼看着快到山门了。冷不丁,谢景突然耳朵一疼。

他惊诧地抬头,就看到了云舒收回去的手,还有讨好又歉疚的笑容。

小丫头捏了他耳朵?“你……”谢景眯起眼睛。

云舒尴尬地笑了笑,她现在终于确定,少年确实是人类无疑。耳朵的感觉跟之前她捏的狐狸斗篷手感不一样啊。

谢景准确地铺捉到了某人的小心思,嘴角微抽,现在能将人扔下吗?看着不远处的奉天观山门和道童,嗯,就算扔下她也不怕了。

就是因为确定平安了,才敢这么捏自己耳朵吧。怀疑自己是狐狸,她才是只小狐狸呢!

云舒讨好地拉住他衣袖,“对不起,别生气嘛。”

又道,“待会儿见见我家人吧,他们都是好人,一定会报答你的。”

然而话没说完,就觉身体一轻。她被谢景搁到了地上。

惊讶的目光中,谢景转身飞掠出去,很快消失在了茂密的树林中。

云舒小手还保持着拉扯衣袖的动作。喂,都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门口的几个小道士看到了她,连忙围上来。管事高兴地吩咐着,“快进去通报,易小姐找到了。”

***

谢景从树丛后头看到她被众人带进了观内,才放下心,转身离去。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峡谷拐弯,他停下脚步。

路边一块凸起的山石顶上,一块勾玉形状的亮片正躺在那里,上头串着细细的金丝链子。在洁净的积雪之上分外亮眼。

不会就是那个小丫头说的什么勾玉护符吧?谢景脚下发力,将勾玉取了下来。

真是巧啊!

该怎么还给她呢?

他不想跟人多接触,不如放回碑林算了,她一定会派人去寻找的。

谢景想着,立刻沿着山谷往上,积雪覆盖,陡峭的山石非常滑。费了好大功夫,才成功攀上碑林。

还没站稳,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娇糯声音:“我就是从那边摔下去的。”

是她,倒是正好。

谢景正想上前将东西还回去,突然听见杂乱的脚步声。

他略一犹豫,闪身躲到了一块石碑后头。

透过缝隙看去,十几个衣着体面的仆役簇拥着一对锦衣华服的兄妹往这边走来,旁边是道观的管事带着七八个小道童,神态恭敬。

向来冷寂的碑林难得有这么多人。

人群的中央,小女孩正被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抱在怀中。少年偏头,手指弹在她额头,清朗的声音满含关切,“还敢一个人跑出来吗?”

这般亲昵的动作,想必是她刚才提起的兄长吧。

她抱着额头,撒娇般嚷着,“唉呀,你好唠叨,操心太多会长白头发的。”

短暂的功夫里,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披着雪白的狐皮斗篷,银光流转,两粒儿狮子滚绣球的红宝石纽扣压在胸口,精致可爱。

少年大笑出声,背对着这边,看不清容貌,却也是衣着清贵,风姿挺拔。

这一刻,仿佛有光落在这片小小的碑林中,而光芒的中心,就是这对气度非凡的兄妹。

自己和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谢景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

正“教训”着妹妹,易玄英蓦然心生感应,转头往石碑望过去。

“怎么了?”云舒攀着他肩膀问道。

顺着易玄英的视线望过去,惊喜地低呼了一声,“哎呀,我的护符!”

那丢失的勾玉护符,正安静地躺在石碑一侧。

易玄英将妹妹放下来,两人拉着手来到石碑旁。

云舒欣喜地捡起勾玉来。怎么会落在这里呢?是自己摔下的时候往上扔,落在这里的?

还是,有人悄悄给她送回来的?

云舒转头看向远方,寒风吹过,仿佛有苍茫的呼啸声传来。

***

入夜之后,妙衡真人翻阅着典籍。

元康进入,躬身禀报消息:“师父,已经问过所有后山执役的小道童,并无一人救助过易小姐。”

今天易家小姐跌落山崖,幸而有一个少年援手,才平安归来,之后易阳晖专门向道观致谢,并请求找出这个少年,好重重酬谢。

元康找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人。

妙衡真人惊讶,奉天观是皇家道观,四周几十里都没有村居猎户的。

元康犹豫片刻,低声道,“弟子私下揣摩,可能是师弟身边的那个人。”

师弟段无音,是原本南泽王的世子,因兵燹战乱,逃入京城,被师父收归门下。他性情孤僻,并不喜欢跟人多亲近,一直带着妹妹居住在后山独栋的宅院里。

这两年,有个少年时常入山拜访,跟在段无音身边学文习武。

谢景行事虽然隐秘,但来往多了,元康这种执事弟子也渐渐知晓一二。念及这本就是师弟的亲眷。既然师弟不提起,他也只当没见过。

如今从形貌推测,救了易小姐的,很有可能是这个少年。

妙衡真人愣了片刻,突然抚掌笑道:“果然是因缘际会,冥冥中自有天数。”

元康问道:“弟子去师弟那边询问一二。”

“不必了,回复易府并未找到即可。”妙衡真人吩咐道。

见弟子不解,他也没有细说,只淡然道,“机缘未至,静候将来吧。”

元康百般迷惑,联想到之前师父说的,突然福至心灵,“师父,难不成此事跟您说的朝廷劫难有关?”

妙衡真人摇了摇头,“现在说有关,还太早了。”

元康摸不透是什么意思,只是纳闷,“既然师父已经卜算到未来大梁天下的危机会出现在何种方向,为什么不早下手防备呢?”

妙衡真人沉默片刻,才苦笑道,“前日种因,今日得果。今上刚继位的时候,行差踏错,这一劫,是其祸自招。如今尚有化解的机会。若是硬生生斩断,将劫难拖后,固然可保一时平安,却为将来埋下更大的变数。”他知晓劫难的根源在哪儿,武帝对付南泽王府的手段太过阴狠,必有报应。因此特意将段无音收为弟子,就是希望尽力化解仇怨,只是效果不显。固然,他也可以将段无音囚禁或者杀害,断绝变数,但天道有常,将来只会累积更多的业报,连累苍生。

元康似懂非懂地听着。

妙衡真人透过窗户,遥望着外头积雪消融,万物回春。

只希望将来的劫难,便如这冰雪,纵然凛冽,也终有消融的一刻。

***

回到府邸第三天,云舒收到奉天观送来的并未找到那名少年的消息。

她不禁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狐狸仙了。

找不到人,她也只能将这段回忆搁在心里头。

只是在偶尔闲暇,悄悄回味这段特殊的经历,还有她的小狐狸仙……

时光荏苒,曾经可爱的小女孩飞快长大,变成了名动京城的千金贵女。

童年的记忆远去,更多的是现在的纷纷扰扰。

易府后花园的临风楼上,数十名闺阁少女汇聚一堂,欣赏着夏日湖上的美景。三五个凑成一堆,谈论着新鲜的话题。

从琴棋书画到衣裙首饰,再到时下热门的人物。

“哎,你们知道吗?我昨天见到楚王殿下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什么,楚王?他不是从来不参加勋贵宴席的吗?”几个少女嘁嘁喳喳问道。

“也许是广信侯的面子大吧,昨晚的宴席,这位竟然露面了。”

“怎么样,他究竟长得如何?”一个少女急切地问出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

引得四周好些人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他们议论的是近年来朝中飞速攀升的新贵,睿阳侯府传奇一般的世子殿下,从人人厌弃的流浪儿,到战无不胜的名将,再到如今权倾朝野的楚王。不过短短的数年而已。

由于常年领兵征战在外,入京城又极少涉足宴席酒会,所以至今,很多勋贵都没见过这位新贵权臣的真面目。

关于楚王殿下的外貌,始终有两种矛盾的说法,一者,说他冷酷丑陋,看着就是残暴无情的屠夫,二者,说他俊美非凡,气度高贵,不逊于任何京城的贵公子。这般两极分化的评价,也让这些闺阁少女越发好奇。

那被围在中间的少女眼见吊足了众人胃口,才施施然开口道,“自然是龙章凤姿,宛如天人。”

众少女一阵哗然。

“真的是长得那般好看吗?”

“这还用得着骗你们,反正你们迟早也会看见的。”少女笑着。册封楚王之后,肯定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大部分时间征战在外了。得留在京城,处理政务。

众人热切地议论着。

真是呱燥啊!坐在窗边的云舒揉了揉耳朵,开口道:“就算仪表堂堂又如何,内里也是霸道冷血之人。”

室内静谧了瞬间,一群少女登时想起关于楚王的种种传言来。什么残暴不仁,屠城灭族,战场上的这些且不必说,毕竟距离她们太遥远。但是随着这位登上王位,京城众多官员落下马来,却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其中有传承百年的勋贵豪门,也有崭露头角的寒门才俊。轻的贬职流放,重的抄家灭族。

甚至还有不少熟悉的朋友,前几日与她们谈笑风生,转眼就各自凋零。

“王妹妹听说昨天已经随着家人启程南下了。”

“王家只是削职返乡,已经算好的了,听说李家被关在大牢,秋后就要问斩,李家的两位姐姐都要官卖变成奴婢啊!”

室内一片冷寂,一时间众人意兴阑珊。

如今朝中风云变幻,谁知道哪一天会轮到自己呢?

***

云舒也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比想象中更早。

一夕大厦倾覆,父亲身亡,兄长下狱。

她被抄没入宫为奴,从高高在上的千金贵女变成了一个最末等的小宫女。

而沦为宫女,凄惨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更惨烈。

从贾铎的房中冲出来之后,她慌不择路逃回了房间,耳边还回响着那人狰狞的笑声,

“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吗?告诉你,你这般的大小姐,我在外头也收用了两个,如今都乖乖伺候着。你若依从,自然锦衣玉食,若不依,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耳边依稀是沈月霜哭泣的声音,高热让她感觉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快速流逝。这样也好,死在这里,清清白白,不必再受那些恶意磋磨。到了地府,还能跟爹娘团聚。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流放的兄长了。

趁着沈月霜出去倒水的功夫。云舒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摸向自己脖颈。将那枚随身佩戴了整整十年的勾玉取出。

吞下此物,想必就能解脱了。虽比不得生金子能坠死人,但勾玉尖锐,说不定死得更痛快些。

记得妙衡真人曾说,这护符能庇佑自己魂魄,如今她不求别的,只希望若有来生,能托生于平安之地,就算女子之身,也能独立自主,不要再经历这些身不由己的乱世纷扰。

一狠心,她将勾玉放入口中。

原本只是想以此自绝,没想到勾玉入口,却化作一泓清泉流光般。

云舒来不及分辨,就彻底昏死过去。

***

云舒猛然惊醒,低头看着电脑上完成了大半的设计样稿。她正在工作室加班,想要将这两件衣服底图赶出来。

可能这两天连续熬夜赶论文,竟然打瞌睡了。

她按住额头揉了揉。

“撑不住就先回去歇息吧,你明天不是还有课吗?也不急着这两天?”办公室里的同事笑道。凑到云舒电脑前,惊呼出声:“哇,好漂亮,这款上市肯定能大卖。”

云舒的电脑里是一身服装设计底稿,融入了大量古代元素,浅碧的长裙点缀着精美的刺绣和缎带,清新雅致。

她现在还是个学生,闲暇之余做点儿服装设计的私活儿,主要是汉服之类的,赚点儿零花钱。

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理科生,她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设计出来的款式新颖古雅,很受欢迎。还没毕业,已经攒下不少私房钱了。

听到同事惊呼,几个女孩子都凑了上来,纷纷表示惊艳。

“好美的款式啊,等出了我要先订一件,去西城拍几张美图。”

“这么漂亮的衣服,真想穿着这一身回到古代去,肯定惊艳所有人。”

……

听着几个人议论纷纷,云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给她们浇冷水:“别做梦了,古代可不是什么好时代。女子连随意出门的自由都没有,裙子再漂亮,能给谁看呢。”

喜欢汉服小裙子的女孩,大多都对古代有憧憬,云舒却没有分毫这种感情。一个女子备受压迫的时代而已,她可没兴趣经历。

一边说笑着,收拾完桌上东西,云舒出了写字楼。

路过奶茶店,愉快地点了杯奶茶,回到租住的小公寓。

躺倒床上,点开手机,先翻翻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

***

奉天观内,阁楼顶层,妙衡真人凭栏遥望。

漆黑幽深的天幕之上,一轮孤月高悬,四周星棋罗布,点缀着幽深的夜色。

就在昨日,好友易阳晖宁死不降,杀身成仁的消息送到了。

妙衡真人唯有一声叹息。

该来的还是来了!

年轻的权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天下,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将大梁国祚凭空斩断。

但是今夜,他却要行逆天之举,以自身祭,为这条夭折的巨龙换一线生机。

“还真是一个好夜晚啊!”妙衡真人露出笑容,他的声音再不负旧日的清澈,带着老迈和沙哑,面容也是耄耋老人的模样了。

那是寿数将尽,濒临散功的状态。

大限将至,魂飞魄散,他却觉内心一片通透喜悦,自己这一局,棋子皆已布下,成与不成,只在天意了。

身后的元康知道师父将死,跪地叩首,悲恸万分。

妙衡真人望着他,想要说什么,却无法开口。

心中明了通透,只是无法言明。

只能慨叹一声,“知易行难……”

各人有各人的机缘,罢了。叹息一声,他闭目坐化。

随着他呼吸断绝。

天边划过一道流星,灿烂而短暂。

乾元殿内走火入魔的皇帝猛地睁开了眼睛。

而同一时刻,后宫杂役房内高热濒死的小宫女,原本停滞的呼吸也渐渐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