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公堂乱(一)
庆元十四年,西戎突袭大昭边境,不到十天,攻陷了澶、儒二州,而后连克妫州顺州,据重镇而望幽州。
冷风呜咽,天月滚圆,谢云骁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在荒野之中。
他的枪断了,他就拖着半截断枪走,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不断地冒着血,叫他身体里的热气都流尽了。
血涌出喉咙,口中尽是腥咸滋味,他心想,他的命也快流尽了。
身后有纷乱的马蹄声追来,西戎人用西戎话高声叫喊着,像是恼羞成怒的、要将猎物撕咬成碎片的狼群。
“他杀了左大王!他杀了达里木!”
“抓住他!咬下他的头颅!将他开膛破肚!给左大王报仇!”
谢云骁的腿脚已失去知觉,无力再逃。身后疾风激荡,一个西戎人骑着黑马,挥舞着巨大的板斧,要砍下他项上人头。
忽而,一只利箭迎面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那人手腕。板斧轰然落在地上,激起阵阵尘土。西戎蛮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谢云骁也摔倒在地,再无力气起身。
几匹快马迎面而来,呼啸着从他头顶越过,身边奔过。他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远远传来:“六哥,他交给你啦!”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到了谢云骁肩上。
那是一只精瘦的小猴,睁着大大的眼睛,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伸出爪子在他脸颊上拍了拍,又拍了拍,吱吱叫起来。
谢云骁竭力仰起脑袋,看见不远处,几道迅疾如闪电的人影与西戎骑兵厮杀在一块。
他们用的兵刃五花八门,刀、剑、扇、锏、刺——
是江湖人。
他们杀人杀的很快,往往一击毙命,兴许刚刚踩上一个西戎士兵的肩膀,下一瞬倒跃着纵开,那浓黑的人影就身首分离;又或是按住一人头顶,足尖像燕子似的一扫,被踢到的人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轻飘飘的飞了出去。
与血腥的杀戮不同,他们杀人时也轻盈、利落、飘逸,安静得如同月下荒野中几道优美的剪影。
谢云骁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终于陷入了昏睡。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吱吱作响的板车在荒野上缓缓行进。四个身披斗篷,面覆银具的江湖人骑马护在四周,还有一个正抱着他,自背心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内力。
那人的身体并不比他高大,却很温暖柔软,像个女子。她开口,果然也是轻柔的女声。
“殿下,不要再睡了。再闭上眼睛,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谢云骁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睁开眼睛,却极是困难。
那人就不停地同他说话,吸引他的注意。
“到了幽州,殿下想吃点什么?烤些羊肉如何?”
“胃里有……火在烧……不、想吃……”谢云骁有气无力道。
“那就喝碗糖蜜?”
“……牙、也疼。”
“那吃点素面吧。”
“不、不饿……不想吃……”他说一句话都累得嘴唇发抖。
那人默了默,手掌温柔地落在他额头上,像是为他拂去汗水,又似乎在试他的体温:“殿下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想……回家。”
“很快就到幽州了。”
谢云骁恍惚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幽州。”
“那是哪儿?”
“是盛、盛京……母妃和、大哥在盛京……想、想回去……”
“……”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或许每一个戍守边疆的人心里,都有一个需要他守卫的故乡吧。这无关一个军人是否勇敢,是否坚韧,是否有如同钢铁般悍勇的意志。
若没了梦里烟柳画桥的江南、锦绣成堆的长安、灯宵月夕的汴梁……
边塞一个个苦寒的长夜里,他们又能依靠什么来取暖呢?
何况他也才十五岁。
“殿下还记得回去的路么?”那人又问。
谢云骁的意识不算清醒,很费力地想着:“好像在……有月亮、的地方……”
此时荒野上的星星已逐渐隐去,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月亮已快要消失了。
谢云骁怔怔地望着,忽而又咳嗽起来,血呛进喉咙里,嘴唇又被染得鲜红,他断续道:“……月亮……要没了……回不、去了……”
那人忽而将他抱紧了,似是很心痛的模样。
“不会的,月亮一直在,月亮会……带着殿下回家的……”
她的身体很暖、很热,谢云骁有些依恋地蜷缩在她怀里。她低下头,冰冷的面具贴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也觉得安心、舒服。
要是能死在她怀里,这一辈子,好像也不算太惨了。
他糊里糊涂地想着。
及至天光大亮,幽州的城门终于远远地出现在阳光下。她的同伴唤她:“差不多了。咱们的身份,不便再往前送了。”
她点点头,将谢云骁轻轻放下。飞身上了其中一人的马,几人便要扬鞭而去。
白马拉着只有谢云骁一人的木车,空荡荡、孤零零地走向幽州城的大门。被日光一照,谢云骁也恢复了几分精神。他竭力撑起身子,往几人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有些茫然,又有些执拗地凝在她身上。
五人的身影即将远去,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叫了声:“……小月亮?”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开了口,话音未落就觉出了冒犯和唐突。他讷讷地收了声,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还能再相见么?
还会记得我么?
她好像真的听见了,在漫天/朝霞中回头望了他一眼。
银色面具下映着天光的一双眼睛,如琥珀般润泽晶莹。
“三年前的那场战事,因为朝中党争权斗,几个屯兵重镇前期支援不及,大昭一个月内痛失了二十余座小城。直到我杀了达里木,西戎内部也出了内乱,大昭方才扭转战局,收复了部分失地。自那开始,两军止战大概也有快三年了。”
“不少百姓都称我是大昭战神,毕竟凭一己之力刺杀了达里木又全身而退,还是挺传奇的。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都是运气。”谢云骁摇头苦笑一声,“当时年少气盛,眼看着撤军撤的那么快,许多边疆小城的老百姓都来不及跟着撤离就沦为西戎铁蹄下的碎骨,只觉得实在忍不得。不惜违抗舅舅的军令,带着自己的两百亲兵杀出城去。”
“一开始只是想尽可能多的带走一些百姓,后来深陷乱军,实在是脱不了身了。身边的兵一个接一个地战死,我也知道自己插翅难飞,索性迎着西戎军杀过去,能多杀一个算一个。一路边战边躲,没想到真叫我碰上一条大鱼。”
“我也没想到自己真能杀了达里木。他死了之后,西戎兵像疯狗一样地抓我。我本来就断了一条腿,那天晚上枪也折了,一路逃到一片荒野,是真的觉得这辈子就算到头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人救了我——五个江湖人。”谢云骁朝柳鹤清一笑,“鹤清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柳鹤清抿了抿唇:“五兽堂?”
“没错。虽然当时他们都戴了面具,我没能看到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一定是他们。”
“殿下如何确定的?”
“那只小猴。”
见柳鹤清有些愕然的模样,谢云骁解释道,“那群人养了一只小猴,他们管它叫‘六哥’,只这一点,我还有些印象。”
“昨夜我潜入极乐楼时,听到渔秀帮帮主钟万仇的两个小侍在说话,得知钟万仇前些日子受了重伤。他们说,钟万仇是在一趟运货路上,被埋伏的人从路边推下大石砸断了腿才受伤的。当时跟那刺客一道行动的,还有一只小猴。那小猴灵敏至极,简直像成了精似的,将钟万仇一只眼睛都挠瞎了。最终一人一猴还是没能杀死钟万仇,临走时,那刺客喊了一声:‘六哥,走!’”
“原本那天看见流民祭拜豫章王灵牌和五兽铜像时,我就该有所疑虑的。只是当时心思全被周显、孙旺德的死牵住了,看见猴子铜像也并未多想。如今既然认出了他们,这件事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柳鹤清沉默了许久:“殿下想管?怎么管?”
谢云骁道:“钟万仇重伤,渔秀帮上下都已经戒严,那人如果想回去杀钟万仇,就是自投罗网。我得阻止他送死。”
“知恩图报,心意难得。可殿下难道忘了,此人是乱党叛逆么?”
柳鹤清抬头,极是认真地凝视着他,“此人兴许早在三年前就该死了……即便这样,殿下也要救他么?”
谢云骁被她问的一顿,眸光也不由得黯了下来。
是啊,他就算能救这人一次,难道还能救他一世么?
一旦这人豫章王旧部的身份被人发觉,仍是死路一条。他这一辈子,只能做乡野村氓、流民乞丐,兴许永远也见不得天光了。
柳鹤清见谢云骁沉默不语,也了然似的微微一哂,起身离去,并不多言。
然而没走两步,便听见谢云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要救的。”他蹙起英气的剑眉,一副不甚在意的语气,“叛逆乱党也好,死罪活罪也罢,与我何干?”
柳鹤清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殿下……”
谢云骁起身,活动活动了筋骨,朝她微微一笑:“走,先去找钱豹,让他查查三年前的旧文书。我们去找洪州的老人问问,看看能不能查清这几人的身份。”
“甚么五兽堂,那是五义堂!”灰白胡子、褐衣赤足的老者神情很是激动,半截竹杖在泥地上敲了又敲,“后来官府的人想要污蔑他们,才将忠义的‘义’改成禽兽的‘兽’的。”
说到后面一句时,那老者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这话只说给你们两个小猫头当故事听听,万不能叫当官的听了去,要杀头的。”
柳鹤清和谢云骁打扮成逃荒的兄弟俩,又回到了万寿宫,寻到了之前认识的那个在洪州住了半辈子的老人,向他打听地下祭坛的事。
他们闻言对视一眼,很是乖觉地点了点头:“我们哪敢跟当官的说这些!”
那老人道:“你们是逃难过来的,自然不知道洪州之前多么富贵。想当年谢王爷在的时候,官仓里囤的五谷,多到吃不完;赣江里捕上来的河鱼,肥到会流油;就连洪州府的兵,那时候也是一等一的骁勇!神秀营听说过么,江湖人带出来的兵!营中的小卒个个都以一敌十,比禁军还能打哩!这个‘五义堂’么,其实就是神秀营里的五个义结金兰的都尉。他们可是谢王爷麾下最勇猛的五员大将!”
“笑话,洪州城里谁没见过他们?老朽当然见过了!那时候谢王爷和洪州知州周显周大人是至交好友,两人出行时,神秀都尉每每就随行在他们之后,保卫他们的安全。一眼望过去,嚯!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白袍玄披、银羽雕弓,可别提多威风了!听过说书的吧,什么白袍小将陈庆之,什么冷面寒枪俏罗成,根本比不上他们。他们的武功呐,深不可测!”
“是,是江湖人。用的兵器都五花八门的,什么刀啊、剑啊、扇子啊……都有。是这洪州城的安稳,可全靠他们守着呢。”
“万寿宫下面那个地下密室,你们看见过了吧,那其实是万寿宫的老宫主和谢王爷合计着一起挖的……为的就是叫洪州的老百姓有困苦时能绕开官府,跟王爷说上话。那地下室里有暗道,直通天师殿,老百姓向许天师祷告的事,全能叫藏在地下的神秀都尉听去,最后传到王爷的耳朵里。”
“渔秀帮在洪州盘踞几十年了,就是个地头蛇,猖狂得很,全靠人皮生意发家!你以为他们是趁着灾年才开始卖人的?屁!洪州府十几年前,哪家哪户不是时时刻刻把自己家的娃娃看得紧紧的?一不留神就得叫那窝水贼给拐走了!正是谢王爷来了豫章之后,才开始与官府一道,整治起这伙掠人贼的。我还记得有一阵子,渔秀帮的那些鸟人叫神秀都尉们撵在屁股后面追,如过街老鼠般仓皇逃窜,哈哈,那可真解气呐!”
“只可惜,只可惜……”那老者说到此处,之前眉飞色舞的神态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变得老态龙钟、没精打采了。
浑浊的眼珠不知道望向了哪里,他嘟囔道,“只可惜,人常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王爷最后不也是栽在了小人手里么。可惜了神秀都尉,可惜了五义堂,英雄出少年呐……”
他声音落下许久,谢云骁和柳鹤清都没有出声。
许久,谢云骁才轻叹着问道:“老伯,你替他们说话,不怕么?”
“怕?”那老头瞪了瞪眼,声音却嘶哑了,似含悲声,“老朽都七十岁了,遇上灾年逃又逃不走,左不过今年就要饿死在洪州了,还什么可怕的?”
“可你们私设祭坛,祭奠叛贼,万一官府的人来查呢?”
那老叟又“嘿”地笑了,眨眨眼睛,笑容里竟有了几分狡狯意味,他悄声道:“偷偷告诉你们吧,那五义堂里,谢王爷的牌位是泥巴糊的,只消往地上一掼,踩上几脚,就看不出原样了。剩下的只有五只铜兽——官府里的那些个大老爷,总不能因为我们祭拜五只铜兽就大发雷霆,砍人脑袋吧?哼哼,他们费尽心思抹黑五义堂,抹黑大英雄,把他们贬低为禽兽,我们偏偏就要祭奠这些‘禽兽’。哈哈,我们就算给禽兽磕头,也不给他们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磕头!”
老人家一生起气来,山羊胡子都被吹得一颤一颤的。谢云骁心中五味杂陈,好半响才又开口。
这回却是问到极重要的事。
“老伯,那你知道这五个人姓甚名谁,是什么样的人么?”
“这个么,我想想……当时斩首曝尸的布告里都写了,得亏老头子我认得字……”那老头嘟囔道,绞尽脑汁地回忆起来。
“金虎江曜灵,天狗陈望舒,这两个是使刀剑的少年侠客,常常一道出现,形影不离的……”
“黑蛇佘延吉,是使双锏的大个子,又高又壮,起码有九尺……”
“还有玉鹿卢清越,啊,那可是谢王爷亲生的公子啊!我还记得清楚!生得一表人才,芝兰玉树的,应该也就二十出头年纪吧?一把雕花折扇使得风度翩翩,洪州城里谁家的女儿不心动?谁成想后来,后来……”老叟呼吸急促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人心痛难忍的景象,实在说不下去了。
谢云骁听着,心好像也跟着焦急起来,连声问道:“那女孩儿呢?老伯,神秀都尉里有没有女孩子啊?”
“有啊。”那老叟叹了口气,“五义堂里唯一的一个姑娘,灵猴陆清霜。”
“眉毛细细的小姑娘,身边跟着一只叫小六儿的小猴子,只会一口巴蜀话,成天老子长、老子短的。可一笑起来呀,那一对酒窝甜的跟糖水儿似的。三年前,她死时,也才十几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