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婆子心中再怎么疑惑不解,此时也知道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老爷虽然厌弃了未央,但宗正府一旦插手,未央的生死便不再是老爷所能处置的,她这番痛打落水狗的行为,在宗正府眼里,无论未央有罪与否,她的举动都是藐视天家列侯威严,莫说老爷会不会保她一个奴婢了,只怕依着老爷的性情,还会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
“老奴,老奴只是听命行事,并没有对大姑娘不敬的意思。”
王婆子惶恐不安,连忙跪地求饶。
“听命?听谁的命令?”
未央眉梢轻挑,道:“今日宗正丞在此,你也好好与他讲上一讲,这偌大府邸,究竟是谁要我死。”
王婆子下意识道:“都是老夫人——”
“刁奴!”
严睿听王婆子将事情扯到严老夫人身上,连忙制止王婆子的话,厉声道:“死到临头你还想攀扯老夫人,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份!”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严老夫人再怎么不待见未央,那也是家中的事情,传出去便不好了,显得严老夫人为人刻薄,更影响严家的名声。
更何况,宗正丞在此,他怎敢让严老夫人苛待未央的事情被宗正府的人得知?
严睿微怒,王婆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是严府家生的奴婢,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严府手里,若她将老夫人扯进来,宗正丞或许会饶她一命,但宗正丞一走,严家怎会放过她,以及她的家人?
还不如她将这件事担下来,严家看在她忠心护主的份上,兴许还能绕过她家人的性命。
想到此处,王婆子心下一狠,连忙改了说辞,道:“老奴怕狠了,这才口不择言,是老奴的主意,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老奴见钱眼开刁难大姑娘。”
王婆子将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严睿面上这才好看点,拱手对李季安道:“睿御下不严,让宗正丞看笑话了。”
“无妨。”
李季安微笑,目光落在未央身上。
天家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可饶是他自幼生活在花团锦簇中,今日见了未央,仍不免为之惊艳。
未央长裙坠地,鬓发高挽,凤目微挑,艳不可挡,整个人沐浴在微薄晨曦下,如怒放在地狱深处的曼陀罗花。
惊艳之后,李季安收回目光,道:“世家大族,奴仆众多,其中难免有奸诈耍滑之辈。”
严睿连忙道:“正是这个道理,还望宗正丞原谅则个。”
宗正府掌天家列侯内务,素来由天家宗室子弟担任,宗正卿位列九卿,宗正丞为宗正丞的副手,秩俸比千石,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少府门下秩俸四百石的考工右丞能得罪得起的。
他虽然不知道是何人将李季安请了过来,但未央毒杀老夫人的事情证据确凿,李季安今日过来,无非是例行公事,他只需将事情原委说明,李季安查明之后,依旧饶不了未央——天家虽然对列侯们有优待,但当列侯犯罪时,无论是右扶风,还是宗正府,都会按律行事。
更何况,未央的母亲与外祖父早已去世,身后没有任何靠山,李季安不至于为了未央跟他过不去。
严睿这般想着,让人绑了王婆子。
王婆子哭天抢地,被人堵着嘴拖了下去,丝毫不见刚才趾高气扬谩骂未央的嚣张模样。
周围丫鬟婆子见折辱未央的王婆子不消片刻遭了难,心中惶恐,不敢再对未央不敬。
未央径直坐在主座。
严睿不悦皱眉。
小丫鬟们捧着茶水鱼贯而入。
未央接过茶,道:“究竟是奴仆偷奸耍滑,还是听了旁人的授意,严右丞想来比谁都清楚。”
李季安既然被从霜请了过来,便代表着她的计划已经达成了一半,她如今要的,不仅是还自己一个清白,更是要替自己早死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严睿有甚资格逐她出府?
这里的一切,本是她母亲的,她母亲死了,便是她的,该滚出去的,是严睿的一家老小,而不是她未央。
听到未央将严睿唤做严右丞,李季安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未央便道:“我被严家逐出家门,剔出族谱,与严家再无瓜葛,自然不敢将严右丞唤为父亲。”
清晨的阳光徐徐落在未央身上,她长长的睫毛微卷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配以眼尾的一抹殷红小痣,将她面上的凌厉艳丽柔和了三分。
李季安手指轻扣桌面,收回目光,道:“严右丞此举,究竟所为何事?”
严睿连忙将未央毒杀老夫人,却被他的二女儿严梦雅误服了毒药的事情告诉李季安。
李季安轻啜一口茶,眉头轻蹙,问未央道:“此事是女公子所为?”
未央迎着李季安审视的目光,面上一派坦然,道:“宗正丞明鉴,此事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严睿听此,心中微怒,但碍于李季安在侧,只得生生压下心头火气,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下毒的从夏是你的贴身丫鬟,若不是你授意她对老夫人用毒,她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的奴婢做出来的事情,便一定是我的意思吗?”
未央微微一笑,道:“若依严右丞的意思,王婆子夺亡母留给我的遗物,对我百般侮辱,便是严右丞的意思了?”
“你!”
严睿被噎得一滞。
他刚才还在纳闷,未央一向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怎会那般轻易放过王婆子,他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思虑片刻,严睿道:“纵然不是你的意思,从夏对老夫人用毒,你也难逃管教不利之责!”
想起被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夫人,以及难产的严梦雅,严睿对未央的厌恶又多了一分,道:“你这些年来做出来的恶事,又岂止近日的这两件?”
“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只将逐你出严家,便是看在你死去的母亲的面子。你不思己过也就罢了,反倒在宗正丞面前颠倒黑白,当真是不知所谓!”
未央道:“严右丞口口声声说我的丫鬟对老夫人下毒之事证据确凿,但不知从夏是否已经认罪画押?”
严睿冷笑,道:“她素来对你忠心耿耿,又怎会轻易认下此事牵连于你?”
“既是从夏不曾认罪伏法,严右丞有甚资格指责于我?”
未央向李季安施了一礼,道:“宗正丞明鉴,从夏是母亲带来的丫鬟,与严家没有任何干系。严家越过我,严刑拷打从夏,便已经是犯了欺压百姓之罪,而今又肆意污蔑他人奴仆,更是其罪不轻。”
“你休得胡言乱语!”
严睿满面通红,道:“你母亲既然是嫁给我为妻,她的奴仆我如何处置不得?”
“严右丞终于说实话了。”
未央凤目微挑,凉凉道:“严右丞想处置的,只怕不止从夏一人吧?还有我母亲出嫁之日的十里红妆。”
她以前总想不明白,严梦雅不过是父亲养的外室生的女儿,模样才情样样不及她,纵然楚楚可怜,父亲也不至于处处偏袒严梦雅,从不肯相信她的话,而今死后重生,她才恍然大悟——她的存在,昭示着严睿贫寒的过去,只有她死了,严睿才能正大光明做这偌大府邸的主人。
可笑上辈子的她却将严睿当做至亲至近的父亲,对严睿百般尊崇,哪怕心中恨透了严梦雅抢她的未婚夫,她也怕严睿伤心,不曾对严梦雅狠下杀手,后来更是以为严睿厌弃了自己,心灰意冷接受严睿送自己回乡下反思的结局。
可是这样一个她视为神祇般崇拜敬爱着的父亲,对她却只有算计。
严睿将她送回乡下,心上人对她派出劫匪,她牵挂了一辈子的两个人,竟是这样不堪的货色。
上一世的她,当真是被猪油蒙了眼睛。
思及往事,未央心底只剩下恶心,冷声道:“而今严右丞未查明老夫人中毒真相,便将我逐出家门,为的不是替老夫人出气,而是为的是母亲留给我的万贯家财!”
“放肆!”
严睿再也忍不住,手指重重拍在桌上。
然而未央却是理也不理他,径直继续道:“我母亲奋不顾身嫁你之时,你一贫如洗,身无立足之地,是我母亲将你一家老小接来,在这府上过日子。”
“严右丞怕是忘了,这严府原不叫严府,而叫做兰陵乡君府,不过是数年前你说母亲去了,再用母亲的兰陵乡君门匾不合适,这才将门匾换做了严府。”
“我母亲是乡君,而你是白身,母亲怕人说闲话,你心里受不住,便动用了关系,为你在少府谋上一职,让你得以入朝为官。桩桩件件,我母亲哪里对你不住?”
未央说起往事,严睿想起那个被她辜负的女子,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然而比愧疚更多的,是他以前的窘境被未央重新提起。
严睿面色微尬,轻啜一口茶,掩饰着自己面上的不耐烦,想出口打断未央的话,又恐此举会引来李季安的不喜,只得生生忍下。
“我母亲待你至真至诚,不惜与家族决裂嫁你为妻,你是如何回报我母亲的?是在母亲怀我之际,便在外面养了外室。你以为你瞒天过海母亲甚么都不知?不,你错了,母亲甚么都知道!”
未央冷声道:“只是那时外祖父战场遇险,生死不知,母亲无暇与你追究。后来外祖父死讯传来,母亲更是懒得与你再去分辩,只想着与你和离,此生再不见你,然而你却勾结你的外室,毒害我的母亲,母亲身体受不住,只交代了后事,便饮恨而终。”
“你谎话连篇,颠倒是非!”
听未央这般指责自己,严睿因发妻早亡而生出了的几分愧疚心片刻间烟消云散。
严睿打断未央的话,抢白道:“你母亲因病而亡,与我和谢氏有甚关系?你莫要仗着宗正丞在此,我便不敢教训你!”
严睿恼羞成怒,伸手便要打未央,然而他的手刚刚抬起,便被一人攥住了手腕。
“严右丞,女公子终归是乡君之女,列侯之后。”
李季安面带微笑,可眼底却没甚笑意,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淡淡道:“你我身为朝臣,当知大夏规制。”
夏兴,设爵二等,曰王,曰侯。皇子而封为王者,群臣异姓以功封者,谓之彻侯,又为列侯。
列侯与其子女有罪,当报于右扶风,由右扶风与宗正府共同裁决,其他官员无权问责。
严睿微微一惊。
未央血亲尽丧,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李季安出身天家宗室,心思最是灵透,怎会为她出头?
难不成,是听信了她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