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老黄门不敢接话,低着头,连连应是。
“唤未央过来。”
天子说道。
到底是萧的女郎,这种搬弄是非坐山观虎斗的好手段,连他都忍不住想要给她鼓掌。
只是可惜,她的手段用错了地方。
他年龄虽然大了,但并不昏庸,更不愚昧。
是时候给她一个教训了,若不然,她还真当伯信归来之后,她便能无法无天,将他视为无物。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天子的声音虽然苍老,却不显疲惫,中气十足吩咐老黄门。
老黄门应下,垂首让殿外侍立着的内侍去传唤未央。
小内侍快步出了紫宸殿,老黄门又回到殿内。
宫人送来参汤,老黄门接过,将参汤捧到天子面前,一边小心翼翼喂着天子,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着越发喜怒不定的天子。
天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可不是甚么好兆头。
老黄门心中琢磨着,忽而想起何晏临行前对自己的交代。
天子终归会有老去的那一天,这九州天下,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他得替自己寻好退路。
——他可不想重复伺候先帝多年的老黄门的下场。
老黄门眸光闪了闪,喂天子喝参汤的动作越发轻柔小心。
与此同时,偏殿的未央轻挑眉,看了看前来传话的小内侍,笑着道:“陛下现在传我?”
小内侍颔首,面上堆满笑,道:“陛下怕您在宫里住得不习惯。”
未央笑了笑,道:“容我换身衣服。”
小内侍退到殿外等待。
未央起身走向屏风后的内殿,小宫女们打开衣柜,未央慢慢挑选着衣服,心思却飘向九霄云外。
天子哪是怕她不习惯,分明是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在太子之事上推波助澜。
不过起疑也无所谓,她若对太子之事无动于衷,天子只怕会更怀疑她的用心——她与何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些针对太子的事情,是她的本分。
若不针对太子,只怕天子会担心太子是否与他们联手对付自己。
未央手指拂过整齐排列着的锦衣,从中选了件樱色宫装。
边关战事不休,她不好穿得太鲜艳。
手巧的小宫女将她的发梳做灵蛇鬓,斜插在鬂间的步摇衔着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看着菱花镜中纵然素净打扮,却依旧光艳照人的自己,未央抚了抚珍珠流苏,心中有些惋惜。
何晏不在身边,当真是白瞎了她这么好看。
未央心中叹息着,起身走出殿门。
“走罢。”
未央对守在门外的内侍说道。
此时金乌初升,万丈霞光徐徐洒落世间,未央面对阳光而立,温暖阳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轻轻浅浅光环。
偶有清风浮动,撩起她宫装衣摆与鬂间步摇垂着的流苏。
小内侍怔了怔。
她身后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顷刻间失去颜色,世间只有黑白,唯有她是绚烂彩色。
眼前的这个人,纵然一身素雅打扮,亦不能掩去她容颜的艳丽。
无论见了多少次,她依旧能惊艳周边人。
小内侍连忙低下头,心脏扑腾扑腾狂跳,突然有些明白,秦青羡与小皇孙为何对她情根深种。
小内侍期期艾艾答着话,跟在未央身后小步走着,时不时偷偷看向前方的未央。
莫说秦青羡与小皇孙了,他这种断了烦恼根的人,见了她也不免面红耳热。
未央并未察觉小内侍微红的脸颊,在宫女们的引路下来到紫宸殿。
殿内的宫人们见她来到,殷勤地给她沏上她最爱的花茶。
未央理了理衣袖,向端坐着的天子见礼。
天子抬了抬手,上下打量着未央,道:“起来罢。”
未央正坐在软垫上,宫人们捧来茶水与点心,未央轻啜一口茶,只当看不到天子探视着的目光,与以往面见天子时没甚两样。
——她有甚么好心虚的?
太子把她害得这么惨,她小小报复太子,将太子假死偷生的事情散布出去,实在再正常不过。
她才不是针扎在身上都不知道喊疼的愚忠爷爷。
所谓的无君权天威,建立在天家子孙不曾迫害她的基础上。
未央镇定自若,语笑嫣嫣道:“不知陛下唤臣女前来所为何事?”
天子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人,只留下老黄门侍立在一旁,浑浊的目光落在未央身上,三分审视,七分探究。
未央浅浅一笑,不避不让。
她倒沉得住气。
也是,生了一颗连天子都敢算计的心,世间便无她怕的东西。
天子收回目光,饮了一口参茶,慢慢说道:“朕昨夜听了些消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她的胆子大,还是他的权利大。
“陛下请讲。”
未央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恭顺模样,然而心里,却是不屑得很。
甚么听她的意见,不过是质问她罢了。
世间大抵也只有天子这种人,才能坦然自若地说着假话。
“市井流言,说朕的太子不曾死,所谓病死,不过是避祸而已。”
天子放下参汤,眸光骤然变得锐利,声音亦威严起来,问道:“你觉得这个‘祸’,是甚么祸?”
“究竟是甚么事,才会让一朝储君如此行事?”
“臣女不知。”
未央笑了笑,答道:“臣女也很想知道,太子为何假死避世。”
“太子病逝时,臣女的爷爷生死不知,与萧家多年不曾往来,又与严家大闹一场,得罪了晋王殿下面前的红人顾明轩,那时候的臣女,不过是一个任人欺凌的孤女罢了。”
天子想将太子装死的锅扣在她身上,也要看她愿不愿意接受。
天子眉头微动,又问道:“你救了朕的皇孙。”
——言外之意,便是说她早就知晓太子是假死,觉得皇孙奇货可居,所以才豁出性命救皇孙,想在太子面前留个好印象。
还别说,她最初的打算,的确是觉得皇孙奇货可居。
当然,后半部分便不是了。
那时候的她,以为太子死得透透的,为着太子的死,她没少记恨何晏,不仅与何晏大吵一架,还处处与何晏作对。
想起往事,未央面上一红。
都怪当初太天真,竟以为太子是个好人,才会为了皇孙,做出种种愚不可及的事情。
未央理了理心绪,回答着天子的话:“臣女若知晓太子殿下并没有死,便不会那般卖力救皇孙了。”
若不是觉得皇孙是个小可怜,她感同身受,又何须险些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剑锋不断逼近的场景,经历一次便够了。
“臣女救皇孙,一是因为与皇孙投缘,二是因为晋王殿下账下的红人顾明轩。”
说到这,未央声音微顿,好看的眉头不耐地蹙了蹙,面上的厌恶之情一览无余。
未央道:“顾明轩薄情寡义,辜负了臣女的一番深情,又仗着晋王的威风,让臣女的父亲严睿将臣女赶出家门,想将臣女置于死地。”
“臣女好不容易从他的算计中逃出生天,又怎会甘心再度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谈起与顾明轩的恩怨,未央声音里满是憎恨,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未央道:“所以臣女一定要救皇孙,不仅救皇孙,臣女还不想让晋王成为储君。燕王、蜀王,甚至楚王,他们哪一个不及晋王?”
“陛下觉得臣女为大夏也好,为一己私利也罢,总之,臣女不想晋王为帝。”
未央的神情动作落在天子眼底,天子抬了抬眼皮。
未央与顾明轩的恩怨,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而今听未央再度提起顾明轩,他心中有了另一番计较——暗卫查到在外散步太子消息的主力是顾家人,他一直担心顾家人与未央联手,如今看来,倒是他多心了。
未央恨顾明轩入骨,怎会与顾家人同一阵营?
“罢了。”
天子沉声道:“你当初助皇孙,今日又助晏儿,你可知晓,国之储君非同小可,非个人喜好所能左右。”
“未央,你让朕很失望。”
天子目光徐徐落在未央身上,轻按眉心的动作更是满怀惋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痛惜未央因一己私欲的行径。
未央见天子这般,心中好笑,但面上仍是端庄持重的,说道:“臣女当初救皇孙,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今日与阿晏同在一处,不仅是因为个人喜好,更是为了大夏的将来。”
天子当真有意思,收拾她便收拾她,何必往她身上扣上一盆盆的脏水?弄得好像是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一般。
何苦来哉?
她现在孤身在皇城,天子想要处罚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未央正色道:“皇孙年幼,自保尚且不暇,太子又居心叵测,手段险恶,阿晏不同,阿晏更像陛下,有所为有所不为。”
未央轻轻巧巧给天子送上一顶高帽,见天子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抹玩味之色,便笑了笑,继续说道:“阿晏若为帝,必能继承陛下之志,削藩平乱,威加天下。”
“这是我选择阿晏的理由。”
“也是你对太子出手的理由?”
未央的声音刚落,天子声音说道:“你可知加害天家子嗣是甚么罪过?”
“未央怎敢加害太子?”
未央道:“太子殿下纵然害未央家破人亡,爷爷远走海外荒岛避世,可他是太子,国之储君,未央便对他只有敬畏的心,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才怪。
得知太子没有死的消息后,她日夜期盼着将太子碎尸万段。
但面前的人是天子,她只能将自己的小心思收一收。
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她还是不要惹怒天子为好。
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看天子与太子相斗。
这才是她将太子消息散布出去的真正原因。
天子何其自负,怎咽得下被太子蒙骗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恶气?
再者,继承人有皇孙与何晏,他无需留一个给自己添堵的太子在世。
未央恭敬诚恳,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天子冷笑,拿起御案上暗卫们送来的卷宗,扔到未央面前,道:“朕的眼睛不瞎。”
厚厚的卷宗落在地毯上,未央眼皮跳了跳,俯身将卷宗捡起,一页一页翻看着。
到底是掌政五十余年的天子,连她推波助澜做的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
不过还好,她与顾明轩的事情暗卫们不曾查到,再加上她刚才的那些话,天子不会怀疑她与顾明轩的关系,顾家对太子出手的事情,天子只会以为是太子容不得顾家,顾家为求自保,不得不想办法除去太子。
至于除去太子之后,适合做傀儡的小皇孙,燕王或者蜀王,哪个不比功于心计的太子强得多?
天子不知她与顾明轩的关系,她与顾明轩才更容易行事。
或许,这将会成为她出奇制胜的转机。
未央合上卷宗,秀眉紧蹙,又舒展开来。
她慢慢讲卷宗放在面前地毯上,正襟危坐的姿势松散下来,抬头看向天子,轻笑一声,说道:“未央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处置。”
——为了让天子放松对她的警惕,她也是蛮拼的。
天子挑了挑眉,看着未央心如死灰的模样,目光晦涩不明。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缓缓地闭上眼,用力按了按眉心,声音疲惫道:“来人,将罪女萧未央囚于暴室,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见她。”
暴室原本是织作染练的地方,后来发展成囚禁皇城罪人的所在。
关在那的人,不是疯,便是死。
天子让未央去暴室,怕是对未央动了杀心。
老黄门想起何晏临行前对自己的嘱托,看了看天子脸色,壮着胆子,试探着说道:“镇南侯与晏殿下那里——”
天子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老黄门,眼底满是冷意。
老黄门心惊肉跳,再不敢往下说,连忙唤殿外的羽林卫进来,带未央去暴室。
罢了罢了,还是先保命要紧。
未央卸了钗环,换去锦衣华服,跟着羽林卫去暴室。
还好,只是暴室。
何晏远征在外,天子舍不得杀她的,将她囚禁暴室,一是为了杀鸡儆猴,让针对太子的那些人知晓,哪怕是她,天子都能处置,二么,便是为了制衡何晏,让何晏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道理她都懂,但让她去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暴室,她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可不想疯,更不想死,何晏回华京之前,她得好好的。
未央深吸一口气,慢慢调整着气息。
没甚么好怕的,天子与太子很快便能分出胜负了,血色再次蔓延皇城的那一日,便是她走出暴室的日子。
想到此处,未央渐渐心安。
暴室的日子比未央想象中的还要难熬。
粗糙的吃食,简陋的住所,做不完的活计,以及难以相处的宫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未央的心理防线。
夜沉星河,未央回到住所,借着月色,翻看着自己的行李。
藏在身上带进来的金银首饰快要用完,明日怕是连粗糙的吃食都没了。
未央放下衣服,长叹一声。
她抵达暴室一月有余,与外界不通消息,不知外面情况如何,是天子胜了,还是太子占了上风?
扪心自问,她更希望是天子技高一筹。
她那日的话动摇了天子立储的心,天子但凡有一分想要传位何晏的心,便不会要她的命,太子便不同了,只会利用逼何晏束手就擒。
想到此处,未央手指微紧。
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让自己成为何晏的拖累。
她得尽快出去。
夜风穿过破败窗台,冷意侵入骨髓。
未央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蹙眉向窗外看去。
窗外星光如洗,像极了红衣少年突然闯入她世界的那一晚。
算一算时间,她一直在等的人,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