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以风作法,换一个明净春天

那是浓烈到化不开的传奇,里面有我最爱的你们。

我曾因为要讨好别人,常常隐瞒真正的心意,说出无数的谎话来编织看似美好的现状。

当我以为自己学会了坦诚,又往往因为羞赧,而忘记了说“我爱你们”。

Hey,当你们在天堂相遇,请替我抱抱对方。

冬训后有三天休整短假,回学校前,林优赶着一场雨,去了墓地。成全清明未能成行的看望。

自从景蔓走后,她无数次想来,却还是这么晚才第一次来看她。时隔将近一年的时间。林优站在景蔓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景蔓漂亮的笑容,心底却生出一种羡慕来。

十七岁的景蔓,永远停留在了最美丽的时光里。不必经历万人过独木桥,必须离开家庭,去外面经受风吹雨打。只是这偌大的瑰丽的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世界,她也永远看不到了。

五月底的雨,依旧带着凉。

细细地落在身上,很快就凉透了心。

“想用生病躲过高考吗?”久违的声音响在耳畔,林优回头才看见陆泽正撑着伞,安静地站在那里。他身边是一脸憔悴的景蔓妈妈纪卿。

“学长……阿姨……”林优讷讷不成语。

纪卿忧伤的目光流连过景蔓的墓碑,落在林优的脸上。她眼底是复杂的情绪,语气却很温柔:“优优?很久没见你了。”

才想说话,迎面而来的是一块白色的毛巾,落在自己头上。然后是少年略带责备的声音,响起在头顶:“这么淋着雨,能去参加考试才怪。”

林优挣扎着露出头,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前用毛巾揉着自己的湿发,纪卿撑着伞站在一边看着,眼底是一种思念又怀念的意味。说不清楚出于什么心理,林优侧退一步躲开了陆泽的手,掩饰着问他:“学长不是在泰国吗?”

陆泽一怔,放下手笑:“阿姨身体不好,我回来看她。”

再看纪卿,已经走到景蔓墓碑前面,眼光轻轻重重地落在照片上。

“阿姨……”林优欲言又止。

纪卿扭过头看她,眼神格外慈爱,似乎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人:“学习累吗?”

林优差点被这目光看哭,咬着唇说不出来话。

“我先送她出去吧。”陆泽征询地看着纪卿。

纪卿点点头,眼神复杂。

林优轻声道:“阿姨再见。”

“走吧。”陆泽在身前带路。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墓园里草木稀疏,因有雨,并无人来,十分安静。林优肩头还披着毛巾,她似乎能听到身后陆泽的呼吸声,还是那样沉稳。

心头久久不能退去的,是他刚刚揉着自己的湿发时那样安稳的感觉。

像是心归了位,好踏实。

似乎和景蔓一样,把这个近乎完美的少年放在了心头最重的地方。期待自己是他真的妹妹,能够安心地独占他的关心。

“学长怎么带着毛巾。”

“阿姨刚刚出院,洗漱用品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看着林优怔忡的神情,又补充道,“没有用过的新毛巾。”

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突然转身站定,认真地看住他的眼睛:“学长,其实如果活着的是景蔓,是不是会更好?景蔓死了,被她救了的我,还这样幸福地生活着,一年中只有寥寥数天会来看望她,表达微薄的想念。是不是太无耻了?”

“你是真的这么想的吗?”陆泽轻声问道,“你和蔓蔓不一样,她有三分疼,能吵成七分。你却……”越是疼,越要忍着。

“林优,要加油。”站定在墓园门口,最后,陆泽看着林优轻轻说。他的眼光那样温柔,像是这五月底清清凉凉的雨水,落在心上,润润地渗透进去。

林优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落了泪。

她一边懊恼地去擦脸颊的泪水,一边懊恼地解释:“大概是太累了,压力好大,我其实很想景蔓,如果她在,我不会觉得这样辛苦。”

所有人都在努力,可只有她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突然被揽进温暖的怀抱,少年的怀抱里有久违的薄荷香气,突然盈满鼻息,又好似远在天涯。林优突然被送回了去年出游时那个天光烂漫的时间罅隙中,右边是靠在自己肩头熟睡的景蔓,左边是为自己挡去阳光的陆泽。

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那样好听,点点滴滴流淌进耳蜗,轻轻回荡在脑海里:“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还背负着景蔓的梦想。但是这梦想不是要你成为多优秀的人,而是希望你能更幸福,更快乐。我只是一个哥哥,我希望我的妹妹,能快乐。”陆泽的手轻轻放在林优纤瘦的后背上,带着愧疚。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这样安慰温暖地抱一抱景蔓。

林优突然环抱住少年瘦瘦的腰,哽咽着哭了出来。所有的疲倦、孤独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每次一个人走在自习室通往休息室空荡荡的走廊里,四周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这短短的一段走廊,像是沉在海底锈迹斑斑的船,几乎将她溺毙。

“我好累。”只是想和一个人说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从来没有机会和适合的对象。一直藏在心底,反复堆积。走到今天——

眼前这个人了解自己所有的辗转,他说:“我希望我的妹妹,能快乐。”她懂,他在说,希望她能快乐。

也是所有委屈变成了一场没办法节制的痛哭。

景蔓,我们的十七岁,为什么这样命运多舛。

你留在了原地,我却还要坚定地走下去。

九月的城市有种郁郁的热,仿佛这场炎热是末日的开端,以后只会永无止境地热下去。林优从背包里掏出矿泉水,然后懊恼地“啊呀”一声,光顾着贪凉,矿泉水的瓶子上沾满水珠,连背包都被浸透了一块儿。幸好没有把新发的书放进去。

车筐里落下了一只掉队的知了,林优用手指捏起来放在眼前看。黑乎乎的身体,嗡然不止。捏在手上看了一会儿,又将它放在树干上。

额头上的汗水被蒸发殆尽,用手背蹭了一下。放下胳膊的时候,一张动静皆宜的脸冒入眼帘。元气十足的招牌笑容看起来眼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林优!”不管林优的蹙眉,猛然抱住她的胳膊,“一起回家好不好?”

这一年来,林优很少和谁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一时间语言能力退化到史前,支支吾吾半天,只吐出了一个“嗯”的单音。

前一天刚刚下过雨,可大约因为温度实在太高,路边一点积水都没有。雪白的槐花一串一串点缀在绿荫间。

两个人一起骑车回家。对方显然长于聊天,从校长的新发型到班主任讲话的一成不变,以及今天第一天报到就有一个学生因病缺席等等话题。全程二十分钟,没有一刻冷场。

然而挥手道别以后,林优独自骑行在林荫路上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对方是谁。班主任让所有人自我介绍的时候,第一个站起来的那个人——“大家好,我叫宋百味,人生百味的百味。这注定我将成为一个伟大的吃货。”

当时她正低头擦拭新课桌,对一个全新的环境也没有任何期待。只记得一片笑声中,她略略抬头,瞥见宋百味元气满满的招牌笑容。

在林优看来,宋百味这种女生简直堪称奇迹,她几乎随时都能从口袋里掏出食物,然后笑得不见眼睛,嗷呜一口塞进嘴巴。顺手扒开包装,往林优的嘴里也塞一个。

怎么能一个人孤独地享受美食呢?会遭天谴的呀。这是宋百味的官方回答。然后过了一个月混熟了以后,宋百味终于诚实地说:“怎么能一个人孤独地胖起来呢……”在林优的拳打脚踢中,宋百味破罐子破摔地抛出了另一个答案。

“为什么一开始就接近我呢?”

“因为你看起来很忧郁,好像很可怜的样子。我家的喵想吃罐头的时候,每天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林优不满地揍了宋百味满头闪亮亮的包,可扭过头来却瞬间红了眼睛。她就是那只渴求一只罐头的猫,等待一个人的投喂。然而想不到其他的报答方式,她已经不是那种可以随口表达对朋友的爱意的年纪了。于是投其所好,陪宋百味到处吃吃吃。

直接结果就是班里晚了一个月来报到的学生陈曦洋走进教室的时候,瞪圆了眼睛看着林优讶异了半天。

“啊!你真的是林优那个瘦头陀吗?”反复确认了无数次,挨了无数次打,终于学会把叹息默默咽进肚子,接受好朋友变成了“胖头陀”。

他瞪着林优圆圆的脸,皱着眉毛感叹:“林小优……一个月没有见到我,你到底是自暴自弃成什么样子了啊。”

林优扭过头去不理他,把下节课的课本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突然又转过头看他:“陈曦洋,他们说你是因病才晚报到的,没事吗?”

陈曦洋也正从书包里往外拿书,听见林优的问题,毫不在意地回答:“是出去玩啦。不抱病不好请假嘛。”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抬头,笑嘻嘻地看着林优,“林小优你终于拜倒在我的运动裤下了吗?”

看着陈曦洋一副痞里痞气的死样子,林优终于默默地转过头去,把宋百味给的棒棒糖塞进嘴巴。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对朋友有多患得患失。

如果说高三的生活跟高二相比有什么不同,百分之八十的学生会告诉你——以前是精神折磨,现在是双重折磨。就是因为去年陈曦洋那轻轻松松的一个晕倒,郁林高三部开始了每天的跑步运动,以增强学生体质。

每个学生需要拿着跑步卡,每天跑满八百米,盖戳。而把学期戳盖满,才能参加期末考试。对于林优来讲,可能增加晚自习都没有跑步让她痛苦。

更何况要拖着一个只知道迈腿不知道用劲儿的宋百味。

“百味,你至少要跑起来啊。”林优喘着气,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宋百味圆脸通红,甩着手哼唧了两声,又恢复了迈腿模式。

    林优无奈,只得拉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跑。

两人正在跑道上纠缠,一道清朗的男声带着笑意响起:“猪猪侠,你竟然好意思拖着你的小短腿进行跑步这项运动。你以为跑步是用滚的吗?”

一瞬间林优几乎反应不过来,眼前的男生戴着黑色鸭舌帽,眉目细长,哪怕比人称“世上最完美少年”的陆泽也丝毫不逊色。直到身边上一秒钟还半死不活的宋百味突然暴起:“死恐龙你在说谁啊?!”

“猪猪侠你的鼻孔瞬间又变大了,你这是要变身了吗?”少年波澜不惊,可语言攻势却一波比一波凌厉……

林优几乎能够用肉眼看见宋百味被攻击掉最后一层血皮,轰然倒下。然后……她像是几岁的小女孩一样,突然张开嘴干号起来。

被叫作“死恐龙”的男生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抱住宋百味的肩膀:“哥晚上请你吃必胜客。”

宋百味的干号瞬间停住,翻着眼睛讨价还价:“五顿。”

“成交。”

林优终于在呆滞的意识里找到真相,虚弱地对男生打招呼:“学长,你好。”不用介绍也知道对方是谁了,早就在宋百味的言语中死过一万次的亲哥哥,郁林高中的传奇学长,宋百安。

宋百安尴尬地挥挥手。

跑步结束,国民哥哥带着两个人去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午饭。

一顿饭的工夫,兄妹两个几乎没停过斗嘴。宋百味平时对上陈曦洋的时候,也算势均力敌,口灿莲花颇为唬人。可对上自家亲哥哥,原本彪悍的战斗力几乎成了渣渣。然而宋百味也自有杀招,一个不对就张嘴干号。宋百安什么都不怕,就怕丢脸。

这么鸡飞狗跳的一顿饭,直到结束,宋百安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递给林优,眨眨眼睛走掉了。

林优看着明信片上熟悉的字迹,轻轻笑了。

林优,最后一程,要加油。陆泽。

口袋太小,又怕折了明信片,林优一直小心地用手捏着。天气太热,防止手汗洇湿纸卡,她两只手换着拿。陆泽对她来讲,是绝望中的第一缕光,被她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底。

宋百味一边吃着哥哥给她买的浪味仙,一边侧脸瞥了一眼好友的举动:“优优,你跟陆泽学长是什么关系啊?”

林优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了了真相。为什么宋百味会一开始就对自己示好,除了陆泽特意的关照不会有其他可能了。宋百味一张嘴就知道自己露馅了,她哼哼唧唧地笑:“啊啦人家是真爱你啦。”企图蒙混过关。

林优突然就笑了:“你跟百安学长是什么关系,我跟陆泽学长就是什么关系。”

“哎?”直到林优走出去好远,宋百味还站在原地捧着大脑袋转不过来弯,“我跟恐龙是什么关系?”

林优清楚地知道,陆泽对自己的移情作用完全来自于对景蔓的愧疚。而她也将在这意外的庇护里,稳稳走完最后这一段路。

回到教室,刚把明信片夹在本子里放好,就看见陈曦洋吞药的动作。他的脸色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苍白,林优心头涌起不安的感觉:“陈曦洋,你在吃什么啊?”

陈曦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保健品啊。增强记忆力什么的。我妈给买的,让我一定吃啊。真是的,想赢在起跑线上竟然被发现了。”他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正巧有反光,一时间林优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可心头久久不去的不安,压得她呼吸困难。她猛然站起,走到陈曦洋面前。双手撑在桌上,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终于看清他眼底的阴沉:“陈曦洋,告诉我你吃的什么。”

他与她对视良久,终于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认真。他疲倦地叹了一口气,用那种从未有过的萧索语气说:“没什么,帮助血块吸收的药。”

“什么血块?”林优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陈曦洋的口气更加轻飘:“就脑袋里面啊,有个血块。”说着自己又笑,“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大头娃娃……”尾音消失在眼前课桌上突然落下的水点上。

林优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恐惧占据了她的整个灵魂。脑海里不停出现的依旧是黑色的甬道里,孤零零的瘦小身体,绽放出一朵血红的花朵。

陈曦洋的声音轰响在耳畔:“林优!”他担忧的神情终于冲破她眼前的迷雾。

林优抱着肩膀猛然蹲了下去,刹那间哭得哽咽不能自已。

整个世界都下起了雨。

陈曦洋是景蔓走后,她最好的朋友。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坐在她身边一张一张地写试卷,让她平静下来。他不能有事。

大约是哭得太猛了,直到放学,林优还在打着哭嗝。

陈曦洋一边笑一边打趣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了绝症呢。血块可以慢慢吸收掉啊。只是时间的问题。”

林优红着脸不看他。谁让他用那种“沧桑又无奈”的语气说话,搞得好像诀别。

宋百味舔着冰淇淋笑嘻嘻地走在一边:“祸害遗千年,我就不会担心陈曦洋同学的寿命问题。估计养个乌龟都死了,他还能健在哦。”

“宋小猪,你说句好听的会难受得死掉对不对?”

“对啊。”宋百味点头,“你知道能量守恒啦,我从恐龙那里受的委屈总要有发泄的出口啊。”

陈曦洋抱着脑袋撒娇:“我是病人你知道嘛,这里头有个血块哎!”

宋百味啪的一声拍中他的肩膀:“你行的少年,身残志坚嘛。”

陈曦洋揉着肩膀,远离女力士宋百味。

林优抱着包包走在一边,一边脸红一边打嗝一边笑。

回到家,林优刚要喊“我回来了”,就感觉家里非常安静。她换好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主卧,轻轻打开房门。果然,尤梦还在睡觉。宝宝已经八个月了,尤梦太瘦,肚子显得大得吓人。而且精力跟不上,总是困倦。

一点动静就能醒过来,大概是捕捉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她几乎同时就睁开眼睛看过来。

林优格外温和地走过去,怕吓到她,一手将被子帮她拉好,一手将床头的水杯拿过来:“妈妈,喝水。”

尤梦像小孩儿一样,听话地就着林优的手喝水。喝完一杯水,意识才略清醒了些:“你放学啦?”

她靠回床头,眼皮睁不开,又是瞌睡。

“嗯,妈妈,我去煮面,一会儿叫你好不好?”钟点工阿姨请了假,爸爸又不在家。林优理所当然地接过了家务。

尤梦却舒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你去看书吧。我精神好多了。等会儿起来给你煮面吃。”

林优担忧地看了妈妈一眼,眨眼笑了:“好的呀。妈妈你等我考个全市状元回来给你。”

尤梦捧场地拍了拍她的头:“那我等你啊。”

林优回房坐下来不久,就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她照照镜子,笑意勉强。自从尤梦怀孕,她没有一天停止内心的忐忑。天花板上是台灯映上去的星形光影,林优将头轻轻扬起,闭上眼睛。心里翻涌起来的浮躁静静沉寂下去,哪怕妈妈生了宝宝,也是妈妈。她不会丢下你的,林优。

可与此同时心里响起反驳的声响,声势浩大地取得胜利,它说——不会吗?

林优眼前全部都是爸爸妈妈对新生儿的期待和欣喜。尤梦为了生子放弃了舞台,那已经是她毕生最爱的。而爸爸已经准备调整工作重心,以后不再出差。这个宝宝还未出生就已经占据了一家人所有的爱。

林优其实并不笃定。

最先发现林优精神恍惚的,是元气少女宋百味。她苦恼地瞪着林优每天吃吃吃还不停消瘦下去的脸,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林优不会是被饕餮大神选中了吧。吃什么都不会胖,反而会越来越瘦。等到她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就会皮包骨头瘦死,最后身体里长出来一个小小的饕餮!然后我们就会被吃……”

陈曦洋毫不客气地一个巴掌落在了女力士的肩膀上:“你吃东西吃进脑子了吗?。”

“什么意思……”大概也只有宋百味能在被毒舌以后呆萌地问为什么。

林优默默地转过脸来:“他的意思是你的脑子坏掉了。”话落又幽幽地转过头去。

陈曦洋在遭受了一顿毒打以后趴在林优桌子前面,温柔地问她:“优优,你怎么了?”

林优阴森森地呵呵一笑:“我发现我是我妈捡的,然后我妈现在要生亲儿子了。”

陈曦洋一愣,然后不屑地嘁了一声:“什么烂剧情啊。狗血到家了,你以为你在写小说吗?”

林优笑了:“是啊。我编的。”这样真实发生在身上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陈曦洋看到了她笑容里的勉强,犹豫地问:“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林优哈哈大笑,啪啪拍桌子:“你才把东西吃进脑子了吧。这种剧情也信?”

“真是好人没好报。”陈曦洋揉着被女力士擂红的肩膀回座位去了。林优还不客气地痛下杀手:“记得放学帮我做卫生。”

迅速组成三剑客的三个人,每次轮到谁做卫生,都是三个人一起。

陈曦洋怏怏地应了一声。

当时的林优并没有发觉,彼时被各种压力包围着的他们,其实心里盛满了对对方的担心。而对于未来不明的忧虑,则让所有负面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说不出口的,其实是——我爱你,你要好好的。

放学不过五点半,时间尚早,天还大亮。

陈曦洋拎着扫帚噔噔噔噔跑来跑去扫地的时候,宋百味跟林优坐在窗台上一人抱着一个冰淇淋啃。

陈曦洋不乐意地闹唤:“行不行啊你们。有点义气不好吗?”

“哎,我们是少女啊。少女的天职就是点缀这个美好的世界!”宋百味毫不留情地呛回去。

到底是男孩子,抱怨归抱怨,还是利索地把地扫了。

少女们认真地开始讨论周末去剪头发还是买衣服的事情了。

“喂……我不太舒服……”

扭头看过去,陈曦洋趴在桌子上做垂死状,扫帚丢在一边,埋着头哼唧:“快……”

宋百味笑:“扫个地这么难啊少年!装死都用上了,这里又没有熊。”

“快……”陈曦洋抬起手,挥了一下,然后又迅速落了下去。

“你也太……”宋百味刚要继续调侃,就看见林优噌地跳下窗台,冲了过去。

宋百味总算知道什么叫哭笑不得:“优优……你还真信他……”

“你忘了他脑子里有血块了吗?”林优大喊,如同休眠火山一样一直隐忍不发的灾难,终于发作。

林优和宋百味送陈曦洋去医院的路上,已经拨通了所有能求助的电话。班主任也说会尽快赶过来,通知了陈曦洋的家长。

医院的走廊永远飘浮着弥散不开的消毒水味儿。林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边是惶惑不安的宋百味。她用发抖的声音一直重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是真的难受,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林优一把抱住她的肩膀,眼睛直直瞪住她的:“不要说了。百味,跟你没有关系。”

宋百味猛地抱住林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陈曦洋不会有事的……”

林优眼眶发红,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匆忙赶来的一对夫妻,是陈曦洋的妈妈。

“阿姨,对不起,陈曦洋是帮我做卫生才……”林优将宋百味扯到身后,站在陈妈妈身前,根本不敢抬头。

陈妈妈声音里是满满的哽咽,却没有责备:“他一定要去上学……谢谢你们送他来医院。”

林优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滚烫到令她自己都觉得心惊。

阴暗的走廊里,似乎用永不消散的浓雾沉甸甸地贴在屋顶,几乎有一半的空间照不进来阳光。

不知道是众人虔诚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陈曦洋争气,在抢救过后,终于还是度过了危险。

林优拎着鸡汤来医院看他,看见宋百味正低着头站在门口。

“怎么了?”她小声询问。

宋百味吐了吐舌头:“陈曦洋挨骂了。他说不想出国。”

自从陈曦洋醒过来,母子俩几乎每天都在争执,经过这场惊吓,陈妈妈决意要送陈曦洋出国治疗,要开颅取出血块,陈曦洋却对此完全抱着消极的心态。

头被打开过,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啊。

所有人都听不懂他的话,只有林优真的懂了他的意思。他执拗地保卫着自己,哪怕可能失去性命。

“我有三个条件。”实在拗不过整天以泪洗面的妈妈,最后陈曦洋这样说。

他的三个心愿:回去上学,直到离开这里;在凌晨时分登上霓虹之雪;听一次苏醒计划的演唱会。

陈妈妈沉默了一整天,终于答应了他的条件,并且开始积极地为他准备出国事宜。

“你做完手术,就会回来吧?”宋百味扯着陈曦洋的袖子,脸上露出难得的惴惴不安的表情。

陈曦洋不可一世的表情:“现在知道我好了吧?”

宋百味撇撇嘴,终于退散开去。

而林优默默凑过来说:“我找妈妈买到了苏醒计划的演唱会门票。这周四下午三点,北门见。”她的书箱里放着滚烫的三张门票。怀着孕的尤梦撑着虚弱的身体去请体育场的旧友吃饭,才拿到了这三张已经有价无市的门票。

陈曦洋抬头的时候,林优早就扭过头去瞪着自己的作业本了,如果不是看到她还支棱着耳朵的样子,他都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嗯。”他笑着点头。

周四下午第一节课一下,三个人就佯装去洗手间、买吃的、出去透气分批离开。西门常年摆着小摊位,虽然不是放学高峰期,还是有人稀稀疏疏地穿梭其中买食物吃。

三个人刚刚躲过看门的大叔,宋百味就眼尖地看到了教导处主任正在买煎饼吃。她猛地将林优和陈曦洋一推,噔噔跑过去,超级大声地喊道:“主任好!”

主任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煎饼,被耳边的尖叫吓了一跳。他明显地往旁边躲了一步,托托眼镜:“呀,哎呀……你怎么在这边?不上课吗?”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声音都比平时温柔多了。

宋百味用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煎饼,紧张又生硬地说:“我好饿!”

主任吞吞口水,脸上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好:“那……那这套先给你……买好了快回去上课。”

“谢谢主任!”宋百味欣喜若狂地喊道,甚至不自觉地站了军姿,她连军训的时候都没拿出来过这么挺拔的姿态。

林优拉着陈曦洋一口气跑了老远,直到转了弯,没人能看到他们,才一起靠在墙壁上喘大气。

“感谢宋力士的仗义相助啊真是。”陈曦洋侧头往回探头看了看,又迅速缩回脖子。

林优笑:“她大概知道以她的跑步实力,实在太难跟我们一同躲过去吧……”

话题中心的宋百味同学正站在学校门口,嗷呜嗷呜咬着白来的煎饼。对,她没有带钱,却吃了主任的煎饼。

转了两趟地铁,又坐了一班公交车。

赶到体育场外面的时候,检票口已经人山人海。排队检票的人正热络地交谈,还有很多人穿着“苏醒计划”的T恤,脸上贴着“苏醒计划”的字样。

虽然演唱会门票刚一出票,就几乎售罄,还是有一些黄牛在门口兜售着不知道真假的天价门票。

陈曦洋看着自己手里原价八百六十块的A区票被炒到了三千八百块,咋舌地看着林优:“哎,我这是花了你三千八!可惜宋力士自己拿着票,要不然带到这里卖了多好。”

林优本来还没想到这里,被陈曦洋一提,顿时心疼不已。她秒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编辑短信发了出去,有痛苦一起分享的感觉,顿时舒缓了她的心疼。

与此同时,正聚精会神地躲在书桌下面看小人书的宋百味收到了一条短信:“百味,你的票这边卖到了三千八,能吃三十八顿必胜客。”

顿时被刺激得悲愤交加的宋百味“嗷”一声就趴在了桌子上。

正在看着自习打瞌睡的数学老师被一嗓子嚎醒:“怎么了怎么了……”

宋百味满眼是泪:“老师……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分娩一般的痛苦……”

数学老师是个年逾四十的严谨大叔,瞬间无语,踉跄着去找女老师换班,大概这个年纪的女生……每个月都有几天会变得很奇怪……

苏醒计划是十年前出道的摇滚乐队,主唱斯洋原本是学古典钢琴的,后来却突然转道唱歌,出身古典音乐世家,离经叛道去搞摇滚,几乎要与家里断绝关系。但他一手建起的“苏醒计划”却一炮而红,并且成为经久不衰的摇滚传奇。

近年来大概是因为斯洋结婚生子,他的音乐里突然多了很多温柔豁达的东西。这种浮华之后的从容,则让苏醒计划迅速俘获了新一批乐迷。

林优紧紧抓着陈曦洋的胳膊,两个人跌跌撞撞地随着人群走进观众台,寻找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因为前一天的大雨,露天观景台上的座位里还蓄积着不少雨水。两人对视一笑,双双效仿旁人,站在了座椅之上。

苏醒计划从来不迟到。观众入席之后,他们迅速入场。连乐器都没有调整太久,就开始了第一首歌。

全场沸腾。

林优在欢呼声中扭头看向了陈曦洋。他年轻英俊的侧脸,带着格外天真的意味,唇角欣喜的笑容。如同三月温柔的雨水,轻轻渗透到心里。

陈曦洋是在那段动乱之后,第一个走到自己身边的朋友。除了永远无人可以替代的景蔓和不知道该放置在哪里的陆泽,陈曦洋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存在。

“嘿嘿嘿嘿,你不知道路在哪里可还是要前行。嘿嘿嘿嘿,你明知道她不爱你可还是要继续前行……”

林优扭过头去,伸高双手,伴随着音乐打着节拍。这是她一腔孤勇没有退路的青春,也是他们的。

三个小时的演唱会,一向敬业的苏醒计划依旧没有邀请任何嘉宾,全场唱完。至多安排了三次solo作为串场休息。林优觉得自己的腿都要没有知觉了,却还是兴致高昂。脸上热度未散,夜风也侵袭不到丝毫。

身边是仿佛永不停息的声浪。

而热烈的声潮中,突然出现虚弱的道谢声,就在耳边:“优优,谢谢你。”

林优心慌地看去。陈曦洋满头虚汗,眼睛里全是迷离。

林优将他不稳的身体一把抱住:“你怎么了?我们这就走。”

可最后一首歌开始了,没有人能够顾及林优的请求。全部都在热忱地挥舞着双手。

她抱扶着陈曦洋,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人群一动,两人就一同摔倒在看台旁的石阶上。

陈曦洋握住她的手:“嘘,让我听完最后一首歌。”

他的额头蹭着她的下巴。湿湿的感觉让她分不清楚是他的汗水还是她的泪水。她求救的声音全部被声浪吞没。

说不清是绝望还是疲惫。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抱着怀里的少年静静地听着斯洋沧桑的声音温柔地响起。这首歌是他写给自己早夭的女儿的——那个刚刚出生四个月就去了天堂的小天使。

“宝贝,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

直到最后散场,林优才在保安的帮助下,送陈曦洋乘上了救护车。

听到医生暴怒地骂她:“你怎么带他去人那么多的地方,你怎么不直接带他去死啊?”她才崩溃一样地哭了出来,陈曦洋还没死。还好着。

陈曦洋的妈妈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开心吗?”

陈曦洋虚弱地笑,点了点头。

林优被陈妈妈拉进病房,她给林优擦了脏兮兮的小脸:“谢谢你。”她眸光温柔,是真的在道谢。

林优低头,哽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对不起。”这是她第二次道歉。

陈妈妈摇头,扶着她的肩膀:“他开心就够了。”

但是陈曦洋自此,真的没办法再去上学了,主治医生完全不同意他的出院申请。可他的状态出现了反复,也暂时没办法出国治疗,只能先住院稳定情况。

陈曦洋休学,几乎是瞬间就引起哭声一片。

高中三年以来,郁林高中外貌协会几乎有一半都是他的颜粉,尤其在陆泽离校以后,他的人气空前高涨。

现在他因病休学,很多同学发去了安慰。最可爱的是有一个女生发起了“为陈曦洋削一个苹果”的活动,全校大概五十多个同学参加了活动,这还是外貌协会资深会员才能参与的内部活动。

于是当天晚上,陈曦洋收到了六十一个削好的苹果,其中有三个来自学校的老师。陈曦洋苦着脸没日没夜地消灭着苹果……陈妈妈为了珍惜同学们的心意,特意带回去放在冰箱里,每天拿几个过来给儿子吃……最后被陈曦洋一兜塞给了前来探望的宋百味。

林优扑哧笑,一边剥橘子一边逗他:“苹果好吃不?是不是不想吃橘子了都?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充满少女爱心的苹果得是什么滋味啊……”

陈曦洋做出一个恶心的表情,把剥好的橘子一把抢过来往嘴里塞:“你说这么多种水果,为什么光拣着一个祸害……苹果树妈妈知道了会哭的。”

林优把橘子皮啪地丢在了陈曦洋身上:“得了便宜卖乖。”

“哎哟,可不都要便宜死我了……”

生着病的陈曦洋,穿着蓝白条的病人服。脸色格外苍白,哪怕笑着也没有以前活力四射的模样,他格外认真地吃橘子,好像真的被苹果祸害惨了:“哎,对了。我妈说前几天在医院看见你了?我还说她肯定看错了,你又没来看我。”

林优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没错啊,是我。我妈妈生孩子,我过来看她。”

身体虚弱的尤梦,到底还是早产了。宝宝一出生就孱弱得像是小猫一样,连哭声都弱弱的,一生下来就被送去了保温箱。林优看到了皱成一团的宝宝,样貌上既找不到尤梦的美丽,又看不到林正穹的大气。真的太丑……了,让她一点亲切感都没有办法产生。

“哎……”陈曦洋突然想起那天林优幽幽的话——我发现我是我妈捡的,然后我妈现在要生亲儿子了——突然语塞。

只有宋百味那个傻大姐还在津津有味地啃苹果,顺便看陈曦洋这里她还没看过的漫画,完全没有意识到病房里突如其来的静默。

“你……”陈曦洋想问的问题有很多,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林优皱着眉撇了撇嘴角,勉强做出一个笑的表情,打断他:“我挺好的啊。多了一个弟弟而已。”

“哎?”宋百味啃完苹果把核丢进垃圾桶,瞪着圆眼睛看过来,“我错过了什么?我就看了一本漫画书的工夫,优优就有弟弟了?”

这个逻辑让另外两个人都无从辩解,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对啊,想看的话,等会儿我就带你去看我弟弟。”半天后,林优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拜宋力士所赐,心里悄悄升起的无法分辨的情绪就这么烟消云散。

在这样的少女面前,真的是完全伤春悲秋不起来。

与陈曦洋道别以后,林优拉着宋百味去探望弟弟。宋力士正一边啃苹果一边瞪圆了好奇的眼睛,导致林优产生了自己要去看小动物而不是小baby的错觉,她担忧地指了指宋百味手里不知道已经是第几个了的苹果:“你这样一直吃,真的没有问题吗?”

“没有啊。”宋百味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欢欣鼓舞来形容,“我最喜欢吃削皮的苹果了,可是没有人给我削啊,我今天要把我今年想吃的量都吃够。这样以后就不会产生想吃苹果又没有人削的困扰了!”

林优默默转过头去,她刚刚酝酿起来的难过轻飘飘地散掉了。

婴儿护理室二十四小时有护士值班。林优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值班的护士在打瞌睡,这个护士她认识,据说有生病在床的丈夫要照顾,所以被分配到这边,工作时间短,活儿又轻。

可照顾宝宝能这么粗心吗?

林优探头看去,在一排婴儿保温箱里面找弟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没办法第一时间坦诚地喜欢他。但是她清清楚楚地记住了弟弟的位置。

“左边第二个。”刻意放低声音,林优扯着宋百味过来看,“你看,那个睁开眼睛的就是我弟弟。”

“哇!”宋百味完全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直接吵醒了正打瞌睡的护士。

护士脸色难看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两个少女正站在玻璃探视窗前面。一时尴尬地走了过来,佯装负责地看了过去:“你们来看宝……”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她突然顿住了句尾,转过脸来说,“行了,这边探视时间结束了,你们先离开吧。”严厉又慌张。

林优和宋百味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弟弟,才走了两步。

而脑海中突然蹿过弟弟的脸不正常的白,以及这个护士姐姐突兀的严厉。

她顿住脚步,小声对宋百味说:“307房,快去叫我妈妈。”

宋百味接到命令,连为什么都没问,瞬间冲了出去。而林优则扭过身子,突然冲向了保温室的大门处。

往日里总是温和又疲惫的护士立马跑过去挡住大门,声音已经是不能掩盖住的慌张:“你……你干吗……”

林优心里像是淋了滚烫的油,又疼又急,声音尖厉地喊:“我要看我弟弟!”

楼梯间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护士脸上一阵青黑。林优猛地将她推到一边,撞开大门就跑了进去。

左边第二个。

林优几步蹿过去,就发现弟弟的保温箱,插座处不知道怎么没有插实,松垮垮地挂在上面。而弟弟脸色苍白,小小的身体紧紧缩着,像是已经冷得不行。

她无措地跑过去,跪在地上,把插头拿在手里,正要往插座上插。

就听见尤梦尖锐凄惨的叫声:“你在干什么?!”

声音刚刚刺穿大脑,巴掌就落在了耳朵上。

一个耳光,在林优的脑海里响彻,慢慢回放起来。瞬间的耳鸣过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推倒在地上,而尤梦正抖着手去捡插头。插头插好了,她马上站起来跑到保温箱旁边注视着宝宝,着急得直掉眼泪。

宋百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讶地张着嘴,站在门口,无措地看着林优。

哪怕是好朋友,被看到这样的画面,林优依旧难堪地低下了头……泪水掉在深蓝色的校服上面,留下漆黑的水渍。

为什么哭了呢?

并不是因为疼——

而是觉得委屈、不甘、恐惧。

仿佛陷入无底梦境,蹬蹬腿,坠落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