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天空看不见暮落城深

嘿。陆泽,我在想念你的时候,你知道吗?

不管是那些你对我的好,还是对我的不好,全部被我妥帖收藏,珍而重之。

而每每想起那个暗香浮动的傍晚,都还忍不住后悔。你在我面前熟睡,对整个世界都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我明明可以偷你一个吻,却因为犹豫而错失。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那样亲近你。

每次看到你,身体里控制不住的欢喜、升腾、雀跃,都在清晰地提醒我——喜欢你的心情一直都在,从曾经,到现在,至未来。大概漫长的一生,都无法控制和节制喜欢你的心情。它们日日积累,月月层叠,将我浸泡,把我变成琥珀。

世界都沉寂,只有喜欢你的心情,成为发光的核心。

往年六月还在穿着薄薄的开衫,抵御早晚的低温,今年的六月却像下了火,到了傍晚也不见清凉。

林优钻进林致的豪车时忍不住感叹:“资本家的生活真是优美啊……”

林致的劳斯莱斯开着空调,真皮车座上还铺着软毯,可一点不热,反而凉……林优所在的办公室空调坏了两天还没修好。每天上班像蒸包子,她自己就是那个已经翻来覆去熟透了好几次的包子。

突然坐进了空调车,真是……形容不出来的舒服。

林致还锦上添花地递过来一桶哈根达斯。林优欢呼一声万岁抢过来就挖。眼睛笑得弯弯的,满是天真。

林致结婚的新房刚刚买下来,今天新楼装电梯,要过去看视野,林优奉命伴驾。用未来嫂子的话说,林致这种直男癌是依靠不了的,看房子这种事情跑一百遍也没用,因为看了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

“周末到家里来吃饭?”林致瞥了堂妹一眼,看着她一脸过于陶醉的吃相简直无言以对。

林优点头:“好啊。”搬出来以后,与大伯大伯母的关系反而好了很多。偶尔周末去蹭个饭,大伯母还念叨着想小禹,小禹搬走了以后还有种种不适应。家里少了个孩子,瞬间就冷清了。而长久不见,剩下的念想就都是好的了。

林致的新小区并没有买在城中,未来嫂嫂觉得城区太挤了,反而在城郊选了一处新楼盘。刚刚出城,汽车鸣笛声减少,林优觉得连街边的树都绿了几分。

“哥哥你婚期也定了吗?”林优不免好奇,林致和甄然爱情长跑将近七年,感情一直那么好,而且彼此之间越来越默契,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简直称得上奇迹。

林致是标准的精英人士,往日总是一副成熟淡定的模样,说起婚期脸上却浮起抑制不住的幸福:“定了。年底就结婚。”

“唉……”林优作势叹气,“我甄然女神到底没有逃脱你的魔掌。”

林致不生气反而得意:“那是。”

林优默然,不知道是不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人,都这么自我膨胀到令人发指。可心里却忍不住羡慕起来。

小区的名字叫作晴湾公邸,林优几乎是一瞬间就喜欢上这个名字了。晴湾公邸目前出售的楼型分为三种,高层、洋房和别墅区。

林优跟着林致去看的新房,是一处高层公寓。

虽然是城郊的房子,可是处处可见精致。一层两户,可每户都有独立的空间,进门处有预留鞋柜的位置,细枝末节都考虑得极其充分。

里里外外看完了,林优给了个五星的评价,林致跑到一边去给未婚妻打电话汇报情况。

林优探头去看邻居的户型,体贴地将空间留给林致去甜蜜。看了却觉得惊喜,这个小区真的不错,不管是大户型还是小户型,都设计得十分妥帖符合心意。

正出神间,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

高层的楼梯几乎是摆设,再加上还没有住户,怎么会有人?林优好奇地抬眼看去,一双深棕色的雕花皮鞋映入视线,然后是黑色的长裤裹住小腿。很长很长的一双腿……然后才看见来人的眼睛,直直看向了她。

陆泽要说的话突然卡壳,同伴探头看去:“林优?”却一眼认出了她。

林优这才发现,陆泽身后跟着的也不是陌生人,而是陆泽大学时候的室友秦汉,当年也很疼爱她,每次见面都会随手丢块奶糖给她……似乎是哄家里的妹妹哄惯了。

林优僵住的脸色蓦然笑开了:“秦哥!”

秦汉越过陆泽顿住的脚步,快步下楼,看着林优哈哈大笑:“你这个丫头越长越好看啊,都快超过我家妹子了。”这个妹控……

林优嘿嘿两声,摸了摸鼻子:“秦哥和……学长怎么在这里?”

“哦。这公寓是我们集团建的,陆泽是外聘设计师,这不我们过来看看情况。”秦汉的声音砸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格外响亮。

林致打完电话,闻声过来。看见两个陌生男人中间露出来自己妹子瘦瘦的一半肩膀,快步走过去将林优揽在怀里:“怎么了?”

林优被抱了一脸囧,还来不及挣脱开,就听见一直沉默的陆泽突然出声:“新男友?”虽然语调平平不见情绪,可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一阵阴风掠过身后……

林致甚至不自觉地放下了手……

林优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新”字,却忍不住扯了下嘴角,硬生生地挽住林致的胳膊:“是啊,‘新’男友!”还一字一顿,特意强调了下那个“新”……像跟谁赌气似的。

沉默了半晌,陆泽轻飘飘地“哦”了一声。然后也没道别,转身继续下楼去了。秦汉挠挠头,塞过来一张名片:“多联系哈,我先看看他,他今天不太舒服,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哈。”

林优手里攥着那张制作精良的名片,生生把硬质卡片攥出了折痕。林致轻轻拍了拍林优的肩膀,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林优却什么都察觉不到了,只有陆泽沉默的背影。秦汉说他不舒服,是在生病吗……

兄妹俩下了楼,因为林优情绪不高,又太热,一脸恹恹的表情。两人一路无话,转过楼身去取车,售楼经纪接过他们手上的安全帽,殷勤地道别。

刚到停车区,却又碰到了秦汉和陆泽。

都无心交谈,又不好视而不见的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话……秦汉和林致握着手,看着对方无奈的眼神,顿时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林总不知道对房地产有没有兴趣呢?”

“当然有啊,这是大热产业,秦经理这新楼盘需不需要推广呢?”

“啊,需要的需要的,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人握着手,心照不宣地往旁边的大片阴凉走去。

“哎,这也太折磨人了。”秦汉站定抬手,手背蹭了蹭额头上的汗,“陆泽多不容易啊,还得受刺激。”

林致专业护短三十年,马上反驳:“我们优优也没干什么啊。”

“林总……”秦汉一噎,痞痞地斜过来一眼,“气度不错啊,能让女朋友跟前男友寒暄啊。”

林致不屑地冷哼一声:“那是我亲妹子。”堂妹也是亲妹子。

秦汉瞪大了眼睛看过去。

不远处,林优正与陆泽沉默地对峙。一个半敛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一个盯着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短短的距离,像是隔了一个世纪。

“你生病了?”半晌,还是林优讷讷蚊音般的音量,轻轻问了句。

陆泽一怔,随即放柔了神情:“啊,没事。”

两个人却都放松了很多。

“你别太勉强自己了,”林优抬头看过去,却发现自己距离陆泽只有三步距离,又忍不住退了半步,“身体要紧。”

“嗯。”陆泽应声。

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盛大的夕阳渐渐陨落,只有深沉的暖色温柔又感伤地落在他的肩头。可心里为什么突然袭上汹涌的泪意。

林优嘴里含了一句根本吐不出口的话。陆泽,我好想你……

“陆泽!快躲!”秦汉的声音在不远处猝然响起。

林优的身体比脑子快,灵敏地冲上去,伸出手抱住了陆泽的腰,将他推开两步。陆泽脸色一变,慌忙伸手去挡林优的头,却只捂住了一半。

高空坠落的铁桶,砸中林优的另半边头和肩膀。

怀里的人闷哼一声,就软软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陆泽瞬间感觉到整颗心脏都疼到麻痹。

嘿。陆泽,我在想念你的时候,你知道吗?

不管是那些你对我的好,还是对我的不好,全部被我妥帖收藏,珍而重之。

而每每想起那个暗香浮动的傍晚,都还忍不住后悔。你在我面前熟睡,对整个世界都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我明明可以偷你一个吻,却因为犹豫而错失。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那样亲近你。

每次看到你,身体里控制不住的欢喜、升腾、雀跃,都在清晰地提醒我——喜欢你的心情一直都在,从曾经,到现在,至未来。大概漫长的一生,都无法控制和节制喜欢你的心情。它们日日积累,月月层叠,将我浸泡,把我变成琥珀。

世界都沉寂,只有喜欢你的心情,成为发光的核心。

林优紧闭双眼,一滴眼泪轻轻地落在陆泽胸口的衣服上,浸成一圈深深的水色。

消毒水的味道充满感官,世界像是藏在玻璃瓶子里,包裹着混沌的水,不停地在她梦里摇曳。林优手心有一团安稳的温暖,她惶惑不安的心,蓦然安静下来。

只是……好疼,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可依旧一团浓墨般的黑暗。她努力眨眨眼睛,那种比黑夜更黑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头揽在怀里:“嘘,别怕。”是陆泽。

林优停顿片刻,在逐渐麻木的疼痛里找到理智:“我……”嗓音喑哑,“看不到了。”

林优的手指紧紧抠在陆泽的手臂上,青白的指甲印上隐隐透出血丝,可她丝毫不觉。甚至连陆泽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温柔地在她耳边不停地说:“没事,会好的。是暂时的。我在你身边,优优。”

林优侧着脸,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焦灼又恐惧,泪痕印在陆泽胸前的衣服上。然后渐渐没了声音,似乎又睡了过去。

陆泽隐忍着胸口蔓延上来的丝丝钝痛,抬头看过去。林致侧过头,不忍看过来。

“她醒过来了,你看到了吗?”陆泽的声音隐约带着哀求。

林致点头。

陆泽这才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轻轻呼出一口气:“五天了。”他这一生,都没有这样惧怕过。

林优昏睡了五天,他几乎没有闭眼,而在林致点头的瞬间,松了心神。怀里靠着温顺的一团暖意,让他忍不住合上眼睛,也睡了过去。

林致走过去,拉起薄被的一角,将陆泽也盖了进去。然后转身离开,带好了门。

林优和陆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他会照料好她。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睁开眼睛了,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与黑夜不同,哪怕再黑的夜晚,瞪大眼睛,也能在一段时间之后,在暗影中捕捉到模糊的轮廓。

像是将眼睛放进了墨汁,被浓重的黑暗浸泡着,一丝光亮都没有。

对于时间的概念,突然间全部失去。

“醒了?”陆泽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

林优将醒来后就隐忍了三天的问题吐出了口:“你,是怜悯我吗?”

陆泽顿住。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瞬间就安静下来。沙沙的树叶声占领整个耳郭。

失去光明的每一天、每一秒,林优都有着十分奇异的感受。她尽力去察觉那些积极的,以免被沮丧灭顶。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泽才回答她:“林优,我对你是不是怜悯,是不是移情,甚至是不是骑士主义作祟的人道关怀,你完全都察觉不到吗?”带着……克制的火气?

未等林优回答,陆泽的脚步声被吱呀的门轴声斩断。

指尖上蔓延开来青涩的冷意,势如破竹般抵达心尖。他走了……吗……

空荡荡的黑暗里,只有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

林优越来越无措,可身边没有人,她在黑暗里不敢动弹。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吱呀声再度响起,陆泽的脚步近了,然后是水声。须臾间,湿润温暖的毛巾温柔地擦在脸侧。

陆泽看着林优根本藏不住的一脸委屈不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会丢下你。也从来没有丢下过你。”

林优突然挺坐起身子,抱住陆泽的腰,号啕大哭:“陆泽,救救我……”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的那些故事,在脑海里再度翻腾起来。无论是怎样的泥泞沼泽,这个神祇般英俊完美的少年都会出现,将她打捞起来。

而现在,她身陷永无尽头的黑暗,他果然再度出现在她身边。

谁也不知道当年她被困图书馆,其实跳下来的时候,多少也有满不在乎的想法,比如——哪怕就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突然出现的陆泽,一双星眸满是怒火,竟然让她觉得,应该好好活下去,会有人因为她有轻生的可能就满怀怒意。

她环抱住他的腰,将这几天来的惶惑不安全部发泄了出来。

林优的大伯大伯母都来看过她,时机恰巧,陆泽都去了医生办公室沟通治疗方案,可看林优一脸安稳,也放心将她交给陆泽,只说将飞禹带回家照顾。

两人走了不久,门声一响,林优就抬头过去,以为是陆泽回来了,可刚要笑,就顿住了,脚步声不对,不是陆泽。

人还没有走近,似曾相识的香气已经袭来。林优忍不住蹙眉:“郑书菡?”

“咦?不是说你瞎了吗?”毫不掩饰的遗憾口气。

那天还佯装云淡风轻……今天竟然这样不客气。林优也不耐烦装友好:“你来干吗?”

“来看你装死拖住陆泽啊。”郑书菡走到她身边,言语直白得令人害怕,“从上学那会儿不就是吗?你不停地装无辜卖可怜。景蔓亲近你,陆泽偏爱你,连宋百味那种蠢货都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哈……这世界上的人真是傻透了。后来我听说有种人叫作‘绿茶婊’,就是表面无辜,内心深沉。我一想,这不就是你吗……”

林优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郑书菡的声音蓦然响在耳边:“你还记得陈曦洋吗?”

林优被吓了一跳,猛地往旁边一躲。却碰到了桌子,杯子倒了,药瓶倒了,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那晚的月光仿佛就在眼前。林优心里一痛,蓦然失措。

“优优。”陆泽恰巧回来,快步走过来扶住她张皇的身体,“没事,我在。”

林优乖顺地靠在他怀里,抓住他的手臂。看不到东西以后,她的平衡感也整个儿消失掉了。可她有陆泽。

陆泽看着郑书菡,忍不住皱眉:“你是……”他根本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郑书菡的眼睛里含着轻蔑:“陆泽,你真的分得清你对林优的感情,不是因为景蔓?”

像一根刺,任何怀疑一旦落地必然生根。

郑书菡走后,林优被陆泽抱上轮椅去做检查。她抓住他的手指,将脸轻轻靠上去:“陆泽,蔓蔓会怪我喜欢上你吗?”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说喜欢。以往心照不宣的感情,就这样清楚明白地摊放在他面前。

陆泽单膝跪地,像是求婚一样的动作。她看不到他的眼睛,此刻盛满爱意。他反握住她的手,虔诚地在手背上印上了一个吻。

温暖柔软的触点落在手背上,然后是额头。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蔓蔓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她的哥哥。我用了很久才想明白。”

林优……轻轻红了脸。

呃,就这么说了喜欢,好像告白了。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这样辗转地说了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想想觉得格外害羞……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对面站的是陆泽,她就忍不住变回十六岁,第一次遇见他的心情。

陆泽,你怎么能这么好。

林优坐在轮椅上,轻轻地笑了。

她还没有告诉他,她隐约间,可以感觉到模糊的光了。

手在病号服下面轻轻攥成拳,她一定要好起来。不能拖累陆泽。

“保持好的心情,淤血有可能慢慢散开。现在看来,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离开医生办公室,林优就一直弯着唇角。

“这么高兴?”陆泽在她身后,推着轮椅。

“咦?”林优惊讶,“你在我身后,怎么知道我高兴?”

“你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林优嘿嘿笑了两声:“陆泽,等我好了,再带我去霓虹之雪好不好?”

陆泽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又应了一声好。

“其实……”她垂头,“如果你能就这样在我身边,哪怕再也看不到了,我也不会害怕的。但是——”她又用积极的语气继续说,“我会努力好起来的,所以你快去处理工作吧!这两天你的手机要打爆了。”

“抱歉。”陆泽摸了摸她的发顶,“我会尽快回来。”

林优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快去。”

确实积压了太多的事情要处理,陆泽给林致打了电话,便匆匆离开。

替班的林致看着林优一副坠入爱河的傻样,忍不住抬手要给她一个栗暴,就听见林优冷冷地说:“我已经受伤了,请不要打我的头……”

林致一愣,就听见林优洋洋得意地伸出一个巴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能看到影子好吗?我不是瞎子好吗?请不要用你的智商影响到我身边的空气。”

“优优……等你真的嫁出去再拆桥好吗……”作为哥哥,咬了咬牙,最恶毒也只能说出这样程度的忠告。

林优一脸鄙夷,真是弱爆了。

陆泽晚上下班直接回到医院,就看见林优戴着耳机,抱着平板电脑如痴如醉地躺着。他轻靠过去,在屏幕上瞥见正在播放一本有声书,书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

陆泽皱眉间,就被林优抬手环住了脖子:“你回来了!”语气像是个快乐的小妻子。

陆泽放松了肩膀,双手在她身侧撑住身体,看着她:“怎么知道是我?”

林优挣开耳机,笑眯眯地皱了皱鼻子:“我闻到了呀,你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陆泽突然红了脸。

可今天的林优有点奇怪。这几天陆泽一直照顾她,可是哪怕是最普通的触碰,她都要脸红好一会儿,然后兔子一样躲开,今天却红爆了脸依旧揽着他的脖子。

林优的手在他的头上摸索,很快放在了脸上,手指在他的脸上确认着眉毛的位置,眼睛的位置,鼻子的位置,然后是……嘴巴……

她怕极了自己会临阵脱逃,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凑了上去……结局惨痛……一个没接过吻的大龄盲女,一下就磕破了男神的嘴唇,血腥味儿都出来了。

林优都要急哭了,又窘迫又害羞。她拉起被子蒙住脸,又闷闷地问他:“你……你没事吧……”

半晌,她听见陆泽轻轻的笑声,顿时压紧了被子。

陆泽温柔耐心地扯了扯,又扯了扯,直到鸵鸟小姐手酸了,稍微放松了警惕。他将她抱进怀里,问她:“你男友呢?”

男友……林优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起来,心虚就冒了头,磕磕绊绊地说:“你不是知道了吗……林致,是我哥哥。”

“那前男友呢?”陆泽却没有放过她。

林优突然挑眉,讶异地反问:“你不是吃醋吧?”说完捂住嘴嘻嘻笑,“你竟然也会吃醋!”

陆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红了脸,咳了一声,反而欲盖弥彰。然后怀里的人捧住他的手轻轻说:“没有别人哪,只有你呀……”

陆泽瞬间软了心。他设想过无数种与她重逢的场景,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后可能发生的剧情,却独独没敢妄想会有这样的可能。她信赖地依靠在他肩头,对他说“只有你呀”。

陆泽抬首,拉开与她的距离,告诉她:“优优,不是这样的,我们的顺序错了。”

这段时间陆泽似有似无,对她的照顾细致周到,也不乏亲近。林优似乎获得暗示,以为两人对目前的发展心有灵犀。可陆泽这样的语气,似乎带着“修正”……的意思?

难道自己会错了意?林优这会儿真的哭了,满眼泪意。只能猜测着,将脸抬向陆泽的方向。

陆泽一脸黑线地把她深情地对着电视的脸扳过来,叹息:“你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林优连哽咽都藏不住:“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轻声嚷着,似乎委屈死了,可不敢声张。

陆泽轻叩她脑门。

林优却挥手躲他:“你别弄我了……”带着明显的恼意。

陆泽的双手坚定地按住林优的肩膀:“优优,在一起好不好?”力量不容拒绝,可声音却带着呵哄。

林优以为他要说“一切都是误会”之类的话,正要说“不要……”,刚讲了,就卡了壳……

陆泽似笑非笑,重复她喊出的话:“不要?”

林优猛地扑上去:“要……”

“要什么?”他揽住她的腰,傻乎乎的都要掉下床了犹不自知。他护住了人,低头去听她的声音。

“要……”她终究还是红了脸又红了眼睛,蹭了蹭他的肩窝,一边哭一边说,“要在一起……”这一路太艰难,突然柳暗花明,第一反应竟然是哭泣。

他垂首吻住她的话。

温软的唇,颤抖的泣音。陆泽轻轻吻了一下,又一下:“优优,我们的顺序错了。你应该等我,先追求你。”

似乎所有倒置的误解,都被拨乱反正。“为什么”变得不重要了,“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结局。

所有前尘往事统统不计,他终究来到了她身边。

“陆泽。”林优轻轻唤了他一声。

陆泽“嗯”了一声。

“没事,我只是想叫叫你。”就是这样一声一声叫你的名字,而你能够回应我。你不知道这样简单的事情,我梦想憧憬了多久。从年少,到如今。

拥有你的我,能够变得无往不胜。

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讲,有多珍贵,多神奇。

陆泽却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侧首亲了亲她的头发:“我在。林优,我在。”

在她身边,他亦心安。

陆泽要上班,林致每天来替班半天。替班的主要内容就是听林优讲述自己的恋爱记录。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林优不满地喊了一声。

林致苦笑:“你已经讲了三遍陆泽亲手喂你吃菠萝炒饭的故事了……”他摇头,“连门口打扫的大妈都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了好吗?”

林优噘噘嘴:“哪有这样的哥哥啊,一点耐心都没有,说好的同胞爱呢?”

林致坐在她面前,突然换了特别认真的表情:“优优,你的眼睛,早就好了吧?”

林优仓皇抬头,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透着灵动的光亮。眼神里有害怕,有诧异。她没有否认。

“优优,”林致摸了摸她的头发,“早点跟陆泽说,瞒不住的事情,不要让它梗在咽喉里,成为刺。”

林优点点头,林致看看时间差不多,要走了。走出门口,终于对自己比画了一个“兔子耳朵”手势,这才是真正的同胞爱好吗,一个好哥哥绝对要能承担人生导师的角色啊。

都被自己帅到了……

而耍宝的林致和心事深沉的林优,都没有注意到病房门打开过,又轻轻合上了。

陆泽独自坐在花园里的大树下。离开病房以后他直接去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林优的眼睛渐渐好起来了,也都以为他应该知道。没有人特意跟他讲,却都默认林优不会将这样好的消息隐瞒不报。

陆泽再来的时候,带着一兜荔枝,剥给林优吃。

林优一口一个,吃得一脸幸福:“今天怎么这么晚哦?”

陆泽一顿:“有点事儿耽搁了。”

“哦。”陆泽说什么她信什么,转而又说,“林致今天又帮我下载了新书听。”

一说到这个,陆泽就头疼:“什么书……”

林优笑个不停:“《前妻请给我生个孩子》,好搞笑哦,开头女主就被总裁叉叉哦哦了哦!”

陆泽头疼,林致这个人,看起来像个社会精英,可谁能想到他的爱好是看言情小说,甚至还发展下线会员……

“陆泽,你今天怎么都不太说话啊?”林优的声音里盈满担心。她似乎想看他,又犹豫了下,将视线放在了他身后的某个位置。

陆泽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都没敢说。

晚上,林优睡着了,陆泽拎起包回家洗澡换衣服。

刚进门,就看见沙发上坐着继母。他看了下表,已经一点多了:“妈,你怎么来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早就视她为母亲。

继母,也就是景蔓的妈妈纪卿抬头看过来,神色不满:“阿泽,这个月的钱,还没有还。”

陆泽的动作,就那样僵在了原地。然后他站直腿,放下包,换了拖鞋。在这个缓慢又短暂的过程中平稳了呼吸和心头的钝痛:“我知道了妈妈,下个月我会一起还上。”

似乎也有不忍,纪卿抬头看了看陆泽:“阿泽,坚持下。也就这一两年了。等你爸爸出来,就好了。”提起陆建,纪卿的语调里忍不住带了一点期待。

“嗯。”陆泽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爸爸身体好多了。”

“是啊,这样我也放心了。”提起丈夫,纪卿放松了很多,“等他出来,我们家就好了。”

话还没落,陆泽的手机响起。凌晨的电话,让他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接起来。他的表情,让纪卿紧张地坐直了背脊,倾身看过来。

“好。我们马上到。”挂了电话,陆泽转过苍白的脸,说,“爸爸住院了。”

纪卿顿时觉得天昏地暗。

说起来还是纪卿怕丈夫犯烟瘾难受,让陆泽偷偷递了一包烟给陆建。陆建早就戒烟了,拿到没多久,就分给了平时聊得好的狱友。烟盒有塑胶包装,他将藏在身上的全家福照片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然后放在了上衣口袋里,心口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他弯腰捡筷子,被别人看到了。于是这包“烟”,成了一场厕所殴打的导火索。

他们来抢陆建的“烟”,陆建却只想到里面是唯一一张全家福,不肯交出去。他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在一群穷凶极恶的犯人面前,只有挨打的分儿,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有气进,没气出了。

犯人发现烟盒里是空的,气恼地将照片一撕,丢在了陆建身边。

陆泽攥着手心里沾着血的照片,低垂着头,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然后他站起身,按了按纪卿的肩膀:“妈,我去把钱筹出来。”

纪卿并不想独自等候丈夫的消息,可是这一治疗又是一大笔费用,哪怕是要打伤陆建的人赔偿,现在总不能先把人抬出去。她按了按眉心:“你去吧,我看着。”

陆泽走后,她弯下腰,捂着嘴。呜咽声落在漆黑的走廊里。

太难了……太难了啊……

纪卿坚持了这么多年,无论怎样的打击都挺了过来,可明明要好起来了,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灾难……

陆泽站在楼道转角处等电梯,那一声一声的哭泣像是利刃一样,一刀一刀落在心间。他摊开手,低头看着空空的掌心。

不久前林优柔软温暖的指尖还信赖地触在上面,而如今……他攥手为拳,突然后悔这段时间的不够克制。如果不是父亲即将出狱,如果不是林优突然失明,他大概不会……那么轻易地决定和她在一起。

幸好……她好了……

病房门咔嚓一声响。

“该吃药了。”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林林总总的药。

林优的眸光噗的一声,蓦然熄灭,他没有来。

已经半个月了,她的眼睛都看见了。能够看清东西那天她兴奋地打电话给他——

“陆泽,我能看到你了!我能看到东西了,你快来……”

“对不起,我今天会很忙。”

“啊……是吗……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吧……那我先挂掉了。”

“好。”

林优咬住下唇,已经不愿去想陆泽突然消失的原因。那些支撑她走过来的甜蜜和圆满,像是一个个笑话。她想起那天郑书菡临走前说的话——

林优,你就抱着别人对你的“施舍”和“怜悯”活一辈子吧。

陆泽……他是不是想要自己坚持下去,才接受了自己的心意?这也是她……一直对他隐瞒康复真相的原因……即便是谎言,她也不想拆穿。

哪怕能多得片刻也是好的。

“别等了,走吧。”林致拍了拍林优的肩膀,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

林优不情愿地挣脱了林致的手,眼睛执拗地盯着医院大门,明晃晃的白光让她眼前一阵晕眩。

他没有来,整整消失了一个月。

从人不出现,仅靠电话联系;到减少联系,连护士都问她是否与男友吵架;然后是完全销声匿迹。

打过去的电话提示音,终于变成了“您拨打的用户已暂停服务”。

纵然百般不情愿,林优还是不得不承认。郑书菡的乌鸦嘴貌似说中了某种事实。

“走吧。”她灰了心,将手里的行李袋递给林致,弯腰上车。

林致看她脸色灰沉,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班已经三天,林优还是提不起精神。

赵媛将一个淡蓝色的文件夹啪的一声丢在了林优的桌面上,冷声丢下一句“跟我来”,就进了办公室。

办公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林优抬了抬眼皮,伸手将文件夹拿起来,没看任何人的眼色,也跟了进去。

赵媛坐在长桌后面,神色冷然。她挑眉观察了林优好一会儿才说:“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有点不同。”

林优换上一脸不驯:“什么意思?”

她早就知道赵媛心直口快,却不知道她会直白到这个地步:“我以为,你不是那种因为失恋就伤春悲秋要死要活的人。”

林优张嘴就要还口,想了想又刺了回去:“你又好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我真的与竹余俊没有任何关系,你会录用我吗?”

赵媛却不怒反笑,突然缓了脸色,她单手支住下巴,看着林优说道:“你以为我安排你处理陆泽的策划,是在报复?”

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忍不住心间一抖。

“林优,别让我看不起你。你现在这个样子,说实话……”她顿了顿,“我还真不觉得,你能成为我的对手。对手,至少要势均力敌。”

林优抬头看过去,赵媛身姿优雅,斜靠在沙发椅上,一身黑白双色的Chanel礼服将她娇贵又典雅的气质衬托得太好不过。

连细枝末节处,都无声地表达着这是一个多么成功的女人。

不久之前她还站在她面前,从容淡定地扳回一城。而现在的自己,林优清楚有多么落魄。

她无声地将文件夹放在赵媛桌前,深深吐出一口气,情绪突然平和下来:“对不起,我申请休假。调整好状态再回来工作。”

赵媛弯唇而笑:“可以。但我不会给你发工资的,一律按照事假走。”

刚刚对她生出的一丁点感谢的心情,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林优忍不住翻了白眼。

如果不能放下,就提起来好了。林优只是突然想通了这件事。

打电话到电台询问,才知道陆泽请了假,也有几天没去上班了。这几天播放的都是之前录好的录音。

嘿,林优,你要加油哦。她对自己轻轻说着。

然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连“说不好会撞上陆泽的相亲女友”这种无厘头的可能性都想过了。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扑个空。林优耐心地按了无数次门铃,直到邻居路过才说:“哎?陆先生已经搬走了啊?”

林优讶异地转身,看到一个阿姨正拎着菜篮在隔壁开门:“陆,陆先生搬走了?”

阿姨上下打量了一下林优,大约觉得她不是坏人,又说:“是的呀,陆先生是个好人。临走前还给邻居们都送了水果。哎,可礼貌呢。可惜好人没好命呀,好好的房子就这么抵押出去啦。”

抵押……林优蹙眉,心里突然升起浓烈的不安。陆泽,到底怎么了。这处房产是陆泽所在的建筑事务所某年的年底分红,没有给格外奖金,全部发了这边的新楼房,大家都非常满意。

陆泽……为什么会突然搬走,还抵押了房子?

林优匆匆给林致打电话:“哥,我要陆泽爸妈的地址,现在就要。”

不久后,坐在计程车上的林优收到林致的回复。微微一愣,这个地址……林优非常熟悉,是景蔓家的旧址,景蔓妈妈嫁给陆泽父亲之前,母女俩相依为命的家。林优去做客过。因为这条街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作江南,林优对它印象十分深刻。

可是很多年前,他们就搬走了啊,怎么还会是这个地址呢?

到底,林优还是按照地址找了过来。破旧的楼房,摇摇欲坠的贫民窟。林优跟着模糊的记忆和手机里的地址,一路问话找了过去。

陆家甚至没有安装防盗门,还是旧式的木门。林优轻轻叩响,敲了半天,等来的竟然还是邻居。

——姑娘,你别敲了,他们都在医院呢……

医院……

林优猝然握紧手包。

那人被林优突然惨白的脸色吓住,又说:“是他家的男主人,据说受了伤。这不母子俩都在医院陪着呢。”

林优突然觉得,天堂和地狱也不过一念之间。

又按照地址找到医院,她耸耸肩,这一路真是波折。原本能用电话说清楚的话,偏要这样辗转。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脏话……

这次,她终于见到了景蔓的妈妈纪卿,纪卿正小声跟丈夫说话,手上温柔地帮他擦脸。

林优进门去,又赶忙退了两步,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时,却听见纪卿的问话:“谁啊?”

林优探出半个头,甜甜地笑了:“阿姨,还记得我吗?”

纪卿赶紧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记得记得,你是蔓蔓最好的朋友。”

林优探头看进去,关切的语气略有紧张:“叔叔……怎么样了啊?”

纪卿忍不住叹息:“好多了。”受了伤,但到底能见到了,只是医疗费却流水一样花出去了。

“那……陆泽呢?”林优嗫嚅半天,轻声问道。

纪卿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带深意:“你如果真的想看看他,就去看看吧。”

林优下一个目的地是得月楼,纪卿措辞半天,才斟酌着这样说道,陆泽去见陆建以前的朋友们了。

得月楼是仅次于林水阁的酒楼,走廊里铺了红毯,林优走在其中探头探脑地往各个包间里面看去。她给了服务员五百元小费,让他们对她找人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注意力都在包间里,不小心撞上了人。林优慌忙后退一步道歉,就听到对方的训斥毫不留情地劈落下来:“瞎了吗?不会看路?”

林优的道歉卡在喉咙里,涨红了脸看过来。五大三粗的男人,戴劳力士,一脸土财主的样子。虽然是她不对,可是被这么骂了一通,瞬间也尴尬得不行。

“志恒,快来。”身后的某个包间里面传来招呼声。

男人恶声恶气地应了一声,又冲着林优喊了两句才转身进门。

林优憋红了脸说不出来话,眼睛紧紧盯着那扇摇曳不定的门,心口却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了。

冥冥中不知道是怎样的力量,牵引着她往前走去。梦游一般的恍惚,脚步落在地毯上,轻微的声响都被吸掉了。

明眸藏在门缝处。

“惨吧?”服务员看到林优在听墙角,凑过来八卦,“这人的爸爸欠了这群大佬好多钱,还了这么多年终于快还清了,结果他爸住院了,他还跑来道歉要延缓还款日期,那几个大佬谁缺钱啊,还非得为难人家……真是夭寿啦。”

林优却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样,眼里心里只有他弯着腰卑微的姿态。心疼得无以复加,而后汹涌而来的却是委屈。他受的委屈,比过去一切艰难加起来还要让她难以忍受。

眼泪滑过眼角,林优在陆泽身后五步的地方,无声地问他——

陆泽,这就是你突然消失掉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