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外遇

蒋杰越来越忙,有时候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也不像刚结婚那阵先给我一个拥吻了,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十分孤单。有时候周末难得两人都在家,却是他对着电脑,我对着电视,半天都没有话。生活就是这样,它消磨掉所有激情。

他的应酬特别多,经常晚上不回来吃饭,我后来也干脆懒得做饭,便让钟点工只负责来收拾卫生,我自己也在外面吃了才回来。经常我回家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苏苏便给我敲警钟说“你小心蒋杰在外面起外心,他以前可是个花花公子”,我起先也十分胆战心惊,吵了几次之后,他也烦我也烦,便索性听之任之。

有一天他回来很晚,照样喝得酒气熏天,匆匆忙忙洗漱便上床了,我看他手机放在床头没充电,便拿去客厅给充电,拿起手机的那一刹那,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我想检查他的手机短信。他的手机是那种触摸屏的摩托罗拉,指甲轻轻一点就看到了短信,顿时,我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上面十多条信息竟然全部来自于一个手机号码,手机号码的主人名字叫做“石慧”。

短信内容十分暧昧,甚至十分腻人,其中一条让我五雷轰顶:“杰,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人。”

我在客厅里坐了五分钟,没有思维,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最恶心最恶俗最不堪的事情竟然也会发生在我的头上,我该怎么办,我真想把蒋杰叫醒来,歇斯底里地把手机砸在他脸上,我真想跑到苏苏那里狠狠地大哭一场,我真想立刻就给这个叫做石慧的女人打电话臭骂一顿,我真想马上和蒋杰离婚,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他……但是,我终于什么都没有做。

第二天蒋杰无意中又谈起他二哥要他赞助买车,我便说,让他开我那台好了。

“那你不开车啦?”蒋杰笑道,“头一次见你这么大方嘛。”

“本来就是你给我买的车。”我说,“让他开好了,不用买了。”

“那行,过两天我再给你买一台新的。”他高兴地说。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第二天,老二便把我的车开走了。心里一个念头淡淡地升了起来,过了两天,我自己买了一台蓝色的商务别克,作为公私两用。我对别克车情有独钟,特意选了这一款七人座的商务车,因为它让我想起曾经和Michael在一起工作共事时的日子,那时候,我还单纯着。

当蒋杰看到我开的新车,十分吃惊地看着我:“怎么没听你说一声就买车了?”

我淡淡地说:“嗯,我们公司用的,我的合伙人也投了资的。”

“你要车我可以买给你。”他语气愠怒。

“你还是留着你的钱给别人花吧。”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他拦住我的车门。

“我没有任何意思。”我笑道,“让开我,我要去上班了。”

他听了,退到一旁打开他自己那台车的车门,突然又站住,背对着我说:“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还是我妻子。”

我心里一酸,嘴上却道:“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是你妻子。”说罢,跳上车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我一边开车,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曾经,他也告诉过我“颜颜,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人”。而如今,另外一个女人对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而我怎么就那么傻傻地把他的话当成了真,我怎么就相信了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样的谎言,我怎么就忘了男人他的本性就如同狗改变不了吃屎?我越想越愤怒,狠狠地把手砸在方向盘上,差点撞上了侧面开过来的一辆货车。

那天他照例回来得很晚,我特意在他回来之前上床睡觉了,他回来的时候开门声很轻,蹑手蹑脚地脱了衣服爬上床躺下了,过了一会侧过来搂住我轻轻吻了我的额角,便老老实实地睡了。过了半个小时我估摸他睡熟了便把他的手轻轻拿开,起床去找他的手机,他竟然关机了,我开机翻看短信和通话记录,竟然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看来是被他删除掉了。我坐在床上生了一会闷气才复又躺下。他睡得好沉。

第二天早上我一边梳头一边问他晚上是否回来很晚,他说不一定。

我说:“什么叫不一定,你要回来吃我就叫张嫂来做饭。”

他正在穿鞋准备出门,提了个鞋拔站在门口,说:“既然这样,就各自解决吧,我不吃张嫂做的饭,难吃死了。搞不好我晚上有饭局。”

我点点头说:“那最好了。”

他穿上鞋子就走了。

我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烦闷,磨蹭了半天才去上班,一路上老是碰到堵车,心情真是很郁闷。一天在公司也都不在状态,大概四点钟的样子我开车往家走,走到半道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便往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他的秘书接的,我认识她秘书许佳佳。

“佳佳,蒋杰在吗?”我装作若无其事。

“楚姐呀,”佳佳在那边很有礼貌地说,“您好啊,蒋总在开会呢,你有急事儿吗?”

“没有,”我说,“我想问他晚上回来吃饭不。”

“他今天约了客户吃饭呢,我都帮他把包间定好了。”佳佳说。

“是在××酒店吗?”我说了他们经常去的那家酒店。佳佳说是的。

“那好吧,我没事了,谢谢你啊,佳佳。”我以愉快轻松的口气向她表达了我的谢意。

我把车停在附近一家商场的停车场,然后坐在对面咖啡馆里等他们出来,大概六点钟的样子,蒋杰领着一群人出来了,一共六个人,其中只有一个年轻女子,个子很高挑,也很丰满有致,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面貌看不清,天色有些暗。但是她站在蒋杰身边,靠得他那么近,我盯着他们,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快,全身都很紧张,都不知道咖啡是什么滋味了。

我赶紧结了账,出门拦了一台出租车,告诉司机:跟上前面那台车。司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一踩油门跟了上去。我一直跟到那个酒店,看着他们下车进了酒店。出租车司机把车靠边停了,看着我,竟然用可怜我的眼神看着我:“你不进去吗?”

“啊。”我这才回过神来,迎着司机可怜的眼神,我突然觉得很悲凉,觉得自己真的很差劲,我在干什么?在夜晚跟踪自己的丈夫,为了查找他外遇的蛛丝马迹,什么时候我竟沦落到这样一个弃妇的地步?

怏怏地下了车,找了街边的一个长凳坐下,初秋的风已经很凉,我觉得我这样坐在街头瑟瑟发抖跟一个卑微的乞丐几乎没有区别。想了想,在对面找了一家小书吧坐了下来,但是手里拿着书,心思完全不在书上。等到快九点,他们才从酒店出来,我飞快地冲出书吧,趁着他们还在门口寒暄道别的当儿,我戴上风衣的帽子钻进了排队等在酒店前面的最后一台出租车,因为出租车队排得很长,我坐的是排在最后面的一台,所以蒋杰没有看到我,那几个男的上了另一台车走了,而那个红色风衣的女子却上了蒋杰的车。

出租车司机好奇地问我:“你怎么不坐最前面那辆车。”

我说:“我就喜欢你这车干净。”

“你去哪?”

“你跟着前面刚走的那台奥迪就行。”

司机还挺多事:“那你什么人啊。”

“师傅,你只管开车就行了。”我说。

司机笑了一下,那笑一定是轻蔑的。但是我已经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了,眼睛紧盯着蒋杰的车,生怕跟丢了。

一拐到那条街我的心就狠狠地痛了一下,蒋杰把车停在了他们公司有长包房的那家酒店。看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旋转门,我顿时感觉自己被他抛弃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瞪着我的眼睛,我不敢相信我亲眼看到的这一切,然而他们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瞳孔里。我多么想冲进酒店大声质问蒋杰,我多么想走进包房狠狠甩他们一个耳光。也许在我和蒋杰欢爱过的那个房间,现在正是他和那一个陌生女人翻云覆雨的温床,也许他也在对她重复和我说过的呢喃爱语。

我拿出手机,几次摁不准号码,还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我终于拨出了他的号码,但是在响了若干声之后,没有人回答。整个世界便轰然一声倒塌,之后便是死一样的沉静。

我的心跳快到几乎让我呕吐,几乎让我站立不稳,我想冲进酒店,但我的脚却像生根了一般不能移动。

我要去干什么?难道我要去把他们捉奸在床吗?捉到了又如何?我能把他的人拖回家,我还能把他的心带回家去吗?

爱情,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难道我还要继续如小丑一般演下去吗?我摇了摇头,在大街上疾步走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几次差点撞到对面来的人。我带上了风衣的帽子,我的眼睛深深地藏在帽子底下流泪。我的脑子里反复地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我的丈夫他背弃了我,我是一个被爱抛弃的女人。我的丈夫他背弃了我,我是一个被爱抛弃的女人……

那一晚,他回来很晚,直到过了十二点才听见他开门的声音,他在楼下洗漱完了才上楼来,没有开灯,轻轻地脱了衣服上床了。

“怎么才回来?”黑暗中,我问,极力控制自己平静。

“你没睡啊。”他过来搂我,被我使劲用肘一挡,他哎哟了一声,说你干什么撞死我了。

“我问你你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我坐起来,大声说。

他把床头灯扭开,看了看我:“怎么眼睛肿得像灯泡似的?谁又怎么你了?”

“你给我说清楚,你今天晚上去哪了?”我完全失控,厉声质问他。

“我能干什么,陪客户去了,不是告诉你我这段特忙吗?”他一脸无辜,更让我火气翻腾。

“你少拿这套糊弄我。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瞪着他,眼泪忍不住再次落下来,滴在被褥上。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你别瞎说。”他还在装糊涂。

“石慧是谁?”我冷冷地问。

他有些吃惊:“你怎么会认识她?”

“你还当我蒙在鼓里是不是?”我叫道,“我都亲眼看到了。”

“你亲眼看到了什么?”他做直了,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跟踪我吗?”

“是,我做了天底下最俗不可耐的事,我跟踪了自己的丈夫。”我叫道,“如果不是我亲自去用自己的眼睛目睹,我不可能相信你会做出那么无耻的事。”

他不愠不恼,冷冷地说:“你亲眼看到了什么?”

“蒋杰!”我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非要我去捉奸在床吗?她发给你那么肉麻的短信我都看到了。”

“啊,你竟然还偷看我的手机。”他嘴角一歪,冷笑道,“你现在不简单了嘛。”

“你真无耻。”我拿起枕头砸到他头上,他赶紧跳下床去了。

“你看看你现在,跟个泼妇有什么两样?”他竟然嘲弄我。我气得肺都快炸了,拿起床头的电话就朝他砸过去,他赶紧躲开了,叫道,“喂,你想谋杀亲夫吗?”

“死了倒好。”我歇斯底里地叫道,“给我滚!”

“你有完没完?”他脸一沉,“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还要怎样才是真的?”我抹了一把眼泪,气得胸口疼,“难道你要我去床上抓你们现行吗?”

“事情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过来给我擦眼泪,被我使劲甩开了,“石慧是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没有她,改造商业街这个项目我拿不下来。”

“那你就要出卖自己的色相去讨好她吗?”我打断他,“深更半夜去长包房,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她给你发那些短信又是什么意思。”

“她非要去洗桑拿做足底,我也没办法……”

“就像我们上次那样对吧?洗完桑拿直接上包房去做爱?”我冷笑。

他苦笑道:“洗桑拿做足底跟我们上次一样,不过做爱的程序省略了。”

“你说给鬼听去哄鬼吧。”

“我怎么说你都不信,那我干脆不说了。”他说着一脸无辜样,我想天底下男人最擅长的莫过于在外头花女人回家却装成没事人一般,我见多了这样的故事,因而觉得他装得实在是太可恶太可耻。都这样了他竟然还厚颜无耻地抵赖,看来我还真后悔没有进酒店去抓现行了。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她老公平均一年出轨一次,没有哪一次是不诡辩直到在床上抓住现行还诬陷说是女方勾引他的。第三者固然可耻,但是这些嫖女人而又不肯承认,编着理由两头骗的男人更可耻。我觉得我用这样的言语去骂他们都脏了我自己的嘴。

所以我抓起枕头睡楼下去了,我再多看他一眼都只会辱了我的眼睛,我何苦自己找气受,白白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我以为他会追下楼来哄我,但是他没有。

旧欢如梦,这是很多爱情的写照。恩爱不过是彼时彼刻罢了,谁能承诺你一生都爱你不变心呢?如果他曾这样承诺过,那么他在对你撒谎。只是女人那么痴那么傻,明知道那不过是他为了获得你所临时拼凑的谎言,仍然会傻傻地相信,并心甘情愿为他奉献一生。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睡梦中我一直都走在荒地里。醒来时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人,小Q恹恹地走来走去,等着我牵它出去散步。餐桌上冷冷清清,结婚前答应我天天给我做早餐的话早被他忘到了脑后,我无精打采去洗漱,突然看到口杯底下压了一张字条,是蒋杰留的:今天是妈生日,你去买个礼物,晚上过去吃饭。

竟然是这样!我把字条扔进垃圾桶,使劲刷牙,刷到牙龈都出血了。看着镜子里浮肿的眼睛,愁到不行,赶紧拿了冷毛巾敷上了。

带小Q去散完步,就往公司走,大客户的稿件一般我都需要亲自过目。打算中午忙完了就去买一个礼物,买什么礼物也是个问题。打电话问苏苏送什么礼物给婆婆做生日礼物比较妥。苏苏说:“你还真是发贱,她那么不待见你你还去拿热脸蛋贴人家冷屁股。”我被她说得没了心情,便说:“那怎么办,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啊。”

苏苏叹了口气说:“也是,其实,只要蒋杰对你好,反正一年也就这么一次。”我没有告诉苏苏蒋杰有外遇了,以她那个脾气是一定要把蒋杰臭骂一顿的,而我已经有了身心疲惫的感觉,感情的事,外人只能越帮越忙。

不料,还未到中午,就接到一个同行的电话,是个急活,说他们不久前拿到一个业务,是一家跨国公司在大连的新工厂要举行开业庆典,从他们这里找了一个英语翻译担任庆典的主持和口译,但是这个翻译临时病倒了去不了大连,他们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人选,庆典就在明天,叫我帮忙去替一下。一般翻译公司的翻译都不是长期的雇佣合同,翻译们也都是挂靠在翻译公司,口译尤其比较难找。碰到这种情况谁都会着急。翻译需要时间熟悉背景资料,像这种庆典活动也经常有一些突发情况,没有准备的话是很容易砸场的。但是这个朋友曾经也帮我救过急,我只得答应下来,让他把资料赶紧发到我电脑上。我当即就定了一张去大连的机票,在飞机上还在看资料。

大连是个海滨城市,风大,我特意拿了一件风衣。考虑到庆典的商业氛围比较重,所以我选了一件宫廷式的缎面白色衬衣,下身配高腰的黑色鱼尾裙,戴了简单的珍珠耳坠。

主办方选的是一家正对公园的五星级酒店,在房间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公园的景色,旁边就是一个大商场,购物也十分方便,不过我整个下午都在看资料和他们已经发过来的讲演。根本无暇去逛了。

因为太仓促,所以我等飞机降落大连才给蒋杰挂电话解释说我不能去参加他妈妈的生日晚宴了,回家再补礼物。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家的事永远没有你自己的事情重要。”

我想着庆典的事情,心里很着急烦乱,便说:“我真的没有时间吵架,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他在那头很生气地吼道:“你别回来了!”便挂断了。

我愣了一下,对他这火暴脾气早已习以为常了,但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还是赶紧温习资料要紧。

第二天九点,庆典活动在新工厂刚落成的厂房内举行,举办方专门搭建了临时会场,台下坐着主办方请来的政府要员、客户、合作伙伴、供货商等。我所站的位置是在舞台靠左边的位置,设了一个主持人台,上面放了鲜花和话筒,发表演讲的人则站在正中间,一切都很按部就班,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先是主办方的总裁和大连区的总经理讲话,讲演都是预先写好的,我和他们都各自照本宣科而已。

接着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开发区管委会的领导讲话,其中有个主任很厉害,完全不按照讲演来,即兴发挥了很多,说话也妙语连珠,不过中文译成英文倒也是我的强项,所以我也没感觉到吃力。

等他刚结束的时候,主办方的联系人突然从幕后走上来,跟我咬耳朵说他们有一个重要客户原来说不来的今天却突然抽时间赶过来了,一会儿就要邀请他上台致辞。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公司的名字和简短资料以及发言人的姓名,我一看顿时傻眼了,那上面的公司名和发言人的姓名我再熟悉不过了——Michael,这世界怎么会这么小呢?我应该早就想到这家公司在欧洲就与我原来所在的公司有长期合作的战略伙伴关系。可是我怎么能想到我和Michael在别后三年的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

已经容不得我再发愣,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字条上的字句读完,之后我就看到Michael从台下走上来,时光仿佛从来都没有流逝过,仿佛一切就在昨日,他还是我身边朝夕相处的那一个。他穿着深藏蓝色的西服,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衬衫,兰色斜纹的领带还是我当初最喜欢的那一条。他的面容仿佛就在昨天还冲我微笑过,他看着我的眼睛一路走来,他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台下的人们都不知道那一刹那间,多少回忆多少故事都在我们平静的眼睛里。

我定了定神,微笑了一下,但我自己感觉到我的笑容一定是僵硬的,我的声音几乎都有些颤抖,我在心里默默地数了三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Michael没有准备演讲词,他向来都是这样,但是那是我所熟悉的声音,我所熟悉的语音语调,我所熟悉的用词修辞,我所熟悉的一个人,仿佛就在昨天,在当初公司主办的供应商大会上,我也是这样和他站在一起,天衣无缝的默契。

接下来的活动我几乎没办法让自己稳住心神,他的眼睛就在台下注视着我,我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不过幸好他讲话之后就再没有即兴的演讲了,之后就是剪彩和文艺表演,再后来就是参观工厂,基本上没我什么事了,我和主办方联系人谈过之后正准备逃走,突然Michael从参观的人群那边朝我走过来,我知道躲不过了,便站住等他。

他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你还好吗?”

我笑了一下:“很不错。”

“你准备离开吗?”他说。

“是。我的工作结束了。”我说。

他点点头:“你马上去机场吗?”

我说我要回酒店去Check out,我还有行李在那里。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笑笑,很不自然的笑:“正好我也要回酒店,也要回C城去。”

“Michael.”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请你一定在这里等我。”说罢他快步走到那边去了,大概是和主办方去打招呼了,又交代了他部下一些事情,很快就朝我走回来。我看着他远远走来的模样,几乎不相信时光就这样流逝掉了三年。

从工厂到市内的酒店需要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天色阴沉沉的,下了雾。主办方给我们安排了一台车,我俩并肩坐在后座,再一次,三年之后,这样近距离的和他在一起,我心中竟然没有惊喜,只有悲凉。

“你瘦了。”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的脸,我的视线和他对视了半秒,马上移开去看窗外的景色。

“你过得开心吗?”他看我不回答,继续问道。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下,说:“我想也是的,我和你失去联系之后,曾去你的公寓找过你,但是没有人,后来我去苏苏的咖啡馆找她,但是她每次都告诉我你现在过得很快乐很快乐。我想我除了祝福你,没别的可以选择了。”

“Michael,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笑了笑。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说:“Yan,我很抱歉,三年了,我一直都想对你说我有多么抱歉……”

“Michael,”我觉得自己是带着笑容打断他的话的,“请你不要再提起从前。对你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住了口,怔怔地看着我,低头不再说话。

窗外,雾越来越大。司机在前面自言自语地说:“今天雾这么大,飞机够戗能起飞了。”

我看着窗外灰茫茫的一片,能见度非常差,惆怅万分。难道人生的际遇真的这么捉弄人?

就这样两人一路默默,到了酒店,各自去房间取了行李,我特意在楼上磨蹭了一会儿,卡着时间还差一小时飞机起飞,半个小时到机场足够了,到前台Check out的时候,果然没有看到Michael,结账完坐电梯下到一楼,电梯门刚开就看见Michael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我在等你。”他说。

“那走吧。”我拖起行李箱就往外走。

出了门我准备打的,他拦住我:“他们给我安排了车,你和我一起走吧。”

“不,我想我还是自己坐出租车比较方便。”我看到刚才送我们的车在门口等,司机已经把Michael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

他摇了摇头,不说话直接就把我的行李箱提着放进了车里。然后把车门给我打开,我看了看他,一脸固执的模样。便钻进了车里。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说:“看起来飞机要延误了。”

“飞机要延误你这么高兴。”我扬扬眉。

他愉快地笑出声,没有回答。

司机在前面叨咕道:“这天,雾这么大,不知道飞机要延误到什么时候呢。”

“不管延误到什么时候我也要回去。”我说。

司机笑道:“你还挺犟,你不是北方人吧。”

“她不系(是)北方人——,她系(是)……南方的人。”突然,Michael瓮声瓮气地插话说,把我吓了一大跳。

司机哈哈大笑:“这外国小伙中国话说得真不错。”

他得意地笑了:“马马虎虎。”

司机再次被他的怪调逗乐了。

我忍住笑,用中文说:“Michael,你什么时候把中文学会了?”

“我们分别都三年了,三年还学不会一门语言我也太笨了吧。”他又转成了讲英文,得意扬扬地说,“我不仅会讲,还会写汉字呢。”说着拿出他随身携带的汉字练习卡片给我看,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楚颜”。他看着我的眼睛:“我花了好长时间才会写你的名字。”

“那我们继续讲中文吧。”我用中文说。

他摇摇头,用很怪的语调说:“不摇(要),”然后用英文继续,“我们俩还是讲英语比较好。不想再制造误会。”

“看来Cherry老师教得很成功。”我笑道。

“呃。”他有些不自在了,“她是一个好老师,不过,现在我的老师不是她,我另外找了老师。”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分手了。”

“Yan.”他侧过头,很严肃地看着我,“我没有和Cherry恋爱过,至少,我没有爱过她,我知道你曾经有过很多误会……”

“是吗?”我冷冷地看着他,他被我看得低下头去了。

“Yan,I’m so sorry.”

“Stop,”我严厉地打断他,“Please,Don’t say that again.”

他点点头,靠在靠背上不再张口说话。

气氛重又沉闷而紧张。

那样痛彻心扉的伤害可以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轻轻抹去一切,让冰雪消融吗?事到如今,抱不抱歉,原不原谅又有任何意义吗?我心中关于爱情的那一点最后的浪漫与憧憬早在三年前逝去,我已经不再是当年为爱痴狂的那一个年轻单纯的女孩子,我已经没有了飞蛾扑火的勇气与决心,眉宇间已写满了风尘与沧桑,不复有当年的清澈与清纯,三年改变了什么?它让一个敏感多情的女孩伤到心结上痂,它如蚕结蛹,日复一日将爱尘封,将纯真尘封,现在你身边坐的这个女人,也许她容颜没有太多改变,但是那只是一层光鲜的躯壳,而里面关押的却是一颗腐朽的灵魂,今天,我,绝不需要你对我说抱歉。我心中升起无名的怨恨,紧咬着下唇瞪着窗外,我要立刻离开这里,不管飞机延误到有多晚,如果航班取消我就坐火车,总之我要立刻离开这里。

飞机果然延误了,还没有确定起飞的时间,在候机大厅里,Michael请我喝咖啡,两个人相对无言。那个人还是熟悉的人,甚至香水味都是熟悉的味道,一切一切的场景都那么熟悉,仿佛记忆又重来,仿佛这三年只是一场梦,梦醒来之后我们还在彼此身旁。然而,誓言总归有一天要烟消云散,美梦总归有一天要醒来,爱情总归有一天要变,我的心充满了悲凉与沧桑,半天终于问了他一句:“这些年,你好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以为我会忘记你,我经常还是会去FOXbar,以为你会在那里出现,好几次喝醉了把别人错认成你。很多次,我想下决心把你忘记,后来有一个调回德国的机会,我就回总部去了,任中国区的董事长,但是总是来回在德国和中国之间飞。每回来一次都要很痛苦地回忆一次。”

“你后来没找到合适的另一半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笑了笑:“我想,我这一生的爱情都给了你,我再拿什么去爱别人呢?”他就那么微笑地看着我,看到我眼睛湿润。那一刻我几乎就要冲动地告诉他我何尝不是倾尽我一生的爱情去爱他,可是上天让我们错过了,就像时间不能停驻,河流不能倒流,感情这东西又怎样能重复呢?

“Yan,如果你是快乐的,那么你的选择就是对的,我总是带给你伤害,让你流泪,也许我不是最适合你的,生活总要向前,我会永远在那里看着你,就好像我在你身边一样的。”他轻轻的声音如同梦里的呓语,却让我从梦里猛然惊醒——我们确实已经错过了,Michael,他不再属于我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很苦,我忘记加糖了,我说:“Michael,我现在生活得非常快乐,我的丈夫他很爱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喝完这杯咖啡,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我们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中,正如你所说的那样,生活总要向前。”我一口气把苦咖啡吞下了肚,拿起包,大步走出了咖啡厅。

直到等到晚上十二点多,飞机才起飞,在飞机起飞之前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他坐的是头等舱,我坐的经济舱。飞机几次碰到气流而颠簸,乘客很多都惊恐不安,我身边的两个位子都是空的,于是我挪到了靠窗的位置,靠着窗户闭上了眼睛,再次被气流颠簸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Michael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有没有害怕?”他问我。

我摇摇头,想把手抽出来。他反而更加攥得紧了。

他闭上眼睛:“和你一起从万米高空掉下去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吧。”说罢笑着掉过头来看我。

我打了他一下,责备道:“我可不想掉下去,别诅咒。”

正说着飞机再次剧烈颠簸,连续十多分钟,前面坐着的孩子吓哭了,好几个女乘客甚至都失控地叫起来。外面是无尽的夜空,万米高空中的长时间颠簸,尽管空姐和广播一再安慰,仍然无法稳定大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