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莲露(2)
安禄山搬入亲仁坊新宅后,接连几日宴请群臣,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宅邸是将作监所建,李岫也在邀请之列。安禄山得知他是李林甫的儿子,对他格外热络。修缮中涉及风水堪舆之术,李岫请了菡玉来。安禄山见到他有些不快,但看在李岫的面子上,菡玉态度也算恭谨,便没有和他翻脸,宴请时也捎带请了他。
李岫以为菡玉必不肯来,谁知赴宴那日他却先行来找自己,约他一同前往亲仁坊。
去年安禄山遇刺一事,菡玉始终语焉不详不肯以实相告,其中种种都是李岫和韦谔猜测,并无实据。李岫怕他又有打算,便试探他道:“菡玉,你曾与安禄山交恶,如不愿敷衍应酬,愚兄代你祝美几句也就罢了。”
菡玉却笑道:“远山是怕我又做出意气不当之举吗?今日之菡玉已不复当年轻狂。若说交恶,初入朝堂时我也曾对令尊出言不逊,远山会否因此而不愿向令尊举荐我呢?”
那时还是天宝五载初,菡玉刚在太常寺谋得一个从九品下的卜正职位。李林甫和左相李适之争权,故意把华山有金矿一事透露给李适之,李适之向皇帝建议开采,李林甫又说自己早就知道华山有金矿,但因华山是陛下龙脉所在,一直令地方不得采矿伤及龙脉。皇帝自然觉得李适之办事疏率急功近利不可靠,而李林甫是真心爱护自己,欲罢李适之宰相职位,幸而菡玉以风水之术为李适之巧妙开脱,才使李适之免于被贬。李林甫未能成功扳倒李适之,当然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绊脚石心生厌恶,后来李岫多次在父亲面前称赞菡玉,李林甫都不愿用他。
这事李岫还是与菡玉交好之后才听别人提起的,说的人当然是存了点挑拨离间的心思。李岫听完一笑置之:“这确实像菡玉的为人。”
当初那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遗世独立的清介少年郎,如今也渐渐学得圆融了,懂得韬光养晦投人所好,连父亲也对他改观。
李岫道:“菡玉如今哪还需要我的美言,自从你在推事院受刑不伤、对杨昭施以小惩,父亲便笃信你身怀神通了。”
菡玉想说那不是我惩治杨昭,想想还是没开口。
二人并辔而行,不多时就到亲仁坊前。安禄山宅第也特许将大门开在坊墙之外,此时正有几人在门前下马,安禄山亲自出来迎接,相携入内。李岫一看,那不正是贵妃家的三兄弟,杨铦、杨锜和杨昭?
看到杨昭和安禄山,李岫不禁又想起去年之事,悄悄觑着菡玉。菡玉却洒脱笑道:“看来今日东平郡王还请了贵宾,你我不过是陪客,稍后寻个理由便可提前离席了。”
李岫听他这么说便放心了。
席间安禄山果然只顾着与杨氏兄弟觥筹交错,其他宾客也纷纷上前恭维敬酒,李岫和菡玉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倒没人来打扰他们。酒过三巡,李岫打算告辞,菡玉却起身说要去更衣,让他稍待片刻。
这一去就去了半刻钟,李岫等得着急,也离席去找他。出去寻了一圈,才在接近后院处找到菡玉。菡玉一见他先道:“远山,幸好遇见你了,东平郡王府这么大,我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宅院是李岫监工建造的,他自然比菡玉熟,一边领他往回走一边道:“破土动工、立柱上梁时你不都来过么,图纸你也看过,怎么出去一趟还能迷路?”
菡玉笑道:“工事半成与现在区别甚大,而且我天生便不认路,让远山见笑了。”
回到宴厅,天色已晚,厅内却并未掌灯点烛,只看到点点彩光晦暗不明。两人还没看清,背后突然涌过来一大群华服美人,嬉戏笑闹着将他二人推入厅中,门窗也因势关起。
宫灯高挂,梁柱上垂下纱帐,屋内彩光缭绕朦朦胧胧。美人们穿得清凉,手里各执两盏七彩琉璃宫灯起舞,五颜六色幻彩交叠,映着玉面肤光,很是旖旎绮丽。宴中众人皆是男子,又喝了不少酒,在此氛围之下纷纷露出异样神色来。
菡玉和李岫回到角落席位,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尴尬。李岫拿起杯子,发现面前酒盏已经换过了,自斟了一盅慢饮掩饰。
安禄山大笑道:“平康坊最美艳的歌伎舞娘今日都齐聚本王府中了,众位小娘子可得好生招待我这些贵宾,务必让他们尽兴而归!”
美人们齐声道:“遵命。”将琉璃灯挂起,就近往席中宾客身边靠去。
菡玉一口酒还未来得及咽下,突然被两名美人一左一右地抱住,让他登时呛得咳嗽连连。
“郎君呛着了?来,奴家帮你揉揉。”左侧的美人娇声道,伸手便要往他胸口揉去。菡玉大骇,惊跳起来避开那美人的触摸,又撞到右侧的美人,把桌子也撞翻了,呼啦啦地倒了一片。
其他人见他这副狼狈模样,明显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都哈哈大笑。安禄山有意看他出丑,对美人道:“听闻吉少卿以前在山中出家修行,如今也没有妻妾,想必还是先天纯阳童子身,两位美人可要温柔些待他呀!”
左侧美人故意说:“呀!那我们姐妹二人今日便不能收郡王馈礼了,该我们反赠少卿才是!”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菡玉尴尬无比,待众人嬉笑转开不再看他,右侧美人小声道:“这年月如此洁身自好的少年郎去哪里找?郎君莫惊慌,各人自有各人的品格坚持,郎君洁身自爱,此次必是身不由己,我姐妹俩绝不会为难。”神色间颇有些倾慕,
菡玉心下感激:“小娘子深明大义,下官感怀在心。”
安禄山身为主人,环视厅中见人人迷醉,身边杨昭心却不在焉,被三名美人环绕眼睛还看着别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于是问道:“舅舅,是这些美人不合心意么?怎么软玉温香在怀还无动于衷呢?”
杨昭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回答:“郡王见笑。”
安禄山对旁边伺候的鸨儿斥道:“我听闻你郑九妈家的群芳阁艳名远播,长安首屈一指,才花大价钱把你家女娘全请来招待各位贵宾。没想到却是这般不济,无法让客人满意,还敢夸口是京城第一?”
郑九妈急忙赔笑:“郡王息怒,这不是才开场么,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着招呼过几个龟奴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几人领命下去安排。
菡玉与两位美人说说笑笑,那二人身在风尘却有着侠义心肠,见识不凡,三人相谈甚欢。可说着说着,两名美人动作却渐渐迟缓慵懒,身子也坐不稳了,软绵绵地贴在他身上,媚眼如丝脸泛潮红。
菡玉心下疑惑,眼光扫向周围,发现四周早已一片狼藉,□□充斥耳际。有些猴急的忍耐不住,当场就欲宽衣寻欢,一边纠缠着一边被龟奴扶走,衣衫不整仪态尽失。他凝神一闻,嗅到空气中漂浮的异样香气,端起酒水来抿了一口,味道也不对。
他想起李岫,回头一看,李岫已经不在座位上了。菡玉心中大叫糟糕,李岫为人品格高洁,发妻过世后一直没有续弦纳妾,倘若着了鸨儿的道做出□□之事,清醒后必悔恨万分。他推开身边两名扒住他的美人,起身去寻李岫。
龟奴特意把大半灯盏灭了,屋梁下又垂挂轻纱,菡玉在纱帘中绕来绕去,终于在靠近主座的屏风旁找到李岫。李岫满脸通红,神智有些不清醒了,却死死抱住一根柱子,以免自己失控做出不当之举。
菡玉感佩他自爱坚决,过去拉他:“远山,你松手,我带你走。”
李岫回头迷迷瞪瞪地看他一眼:“菡玉,是你呀,你扶我一把……”
菡玉伸手给他,李岫一搭正好扣在他手腕上,触手只觉肌肤细致如玉,比那些美艳女娘还要滑腻勾魂。他扶着菡玉站起来,脚下不稳,身子一歪靠在菡玉肩上,含糊地咕哝了一句:“菡玉,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不由自主地往他脖子里嗅去。
菡玉知道他是中了迷药神智不清,皱眉稍稍一让,正要扶李岫站直,突然打横伸过来一只手,拽住李岫的衣领就把他甩到一旁地上。菡玉急忙弯腰去扶,方才那人却双臂一揽,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还真是男女通吃荤腥不忌。”身后的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喑哑的声音里似含怒气,但更多的是浓烈的欲念。
这声音是……菡玉一愣,未及起身就被他搂在怀中。身子翻过来,那人抓住他肩膀往面前桌几上一摁,高大的身躯向他压上来,张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杨昭!”菡玉惊骇大叫,“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手足乱舞,却怎么也推开身上的沉重身躯。
郑九妈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吓得脸都白了,带着几个龟奴冲上来把杨昭拉开。杨昭被媚香迷得失了神智,硬扯着菡玉的衣带不肯松手。郑九妈拿出醒脑的解药给他闻了,才渐渐清醒过来。
安禄山急忙离座过来收拾。杨昭半昏半醒,眼神迷离地盯着菡玉;菡玉又羞又怒,胡乱整了整衣衫,对安禄山道:“郡王,恕下官不能奉陪,日后再向郡王赔罪!”恨恨地拂袖而去,走到门外才想起来李岫还在厅中,又掉头回来把他扶起来搭在背上,飞奔离去。
杨昭死死盯着他的背影,郑九妈讨好地凑过来赔礼,被他恶狠狠地推到一边:“滚开!谁要你多事的!”
安禄山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凑近了试探道:“吉少卿容貌秀美赛过女子,也难怪舅舅把他误当作美人儿想要一亲芳泽。”
杨昭微露懊恼之色。安禄山又道:“怪不得舅舅对那些庸脂俗粉不屑一顾,吉少卿若生作女子,她们哪一个能比得上?”
杨昭抬头看他,却不反驳。安禄山笑道:“舅舅难道还对我见外么?”见杨昭仍不答话,指了指外头,“吉少卿刚离开,想必还没走出多远,现在派人去追他还来得及。”
杨昭这才展颜一笑:“郡王若能让我得偿宿愿,必定感激不尽。”
李岫喝了不少加料的酒,被杨昭推在地上又撞了额头,浑浑噩噩地被菡玉拖出东平郡王府,外面冷风一吹,只觉得眼冒金星头痛欲裂。
马肯定是骑不了了,菡玉左右一看,门口停着几辆赴宴官员的马车,遂对其中一辆的车夫道:“此乃右相之子、将作大监,你将他送到平康坊右相府上,定有重谢。”
车夫道:“可是我、我家主簿还未出来……”
菡玉不知他的主人是哪个衙门的主簿,但职位定然不高,便说:“你家主簿今晚要在东平郡王府留宿了。此处去平康坊不过两条街,你为右相家办事,你家主人知道了也会嘉奖你的。”
车夫一听有理,与他一起把李岫扶到车上躺着。李岫稍稍清醒,一把抓住菡玉的手问:“菡玉,你不与我一道走么?”
“远山放心,我自然要护送你到府上。”菡玉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攥紧的手腕,“你先放开我,我下车骑马。”
李岫脸更红了,烫着似的把手缩回来:“好,你还是骑马罢。”等菡玉下了车,又自言自语道:“确实太香了,还是不要同车的好……”昏昏沉沉把眼睛闭上。
车夫赶马在前,菡玉跟在后面照应。刚转出亲仁坊大街,车夫听见后面有数匹马追上来,回头一看,是东平郡王府的家奴截住了那位郎君,其中两个还是人高马大黄发虬髯的胡人。看到他回头,胡人将眼一瞪,吓得车夫一个哆嗦。
菡玉向家奴说了句什么,上前来对车夫小声道:“我有事先行一步,你自行将大监送回相府。大监若问起,就说我半途与你分道扬镳,自回务本坊了,不要提遇到过东平郡王家奴,明白吗?”
车夫连连点头,不敢多话。将车赶出去数十丈远,他未听见马蹄声跟上来,又好奇地回头悄悄瞅了一眼,正看到家奴们围住那名少郎君,胡人掏出一只一人多高的麻布口袋,将郎君整个套住抗在肩上策马而去,吓得他连抽鞭子一路狂奔,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