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蝗灾来时全无征兆。昨天还艳阳高照,百姓们喜滋滋地看着地里的庄稼,心里盘算纳多少税,还多少账、剩下的准备过冬。今天就捶胸顿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秦晋楚周各地,因为蝗虫,渐渐起了小股的流民。毛国还好,因为之前的政令,无论国人野人,大家都能每月领一定数量的口粮,稳定了暂时慌乱的心情。因为生命有了保障,心中都在不断称颂雯萝,每次煮饭都要称颂一次,水镜里的能量一下激增起来。

因为蝗虫实在凶猛,车马都难行。七万奴隶暂时不需要砌墙,但是饭食也从每日的三顿,减为一顿。但是大家都没抱怨。

这种天灾,饿殍遍野,赶上了就是一个死。如今毛国却没有放任他们不管,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于是,他们就捕捉一些蝗虫烧熟了,搭着唯一的那顿饭食吃。至少肚子没那么难受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奴隶们要把毛国人的粮都吃光了,这种消息传遍全国。

粮仓日日都有领粮的人,忍着蝗虫爬满身也要把当月的粮领回去。生怕没有自己的。更有甚者,还想逼迫官吏把整年的都领回去。一股隐隐的暗潮在毛国流淌。

大殿里,几人围着地上的红皮根茎类果实啧啧称奇。

“果然没有被蝗虫叮咬。”墨染流拿起一个对着光仔细看。

“是不是因为难吃,所以蝗虫才不喜欢啊?”苏棠一脸怀疑。连石头都想吭两口的蝗虫竟然还有不吃的东西?他对红薯的味道很怀疑。

“翁主,我每块地都翻了一个红薯出来,都很好,没有被咬。”吕麦喜滋滋地搓着手。

雯萝很高兴,这就意味着毛国暂时没有食物的困扰,可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她转头对苏棠道,“去召集人手,用布围住头脸,只露眼睛出来。把公田里的红薯全部起出来送入仓中。”

苏棠收起满心散漫,正色点点头,“我现在就去。”

他知道事关重大,用不了多久,周边的流民会越来越多,大家都认为去其他国家会有活路。虽然没人愿意来毛国,但是毛国夹在秦晋楚之间,无论去哪儿都会路过。若让他们发现地里有东西,那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也去。”吕麦道。事关他的宝贝红薯,他不放心苏棠这个门外汉带人刨地,立即拿起幂蓠跟了上去。

“翁主,这个红薯产量多少?”绉泽想起这个关键问题,虽然知道暂时保下了口粮,但是现在毛国人口太多,数量少了还是无法解决问题。

“亩产万斤。”雯萝回道。

绉泽眼睛瞪成两倍大,嘴也惊讶地合不拢。他心地醇厚,即使心中不信,也没有表达质疑。

一直候在一旁的陈阿叔,心里却道,看啊,翁主带着她的牛皮又来了。

大殿里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殿外蝗虫噼里啪啦的飞撞声。一声声就像催命的乐曲。

到了傍晚,婢女们端上蒸好的馒头和菜粥。因为蝗灾,她们的饮食又恢复成一日两顿。但是没有人抱怨一句。这种时候,有饭吃,就是翁主给的最大恩德。

但是殿里没人吃的下。大家都在默默等着公田的消息。这是毛国生死存亡的时刻。

天色黑得晚,快到戌时,殿外完全昏暗地看不到人影时,大殿的门突然被“砰砰”拍响,婢女们小心地把门打到只够侧身通过的小缝,把外面的人放进来。即使这样,还是扑进来许多蝗虫。

吕麦一把掀掉幂蓠,满面红光大声道,“翁主,大喜。红薯真的是亩产万斤。”他这声嚷嚷完,不光是雯萝等人,就连四处抓蝗虫的婢女,都愣在当场。

“真的?”雯萝最先惊喜出声。她虽然知道红薯产量大,但没亲眼见过,而且水镜的来历不明,她还是非常犹疑的。万一红薯不是她所认知的那个红薯怎么办?或者它们不愿意长这么多。现在知道产量确实巨大,一颗心终于放实了。

寻常谷物,一亩产二百多斤。万斤?翁主可是种了两千亩公田的红薯啊。这代表什么?殿中人人皆想。

毛国有救了。我们不会饿死了。婢女们蹲在地上,捂着嘴,呜咽出声。绉泽也激动地难以自持。陈阿叔更是老泪纵横,立刻就想冒着蝗虫雨冲出去,给老姬候的牌位磕个头。红薯这么能生,绝对是老姬候在天上保佑。

“全部采收需要多久?”墨染流沉声问道。时间非常急迫,如果地里有食物这个消息传出去,必将引来比蝗虫还凶狠百倍的流民。而且,收割的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好控制,必然会有丢失的现象。

“苏太宰命七万奴隶去收割红薯。预计,还得四五天。因为都是用石杵翻地,然后用手捡,很慢。”吕麦道。

“那可不行。”雯萝紧锁眉头。什么都不怕,就怕夜长梦多。

“推我去看看。”墨染流对身后的推车人道。那人不声不响,转身去拿他们来时的幂蓠。

“钜子不可,外面全是蝗虫。”雯萝连忙上前阻止。

“无妨,别人待得,我亦待得。过去查看一下,瞧有没有可能想办法加快收割速度。”墨染流让推车人拿幂蓠罩住他。

雯萝无法,只得看着他们离去。

“翁主,这是好事,”陈阿叔在旁劝道,“墨家技法巧夺天工,兴许钜子过去一看,就能造出个瞬间收割红薯的物什。”

但是直到半夜,墨染流都没有回来。

第二日天蒙蒙亮,雯萝心里有事一夜都没睡实,只要听到前殿有一点动静,她就立刻睁开眼。这时听到有人嗡嗡说话,立马就爬起来,奔到前殿。见不是墨染流,眼眸中不禁涌起一丝失望。

陈阿叔摘掉幂蓠,满脸洋溢着喜悦大声道,“翁主,钜子和墨家所有弟子,连夜做出四千驾铲车。样子很奇怪,两个轮子,后面挂着一个爬犁头。人推着走一趟,红薯就都被翻出来了。后面的人拿着袋子装。钜子说,今日就能全部收完。”

听起来,很像是后世的电动犁车。区别就是墨染流做的犁车动力是人。“那钜子呢,现在何处?”

陈阿叔跺脚踩死一只往腿上爬的蝗虫,“钜子跟去看犁车的效果了,怕是中午才能回来。”

“去准备热水。”她扭头吩咐婢女,“钜子爱洁,昨日今日都扑在田地中,必是满身尘土。”

婢女满声答应着离开。

结果到了中午,墨染流还是没回来。派人去看,说在墨家大殿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又开始领着人继续制作犁车。

雯萝在殿中听着陈阿叔禀报国中灾情,以及毛人们的精神状态。

“每月的粮食供应决不能拖拉,这个时候稳定大家情绪坚定他们的信心最重要。另外,将野人的月供提到每月二十日米粮。”

陈阿叔不住的点头,听到这句,一下子愣了,“翁主,为何要给野人提月供粮?”

“因为野人与国人不同。国人的生活来源不在田地。野人得先耕种完我的公田,才能耕种他们的私田。这次蝗灾,他们铁定是颗粒无收了。如果不提高月供,恐怕他们难以熬到明年秋收。”见他要反对又道,“粮食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不必担心。”

陈阿叔只好答应下来。心道,翁主哪都好,就是太心软了。一个君主也未免对自己的子民太好了点。要他说,那些野人,不打不动弹,饿死才好呢。

解决完民生问题,她松口气。现在就是等着红薯都收到库里了。只有全装进去,才能放心。但是,现在她要做什么呢?她要说出去收红薯,陈阿叔肯定会死诫来阻止。

“翁主可以卜卦,”陈阿叔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听闻,其他国家的君主没事就去问神灵。翁主想啊,平时不问,有事才问,神灵能理你吗?”

有道理。她扭头看向绉泽。后者顿时来了精神。

绉泽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拿出卜具,周围的婢女都好奇地偷偷瞥向他。

绉泽怕女子的印象已经在她们心里根深蒂固。刚开始进宫连步都不会迈。说话音都在颤抖。翁主只得颁下命令,让她们见到绉泽时都背过身去。绉泽自己进了大殿也会挑个不显眼的位置,绝不四处乱看。

这样奇怪的郎君,还会与神灵沟通吗?虽然翁主有令,她们还是忍不住偷偷撇过去视线。

绉泽毫无察觉,垂着眸很庄严地做着占卜。不到一会儿就一脸惊喜,“翁主,卦象显示有转机。”

雯萝立刻觉得神棍有点不靠谱,皱皱眉,“自然是有转机,不是有红薯吗?”

“不是这个,”绉泽有点迷茫,“卦象显示,天灾终会结束。”

她觉得更不靠谱了,当然会有结束的一天。还能这么老飞啊。若不是之前绉泽卜出天灾要来,她都觉得对方是在忽悠她。

黄昏的时候后,墨染流终于回来了。但是与雯萝心里的染尽尘霜不同,对方玄衣衣袍上毫无灰尘,依然一副谪仙样。只不过发丝稍有些湿,似乎是刚刚沐浴后才来的。靠近的时候,还闻到淡淡的甘松味。

“翁主不必担心,粮仓已满。甚至不够用,还征用了几个大殿。”

她脸上立刻溢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太好了。钜子辛苦,对了苏棠呢?”这家伙也好几天没见了。

墨染流眸色淡了两分,嗓音里却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太累了,我已催他去休息。”

想来也是,听说苏棠一直领着人在公田。因怕有人偷盗,彻夜守护。她点点头,“钜子不累吗?我知道钜子一直在做犁车,休息都不足两个时辰。”

墨染流清冷的眸光变得柔和了一些,嘴唇也微微勾起,“不累。”

“那怎么行?”她秀眉一蹙,“钜子快去小憩一下。反正在侧殿里,有事了,我就去唤你。”她不由分说要去推车,但却被推车人拦住了。这让她不由得又注意了一眼那人。看起来,只有墨染流的命令才行啊。

“那我就去歇一下,翁主若有事,直接叫人来唤即可。”墨染流到底还是难掩疲色。不停地做犁车,让他的手指都脱力到微微颤抖。只不过强撑着不想让人看出罢了。

墨染流去了侧殿后,前殿一下安静下来。但是人人脸上都挂着兴奋。

雯萝迅速心算了一下,就算七万奴隶加上毛国人和墨家弟子共八万人,每人每天一斤红薯都够吃二百五十天,还有粮仓里原本的粮加一起,差不多够一年的。

原本她就是这个打算,到了明年四月又可以种红薯。八月份余粮正好丰收,城墙也差不多竣工。毛国就可以美滋滋在坚固的城墙里啃红薯了。

听起来这次蝗灾好像没有什么损失。其实是有的。首先满地的红薯藤被蝗虫啃食干净了。这个再种还得买。

其次,外面全是蝗虫,奴隶不能砌墙,耽误工期,怕是明年八月也盖不完。本来还想用剩余的红薯脱贫致富,看起来又要受阻了。

看到她有些郁郁寡欢,陈阿叔连忙询问。知道是这个原因他也叹口气,“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再过一段时间,蝗虫看没什么能吃了,就会转移地方。翁主不知,最怕的是第二年五月,这些蝗虫还有可能复发。”

她立刻想起后世看过一部蝗虫的电影,里面有一点治理蝗虫的办法,消灭卵块、挖沟捕蝗虫。蝗虫有趋光性,夜晚点燃篝火,可以一定程度的扑灭蝗虫。

“召集毛国所有人,包括奴隶。所有人都去捕捉爬满地的蝗虫,把他们碾死埋在地沟。晚上再用篝火诱捕。另外驱使鸡鸭也可以捕捉蝗虫。”

至于虫卵,可以用后世的垦荒除蝗法。将蝗虫滋生的菏泽之地全部开发为农田,种植过程中不断消灭虫卵,同时在开荒地中种植绿豆,因为蝗虫不吃这些植物,收获时还可以用来做备用的口粮。

就在她部署灭蝗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室里面点上了灯。大殿一片明亮。负责送食的婢女们拎着用麻布包着的食盒步入殿中。等其他人把带入的蝗虫消灭后,才把食盒打开。

瞬间一股甜香气就传遍大殿。食盒里整齐的排着雯萝让人做的烤红薯。外皮被烤得裂了缝,流出里面金色的蜜。

绉泽和陈阿叔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眼睛直愣愣盯着食盒,“这就是红薯吗?”

“对,”雯萝笑眯眯欣赏了一下他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个是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烤一下。还可以用油煎,或者煮粥,做红薯饼、拔丝红薯什么的。等将来作出红薯粉,吃法会更多。比如酸辣粉。”她抿抿嘴,感觉一下子饿了。

那两人根本无心听她说话,眼睛一直黏在红薯上,肚子不停发出催促的声音。

“你们先吃吧,我去唤钜子。红薯要趁热吃才好吃。”她笑一笑,转身朝侧殿走去。身后两个人迅速伸出手去,顾不得烫,就一口咬下去。

侧殿也燃着灯,但是十分昏暗。她走进去环顾一圈,发现墨染流躺在漆木床上,阖着眼,呼吸轻慢。

那个推车人盘腿坐在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墙。本来也是闭着眼,听到脚步声立刻睁开眼睛,发出警惕且狠厉的光。见是雯萝,锋芒稍稍收回了一些,换了个坐的姿势,古井无波的眼,隐隐露出一丝看戏的意味。

雯萝用一根手指堵在唇上,示意对方别出声,她只是想看一下,如果墨染流在熟睡,就暂时不叫醒他了。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靠近床边,才刚俯下一点身子,就见墨染流倏地睁开双眼,狭长的桃花眼,眼锋凌厉,伸手攥住了她的脖子。

那一瞬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如果不是下一秒认出是她,她的脖子怕是早就被扭断了。但即便对方很快就松开手,她也难受地跪地,伏在床边剧烈咳嗽。

墨染流早就坐了起来,眸光慌了一瞬。伸手想拉她起来看看伤到哪里,但见她咳得那么厉害,抬起的手只能轻轻落在她的背上,小心地拍着。

“为何不唤我?”墨染流幽深的瞳仁盯在推车人脸上。

推车人立即站起,两米高的个子在房间里就像个巨塔。他躬着身,沉默不语。

“待到天明,自去领罚吧。”薄唇轻启,淡漠的语句轻轻吐出。

雯萝咳够了,感觉没那么难受,忙抬起头,“是我让他别出声的,我只想看你睡没睡熟。如果睡熟我就不唤你了。”

墨染流沉默了一下,“领一半。即使是翁主,你也没有理由放松。”

推车人低声应诺。

她立刻有点来气,怎么地,她还能行刺他啊?

看见她恼火的眼神,墨染流不由得有些好笑,“不是针对翁主,天下流派众多,就连周天子也豢养着死士。若找个身量与翁主一样的女子易容,借着昏暗靠近我身边。恐怕我就难以招架了。”

他声音缓慢,尾音有些暗哑,雯萝莫名的心微微颤了一下。但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讶道,“你的腿没事吗?”怎么能自己坐起来,她一直以为他类似于高位截瘫那种,下半身没有反应。

墨染流显然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蹙起了眉,俊美的面容带出一丝不悦,“翁主在想什么?认为我不能动?”

“嗯。”雯萝老实点头,以前不敢提是怕伤到他的自尊心,但现在看……

“钜子,所以你的腿哪里出问题了?”她歪着头盯着对方玄色的衣袍,恨不得透视进去。

墨染流顿了一下,慢慢掀起衣袍,卷起裤脚管。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左小腿上接连一大片的赤红,像火一样往上蔓延。他伸手从自己的束发上拔下木簪,头发如黑瀑一泻而下。三角形的交领掩盖到了喉结,更显得他眼神淡漠,慵懒禁欲。

雯萝正被这突然出现的风情,震得心砰砰跳,就见他用尖尖的簪头往自己腿上一扎。血一下冒出来,弯弯曲曲往下流。鲜血与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成为鲜明对比。

她忍不住轻声惊呼,用手掩住嘴,抬起眼眸看过去。

“无痛无觉。”墨染流轻声道。一旁的推车人连忙大步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瓶,扒开塞子往他腿上倒下褐色的粉末。血才凝固起来。

“谁弄的?”雯萝问。

墨染流放下裤管,重新整理袍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问,“你来找我做什么?可是国中发生了变故?”

“没有没有,”她慌忙摇手,心道,别咒我啊,“是,是红薯好了,我唤你来吃。”

墨染流怔了一下,眼尾染上一层笑意,“多谢记挂。”

三人出了侧殿,来到前殿。绉泽和陈阿叔已经吃饱了,一脸满足地打着饱嗝。绉泽还矜持一点,陈阿叔都要瘫在席子上了。

雯萝瞥到食盒,急走两步,眼睛瞪圆,惊讶道,“你们连皮都吃了?”

绉泽和陈阿叔更惊讶,“皮不能吃吗?焦焦的,很好吃啊。”

“不能吃,扔掉,干巴巴的。”她蹙着眉说道。

“这就是做好的红薯?”墨染流从食盒里拿出一颗,还带着温热,软乎乎的。

她接过来,把上半截的皮剥掉,递过去。

墨染流拿到手中,对着金黄的烤红薯咬了一小口。眼眸微微有丝变化,但是转瞬不见,“很好吃。”

雯萝两颊露出两个梨涡,也拿了一个剥了皮,对着流着蜜的金色薯肉咬了一口。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

这哪里是很好吃?简直太好吃了吧,红薯里的甜蜜流进了心里。

苏棠这个时候也睡醒了,他顶着群虫从墨家大殿来到前殿。抖落衣袍上的蝗虫,皱起眉头,“什么味这么好闻?”

“是红薯。”绉泽指着食盒。

苏棠皱着眉走过去,很嫌弃地用手指按了一下,“就是连蝗虫都不吃的那个?”他也不想吃。

“对啊,简直就是天上的鲜果。”绉泽很认真地告诉他。

这孩子好像没吃过好吃的。苏棠瞥了他一眼,“没有馒头吗?”比起红薯,他更像吃面食。

雯萝摇摇头,“要不,我让人给你做去?”

“算了。”知道每天庖屋为了躲避蝗虫,做一顿饭有多不容易。苏棠一副准备只面狂风骤雨般,勇敢地拿起烤红薯。不过就是为了果腹。他心道,大大地咬了一口,准备直接吞下去。

“哎,你还没扒皮?”雯萝忙道。

苏棠尖尖的狐狸眼,一下子瞪得圆圆的,嚼吧嚼吧,根本听不见雯萝的话,又是一大口连皮带瓤。

真是什么神仙美味啊?蝗虫它们疯了吧?

红薯得到所有人的一致好评。

第二日去领粮食的毛人就发现了,豆子和小米减半,另一半是一种红皮的椭圆东西。负责发粮的小吏告诉他们,这叫红薯,煮着吃、烤着吃都行。

毛人们将信将疑拿回去,心里怀疑是粮仓没粮了,官府拿这奇怪的野果应付他们。抹着眼泪回到家,毛人们觉得心情糟极了。外面蝗虫乱飞,庄稼全没了,自己很有可能会被饿死。

秋是一个寡妇,她独自一人拉扯着两儿一女。因为翁主的政令,稚童可以一月领二十日粮,成人领十日。她一家终于从挣扎在饥饿边缘,变成现在还能存下一点余粮。她每日把孩子锁在家中,让大一点的孩子负责看另外两个。

她则出去给人浆洗衣物,换些粮布。生活眼看就要慢慢好起来了。但是遇上了蝗灾。她站在锅台前,旁边是一筐子搥死的蝗虫。

关好门窗,她生起了火,按照小吏教的那样,把红薯洗净。不过,她没舍得削红薯皮,只刷洗干净就切成块放入滚水中。接着又撒下一把米。冬日眼看就要来了。什么都要省着吃。

等稀薄的粥熬好,香味早就蔓延出去,连蝗虫都扑得更猛了些。三个孩子就缩在墙角。他们每日都是这样,合力把蝗虫赶出去后,就等着阿母做好饭,直接在庖屋吃。不然一进一出,又得带进好多蝗虫。蝗虫非常贱,打开锅盖就会一窝蜂地扑上去,往里吐黑水。

秋把红薯粥给孩子们盛好。有些抱歉地看着他们,“阿母没用,只能给你们吃这个。”

两个男孩立刻道,“阿母莫伤心。可以填饱肚子已经很好了。等我们长大了,会赚好多的米粮回来给阿母吃。”连最小的女娃娃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秋揉揉发红的眼眶,点点头。她早想好了,老了也不拖累他们。如果翁主的政令一直有效,那么等她老了,就可以每月领二十日的米粮。再做些活计,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吃吧,也不知道今日的饭好不好吃。”

几个孩子听到她这么说,立刻欢快地拿起碗。每日吃饭是他们最喜欢的事情。但是,今日的饭粥怎么这么甜啊?家里穷,他们没有吃过饴糖,但是野地里的花有时候用力吸能食到一点点蜜。这粥里也加了蜜吗?蜜可是奢侈的东西啊。

他们疑惑地问出来,秋更一头雾水。她低头喝了一口粥,果然甜糯无比。突然想起领粮的时候,小吏好像说过这是翁主公田里出的。她瞬间泪花涌了出来,吓了几个孩子一跳。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阿母,是不好吃吗?”

“不,是太好吃了。”翁主把自己公田里的最好吃的东西给她的子民,这种恩德,让人如何报答?“你们长大以后,一定要老老实实,做翁主最良善的子民。”秋没有大见识,她只觉得做安分守己的子民,就是给翁主最好的报答。

雯萝看着水镜上的能量在不断增加,就知道估计是红薯发挥了作用。她看着多来越多的闪耀图标,心里暗暗盘算着,可以用来做什么。

没有七八日,毛国最流行的话题就是,你家有多少红薯?大家都对毛国这次能否顺利渡过蝗灾非常有信心。因为听说,红薯把粮仓都塞爆了。

秦晋周楚的使者也不约而同到了毛国。不是为了来看灾情,而是前不久他们的君主,收到那封轻薄的,跟天书似的东西写成的信,以及醋和酱油。

为此,打算借着毛国闹灾,趁机用借粮来个趁火打劫。

此时,因为毛国并不大,作物也不多,没什么能啃的了,蝗虫已经散了大半了。

使者们坐在犊车里,掀起布帘的一角往外看。以为一定是饿殍遍野,处处剥着树皮吃的野人。

但是,出乎意料的,沿途都是毛人在挖壕沟掩埋死蝗虫的身影。那一个个红光满面热火朝天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来是灾区的人?

靠近城郭,他们眼睛瞪得更大了。城墙已初现雏形,雄伟壮观。那一块块砖,放在别的地方可以换无数的粮食、金玉和布帛。

毛国真得在用砖头建城啊?太骚包了。我们秦(晋楚周)还在泥墙里面混呢。

进了城,使者们更是惊诧。城里的蝗虫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除了新落下的外,道路已经可以称得上整洁。并没有像他们都城那样,遍地是垃圾屎尿。

而且,更为奇怪的是,那路边的几个大木箱子是什么?为什么时不时有人往里扔东西?还有那几栋大红砖房是什么?为什么会有男女老少往里走?食肆吗?

想来估计是毛国的特色,等见过姬候定要去尝一尝。

使者们进入王宫。这里也与外面一样,角落里时不时能见到奇怪的木制箱子,就是规格小一半。沿路的婢女、守卫也一个个红光满面,哪里像吃不上饭的人。

使者们带着略失望的奇异心理走进大殿。

见了一脸平静毫无灾区人民自觉的君主,使者们突然发觉,自己来时准备的说辞似乎没有用了。

原本他们打算先安慰一下毛国君主,天灾啦,蝗虫真是可恶啦。如果毛国君主提借粮的事,就开始哭穷。什么蝗虫转移地方了,到他们国家啦,现在秦晋楚周也开始闹蝗灾了。大家都难啊。

最后等毛国君主好话说尽,他们再为难地表示,借粮,也不是不可以。但需要对方拿醋、酱油和那种可以写字的配方来换。

但是现在……

大眼瞪小眼后,雯萝有些失去耐心,眉间涌起一丝不悦,“诸位来毛国有没有事啊?”没有的话就快退下,她还有的忙呢。

“啊,有的,”楚国使者先道,他恭敬的呈上一卷竹简,“这是鄙国太子给墨家钜子的信。”

“知道了,还有吗?”她不耐烦地问。

“毛国如今还需要粮吗?”周国使者期期艾艾问。

“不缺了。”她似笑非笑道。开玩笑,借了没有利息吗?

“不需要利息。”

“那也不缺。”她心里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下难住了四位使者。没有缺粮这把火,还怎么打劫啊?

“那,姬候缺什么?人手?”晋国使者发散思维提问道,他觉得修建城墙那么大工程一定缺人。

“对对,我秦国可以再借给姬候几万奴隶。”秦国使者露出奸笑,忍不住卫晋国的脑子叫好,借了奴隶,努力可不就要张嘴吃饭吗?那么就可以趁机推销粮食了。

雯萝撑住下巴叹口气,当她是傻子吗?“也够了。”

四国使者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

“诸位到底想干什么,不如说开了,也好叫人不要瞎猜。”

四人互相看看,一咬牙,干脆说,想要酱油、醋和纸的图纸。然后垂着头,眼珠子往上,偷偷瞥着雯萝。就像考试时准备作弊的学生,以为自己绝顶机灵,不会被监考发现,模样十分弱智。

他们坐在高台下,雯萝坐在高台上,从上往下看,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把笑憋回去,清了清嗓子,“直说吧,不可能。”

四人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只接受用粮食布匹、牲畜家禽和钱币来交易。”她让陈阿叔递给他们一人一份纸写的交易清单,上面写着兑换比例。

四人见又是那种神秘的物质,颤颤巍巍接过来。小心地打开一看。莫名的松口气,觉得并不是不能接受。毕竟现在大家用来调酸味用的是青梅。可是青梅也不是时时都有的。

雯萝按照酿造一份醋、酱油粮食的十倍来交易。毕竟醋最快也需要三个月。酱油只能四至十月酿造。日后她还准备推出精品醋,六月、一年至五年。那个价格就会更高。

用不了多久,低配版的醋和豆酱就会被别的国家造出来了。历史上也差不多是这个时期。但是质量肯定比不上毛国的就是了。所以醋和酱油从来都不是她用来赚钱的目标。一是时间长,二是运输不方便。她凭一个人哪里供得上那么多国家。所以打算走精品路线。

唯独至于纸,她定价很高。因为东周时期的大兼并,很多贵族落魄成了普通百姓,为了谋生,才将文字传播到了民间,并诞生了士这一阶层。可是认字的人还是很少。等隋唐开设科举的时候,文字才会飞到寻常百姓家。

虽然现在造出的是最普通的宣纸,但是因为卖给贵族,所以不能便宜。手纸半镒金六百张。宣纸半镒金三百张。两者皆为一米长半米宽。这个金是指黄金,黄金的流通限于上层社会,而且只在大宗交易时才使用。一镒是280克。

“你们也可以折换成牲畜家禽给我。”她补充了一句。

“好,姬候,我等这就回去禀告大王。”使者们道。

几人走到殿门口,突然有一个使者想起来,转身问道,“姬候,这手纸和宣纸有何分别?”

“手纸是代替厕筹的,宣纸是写字用的。”

几人同时露出你疯了吗的表情。堪比黄金的纸竟然用来擦屁股?是毛人膨胀了,还是他们秦晋楚周人落伍了?

使者们出了王宫,犊车一刻不停地朝城门跑去。路过一栋红房子,周朝使者忙道,“停停停,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我们去毛国的食肆看一看,有什么特产吃食?”

车夫从善如流停了下来。紧接着又有三辆犊车也停了下来。周朝使者一看是另外三个国家,想着原来大家都饿了。决不能让他们抢到好位置。

他转头就朝离他最近的光头大门冲了进去,随后晋、秦也跟了进去。只有楚,眼珠一转,朝另一个长头发的大门冲去,心里想着,嘿,这也有个门,不跟你们抢那边。

但是一进门,还没等适应里面的光线,就听到一声尖叫,“非礼啊!”

飞?飞什么?

心里没等想通这句话,他就飞出去了。紧接着,雨点一般的拳头落下,打的楚国使者哭爹喊娘。

而另一边的秦晋周,傻呼呼地站在路厕里,跟里面几个壮汉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壮汉看他们穿的华丽,忙道,“我马上就完了。”他说完从墙上挂着的篮子里摸出一把草杆,胡乱一擦,就提起裤子,站到一边去整理衣服了。

三位使者非常纳闷,隐隐已然觉得不太对劲。这食肆也太臭了吧。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个问,“还吃吗?”

另外两个同时摇头,“不吃了,不吃了。”

三人慌忙退出去,留下路厕里的人大眼瞪小眼,他们要吃什么?

三人退出后,发现楚国使者还没出来,心里不禁想,楚国使者口味真重。这样丑的食肆都吃的下去。

他们弹弹衣襟,坐上犊车准备出城。

到了城边周朝使者再次喊停,因为他看见了角落里的大箱子。

他们在扔什么这次一定是好东西。

他不死心地下了车,随后秦晋的使者也跟了过来。三人好奇地掀开箱盖往里一看,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但是唯一确定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人们不要的垃圾。

三人面面相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们拦下路边一个人问,“那些红色的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路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知道是外乡人,因此颇为自豪道,“是路厕。我们翁主给我们盖的。专供人着急时用的。”

路厕?用砖盖路厕?三人眼睛瞪得溜圆,“谁都可以用?”

“当然啦。”路人继续自豪。

“那,这个大木箱是做什么用的?”

路人有点鄙视,连这个都不知道,外乡得落后成什么样啊?“是装大家不要的废物的。然后会有人专门清理。”他顿了顿道,“诸位大概不晓得,我们毛国不让随地乱拉乱扔废物。如果抓到了要处以鞭刑的。”

处以鞭刑?

三人突然从这两件物事中觉察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听说毛国君主还下了每月发粮的政策。再看看城外笼络越来越清晰的砖墙。那样高大,威武。这还是他们认知里那个年年借粮的毛国吗?

再结合最近毛国弄出来的酱油、醋和纸。重重的新事物表明……

毛国这是要搞事情啊。赶紧回去禀告大王。